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bbs.bookben.net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不得做商业用途!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《大奥爱憎录》作者:川崎百合 文案 一百多年前,春日局定下规矩:大奥是“妻妾同居”之地,除了御台所,更要有众多侧室,好为将军诞育子嗣。 大奥成了修罗场,为争将军宠爱,一幕幕爱恨剧接连上演。 可十代将军德川家治破了规矩,声称有御台所一人足矣。 大奥成了一夫一妻的世界,大奥众女如何能忍? 御台所还迟迟生不出子嗣,众女切齿,众臣忧心,更有人觊觎将军宝座,派出女奸细潜入大奥。 德川家治该如何应对这内外交困的局面? 大奥里的爱与恨。史实与脑洞齐飞。 内容标签: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德川家治,御年寄广桥 ┃ 配角:田沼意次,御年寄松岛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文章类型:原创-言情-古色古香-爱情 作品风格:正剧 所属系列: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:已完成 文章字数:470111字 第1章 惊梦 滴水成冰的寒夜,房内两只火钵燃得正旺,熏得满室如春。 江户幕府第十代将军德川家治猛然醒来。侧耳细听,四周一片寂静,只有炭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。 身边没有人。他今晚没去大奥,在中奥的“御休息间”独眠。 偌大的千代田城分为“表”、“中奥”和“大奥”三个部分。“表”是将军和幕臣处理政事之所;“中奥”是将军的日常休息地;“大奥”则是将军私宅,也是女子的世界。和日日躲在大奥的父亲不同,将军家治惯在中奥起居。 幸好是一个人睡,他忍不住苦笑。方才又梦见死去的母亲,不知有没有说梦话。 梦境总不清晰,像被罩了层袱纱,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影子。母亲房间的纸门被拆去,钉上了横竖交错的杉木板,充作临时牢房。母亲发髻毛毛的,一应发饰全被摘去,身上只裹着内衬绢衣。可她样子虽颓唐,坐姿依然挺拔,两手缩在袖子里,背部挺得笔直,不失公家女子风仪。 父亲是江户幕府第九代将军,名叫德川家重。父亲自小身体孱弱,手足常常抖动,似乎不受控制。虽是这样的身子,父亲对男女之事有异常的兴趣。做了将军,更在大奥置了许多侧室,母亲只是其中的一位。 母亲本名幸子,是地道的京女,梅溪中纳言家的女儿。梅溪家虽不是顶级公家,也算堂上公卿。母亲本会嫁一位风雅的公家夫婿,在京里安度一生,和千里之外的武家将军扯不上一点关系。 可世事难料,自从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以来,将军迎娶公家贵女为御台所(将军正室)成为定例,伏见宫家的増子女王与当时还是将军世子的德川家重订了亲,即将成为下一任御台所。在公家贵族们眼中,江户山长水远,民风也剽悍。为了傍身,増子女王在各公家遴选侍从携去江户,母亲被选上了。 从没离开过京都的母亲风尘仆仆到了江户。当时有德院(八代将军德川吉宗)身体康健,父亲还只是将军世子,成日缩在千代田城的西之丸,与女中(侍女)们调笑取乐。増子女王住进西之丸,按武家规矩改了称呼,被唤作“御帘中”。御帘中不久怀孕,却不幸早产,孩子刚落地便没了气息。御帘中产后失调,一个月后也随孩子去了。 御帘中去世,侍从本可以回京都,母亲正打点行装,又被留下了,改在父亲身边伺候。三年后生下了父亲的第一个儿子,也就是幼名竹千代的他。 如果当年母亲回了京都……可能会好些。 都说人在夜里更软弱些,确实如此,他觉得眼角有些湿意。伸出一只手,打开枕边的黑漆葵纹莳绘匣,里面是吉野纸。吉野纸原本柔软,又被女中们揉了又揉,再展平装在匣子里的。 随手拈起几张,在眼上按了按,又轻轻揉成一团。 狂风撞击着窗棂,发出低沉的呜呜声。隐隐听见轻微的呼吸声,守在隔壁的护卫盹着了吧。按规矩他们该彻夜不眠,可冬日夜长,最健旺的青年男子们也敌不过睡魔。 青年男子。将军家治扯动嘴角笑了笑。自己也只有二十四岁,可心境却苍老了。 母亲被关禁闭时他才七岁,表面不动声色,可什么都清楚。当时祖父有德院已隐居,退居西之丸,不问世事,父亲做了第九代幕府将军。他去西之丸看望祖父,假作不经意,渺渺说起母亲被囚的惨状。有德院用怜悯的目光瞧了瞧他,忍不住叹气,轻声说哪怕犯了滔天大罪,毕竟是将军的侧室、世子的母亲,怎能如此折辱?说完派护卫通知父亲,把人放了出来。 其实,母亲哪有罪?只是时不时规劝父亲而已。父亲身体不似常人,自幼不爱见人,只在女中堆里厮混。做了将军仍是不改,对政务不感兴趣,青天白日也留在大奥,与侧室们饮酒作乐。母亲看不过去,忍不住多说几句,没想就触了逆鳞,遭了无妄之灾。 有德院发了话,父亲也不得不依。母亲重获自由,重新过上了锦衣美食的生活——毕竟,她是将军世子生母,按规矩说,是大奥地位最高的女子。可大奥是什么地方?杀人不见血的修罗场。父亲侧室众多,母亲生下世子,拔了头筹,人人恨得眼里出血。母亲被放出来,侧室们来抚慰,嘴里说的天花乱坠,眼神却是冷冷的,带了丝嘲笑。 母亲是骄傲的公家女子,被□□起来,没一索子吊死已是坚强了,如今又受这样的羞辱。从此母亲像变了个人,除了万不得已,再不踏出房门一步。在房里坐着也是呆呆的,双目空落落的,似乎已神游天外。他悄悄地望着母亲,一言不发,不敢打扰她。 母亲活得辛苦,全是为了他。因为将军世子的母亲若是自害,最受影响的就是他,毕竟父亲还有个幼子,是最受宠的侧室阿逸夫人所生。 三年后母亲死了,死时骨瘦如柴,脸颊深深陷了下去。奥医师说是脾胃虚弱,饮食不能滋养身体。他觉得母亲是死于心碎。她终日郁郁,死了才是解脱。 父亲倒一直活到现在。年过五十的人了,身材瘦小,颈项细而长,显得头颅格外大。脸色青白,眼神混沌,连话都说不清楚,只有身边侍从大冈出云守忠光能听懂那些含混不清的语句。可大冈忠光今年春天一病不起,没多久撒手人寰,只活了四十八岁。父亲失了左膀右臂,心灰意冷之下退往西之丸隐居,成了大御所。他带着御台所搬往本丸,做了江户幕府的第十代将军。 和父亲一样,他的御台所也是宫家出身,闲院宫直仁亲王的第六女伦子女王。他十二岁就定了亲,也是祖父有德院做主。伦子比他小一岁,还是十一岁的小姑娘,带着侍从从京都来到江户。两人虽已订了亲,毕竟年纪小,远没到举行婚礼的时候。伦子被安排到江户湾边上的滨御殿居住,五年后,十六岁的伦子进了千代田城,做了他的正室。当时他还是将军世子,和伦子一起住在西之丸。 江户京都分处东西两地,气候风俗迥异。况且,千代田城是将军的居城,自然崇尚武家风,伦子是宫家出身的女子,背井离乡,想必辛苦。他努力对她好,成亲六年来,没置一名侧室,她是名副其实的大奥女主人。 暗沉沉的房里多了亮光,窗纸一角透出灰白色,快天亮了。今日是元日(正月初一),有许多仪式要举行。他去年夏日接任将军,伦子也从御帘中升级为御台所。今日他俩要主持元日仪式。 依照规矩,将军每日在卯之中刻(约清晨六点)起床,时候还早,他还得在被里呆段时间。许是火钵燃得太旺,许是被褥太厚,他身上出了层薄汗,腻腻的不清爽。轻轻揭开被褥一角透气,身下垫的是红里白幸菱被,绣着栩栩如生的鸳鸯;盖的是唐织白地被,五彩丝线绣着龟鹤松竹等吉祥图案。三层垫被,两层盖被,再加火钵,这是将军冬日的取暖标准,御台所也是一样。 御台所身形纤细,最是畏寒。白净皮色,一受寒气面色越发苍白,更显得一双杏仁眼乌沉沉的。江户女子多皮色浅黑,而京女天生肌肤晶莹,令江户女子妒恨交加。说来也怪,一般江户人以淡妆为美,浓妆艳抹是吉原、深川等游郭女子的专利。可大奥女子对白皙的追求接近疯狂,无论年龄大小,都是一脸浓妆。一早起来,对着镜台,都要细细刷上三层□□。 也许是涂得过厚,若是笑得开心些,□□簌簌而下,颇有些惊悚。可母亲不同。他小时和母亲同住过数年,依稀记得母亲早起梳妆的样子,一张瘦伶伶的清水脸,淡淡傅些粉,便是素白无暇的好皮色。 朦朦胧胧又睡着了,快要起床了,睡得不踏实,半睡半醒之间乱梦连连。似乎是春日的滨御殿,数十棵吉野樱一起盛放,远远看去,像是浅绯色的轻云。御台所还是小姑娘,坐在樱林边的茶屋里,板着脸,有些不高兴似的。身边立着一个女子,丰茂的乌发随便挽成髻,插了支樱纹象牙笄。一双丹凤眼长而媚,鼻直口小,唇上点了淡淡的红。长着副好容貌,偏生一脸淡漠,似乎早就心有所属。他站在远处,怔怔地望着,心中有无限惆怅。 这是谁?御台所身边的御年寄(大奥女官名)广桥,随着御台所从京都来到江户,极受御台所信任,一刻都离不了。他猛地醒了。额上沁出一层汗,心慌意乱之下,举起袖子抹了抹。身上穿的是白绢寝衣,汗水渗进去,素白绢上多了块暗影,像是染了污渍。 长长叹了口气,又用力摇了摇头,这离奇的梦,都忘了吧。 朝阳染红了窗纸,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,值夜的护卫们要催他起床了。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,门外立刻响起洪亮的通传声:“将军大人,起。”负责将军大人洗漱、束发、换装、和早膳的护卫们早已准备完毕,新的一日又要开始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我曾是大奥的电视剧粉。 前阵子看了一个大奥剧,震惊了。受了刺激后,我决定写一个大奥文,以受了不白之冤的十代将军德川家治为男主。 下面强行放个硬广。最近开了个微信订阅号,主要讲日本的美食、历史和趣事。感兴趣的亲们加我聊天。 微信号:lilyland2015 。等你来玩~ 第2章 广桥 元日最是辛苦,御台所寅之上刻(约清晨四点)就要起床。冬日夜长,东边的天际刚显出一道白光,整个江户还笼在黑暗中,数十名女中已出现在御台所房中。几盏赤铜行灯同时点燃,浅金色的光芒充满了房间,满屋梨子地、莳绘器具发出耀眼金光,富丽堂皇得过了头。 御台所裹着白绢寝衣,许是没睡足,眼皮微肿,脸上没一点血色。房中央铺好了锅岛缎通,上面放着两尺宽的黑漆葵纹浅盆,边上是只漆台,依次摆着唐草纹瓷碗、大奥医官特别调制的香齿磨粉,还有一碟赤穗烧盐,盐边是一只细细的房杨枝(牙刷)。 房内两只火钵燃得旺旺的,可御台所畏寒,轻轻打了个喷嚏。立在屋角的女中赶紧捡起火箸,轻轻挑了挑钵中的木炭,好让它们烧得更旺些。 时间紧张。御台所洗漱后要入浴,之后要精心梳妆,元日是特别的日子,按规矩,御台所要梳公家风的“大垂发”。顶心一把头发束得高高的,左右两侧的头发用鬓付油固定,做出蓬起的灯笼鬓,脑后的长发混上假发束起,用数十枚绘元结结成松松的辫子垂在身后。大垂发步骤太多,梳起来十分麻烦,两位女中齐上阵,又抹上许多鬓付油才固定出满意的形状。御台所用的油是上等太唐白蜡制成,里面掺了白檀、沉丁和龙脑。白檀和沉丁好说,龙脑是龙脑树分泌的胶质物,最最贵重的香料之一,香气馥郁之极。房里暖和,火钵的热气一熏,更是芬芳扑鼻。 大奥御年寄广桥静静地走了进来,周身一丝不乱,早已打扮妥当。大奥里有不少专门侍候御台所的女中,广桥是其中地位最高的,早不用亲自侍候,只负责指挥管理。她恭敬地行了个礼,御台所向她微微点头,犹带睡意的眼里露出温暖的笑意。 为了节约时间,束发和化妆同时进行,女中系上最后一根绘元结,御台所也放下手里的铁浆笔,细细照了照镜子。铁浆笔是涂黑齿用的。已婚女子每日化妆,需用铁浆水混合五倍子粉,用细笔调匀,反复涂在牙齿上,直到牙齿染成黝黑光亮的“黑齿”。御台所也不例外。 “御台所大人,请去隔壁换装。接下来是元日一早的清净仪式。”广桥朗声说。举止仪态和遣词用句都是武家风,听不出是京都长大的公家女子。 毕竟此处是将军大人的大奥。将军是天下武人之首。 御台所披着重重叠叠四层绢衫,下着绯色宽裤,手里捏着桧扇。最外层是青色二重织唐衣,绣着龟甲纹样,腰间系着曳地的藤松纹裳,隐隐现出德川家的葵纹。 这是标准的礼装,配上乌黑的大垂发,活像《源氏物语》里的人物。刚到江户时,御台所穿的也是类似的衣裳。 转眼十二年过去了。广桥默默地想。 隔壁房间已挂上了草绳和松枝编成的注连饰。注连饰是新年特有的摆设,据说可以息灾止难、还会带来子孙繁昌。注连饰下放着白木浅盆和热水桶,盆前端端正正摆着镶金边的蒲团。 “御台所大人请就坐。”广桥把御台所引到蒲团前。 去年夏天,九代将军德川家重隐居,世子德川家治成为现任将军,世子正室也成了大奥女主人御台所,也就是天下武家女子典范。元日是一年里最重要的大节日,礼仪繁难,几日前她便给御台所细细讲解,为保万无一失,两人还偷偷练习了数遍。 御台所端坐在蒲团上,女中端起热水桶放在身前。氤氲的白气从热水桶里飘出来,在房里弥散开来。盛装的御台所坐在缭绕的白气里,垂目低眉,像座古神像。广桥呆呆地看着,一时有些恍惚。 御台所举手加额,曼声唱:“君之盛世,千秋万代。砂砾成岩,遍生青苔。长治久安,国富民泰。” 房内一片寂静,只有轻柔的歌声回响。 广桥松了口气。元日早上的清净仪式算是完成了。 一位女中匆匆赶来报讯,将军大人已梳洗完毕,请御台所驾临中奥的“御座间”。悄无声息地撤下白木盆和热水桶,负责侍候的二十余名女中伏地恭送御台所。广桥在前头领着,御台所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御铃廊方向走去,身后跟着数名捧着衣箱的女中——元日御台所要换五套礼装。 广桥是御台所最信任的御年寄,御年寄虽是大奥一等一的职位,说到底也是侍候将军和御台所的女中。广桥也不爱奢华,即使是喜庆的元日,选件绢地金线织寒椿纹外褂,髻上再插支鳖甲扇形簪也尽够了。 御台所却着实辛苦。红幸菱单衣外罩红平绢唐织物的五衣,再套上红绫五彩丝线连绣的打衣、牡丹纹二重织的表着,最后才是唐衣和长尾裳。虽然是绢衫,不似麻布厚重,但一层加一层,又带着繁复的金银丝刺绣,实在沉得很。 广桥使了个眼色,两名女中急趋上前,左右架住御台所的手肘。 这样会轻松一些吧。御台所刚到江户时只有十一岁,生母只是闲院宫直仁亲王家的女中,并不是王妃,却也是娇生惯养大的,以前没出过家门一步。被选为将军世子正室,很快就得去江户,直仁亲王想到侍候女儿的乳母、女中都是京都町人出身,为了宫家体面,全部弃之不用,重新在公家贵族里选侍从。广桥便是那时被选上的。可怜御台所失了熟悉的乳母女中,在一堆陌生人的簇拥之下赶往江户,不但远离父母亲人,连知疼着热的侍从都没有。路上行了一个月,御台所心中苦恼,寝食不安,两颊明显陷了下去,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带着惊惶,活像落入猎人陷阱的小兽。 御台所当时是小女孩儿,广桥也不过十五岁。虽是堂上公卿广桥家的女儿,却是侧室所出,家里兄弟姊妹也多,从不知被宠爱的滋味。她与闲院宫家从未打过交道,但既被选为侍从,食君之禄忠君之事,自然要照顾御台所在路上的饮食起居。看这娇滴滴的宫家贵女模样可怜,她不由起了恻隐之心,侍候得格外尽心些。 困境里的人对善意特别敏感。御台所虽只是小小女孩,很快觉察出广桥的心意。到了江户,幕府把她们安排到江户湾边上的滨御殿居住。五年后,御台所成婚,搬入千代田城西之丸,广桥也成了御台所身边的统率女中的御年寄。 穿过几个回廊,到了御铃廊,尽头是中奥和大奥的分界点锭之口。门番毕恭毕敬地打开硕大的黄铜锁,再推开厚重的杉木门,一行人进入中奥。绕过将军大人起居的御休息间,前方便是御座间。 说是御座间,实际远不止一个房间,它由上段、下段、二之间、三之间等六大间组成,面积共一百余帖。纸门绘着栩栩如生的五彩圣贤像,拉手雕成赤金葵纹形;侧壁绘满天下山水盛景;天井中央勾出春樱、夏莲、秋菊、冬椿四季花卉,四角缀着泥金三叶葵纹;簇新的榻榻米包着整齐的高丽缘,散发着隐隐约约的兰草香气。 处处精心装饰,满眼金碧辉煌。广桥想起一件逸事:一位公卿来江户拜谒将军大人,被引到御座间等候。满眼金光灿烂,他当真惊住了,回京后逢人便说:“御座间浑不似人间,犹如西方仙境。” 时间过得太快。广桥悄悄叹了一声。自御台所成婚,年年元日都要来这里,她也陪着来。那时将军大人还是世子,御台所也只是御帘中,夫妻双双向当时的第九代将军,如今的大御所德川家重恭祝新春。御座间上段设着梨子地洒葵纹御座,铺着三寸厚的绣金褥子,大御所一脸不耐烦地坐在上面,漫不经心地接受儿子儿媳的祝贺。大御所的御台所増子早亡,他虽有无数侧室,始终未再娶正妻。 大奥是女子的世界,女中们闲来无事,以传播流言蜚语为乐。早在京都时,广桥已听过不少将军家重的不佳传闻,到了江户,就算不着意打听,闲言碎语也会吹进耳朵里。在滨御殿闲居的日子里,她时常暗自担心,怕当时还是世子的德川家治有样学样,也是个酷爱女色,贪多嚼不烂的粗鲁男子。自己侍候的这女孩虽然单纯天真,却天生心细如发,若真与这样的男子成亲,只怕会有无穷无尽的苦楚。天幸德川家治虽是将军家重的长子,自小在祖父八代将军吉宗身边长大,立身谨严,和父亲相比,当真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。 将军大人还没来。广桥把御台所引到御座的褥子上,御台所发型衣饰都华美厚重,衬得一张脸越发小了,还有些苍白。坐得直直的,双手蜷在袖子里,活像桃花节装饰的宫装人偶,显然是紧张坏了。广桥忍不住微笑,御台所虽已二十三岁了,还像个小姑娘。毕竟是第一次主持元日仪式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第3章 南天 走廊外传来低低的人声和脚步声,将军家治来了。广桥领着众女中一起拜下去,将军家治摇了摇手,轻快地走进房,坐在上段的褥子上。 将军家治身穿熨斗目肩衣宽裤,新剃了月代,发髻束得格外整齐。虽然脸色有些苍白,笑容却和煦,看着御台所说:“愿年年如意,岁岁吉祥。”御台所平伏在榻榻米上,双眼望向将军,轻声说:“愿大人新年吉祥,福寿绵长。” 广桥把御台所扶起,送到将军家治身边,家治对她微微点头,便垂下眼睛再不看她,脸上阴晴不定,似乎有些不悦。广桥略略有些奇怪,将军大人对御台所爱护,爱屋及乌,对她也非同一般,虽很少与她说话,向来柔和客气。今日怎么了?广桥不动声色,只是默默寻思,突然心中一动,抬眼望向随将军前来的御年寄松岛。将军大人今日古怪,莫非与松岛有关? 松岛是将军家治的乳母,资历最老,算是看着将军长大的。九代将军家重隐居,家治接任将军,松岛也成为大奥的御年寄之首,总揽大奥事务。按理说御台所才是大奥女主人,可御台所性子柔和,不爱插手具体事务,广桥虽是直属御台所的御年寄,性格疏淡,也不愿争权夺利。松岛在大奥耕耘多年,又有将军乳母的身份傍身,自然呼风唤雨,心想事成。别说是大奥女中们,就连老中们也忌她三分,老中可是江户幕府的最高官员了。 松岛是旗本(直属将军家的武士)家出身,地地道道的武家女子。广桥不知松岛具体年龄,算来也年过四十了。许是保养得当的缘故,看上去如三十许人。单论容貌也算美人,脸虽长了些,好在有双形状姣好的眼睛,配上乌浓的睫毛,顾盼间光彩照人。脸上总带着笑,不过是颐指气使惯了的,那笑也只是轻描淡写的点缀,只挂在嘴边,到不了眼里。 松岛向御台所行了礼,立在一边,似乎在想什么心事。广桥向她点头示意,她勉强笑了笑,旋即转过头去。广桥从睫毛下扫了两眼,松岛梳着遵规蹈矩的片外髻,簪了支南天纹本珊瑚簪,浅绯色本珊瑚打磨成球,嵌在赤金打出的枝叶上,模仿冬日南天结出的累累红珠。身上披的白绢外褂也是金线绣南天纹样。南天……广桥忍不住笑了笑,南天据传能祛邪驱魔,护佑家宅平安,加上果实累累垂垂,是子孙繁昌的好彩头,町人百姓常在院中种植,新年时中奥大奥也会用来插瓶装饰。松岛今日用了南天簪,又选了南天刺绣,到底是要祛邪,还是求子呢? 求子……广桥心一沉。松岛是故意的。成亲第二年,御台所产下个粉雕玉琢的姬君(将军女儿的尊称),将军大人喜不自胜,取名千代姬,可惜未满两岁夭折。转眼又过去两年,御台所的肚子一直没动静。其实,自大猷院(三代将军德川家光)起,历代将军的御台所大都无所出,偶尔产下若君(将军儿子的尊称)和姬君,也早早夭折。这也不打紧,只需多选侧室,自然会诞育子嗣。可将军大人似乎并无此意,大奥里女子近千,莺莺燕燕,芍药牡丹,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。 成婚六年没置一名侧室,这也绝无仅有了吧。不,仔细想想,台德院(二代将军德川秀忠)也终身未置侧室,可一来当时幕府初建,诸事草草;二来台德院大人的正室崇源院(阿江)是枭雄织田信长的外甥女,太阁丰臣秀吉的养女,身份特殊;况且,崇源院是武家出身,身体健壮,一人诞下七名子女,姬君姑且不论,其中两名男子都长大成人,甚至闹出了继嗣风波。台德院夫妻宠爱幼子德川忠长,大猷院险遭弟弟夺嫡,胸中愤懑自非同小可。台德院过世不久,大猷院有怨报怨,责令弟弟切腹。 手足相残,实在令人唏嘘。将军御座是富丽的梨子地,金粉洒出朵朵葵纹,看上去光彩夺目,可上面染着看不见的斑斑血痕。父子不睦,兄弟纷争,夫妻反目……惨事时有发生,新血痕覆上旧血痕,最终都被渐渐淡忘,不再有人提起。 胡思乱想什么,广桥悚然一惊。此一时彼一时,情况完全不同,不可相提并论。 别说御台所,广桥在大奥也谨言慎行,更对侍候御台所的女中们严加管束,不与松岛相争。可松岛久在大奥,见得多了,代代将军,哪位不是广置侧室?莫说大御所德川家重,连被称为“幕府中兴之主”的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也有七八名侧室,还和月光院(六代将军家宣侧室、七代将军家继生母)闹出不大不小的绯闻。所以松岛理直气壮,觉得全世界都站在自己一边:将军家治不置侧室,实在于理不合。虽不要像大御所那般只图一时新鲜,不久就丢开手去,但选些年轻女子做侧室,早点诞育子嗣也是正理。 广桥皱了皱眉,松岛有怨气,这怨气不敢对御台所发作,却发在自己身上。在松岛看来,将军家治是武家之首,也是血肉之躯的男子,大奥里百花争艳,哪有不看花眼的道理?一直不置侧室,可不是有人捣鬼?松岛疑心生暗鬼,自然疑心到自己身上,觉得自己唆使了御台所,苦劝将军大人莫置侧室。这可是天大的冤屈,广桥忍不住叹气。自己和御台所从没说过侧室的话题,相信御台所也没跟将军大人说过。 也许松岛忍不住向将军大人进言了吧,松岛是大奥的老人,自然不会明里诋毁,可能拐弯抹角暗示一句,说自己躲在御台所背后调唆。今日特地穿了南天纹外褂,还对自己不假辞色,是在示威?广桥摇了摇头,也许想多了。自己是京都人氏,又是公家出身,和大奥里的江户女子们原不是一派。御台所又单纯天真,全靠她强撑,步步小心,难免杯弓蛇影。不过,今日将军大人的态度确实不寻常。她心下不安,又向将军瞟了一眼,他正与御台所闲谈,眉梢眼角尽是温柔,与平时并无什么不同。她抿了抿嘴,略松了口气,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 榻榻米上有浅色的影子,细细一看,却是透过窗纸射入的阳光。冬日的太阳只是小小的圆球,疏离地挂在淡青色的天上,阳光也是淡淡的,带着稀薄的暖意,像呵手取暖时口里吐出的白气,转眼消失不见。看日头快到巳之中刻(上午十点)了,待会将军、御台所要在此处召见御三家、御三卿。御三家和御三卿都算将军大人本家,今日要登城祭拜德川先祖,再与将军大人共贺新春。说是本家,都是德川一脉,其实也勾心斗角,一团和气也只是表面上的罢了。 御座间的榻榻米总是簇新的。芬芳的兰草束得整整齐齐,压出一张又一张榻榻米,横一道竖一道,都包着高丽缘,白地的绫,细细织出墨色的大朵云纹。清少纳言在《枕草子》里写到:“高丽缘是淡青榻榻米的绝配。”广桥默默盯着看,心里却有些凄惨。即使看的是同样的物事,心境不同,观感也不同。 二百年前的战国时代,群雄蜂起,逐鹿天下。织田信长身死本能寺,家臣羽柴秀吉为主君报仇,顺理成章地登上天下人的宝座,改姓丰臣,是为丰臣秀吉。丰臣秀吉事事圆满,唯一遗憾便是膝下无子。当他已是五旬老翁时,侧室淀殿产下一名男婴,是为丰臣秀赖。晚年得子的秀吉心花怒放,可惜天不假年,秀赖刚满三岁,秀吉一命归西。所谓主少国疑,群臣狼顾,德川家康伺机夺了天下,也才有了江户幕府。想当初后阳成天皇与丰臣秀吉关系密切,听见丰臣家覆灭的消息,很是伤感了一番。 德川家康诛灭丰臣家,心里也埋下了不安。秀吉若有几个年富力强的儿子,同仇敌忾,自己还能不能成功?退一步说,秀赖若已成年,自己又有几份胜算?眼下自家长子德川秀忠有儿子,再往后呢?德川家是否会重蹈丰臣家覆辙?思来想去,德川家康把最心爱的三个小儿子立为“别格”。将军若膝下无子,可以从这三家选拔养子,继承将军之位。这三家合称为“御三家”,领地分别是尾张藩、纪州藩和水户藩,他们可以使用德川姓,也可以使用将军的三叶葵家纹。除了他们,德川家的其他子孙只能使用“松平”姓氏。 德川家康想得不错。他死后一百年,七代将军德川家继七岁而亡,自然没留下子嗣,更棘手的是,家继也是独养儿子,并无兄弟手足。幕府老中们主张由“御三家”之首的尾张藩主德川吉通接任将军,可德川吉通急病而逝,死时仅二十五岁。于是,同属御三家的纪州藩主德川吉宗成了将军大人,是为八代将军德川吉宗。 将军吉宗是个健壮的年轻人,身材高大,皮肤黝黑,最爱驰马放鹰等户外活动。许是造化弄人,吉宗的长子德川家重自小孱弱,性情也古怪暴躁,既不爱读书写字,也不爱操练弓马,只喜与女中们厮混。而将军吉宗的次子宗武、第四子宗尹都是聪明俊秀的人物,宗武尤为出色。将军吉宗不止一次起过废长立幼的心思,可当时幕府已非草创期,各种规矩制度已成定例,无论将军家还是大名家,一律执行长子继承制,长幼之序不可乱。德川家重是长子,就是名正言顺的将军继承人。为保幕府秩序不乱,将军吉宗挥泪放弃了心爱的儿子,立德川家重为将军世子。不过,出于爱子之心,吉宗仿照先祖故事,把德川宗武和宗尹立为“别格”,赐他们使用德川姓氏和三叶葵家纹的权利,德川家重若无子嗣,可以从这两家选拔。将军吉宗还赐了广大的土地供他俩建立府邸,宗武的府邸在千代田城田安门附近,俗称“田安家”,宗尹的府邸在一桥门附近,俗称“一桥家”。 将军吉宗死后,德川家重终于扬眉吐气。他不忿父亲偏爱幼子,故意把自己的次子德川重好也立为别格,与“田安家”、“一桥家”并肩。重好的府邸在千代田城清水门附近,俗称“清水家”。从此,田安家、一桥家和清水家合称“御三卿”。 广桥悄悄瞥了将军家治一眼。他倚着肘枕,左手托着只白天目茶碗,与御台所絮絮地说些什么。不经意听见“清水”字眼,似乎准备择日去清水家饮茶。清水家的当主德川重好是将军大人的亲弟弟,虽不是一母所生,毕竟更亲近些。话说回来,血总浓于水,论家格,御三家胜过御三卿,可论亲缘远近,御三卿都是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的子孙,感觉自然不同,而御三卿中的清水家就更胜一筹了。隐约听人说过,将军大人对田安、一桥两家并无好感,大御所家重更是憎恶田安家。田安家当主德川宗武还是大御所的亲弟弟呢,可能也是为了将军御座吧?广桥转头望了望窗外,有种说不出的厌倦。 御台所向来文静少言,将军大人在一旁说话,也只静静听着,时不时轻声附和。宫家女子家教严格,讲究喜怒不形于色,她脸上常带微笑,如今依然笑得浅浅的,看不出心情好坏。可广桥看得出。御台所苍白的脸笼上了一层光彩,乌沉沉的杏仁眼柔情无限,身体略倾向将军大人的方向,应该是心花怒放吧。 将军家里能有这样一对夫妻,实在是难得。广桥怔怔地看着,也许太过欢喜了,心里反而不踏实。花有盛衰色,人心有转移。心移不外见,人意渺难知。从古至今,和歌说尽了人心易变,这样的感情到底能维持多久呢? 广桥抬起头,猛然对上了松岛的目光,忍不住一个激灵。松岛久在大奥,早学会万事不动声色,虽然被广桥发觉,仍不急不慢地转头,似乎方才只是随意瞥一眼,并不是故意观察。广桥定定地看着松岛,只见她双眼下垂,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,看不出是什么情绪,唇角上扬,似乎是在笑。 房内暖融融的,广桥却打了个寒颤,像是寒冬夜行,冷风一阵阵吹过,刺透层层衣物,直钻到骨头缝里。松岛的目光锐利之极,像是把她的心思看了个透亮,忍不住笑她幼稚。大奥中哪里有什么真感情?松岛定在笑她痴心妄想。 第4章 旧怨 护卫匆匆来报,御三家、御三卿的轿辇已到了大手门,正往下乘桥来。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继续和御台所喁喁私语。 中奥在千代田城的本丸。各大名登城时须由大手门入,过下乘桥,穿过三之门与中之门,再过中雀门,之后才是本丸玄关。一般大名要在大手门边的下马札下轿步行;御三家、御三卿有特殊优待,轿辇可以一直抬到中之门;只有地位超群的朝廷勅使才能在玄关下轿。如今轿辇刚过大手门,在中之门下轿,那些人还得走上一段时间。 御三卿倒罢了,御三家的当主年纪都已不轻,长期养尊处优,人也发了福。这段路也够他们走的。将军家治忍不住想笑。 本来……按千代田城的规矩,见三家三卿前还有个程序,就是世子向将军夫妇贺新年。可惜没有世子。他有些感慨,赶紧举起茶碗饮了一口。中奥用的茶叶也是宇治运来,清香甘美,称得上天下第一名茶。许是茶水冷了,喝到嘴里颇有些苦涩,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底。他放下茶碗,对御台所一笑,轻声说:“不知怎么了,昨晚突然想吃唐黍团子。” 御台所脸上飞起红晕,低头悄声说:“怎么想起那个?其实也没什么好吃。” 唐黍团子。十二年前的事了。那时她暂住滨御殿,他是住在西之丸的将军世子,只等她长大后成亲。她刚到江户,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指了家臣田沼意次陪他去探望,他满怀好奇地去了,看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,眉目如画,却扁着一张嘴,像是心情不佳。 小姑娘身边立着一位公家装扮的女子,也只是十五六岁,言行举止却老成多了。田沼意次和那女子说不完的客气话,他和小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。她说一种名叫“唐黍团子”的吃食美味,他记在心里,一回千代田城便要求御膳所做。御膳所的仲居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,人人能做几十种糕饼,却从未听过“唐黍团子”这道点心。但世子大人交代下来,不是一句“不会”便能交代的,轻则受叱责,重则要切腹。仲居们寻来了上方(京都大阪地区)菜谱,才弄懂唐黍团子的做法:粟米磨粉,混上糯米粉,反复揉搓成淡金色面团,小豆煮泥滤成沙,调入德岛藩献上的和三温糖拌匀做馅料,之后裹成团子上屉急火蒸。千代田煮饭用的是颗颗挑选的美□□米,从未用过粟米,仲居们特意买来粟米,反复试了几十次,才做出黄灿灿的精圆团子。试制成功当日,田沼意次奉命给滨御殿送去一只黑漆莳绘葵纹重箱,五层抽屉满满装着唐黍团子,不光她,一边侍候的广桥都吓了一跳。 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,毕竟是一片心意。 “我倒觉得好吃。”他笑着说。 她的脸越发红了。那时年少任性,初见未来夫君时言语失当,兴致勃勃地说什么吃食。 “过了正月让御膳所再做些吧。反正会做了。”他笑嘻嘻地望着她。她低着头,发辫垂在唐衣后领的白绫上,黑得触目惊心。领口露出一抹肌肤,细滑白皙,和白绫几无区别。他突然想起手指划过她身体的触感,温热柔软,又像新捣出的年糕一样瓷实。 这想到哪去了?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,在褥子上坐直。御三家御三卿该到了。虽然并不想见,但该见的人还得见。 尾张、纪州和水户合称御三家,当主都是五旬老人了。有德院立了御三卿,他们觉得被抢了风头,从此见将军时总是淡淡的,似乎受了天大冤屈。毕竟德川一脉,将军家治也不能计较太多。御三卿的田安家、一桥家当主都带了世子来,田安家的世子治察长得和他父亲德川宗武一模一样;一桥家世子治济倒是面目英俊的孩子,只怕以后也是风流人物。 三家三卿在御座间里一字排开,依次说了些吉祥话儿。他满面笑容地敷衍了,带他们一起去御佛间。御佛间里并排放着十座佛坛,依次摆着自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以来历代将军牌位。佛坛上系着注连饰,下面的白木膳台堆满了各色供品。 将军家治带着御台所依规矩拜了先祖,一行人又回了御座间。 女中们将若水兑入银盆,家治和御台所面向吉位,略略抿了一口。若水是元日一早从大奥井里打上的第一桶水,据说可以消灾解难。 他是第一次主持元日仪式,觉得真是花样百出。瞥了一眼下首的御三家,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,想必看得多了,早厌倦了。御三卿倒神态各异,田安家的德川宗武唇上带笑,也许是错觉,他觉得那笑里带了几分讥诮。宗武是四十五岁的人了,看上去比实际年岁更老些。一桥家的德川宗尹刚满四十,还像三十出头,长眉俊目,标准的美丈夫。清水家的德川重好倒老实,毕竟年纪还小。 女中送上了屠苏酒。本该由世子领头喝,他领头喝了十余年。如今他做了将军,可惜没有世子。一瞬间脸上露出落寞,旋即用笑容盖过了。御三家御三卿依次饮过,女中们运来桧木三方台,赤白两色年糕各五枚,错落有致地堆在三方台的雪白小杉纸上,中央饰着用带纽结起的青松与梅枝,年糕边上散放着胜栗、香榧和甘橙。又一波女中运来新的三方台,上面放着圆形年糕两枚,菱形年糕三枚,奉书纸包着两条干海带,用带纽结在年糕边。 都是新年特有的吉祥物事,只是看着玩,谁也不会下箸。德川宗武对儿子说了什么,儿子瞪大眼睛,一脸好奇地盯着甘橙瞧。甘橙是肥后特产,熊本藩的细川家每年年末都会献上。熊本僻处九州,交通不便,莫说江户,整个关东都见不到肥后甘橙。 德川宗武当然见过的,毕竟出生不久就进了千代田城,成了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的次子。有德院原是御三家之一的纪州藩主,德川家祖训,御三家是将军本家,但不得参与政事,注定要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。谁曾想七代将军德川家继幼年早逝,将军之位到了有德院手上。正是那一年,有德院的侧室古牟生下宗武,有德院爱若珍宝,说是带来好运的麒麟儿。 据说古牟面青体肥,是个丑女。将军家治扯起嘴角笑了笑。不管古牟如何,至少德川宗武长得端正,而且——从小就有才子之名。 这都是上一辈的事了。毕竟宗武是九代将军家重的异母弟,他的亲叔叔。 但有些事是忘不了的。海浪冲上沙滩,总会留下些东西,张牙舞爪的海蟹,模样奇诡的贝壳。人也一样。千代田城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会被记录下来,变成白纸黑字。人的记忆会模糊,可那些记录还在,被牢牢锁在一间屋子里,将军随时可以调阅。 如果不是看了记录,他可能永远不会明白,为什么父亲对德川宗武的恨意那么深。 父亲是有德院的长子,母亲也是侧室,纪州藩士大久保家的女儿,名叫须磨。须磨生下父亲后再次怀孕,不幸难产,母子双亡,丢下年仅两岁的父亲。有德院对幼年丧母的父亲很是爱护,可四年后,侧室古牟产下了德川宗武,一切都变了。 古牟和须磨是远亲,细算起来还是表姊妹。父亲和宗武不单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,母方的血缘也接近。 有了这层关系,只有更恨。这种恨最初源于羡慕,慢慢地,羡慕变成了烈火般的嫉妒,再变成不动声色的怨毒。像是密林里的水潭,看上去清浅,其实深不见底。到了午夜时分,一串串细密气泡从潭底幽幽升上来,毒气蓄满了,必须向空气里散去一些。 父亲身体孱弱,连话都说不清楚,这怨毒想必浓得化不开。 德川宗武十四岁举行元服礼(成人仪式)。按照武家规矩,元服的少年要剃去额前刘海。有德院疼爱幼子,亲自操刀剃发,这拳拳爱子心,当时在场诸人都看得呆了。父亲当时是什么感触?父亲元服时负责剃发的是会津藩主松平肥后守正容,也是首代藩主保科正之的第六子。对将军家来说,保科正之是不姓德川的亲骨肉,幕府对会津藩的信任也非同一般。可会津藩主虽然不差,父亲更想让有德院为自己亲手剃发吧。 德川宗武十五岁那年,有德院一时兴起,让他诵读《论语》。没想到他流利地背诵了起来,二十篇论语一字不差,不知什么时候记下的。有德院又惊又喜,当即把插在腰里的葵纹短刀赐给了他。 十六岁那年,德川宗武在木根川用□□射下三只野鸭和一只天鹅,献给有德院。不久又用弓箭射下大雁与鹈鹕,再次献上,表孝顺之意。 …… 如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 德川宗武还是风雅人,他精研古籍,穿衣打扮皆有古意。随有德院狩猎时头戴竹笠,身着细袖、四布宽裤,还结上绑腿。打马球时头戴乌帽子,身着直垂,腿上还按古代礼仪覆上毛皮。有德院大赞古雅,特意赏了一件孔雀毛织成的外衣给他。 将军家治不得不承认,德川宗武在文武两道都很了得。可是——未免炫耀太过。毕竟,那时父亲德川家重已是世子,已住进了将军继嗣专用的千代田城西之丸。宗武种种表现,岂不是有心夺嫡吗? 夺嫡一说并非空穴来风。当时的老中首座松平左近将监乘邑多次上书,劝有德院废长立幼呢!有德院虽然痴爱宗武,最终没勇气改变长子继承的古例。 松平左近将监若是如了愿,今日端坐在将军御座上的便是德川宗武了。将军家治扫了那四十五岁的男子一眼,心里冷笑了一声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将军真是超无聊的职位——几点起床,几点吃饭,几点洗澡,几点睡觉……全都规定得死死的。不仅如此,连早餐的一味烤鱼,永远都是一样的鱼,连吃几十年,真会腻歪死吧。 第5章 隐私 快到正午了,冬日阳光虽是淡淡的,也到了热力最强的时候。御座间的火钵烧得旺,喝了屠苏酒,将军家治身上起了层薄汗,内衣腻腻地贴在肌肤上。朱漆屠苏酒具端端正正地放在面前,身边侍候的松岛又斟满一杯。将军家治皱了皱眉,松岛是御年寄之首,完全没必要亲手做这些。 阳光照在屠苏酒具上,光滑如镜的漆面闪出耀眼的光。浅浅的托盘,右边是装酒的銚子,左边是酒杯和杯托。朱漆涂得匀净,再用金粉细细洒出松、竹、梅等吉祥图案,当然还有三叶葵纹。这里是幕府将军的千代田城,天花板上、纸门上、酒杯上、衣服上……葵纹处处可见。 元日饮屠苏酒的习惯是平安朝开始的,据说是效仿唐国(中国)新春风俗。唐国明代医书《本草纲目》中提到屠苏酒,说以赤术、桂心、防风、乌头等浸酒,可以辟不正之气,暖身驱寒。千代田城的御膳所多在大晦日(除夕)取山椒、细辛、肉桂、白术等汉方药,碾碎装袋,再浸入上等清酒中,元日清晨再调入琉球砂糖,酒味甘醇,又有药香。将军家治素日不饮酒,但屠苏是好兆头,他端起朱漆酒杯,一口饮尽。 女中们又上了新的食台,上面堆着海带、梅干、鱼子、胜栗,饰着交让木叶和南天叶。交让木是南方的树木,春日枝头长出嫩叶,老叶子随之脱落,像是子孙长大成人后父辈得以颐养天年,所以被视为吉祥物儿,正月里常用。至于南天就更好懂了,子孙繁昌。 子孙繁昌。他和御台所有过一个叫千代姬的孩子,未满两岁死了。 御台所在和广桥轻声说话,像个小姑娘,一刻都离不开广桥。将军家治忽然想起今早的梦,顿时有些不自在。记得有人说,梦是心头想。 又送上来十二组干鲜果,还有各类汤品,之后是正式的正月菜肴了。先来的是车轮虾、贝、水母和鲷鱼汤;第二轮是烤鲋鱼、乌贼渍、山菜煮和大雁汤。女中源源不断地上菜,似乎还有鲷鱼刺身和牛蒡干鲍煮。他懒得看,轻声对广桥说:“山菜煮多给御台所夹一些。” 广桥含笑应了一声,御台所低了头,羞得不知该说什么。 京都三面环山,算是盆地。离濑户内海有一段距离,只有琵琶湖还稍近一些。所以京都人少食海鲜,连河鱼吃得也不多。皇家宫家更诸多禁忌,生冷之物极少入口。将军家治专门看过宫家食单,不禁暗中纳闷:一年到头,能吃的就是各种煮菜和腌渍食物了吧。 贺茂茄子、九条葱、圣护院萝卜、鹿之谷南瓜……这都是有名的“京蔬”,加上酱油和砂糖煮得软烂,这就是煮菜。直接加盐腌渍就是腌菜。京都少海鱼,能吃到的都是干的——外地海鱼剖开盐渍,晾干后沿若狭街道送往京里。能吃到的鲜鱼也就是琵琶湖里捕捞的鲤鱼、鲇鱼和小鲋鱼了吧。 眼前这上百种正月菜肴,鱼虾贝类居多,御台所能吃的就是山菜煮了吧。他心里起了一丝怜惜:京里生京里养的宫家娇女,山长水远地来到江户。背井离乡,远离父母亲人,也许一生再不能见了。 光想着心事,将军家治面前的食碟已被松岛堆得满满当当。他举箸吃了一口烤鲋鱼,没什么滋味,又喝了口大雁汤。放下筷子,胳膊放在肘枕上,当真百无聊赖。 御三卿之一的一桥当主德川宗尹正望着红豆馅团子出神,将军家治忍不住微笑,这位小叔叔是做糕饼的好手呢。 德川宗尹是有德院(德川吉宗)的幼子,生母阿梅也是纪州女子,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了。据说阿梅是美人,双颊丰盈,眼睛乌油油的,宗尹也继承了她的好容貌。他有许多风流爱好,开窑烧陶器,织染绢匹,还试制过各类珍奇糕饼。他曾按古籍所载复原了镰仓时代的吉野葛饼,给父亲有德院和长兄家重各献了一份。这一份圆滑,比起他的哥哥德川宗武强得太多了。 将军家治突然想起,德川宗尹还有乔装打扮,到花街寻欢作乐的爱好。 还是去年夏日的事情。父亲要隐居,把将军之位交给将军家治,还给了一张密密折起的纸,里面详细写了御庭番的来由和联络法。这是将军才能知道的机密。 御庭番是直属将军的秘密护卫,开始于有德院时代。有德院原是御三家之一的纪州藩主,谁知运气颇佳,做了第八代将军。他怕没有得心应手的护卫,从纪州挑选了数十名带来江户。有德院又精心选出十七名,命名为不受幕府指挥,专属将军一人的“御庭番”。 御庭番身份保密,表面只是千代田城吹上御庭里负责清扫的下级役人。将军若要派任务,只需独自在吹上御庭散步时轻唤一声,立刻会有黑衣男子出现,那便是御庭番。 刚做将军时,将军家治觉得好奇,让御庭番打探出不少隐私:上至幕府最高官员老中、下至千代田城看城门的门番,人人行贿受贿;萨摩岛津、长州毛利等大藩看似体面,却欠了大阪商人不少高利贷;御三家当主们穷奢极欲,好色贪淫;御三卿也不体面——田安家的德川宗武偏爱幼子,与正室森姬多有争吵;清水家的德川重好酷爱男风,身边护卫都是美貌少年;一桥家的德川宗尹更不务正业,时常扮成寻常武士,自称德山小五郎,去花街柳巷厮混。因为相貌俊美,举止风流,在游女、艺妓中很有些名气。 别的还好,听到德山小五郎这化名,将军家治放声大笑。德川宗尹幼名小五郎,再把德川的川改为山,不正是德山小五郎?这位小叔叔如此玩世不恭。 当时听着有趣,细想想无味得很。自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在江户开府,幕府已有一百五十余年,早过了最盛的时候。若不是有德院实施了“享保改革”,提倡简朴质素,幕府的金库也要见底了。 都说士风倾颓,武人不武,这个自然。战国时代已过去一百多年,自从大猷院(三代将军家光)时的“天草之乱”平息,幕府再没有经历过大规模动乱。天下太平,还要武人做什么。 听了太多的隐私,心情也不佳起来。后来他再没兴趣去吹上御庭找御庭番,让他们在那候着吧,闲时种花除草也是好的。 偌大的御座间,女中们穿梭来去,撤下旧菜,换上新菜。他懒得细看,顺手夹起一块豆腐,酱油煮的,十分软烂。也许御台所喜欢吃。 德川宗尹的世子德川治济一直没有举箸,还是少年,看上去十分老成。宗武和宗尹都儿女成群,可惜将军家人丁稀少。将军家治看了看清水家当主德川重好,那是他的异母弟。父亲那么多侧室,只遗下两个儿子,连女儿都没有。 德川重好十六岁了,两年前行了元服礼,也订好了亲事,伏见宫贞建亲王家的贞子女王,明年成亲。重好爱男风,想想也头疼。虽说战国时代已远,男色也不算禁忌,但作为一家当主,产下子嗣才是正理。更何况,御三卿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为将军家提供后备子嗣。 祖先牌位拜了,屠苏酒喝了,年糕杂煮也吃了,御三家御三卿的新年祝贺该结束了。将军家治对御台所点了点头,广桥架起御台所的手,随着将军走入内室更衣,御台所要换第二套礼装。 御三家御三卿目送两人退座,不约而同地吐了口气,终于可以回去了。 御台所的第二套礼装是浅葱色纹缩缅上衣,绯色绢宽裤。御台所喝了几口屠苏酒,苍白的脸上带了红晕。 “下面是老中大人们来共贺新春。”广桥对御台所悄声说。 大奥的诸项制度在大猷院(三代将军家光)时代基本成型。大猷院乳母春日局定下规矩,大奥不能插手政务,可这是表面文章。春日局当时呼风唤雨,别说幕府老中,连仅次于将军的大老都畏她三分。后来的大奥御年寄们有样学样,虽是女流,与老中分庭抗礼,直言“都是服侍将军大人,一个在外,一个在内而已。”有时候还恃宠而骄,嘴巴锋利,不留一丝情面。老中也只唯唯诺诺,不敢得罪了她们。 广桥虽也是御年寄,一来是服侍御台所的,和服侍将军的松岛比起来地位略低;二来广桥是京都公家出身,对武家不熟悉,对政务也毫无兴致。 将军家治来到休息室,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。看见御台所,他脸上露出微笑,摇手让她别着急。 “刚才主殿头来禀告了,老中们马上到。” 主殿头是将军家治身边的侧用人田沼意次,侍候过有德院和大御所家重,做事最稳妥。广桥也知道的,当初和御台所住在滨御殿,多亏主殿头大人照拂。 田沼主殿头领着几位老中在御座间恭候。将军家治带着御台所重新回到御座之间,广桥等跟在身后。 老中们一起伏在榻榻米上,老中首座松平武元朗声说:“将军大人身体康健,为天下之福。如今天下太平,四海平静,皆因将军大人威光。愿将军大人新春吉祥。” 将军家治满面笑容,吩咐给老中斟上屠苏酒。广桥望着伏在地下的老中们,都是一身正装,发髻束得整齐。她有些出神,忽然觉得有人看她,是立在一边的田沼主殿头。她有些尴尬,向田沼点了点头,田沼不动声色,眼里露出一丝笑意。 她得谨慎。又是元日,又在御座间,不能再胡思乱想。 老中默默饮尽屠苏酒,再次伏在榻榻米上,恭送将军和御台所离席。广桥整了整外褂的衣裾,也跟着离开。御台所要换第三套礼装,待会得接受谱带大名们的拜谒。 五套礼装换毕,忙碌的元日仪式终于完成了。御台所脸上带了倦色,广桥也觉得两腮僵硬,想必笑得多了,又不是真心发笑。 将军家治的表情一日既往。天色暗了下来,他要在中奥休息。按规矩,要到元月二日晚,将军才能和御台所共眠,也就是“姬始”。 将军和御台所悄悄说了些什么,御台所羞得红了脸。广桥忍不住要笑,一定是说明日晚上的事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记得十多年前看大奥剧,觉得出演御台所的藤原纪香真是美~薄薄一张脸,眉目如画。 也许是性感定位吧,她在日本的风评不怎么好……最近和歌舞伎艺人片冈爱之助结婚还被群嘲了…… 不少网友讥讽她不该在神社结婚,更不该穿白无垢。 不过,片冈爱之助看起来也不像良人,那一对弯弯的眼睛啊,像是风月老手了。 第6章 梅屋 两国桥是隅田川上架着的木桥,长九十四间(约两百米),宽四间(约八米),越过两国桥就是柳桥,也是江户有名的风流地。柳桥在隅田川边上,酒家鳞次栉比。为吸引客人,各酒家重金招来名厨,按季节调制珍馐美味。如果客人起了游兴,酒家还备有游船,能载客人在隅田川上饮酒取乐。 元日夜,风里带着刺骨寒意,天上一弯新月,射出冷冷的寒光。一名中年男子提着灯笼独行,瘦长身材,身着黑条纹棉地外衣,双脚包着白足袋,踏着木屐。头上月代剃得整齐,紧紧束着银杏髻,腰里插着大小两把刀。看着像普通的御家人,虽也是将军直属,但地位比旗本低了许多。 男子有些迟疑地走进一处树荫,不远处有所房舍,静悄悄的,似乎是所空宅。仔细一看,柴门边悬着一块桐木板,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“梅屋”,原来是一处极私密的酒家。 穿过柴门,眼前是个雅致的园子,似乎还有个水塘,隐隐传来锦鲤接喋的轻响。地下铺着白色玉砂利,踩在脚下,有沙沙的声音。手边植着数株腊梅,看不见花朵,有阵阵香气袭来。腊梅后立着一块巨石,形态特异,在月光下泛出绯色,似乎是佐渡岛产的奇石,价值千金。男子突然放慢了脚步,似乎有些不确定起来。 确实是柳桥,确实是梅屋,可这园子实在古怪。且不说那白砂利,单那佐渡巨石便是珍奇。这酒家随随便便立在园子里,像对待最寻常不过的摆设。 前面有亮光一晃,隐约有女子立在玄关前,手里托着手烛,正向外张望。男子进退两难,一时不知该怎么办。 女子换上木屐,袅袅地走了过来。男子轻轻咳了一声,正要开口,女子轻盈地行了一礼,笑着说:“服部大人吗?快请进,德山大人正在等您。” 女子接过灯笼,转身在前面带路。月光皎洁,把女子的体态照得真切。普普通通的丸髻,插着支赤金珊瑚簪,红珊瑚磨得浑圆,像一滴摇摇欲坠的血珠。身上裹着黑缩缅外衫,内衬白地麻叶纹小袖,领口由深绯缩缅缝就,露出线条优美的后颈,腰上束着宽宽的黑绢腰带,越发显出纤细的腰。 男子走在后面,细细观察女子身形,没想到女子突然回头,向他瞟了一眼,笑着说:“梅屋老板娘阿玉,还请大人多多关照。” 老板娘?看举手投足的风流模样,倒像柳桥有名的艺妓。 走到玄关处,三味线的乐声从里间传出,还有男子的笑声和拍手声。乐声停了,一个女子笑了起来,笑声又滑又腻。 “阿玉为您带路,之前……”阿玉向他笑了笑,撒娇似地伸出手。他略一思忖,拔出腰间的刀。女子捧起刀放在嵌螺钿箪笥里,又对他微微一笑。看年纪大约三十出头,雪白的瓜子脸,一双眼睛灵活之极。绝不是木头美人,一颦一笑,都有动人心魄的魅力。 穿过长长的走廊,老板娘来到一个房间前。先说了句“打扰”,轻轻拉开了绘着春桃鸳鸯的纸门。房间只有十余帖,布置得极奢华。墙上挂着张古画,画的似乎是樱色芙蓉和一群野鸭,用色柔美旖旎。画下放着只花瓶,满满插着淡绯色桃花,枝条纤细,花朵却大。硕大的花朵锦重重地挂在枝头,压得枝条微垂,像是承受不住似的。 “这是肥后的八重桃,熊本藩先培育出的。近年来江户巢鸭一带的植木屋依样画葫芦,寒冬腊月也养出一些,不容易了。”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,坐在几前的男子懒洋洋地说。三十多岁的年纪,十分风雅俊秀。 俊秀男子斜倚在梅蝶莳绘肘枕上,对身边艺妓悄声说了两句,艺妓笑着起身去了。 “今日正巧有上方来的摄泉十二乡诸白。这样的好酒,正适合德山大人与贵客共饮。”阿玉笑吟吟地说。 德山点了点头,轻声说:“服部大人请坐。” 被唤作服部的男子皱了皱眉,悄没声息地坐在下首。德山并不理会他,只絮絮地向阿玉询问菜色。没多久,数名女佣鱼贯而入,送上两只膳台。男子也没细看,似乎是金目鲷刺身,醋渍乌贼,白烧海鳗,还有一味芝虾用芝麻油炒过,香气直扑鼻端。 阿玉又送进两只铜銚子,亲自给两人斟满酒。酒浆注进朱漆杯里,更显清冽。德山对阿玉使了个眼色,阿玉嫣然一笑,悄悄退了出去,顺手拉上门。 “今日是元日,本来服部大人该在家与亲人团聚迎春。是我不解风情,硬邀服部大人来,先敬一杯。”德山举起酒杯,向男子挤了挤眼。 男子摇了摇头,低声说:“按规矩,伊……我等不能饮酒。” 德山一口饮尽杯中酒,望着他笑了笑。 “知道为什么叫你服部吗?突然怀旧了,想起伊贺忍者的首领服部半藏的功绩……” 男子脸上一呆,德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慢悠悠地接着说。 “战国时群雄蜂起,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也不过是一位大名而已。游览京阪时遇见本能寺之变,大乱突起,东照权现身边护卫寥寥,眼看岌岌可危。若不是服部半藏带路,二百伊贺忍者护送,东照权现不会顺利回到三河,更别说夺取天下了。” “民部卿大人。”男子淡淡地唤了一声。德山猛抬头看他,他恍若不见,继续说:“今晚叫藤林来,是有什么吩咐吗?” 民部卿是御三卿之一一桥当主的官位,这位俊秀男子原来是一桥家的德川宗尹,也就是大御所家重的小弟,将军家治的小叔叔。 “藤林,我与你父亲是老相识了,与你第一次见。竟不知道你是急脾气。”德川宗尹挑了挑眉,把酒杯托在手里,聚精会神地看着杯中酒浆。 藤林不知对方用意,只能紧紧闭着嘴。 “在柳桥,谁不知德山小五郎?你若泄露了我的身份,我可不饶你。”宗尹嘴角含笑,眼里却带了一丝寒气。 “藤林不敢。请问德山大人有何吩咐?” “也许是岁数大了,开始对陈年旧事感兴趣。方才想和你聊聊伊贺忍者的往事。毕竟你是伊贺组组头,对自家往事最是清楚。” “伊贺组已不记得服部半藏这个名字了。”藤林咬着牙说。 “这也合情合理。”德川宗尹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酒,“伊贺忍者在战国时代立了大功,东照权现将忍者们收归旗下,由服部半藏统一管辖。第一代、第二代服部半藏还不坏,第三代服部半藏就混账了——东照权现恩典,将侄女许给他,他却恃宠生骄?克扣手下薪俸,还恣意调戏手下的妻室?” “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。伊贺组早不记得了。” “唔,那倒干脆利落。”宗尹举箸拨动着唐津碟里的鲷鱼刺身,笑嘻嘻地望了他一眼。 “第三代服部半藏获罪失踪,第四代服部半藏与罪人大久保长安勾结,被解除了伊贺首领的职务。从此伊贺首领由藤林家出任。”藤林面无表情地说。 “你不用那么警惕,我虽是德川家的人,却最是公允,并不偏向。大久保长安哪是什么罪人,若说有罪,也是因为富可敌国。这天下是东照权现的,所以容他不得。即使大久保抢先一步死了,权现也把他挖出来戮尸……”宗尹皱起眉头,满脸不以为然。 “这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藤林喃喃地抗议,并不想说下去。 在战国时代,神出鬼没的伊贺忍者立下赫赫战功,也得到了德川家康的庇护。家康在江户开府后,伊贺忍者改叫伊贺者,被编成伊贺组,负责守卫千代田城。虽然身份不高,但到了太平时候,忍者已无用武之地,能在幕府讨得一份职务已属不易。可三代服部半藏荒淫贪婪,伊贺者们一怒之下携武器攻入长善寺笼城,要求幕府罢免服部半藏,并提高伊贺者的家禄。当时江户幕府初建,德川家康事事谨慎,见伊贺者竟敢武装抗议,顿时动了真怒。服部半藏被废,伊贺者也惨遭清洗,一半人被免了职务,只得归乡务农。伊贺者们的家禄也没有丝毫增加。 伊贺者遭到了惨痛的打击。第四代服部半藏痛定思痛,决定追随当时权势熏天的幕臣大久保长安,图个大树底下好乘凉。大久保长安原是甲斐武田家遗臣,德川家康慧眼识人,将他收到麾下。大久保行事干练,是一等一的行政人才,还天生一双识别金银矿山的好眼睛。大久保周游各地,先后发现多处富矿,还改进挖掘技术,大大提高了石见银山、佐渡金山的采矿效率。德川家康对他大加重用,他一时身兼数职,被称为“天下总代官”。所谓代官,就是代主人管理领地的官员。天下总代官,表明他代表德川家康管理天下。 第四代服部半藏处心积虑地接近大久保长安,处处小心,事事殷勤,终于得到大久保的认可,成了大久保家的女婿。在大久保的安排下,伊贺者的地位也提高不少。谁知大久保长安功高震主,德川家康一直心存疑忌,大久保刚死,家康公布其犯了诸项大罪。大久保开棺戮尸,七名儿子全部处死,与大久保有关联的大名、幕臣一起获罪。服部半藏也没能逃过这场血腥的大清洗。 藤林暗暗叹了口气。从此伊贺者一蹶不振。 “今日月色好,酒也是上等的摄泉十二乡,逢良夜,饮美酒,再谈谈旧事,实在风雅极了。”宗尹又举起酒杯,“你也尝尝。” 藤林苦笑一声,无奈地说:“谢德山大人好意。但伊贺者禁酒,一生滴酒不入口,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。” 德川宗尹唇上笑意更浓,诧异地问:“原先伊贺忍者干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活儿,无论是去他国打探消息,还是潜入敌军煽动叛乱,都可能有去无回。所以要绝对禁酒,时时保持神智清明。如今伊贺忍者被编成伊贺组,负责看守千代田城城门……喝点酒也没关系吧?” 德川宗尹的表情云淡风轻,话里却带着尖刻的讥嘲。藤林怎会听不出?但宗尹是与将军家同气连枝的御三卿,他只是伊贺组的组头,地位云泥之别,就算被当面嘲笑,他也只能忍受。 “守卫城门也是正经任务,伊贺组人人忠勤。” “伊贺组对将军大人果然忠心。想当年父亲大人从纪州挑了些护卫带来江户,名唤‘御庭番’,声名赫赫的伊贺组反而被压了下去。我以为伊贺组不服呢,原来是我狭隘了。” 藤林双手握拳,藏在袖中。德川宗尹口中的父亲大人正是八代将军吉宗,在伊贺者眼中,吉宗比忘恩负义的德川家康更令人厌恶。 德川吉宗原是“御三家”之一纪州家的小儿子,侧室所出,幼名源六。源六生母出身卑贱,父亲对这儿子也十分淡漠。谁知几位哥哥先后急逝,纪州藩主之位轮到源六头上,扬眉吐气的他改名德川吉宗,成了纪州之主。没多久,幸运再次降临,七代将军家继七岁病死,自然没留下子嗣,吉宗入主千代田城,做了八代将军。 吉宗生母卑贱,在纪州也根基不深,一朝做了将军,更是日夜不安,唯恐反对势力暗中下手,自己有性命之忧。于是吉宗从原先的纪州家臣里选了些精明强干的人物,派驻千代田城,称“御庭番”,地位在守卫千代田城的伊贺者之上。而且,吉宗将刺探机密、暗中寻访的任务都交与御庭番,伊贺者完全被排除在外,成为名副其实的“门卫”。曾经叱咤风云的伊贺忍者,竟成了低三下四的门卫,如何能忍? 这一切藤林都清楚,可又能怎么样?一百多年前伊贺者在长善寺笼城,要求提高家禄,却被幕府无情镇压。藤林曾听父亲说过,十年前,一位贵人曾与父亲密谋,要暗杀吉宗的世子德川家重。父亲左思右想,最终没答应,只与那位贵人达成了一项协议……如今父亲已逝,贵人来找他了!可一百余名伊贺者的身家性命都担在他肩上,如有轻举妄动,伊贺者可能死无葬身之地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以前听一个日本老师说,直到昭和中期,日本美人多是大脸。后来想想也是,头发扎成丸髻、岛田髻,挺大的一蓬,脸太小就不平衡了。所以濑户朝香、高岛礼子的扮相比新版大奥的英龙华(绘里香?)好看。 第7章 忍者 德川宗尹就是十年前那位贵人,八代将军吉宗的第三子,九代将军家重的二弟,将军家治的二叔。如今坐在眼前,神态潇洒,一副不问世事的翩翩贵公子形象。实际上心机深沉,手段也狠辣,父亲在世时都畏他几分。 父亲是上一代伊贺组头,手下有一百余名伊贺者,行事当机立断,是有口皆碑的厉害人物。连父亲都对德川宗尹颇为忌惮,可见宗尹的手段。 德川宗尹叹了口气,从怀里取出个牡丹唐草莳绘匣,揭开盖子,里面是支象牙梳。宗尹把匣子放在藤林面前,笑着不说话。藤林怔怔地看着,白茶色的象牙梳,梳背上雕着庭园楼阁,再用金粉洒出轮廓。三层楼阁,像是金阁寺,顶上停着凤凰,长长的尾羽在风中舞动。匣里垫的是茶缩缅刺金袱纱,寻常难得一见的料子。 藤林虽是伊贺组组头,也只拿微薄俸禄。眼前这梳子质地细腻,雕工细致,一看就是高手匠人所制,价格不菲。 “十年前和你父亲定了约,时光如梭,转眼十年之期已满。也该把那位姑娘从伊吹山接回来了吧?这梳子是我的见面礼。”德川宗尹把匣盖丢过来,不偏不倚地盖紧了。藤林皱了皱眉,随手一丢有如此准头,绝非歪打正着。宗尹应该是弓箭高手。 “那位叫阿绫的姑娘,十年前还是五岁女孩,一双眼睛乌溜溜的,看起来聪明可爱。我可是一眼看中了的。” 藤林心中一痛。阿绫是他唯一的妹妹,父亲爱若珍宝。十年前突然失踪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伊贺者全体出动,整个江户挖地三尺,一点线索都没有。父亲也死了心,将阿绫报了“死亡”,从伊贺者的人别账(户口本)上一笔勾销。 藤林当时还是少年,只顾着伤心,并没察觉到什么。去年父亲染病,那病来势汹汹,没到一个月,父亲已相当衰弱。一日父亲屏退众人,只留下他一个,絮絮说起与德川宗尹订了约,要为宗尹训练一名合格的女忍者。为保消息不被泄露,父亲选了自家女儿阿绫,假作死亡,其实早送去近江伊吹山。伊吹山终年云雾缭绕,曾是伊贺忍者的大本营。如今早已荒废,却还有几名耆宿在山里隐居,阿绫在那里受训。 藤林又惊又喜——原以为阿绫早是泉下之鬼,没想到尚在人间。父亲疲倦地摇摇手,告诉他明年要把阿绫接回,德川宗尹要将她送入大奥。藤林悚然一惊——流着伊贺血液的女子是不能进大奥的,幕府对忍者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忌讳,不愿让她们与将军有接触。 德川宗尹想做什么?藤林大惑不解地问。人人皆知御三卿之一的田安当主德川宗武文武双全,曾是将军继嗣的有力竞争者;一桥当主德川宗尹走的是风流儒雅的路子,似乎性格恬淡,对政事并不关心。为何要苦心积虑送伊贺女子入大奥? 父亲脸露愧色,剧烈地咳了两声,按在嘴上的手巾带了血。 十年前,父亲有把柄被德川宗尹抓住,宗尹并不点破,只说想让伊贺者协助,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家重和宗武两位哥哥,自己好登上将军宝座。当时八代将军吉宗刚去世,幕府一片混乱,确实是下手的好机会。可刺杀金枝玉叶的德川家子孙非同小可,一旦败露,不光父亲一家老小,所有伊贺者都要遭灭顶之灾。父亲苦苦哀求,求德川宗尹放弃计划,恰巧家重身边负责保护的御庭番也有几名厉害人物,宗尹不是莽人,便放弃了刺杀。改订了个十年之约,让父亲训练个女忍者出来。 父亲只说把柄,并没具体解释。藤林也朦胧地猜到,十有八九与女子有关。可能德川宗尹设了美人局吧?父亲一世英名,竟中了奸计。 当时藤林默默地想,如果父亲死了,这约定是否可以一笔勾销?父亲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,叹气说一来德川宗尹没那么容易糊弄;二来自己不甘心,不甘心伊贺者永远屈居人下。伊贺者若与德川宗尹结盟,一旦成功,地位定有改善。再也不用屈居御庭番之下了。过去受过的屈辱,每一个流着伊贺血液的人都不能忘记。 德川宗尹轻轻推开了窗,隅田川在不远处静静流淌。天上一轮明月,川里也有一个月亮。藤林在心里叹气,天无二日,自然也不能有两个月亮。伊贺者与德川宗尹结盟,并不是一定不行,可阿绫到底要入大奥做些什么? “阿绫如今出落成美人了吧。美人多见,聪明的美人不多见,聪明的美人若进了大奥,会有怎样的成就呢?”德川宗尹望着窗外,像在自言自语。 “德山大人,请问阿绫的任务到底是什么?”对方是个聪明人,与其大兜圈子,不如单刀直入。 “我不想将军家治生下儿子,就是那么简单。”德川宗尹脸上笑容不变,似乎只是闲话家常。 藤林心头一凛,所以父亲要送阿绫去伊吹山学十年?是要下毒吗?对伊贺忍者来说,下毒只是暗杀的手段之一,并不算什么。可要杀的是将军子嗣,这是破家灭族的事啊…… “万一阿绫被发现?” “阿绫在伊吹山训了十年,我信她的手段。况且女子入大奥都要有人担保,万一出事也好追究责任。我安排阿绫入大奥,出事也与伊贺者无关,只与一桥家有关。” “万一阿绫被将军大人看重,做了侧室,有了身孕?”藤林迟疑地问。 德川宗尹嘴角笑意更深,悠悠地说:“那只好恭喜阿绫姑娘天生好命了,到时候只请阿绫姑娘多多关照一桥家。” “阿绫可以生下孩子?只是不能让大奥其他女子生育?” “论血缘,将军可是我亲侄儿呢。老天有好生之德,女孩还是留下吧。”德川宗尹念了一声佛。 “对了。阿绫那孩子我很喜欢。若将军有眼无珠,不喜欢阿绫,她任务一完成,我会安排她出大奥,许给我家丰千代。” 丰千代是德川治济的幼名,是德川宗尹的第三子。治济的两个哥哥都已送往越前福井藩做养子,如今是一桥家的长男,未来的一桥家家主。 “丰千代大人已定了京极宫公仁亲王家的女儿吧?” “唔。御三卿家长子都得从京都娶亲。不过你放心,我对公家不感兴趣,阿绫若做了丰千代侧室,她的孩子就是一桥家下下代继承人。” 藤林眼里带了狐疑。如此说来,这笔交易对伊贺者来说稳赚不赔。阿绫进了大奥,博得将军注意,可能被升为侧室,生下将军之子,那伊贺者鸡犬升天;就算不得宠幸,也能嫁给一桥家的长男丰千代,对伊贺者也有益无害;就算阿绫身份败露,她早已是不存在的人,自牵扯不到伊贺者身上。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?藤林越想越觉得可疑。 “结盟讲究你情我愿。我已把条件和盘托出,至于接受不接受,那是你的自由。不过伊贺者被打压了那么多年,想翻身也不容易。这是难得的机会。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。” 德川宗尹指了指榻榻米上的牡丹唐草莳绘匣,“不管结盟成不成,这是我送给阿绫的礼物。你先回吧,两日内给我答复。对了,我给阿绫想了个好名字,叫阿富。” “能不能宽限几日?”藤林小心翼翼地问。 “御三卿地位不一般,但送人入大奥也得遵循程序。你也知道,一来二去要花数月时间。虽然我已等了十年,不争这几日,你也别让我太牵肠挂肚。”德川宗尹笑着说。 藤林点了点头,把匣子放进怀里,恭敬地起身告辞。老板娘阿玉送到玄关,又回到房里,对德川宗尹妩媚一笑。宗尹招手让阿玉坐下,侧着头,不错眼珠地看着她。阿玉久在烟花地,也不由得红了脸,含羞地瞟了他一眼。 “德山大人在看什么?”阿玉为宗尹斟了一杯酒,顺势坐在他身边。 “灯下看美人,确实更美些。”德川宗尹把酒杯举到唇边,含笑望着她。 “德山大人惯会骗人。”老板娘娇声埋怨,“您许久没来了,早把阿玉搁到脑袋后面了。” 德川宗尹饮尽杯中酒,把阿玉搂在怀里,喃喃地说:“今日是元日,我也从家出来陪你了啊。” 阿玉点了点头,故意问:“家中夫人不会发怒吗?” “我家夫人最贤惠。”宗尹一脸感动。 阿玉横了他一眼,嘟着嘴说:“只怕德山大人家里也有不少妾室,夫人已见怪不怪了。男子都是这样。” 德川宗尹丢开酒杯,轻轻拍拍阿玉的脸颊,笑着说:“天下也有不喜新厌旧,身边美人如云,偏偏只娶一个的男子。所谓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。” “德山大人说自己?阿玉可不信。”阿玉倚在宗尹肩上,在他耳边腻声说。 “不是说我。是我家侄儿,是个傻孩子。”宗尹眼里闪着奇怪的光。 “亲侄儿?那和德山大人的性情正相反啊。” 宗尹拉住阿玉的手,放在嘴边吻了一下,笑着说:“不错。我们叔侄的脾气,恰巧正相反。” 阿玉眼波欲流,掩着嘴说:“比起老实男子,阿玉觉得喜新厌旧的德山大人更可爱些……” 德川宗尹喃喃地说:“你要知道我那侄儿是谁,定会吓一跳吧……” 声音太轻,阿玉没听清,想再追问,已被宗尹用酒堵住了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说到御台所,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的御台所,天璋院笃姬也很有名气。菅野美穗和宫崎葵都演过她。看天璋院留下的画像,可能菅野美穗更像些,犀利的小眼神。 前段时间去两国的江户东京博物馆,正巧有天璋院的特别展,看了她坐过的轿子,非常窄小。我1米7的高大身躯,可能挤都挤不进去。 这一段写到女忍者,日本叫“女忍”,是非常神秘,也非常不幸的一个群体。 第8章 难忘 与将军不同,御台所的入浴时间在清晨。若晚上与将军同寝,御台所在傍晚还要再洗一次。 元月二日晚是“姬始”的时候,天还大亮着,中奥已传来消息,将军大人将在亥之中刻(约二十二点)驾到,请御台所做好准备。 为保证安全,将军在大奥就寝,一律歇在靠近锭之口的御小座敷。御小座敷约有十二帖,不算太宽敞,但陈设极华丽。东南北三面的障子绘有斑斓的四季花卉,天花板漆作纯白,描着枝枝蔓蔓的泥金菊唐草纹。 若是平时,只需在西侧铺上两床镶金边的褥子,在枕边放好黑漆葵纹莳绘的桐箱,备好轻薄柔软的吉野纸即可。可今晚是“姬始”,为了好彩头,御小座敷里要摆上一系列吉祥物儿。 御用画师要细细画出载有珊瑚、宝石和金银等贵重物的宝船,女中将宝船叠在鸟之子和纸上,置于将军和与御台所同枕的长枕上方。长枕下还要放一副绘有成对鸳鸯的图画。被褥是纯白绫,染着大朵大朵的绯色锦葵花。 傍晚前,大奥御年寄之首松岛会亲自巡视,确定御小座敷布置妥当。 广桥不用去御小座敷,只需在御台所的休息间坐镇。女中们已把御台所请进汤殿。和将军一样,御台所也不能闻见炭火气,热水都是在别处烧好,再运入汤殿。和将军不同,御台所并不泡澡,女中将冷热水调成合适的温度,再用八寸大的松木圆勺缓缓浇在御台所身上。等全身湿润,女中会取出白棉布袋,为御台所轻轻擦洗身体。从脸到躯干,再到手脚,每擦一个部分就换一个布袋。布袋里装的是米糠,能清洁滋润皮肤。 今晚御台所要与将军共寝,女中擦洗得格外仔细。擦完再细细冲洗,一切完毕,御台所起身走到换衣间,一位女中已等候多时了。女中手里捧着十余件白棉浴衣,轻手轻脚地给她披上一件,旋即脱下,换上一件新的。反复十余次,直到吸干御台所身上的水。这也是规矩,御台所浴后不用手巾擦身。 广桥在休息间等候,将军很快入大奥,时间紧张。御台所要换装,还要化妆、束发。按照大奥规矩,与将军共寝时化的妆要格外浓。 御台所裹着白绢寝衣,女中把她丰茂的头发全部盘起,再用一只鳖甲梳固定。另一名女中跪在一旁,给她的颈项和胸口涂上粉。御台所拈着铁浆笔,给牙齿涂上铁浆水。除了上齿黑和点唇红,其他工序都由女中们动手。 御台所起居的休息间在大奥正中心,离御小座敷颇有段距离,需要绕过数个走廊。广桥指挥女中给御台所披上外褂,再把一套簇新寝衣叠得整整齐齐,用红缩缅地牡丹纹绣金袱纱包起——到了御小座敷,御台所还要再换一次寝衣。 御小座敷的事都由松岛负责,把御台所送走后,广桥回到自己的房间,在机前的蒲团上坐下。贴身侍候的女中阿品上了茶,广桥点点头,阿品又默默退了出去。把窗户推开一线,望着外面的天。满天云彩被狂风吹散,只有一弯淡白色新月,怯生生地挂在墨黑的天上,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,恨不得立刻遁走似的。寒风钻进房里,行灯里的火苗被吹得歪斜,广桥激灵灵打了个寒战,赶紧阖上了窗。凑近火钵,伸出双手烤,手掌被炭火映成半透明的绯色,隐隐能看见鲜血在流。 人都是血肉之躯。再贵再贱,都是血肉组成,都有相似的情感。按照大奥规矩,侧室与将军大人共寝时,身侧会有一位女中彻夜监视。负责监视的女中必须是处子,因此又被称为“清娘”。清娘背朝将军,绝不会转过身来,但会竖起耳朵听身后动静。无论将军大人和侧室有什么对话,哪怕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枕边私语,清娘也得牢牢记在心里,第二日一早一五一十汇报给大奥首席御年寄。 广桥初进大奥时什么都不懂,一位年纪较长的女中正襟危坐地教了她几日规矩。大奥规矩太多,很多实在没有道理,广桥表面不动声色,心里却翻江倒海。当讲到“听床”这规矩时,女中故意摆出严肃面孔,似乎在说天经地义的事。广桥默默听着,一丝悲哀从内心深处浮起,仿佛听的是最最哀伤的故事。 连与侧室欢好都不能尽情畅意,幕府将军贵为天下武人之首,原来也有如此无奈,如此不堪的时候。 后来她才知道,这一规矩事出有因。五代将军常宪院看上了宠臣柳泽吉保的妾室阿染,柳泽为表忠义,主动将阿染献给常宪院。阿染入了大奥,虽万千宠爱在一身,依然心念旧夫,在侍寝时软语相求,竟为柳泽求到了甲府百万石的封地。总管大奥的御年寄闻讯大惊,深觉此风不可长,便亡羊补牢,定出了这样一条古怪规矩。 万幸,御台所是将军大人的正室,身份尊贵,与将军共寝时不用受这清娘“听床”之辱。 夜风撞击窗棂,发出沉闷的呜呜声,像被圈在笼里的野兽,奋力挣扎着,想要重获自由。广桥听在耳里,心里有些凄惨。大奥也是牢笼,金妆玉砌的牢笼,那么多女子被关在里面,苦苦地熬着。等放出去时,不但皱纹爬上了脸,连心肠都改了。 身后放着朱漆金莳绘的烟草盆,俯身拉到膝前,从怀里取出只织锦烟草袋,绯地竹雀纹,小小的雀儿停在竹枝上,歪着圆滚滚的小脑袋,一副讨人喜欢的机灵模样。掏出些烟草末,慢悠悠地塞进赤金烟嘴里。烟草盆里埋着火,把烟嘴伸进去,有火星一闪,烟草被引着了。含在嘴里深吸一口,一阵青烟袅袅升起,再把烟管丢在盆上,怔怔地望着弥散的烟雾发呆。 大奥女子无人不抽烟,算是解闷儿。广桥并不爱抽,偶尔点一管闻闻。烟草味儿清苦,又带着些药香,让她想起儿时喝的汉方药。 来江户十二年了,时不时回忆在京都的时候。广桥在京都活了快十五年,细想想,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。广桥家说是堂上公卿,其实过得也艰难。父亲做着不大不小的官,领着不多不少的俸禄,偏偏是风流人,置了不少侧室,生了许多儿女。对于钟鸣鼎食的显贵来说,儿女多是好事,多子多福。可对于一般公卿来说,本就不宽裕,多个孩子不光多张嘴,还多了乳母侍女等系列花销。广桥一日一日长大了,相貌不差,但除了嫁人外,也没别的出路——进天皇御所做女官固然好,但她家格有限,就算挤进御所,也未必有好前程。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,她父亲又一病死了,母亲也随着去了,当真祸不单行。 当时闲院宫家的伦子女王和幕府将军世子的婚事刚定,闲院宫直仁亲王爱面子,在公卿女儿中应征,想挑些德才兼备的适龄女子做侍从,陪伴伦子女王远赴江户。在保守的公卿们看来,江户是遥远的蛮荒地,家计若不是十分困难,自不愿让自家女儿去受苦。广桥不同,留在京都也无甚好处,不如跟去江户,家里少了负担,闲院宫家还会多少给一些补偿。 于是就离了京都。当然也有不舍,不舍得一个人。十二年不见了,虽不常想起,偶尔还会出现在梦里。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,笑起来双目弯弯,连嘴角的笑纹都格外可爱。可惜他和她同病相怜,家格稍好些,也只是羽林家,又不是长子,前途也是黯淡,看不到什么出路。两人彼此有意,但都心知肚明,出身本不佳,守在一起只能是自掘坟墓。既然是两条涸泽之鱼,比起相濡以沫,苦巴巴熬着,还是相忘于江湖的好。 其实广桥不怕吃苦,也不怕失了体面。形同鸡肋的公卿身份,抛了又如何。天下之大,哪里容不下一对男女?有一次见面,广桥鼓起勇气,渺渺地提了一下,可他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只是弯起嘴角,眼睛定定地望着天上那轮圆月,似乎被深深吸引。 他什么也没说,可广桥一下就懂了,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,又回到原来的轨道。都是公卿家的孩子,早习惯了迂回曲折的表达方式。再深的失望,再痛的哀伤,脸上都得是淡淡的。心里越在意,越要表现得若无其事。 《古今和歌集》收了一位无名氏的和歌,用淡漠的口吻说尽了世事沧桑。“并辔相驰逐,悠然来古都。古都如雪掩,花落满平芜。落花何独恨,举世皆无常。身与花俱灭,焉能寿且康。”回首过往,发现人与事皆非,世上的一切都是靠不住的。可明白了又能怎么样?只有一声长叹罢了。 广桥离开京都前,再没跟他提过长相厮守的事。当然他也没有。与他告别时,他表现得那样坦然,广桥忍不住疑心,那天晚上她根本没说过什么。她记得的那些,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境。 一晃已是十二年。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,广桥猛然从回忆里醒来。将军家治快到了,得准备去御铃廊了。将军大人驾临大奥,所有高级女中都得在那迎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江户时代的公家真是苦啊……没钱。天皇一年才三万石,五摄、清华家也只是勉强过日子。下面的公卿就更穷了,都得干点私活。有教人蹴鞠的,有教人写书法的,有抄和歌出去卖的。据说顶级公卿抄的和歌,也就是一两一份,斯文扫地。 第9章 姬始 沉重的杉木门开启,御铃廊顶上的铜铃被拉响,发出震耳欲聋的嘈杂声。御年寄松岛、广桥等领头,高级女中们在走廊两端一起伏倒。将军家治疲倦地点点头,径直向御小座敷走去。 将军家治今日去西之丸见了父亲,大御所德川家重。依然是青白的面孔,不耐烦的表情,头部时不时大力摇动,似乎不受控制。双唇抖动,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眼,像是有什么要求。身边侍候的女中一脸为难,先后取来各种物事,大御所奋力摇头,脸涨得通红,额上爆出青筋。女中吓得伏倒在地,连说自己该死。将军家治在一旁看着,忽然觉得羞愧。 眼前这男子是第九代将军,也是他的父亲。这男子把他带到人世,给了他世子的身份,按理说他该感恩。生在将军家,又是长子,从小锦衣玉食,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,连开蒙老师都是林大学头,幕府地位最高的学官。长到四岁就举行了元服礼,得了“家治”的名字。“家”这个字,只有将军继承人才能用。 将军家治自小是公认的伶俐孩子。也许对儿子家重失望透顶,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对这孙儿爱若珍宝,甚至不怕辛苦,亲手教他弓马书道。当时他还是孩子,有德院教他写“龙”字,他拿起笔,在麻纸上写了个大大的龙字,还剩最后一点时纸已写满,他随手点在纸侧的榻榻米上。有德院大喜,夸他“当机立断”、“有胆气”。女中们也彩声大作,称他“少年英武”。 想想好笑。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子随手乱画,在望孙成龙的有德院眼里,竟成了不得了的表现。不过得感谢有德院。父亲给了他生命,但从没关心过他,从没有。是有德院给了他爱和关怀,还有信心。 将军家治并不恨父亲。父亲可怜,生来残疾,又有两个胜他百倍的弟弟。父亲没能力关心,没能力爱他。父亲只能被关心,只能被爱。对父亲不能有任何期待,因为都会落空。 可将军家治忘不了母亲。父亲日日耗在大奥,宠幸了不计其数的女子,母亲只是其中一个。母亲是公卿梅溪家的女儿,随上一代御台所千里迢迢来到江户。御台所死了,她大可回到故乡京都去。父亲纳了她做侧室,她的一生就此注定,再不能回京都。就算父亲先死了,她也得削发为尼,守着父亲牌位度此残生。 孱弱的父亲还活着,母亲却死了。对她来说,死不是坏事,反而是解脱。 为了一时欲望,耽误一个女子的一生。父亲不可能懂这些,将军家治忍不住苦笑。他要对御台所好,等有了自己的孩子,不管男女,他一定会给予无穷无尽的爱。 将军家治有过一个姬君,不到两岁夭折了。他忘不了她粉馥馥的脸,像初开的樱花,菱形的嘴是飘落的花瓣。只要入大奥,他总要抱抱她,软软的一小团,有甜甜的奶香。他抱着不撒手,像得了价值连城的宝贝。她一日日变大,开始跌跌撞撞走路,牙牙学语。她咬着手指,含糊不清地叫他,他的心都要融化了,可没多久她夭折了。太娇养的孩子养不大,无论在将军的大奥,还是天皇的御所,夭折的孩子不计其数。他都明白,可还是痛彻心肺。御台所几次哭晕过去,他没有哭,连出殡那日都没有。在别人看来,他表情呆板,看不出喜忧,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在滴血。他只能紧紧抿住嘴,以免呕出血来。 时间最残酷。将军家治以为心上的伤痕再也愈合不了,可三年过去,孩子的脸渐渐模糊,他悲哀地发觉,已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。他默默祈祷,若御台所再怀妊,她还会回来,重新做他们的孩子。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,御台所的肚子没有动静。 松岛旁敲侧击地说几次了,说子嗣是幕府之根本,为了德川家安泰,将军要多置侧室,广散枝叶,将军家治笑着不说话。松岛是乳母,对他也一心一意,虽然为人骄横了些,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并不与她计较。 今日去西之丸见父亲,父亲的侧室阿逸夫人也提了子嗣的事。阿逸夫人是弟弟德川重好的生母,如今年过四旬,仍打扮得粉光脂艳。当年她宠擅专房,在大奥气焰冲天,别说松岛,连母亲都受她欺压。 将军家治下意识地摇了摇头,像要把这些不愉快的思绪赶走。快到御小座敷了,御台所在里面等他,希望今年有个孩子。少年时他常渺渺地想,以后要做个称职的父亲。他没有好父亲,他的孩子要有。 身上突然热起来,胸口手心都起了薄汗,像大战来临前的紧张。将军家治生在太平时日,生来就要做将军的,和沙场征战毫无关系。阴差阳错的,他在去御小座敷的路上体验到战国武将的心情——远处是乌压压的敌军,绘了家纹的大旗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,敌将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。只等一声号角,大战就要开始了。 将军家治右手握拳,像主将握着皮制的令鞭。必须要胜。 御台所端坐在御小座敷里,一位女中陪着。将军与御台所共寝时不用听床,也得有女中歇在隔壁,预备着侍候茶水、夜间如厕等。 将军家治出现在门前,御台所和女中一起行礼。御台所头发全部梳起,用一枚云鹤纹莳绘梳固定在头顶。这是规矩,女子侍寝时不能垂发,似乎是怕藏暗器?将军家治隐约听过。 挥手让两人起来,他含笑望了御台所一眼,示意她坐在对面。女中捧来煎茶,他小口小口地抿着,似乎是怕烫。其实温度刚好,清香的茶汤含在口里,再慢慢咽下,一股暖流流过喉间,缓缓坠入腹中。看似好整以暇,其实是紧张,一颗心扑通扑通跳。 今晚怎么了?他二十四岁了,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。和御台所成亲六年了,每一寸肌肤都熟悉得紧。 也许太想要孩子了。所有人都在劝他置侧室,置侧室为什么?为了子嗣,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。只要御台所怀妊,所有问题都烟消云散了。 他也想有孩子。这渴望一直埋在心里,像埋在灰盆里的火种,看着只有隐隐的红光,似乎随时会灭,可轻轻吹上一口气,立刻变成熊熊的火焰。他心里有火焰在烧,手心捏了一团汗,头发里也是汗,身上腻腻的,内衬绢衣似乎粘在皮肤上。 像是看出了端倪,女中为他们换了寝衣,喃喃地说了两句陈词滥调,悄悄拉门退了出去。 门上绘着丝丝蔓蔓的鸢萝,羽状叶子向四面伸展,星形花朵开在角角落落。鸢萝边上伸出几丛竹枝,三四只雀儿立在枝上,姿态各异。竹根强韧,能深入土下数尺;雀儿也是吉鸟,能除厄免灾,保一家繁荣。竹与雀组在一起,象征一族繁荣,子孙繁昌,添上鸢萝则是取绵延不断之意。自从做了将军,御小座敷来了许多次,他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些。 御台所不出声,只垂头坐着。她身材纤弱,却有一头丰茂的乌发,全堆在头上,越发显出小小的脸。窗户严丝合缝地关着,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,她的脸看上去像白净的荷瓣。 做了六年夫妻,还生过一个孩子,可两人独处时,御台所依然含羞带怯,一张嘴有千斤重。他故意逗她,她也只简短地答上两句,若话里带了调笑,她干脆不接口,脸涨得通红。 将军家治走到西侧的被褥前坐下,御台所从睫毛下瞥他一眼,悄悄跟了过来。也许知道他在看她,走路都不稳了,摇摇晃晃的,像踩在棉花上。他紧张,她比他还紧张。 将军家治轻轻叹了口气,伸手拥御台所入怀。她执拗地低头不看他,像被雨淋湿的小鸟,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。头发束得紧紧的,垂着头,露出纤长的颈项。原本肤色晶莹,又细细涂了粉,当真白得发光。 御台所用的是京都特制的京粉,质地厚重,每日用清水调匀,再用粉刷反复涂上百次。这也是大奥规矩,大奥规矩实在讨厌。 有时候突发奇想,想带她到没人的地方去,将所有的清规戒律都甩在脑后。洗掉化妆,取下沉甸甸的发饰,丢掉挺括的绢衣,她也许会忘记什么雍容气质,什么高雅举止。高兴就放声笑,难过就流眼泪。 那只是胡思乱想。他是幕府将军,天下武人之首,她是天下武家女子表率。她生在京都,如今被关在大奥里,过着没有自由的日子,全是因为他。如今她还饱受非议——他没有子嗣,不置侧室,都成了她的错处。所有人都要来关心,都要来干涉。 一股歉疚猛地涌上心头,将军家治叹了口气。御台所听得真切,忍不住抬起眼看他。乌沉沉的瞳仁,里面有他的面影,小小的,有些滑稽。睫毛不安地扑闪着,眼里有着不安,嘴唇微张,像个迷惑不解的孩子。 他轻轻触碰她的面颊,有滑腻的触感,像摸着唐国来的上等白瓷。她害羞地侧过脸去,他顺势吻在她耳际,闻到淡淡的脂粉香。他模糊地想起,她用的京粉似乎叫仙女香。 她缩了缩脑袋,似乎是怕痒。他起了捉狭心,双唇从耳际下滑,吻她的颈项,再吻到锁 骨。她把脸埋在他胸前,气息有些急促,两手绕在他的腰间,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。 他左手把她搂得更紧些,右手滑过肩膀、后背,又停留在腰带上。说是腰带,其实是宽而长的绢布,在腰上绕上两圈,再紧紧打成结。右手绕到前方,轻轻拉开腰带的结,拈起腰带一端向外抽。绢布发出微弱的嗤嗤声,听在耳里,似乎响得惊天动地。 她轻轻叫了一声,越发不敢抬头,两只手不知放在哪,只好无助地攥住他的寝衣。他把抽下来的腰带丢在一边,将她的衣领拉得更低些,双唇沿着锁 骨向下,不急不慢地吻她。 火钵里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他将她轻轻压倒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她紧紧阖着眼,睫毛颤动着,有种举足无措的慌乱。夜还长。他微微笑了,觉得有无限的耐心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幸亏御台所与将军同寝时不用听床,不然简直尴尬透了……听床的人也超尴尬啊,第二天向御年寄汇报的时候,那个心情……无法想象…… 第10章 私语 两日间有许多仪式,只觉得无限漫长。今晚将军家治在中奥歇息,御台所也换上轻松些的衣物。换了装,御台所靠在金边肘枕上,让女中们到隔壁侍候,只留下广桥一人。 “御台所大人辛苦了。”广桥若有所思地开了口。御台所神情有些腼腆,广桥顿时明白过来,昨晚是姬始,御台所以为自己故意开玩笑。她跟在御台所身边十余年,两人虽是主仆,私下相处时颇随意。 “上些果子吧?”广桥笑着问。正月菜肴多是鱼虾,莫说御台所,她也吃不惯。 御台所有些犹豫,可能怕时间太晚,又得惊动御膳所。广桥挤了挤眼,向守在门口的年轻女中吩咐了几句,女中捧来一只嵌螺钿的黑漆桐木匣。广桥揭开盖子,御台所瞥了一眼,有些迟疑地问:“这是……白梅果子?” 匣子里整齐排着桔梗屋河内特有的京果子“白梅”。桔梗屋河内是江户日本桥本町最有名的高级果子店,也是幕府指定的御用商之一。说是江户名店,追根溯源,前几代老板都是上方人氏,京果子做得十分地道。 白梅别名“花之兄”,又名“春告草”,奈良时自唐国传入,远比平安朝时传入的红梅早,桔梗屋河内的白梅果子是拟仿白梅的无瑕之姿而制。颗颗精选的白扁豆在滚水里煮上半日,捣烂后去皮,再用细筛反复淘选,兑入砂糖和蜂蜜制成白馅,之后用糯米面裹出含苞待放的白梅形状。和一般红豆团子不同,白梅果子呈半透明的莹白色,质地细致如少女肌肤。 “这两日忙,先备下了。”广桥拿起黑漆唐草莳绘的金缘浅碟,取出两只白梅果子放在中央,垫上和纸,放一支黑文字杨枝。 “这要配煎茶才好。”御台所的语声里带了怀念。广桥从隔间找出茶器,精巧的银瓶,雕着弯弯曲曲的唐草,中间杂着葵纹和皇家的菊纹。 “煎好了,还是热的。” “还是你想得周到。” 广桥把浅碟放在御台所面前,御台所拈起杨枝切了一块,轻声说:“还是那么甜,味道一点没变。” 御台所叹了口气,像是想起了往事,“刚到江户时,想京都想得发狂。想那碧蓝的天,干燥的风,连毒日头都是好的。其实江户的天气似乎好些,毕竟在江户湾边上,温和湿润。” “御台所是思乡,毕竟那时才十一岁。” “其实在京都也没什么好,宫家说来好听,私下拮据得紧。广桥,你是公家出身,大体知道的。”御台所垂着眼说,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月牙形阴影。 “毕竟是不同的。广桥家只是名家,况且……”广桥提起银瓶,斟上一杯茶,滟滟的浅碧茶汤,像春日山林里的一泓清潭。她家也不算广桥家嫡流,只是分支。 平安朝中期以来,公家贵族大体分为堂上公家和地下公家两类。有资格进入清凉殿南厢殿上间的公家属于堂上公家,算上级贵族。当然,堂上公家也分三六九等——最高级的是以近卫家为首的“五摄家”,摄政、关白辈出;其次是三条家等“清华家”;再次是源于清华家庶流的“大臣家”;再后来才是“羽林家”和“名家”。虽说公家多文弱,名家是最有书卷气的家系了,多精于儒道、歌道与书道。 御台所双手托住茶碗,枇杷色的井户烧,衬得双手白净细嫩。指甲用酸浆染了色,在行灯的照射下,显出柔媚的薄樱色。御台所似乎还有话想说,她向来静默寡言,今晚有些不同。 “得知要远嫁江户时,真的又惊又怕。关东是蛮荒之地,将军多半是粗野男子。可亲事已定,纵然百般不情愿,也没有驳回的余地了。”御台所定定地看着银瓶上的三叶葵纹,嘴角带了微笑。 “御台所大人当时多虑了。”广桥淡淡地应了一句。来江户前她也满心忧虑,不知会遇见什么。京都和江户分属西东,距离远不说,公家和武家身份地位也不同,彼此间的误会像海样深。 “当时小,只觉得怕。后来有心听人谈论,知道了一些事,就更怕了。嫁到将军家的御台所们……十分不易。母亲是侧室,偷偷找她哭诉,也是一筹莫展,只能陪着落泪。”御台所像在自言自语,调子也换成了慢悠悠的京都腔,含糊柔和。 御台所会说江户调,在滨御殿时学的,教师就是广桥。广桥是京女,但心思细些,动身去江户前找了个江户出身的侍女,极力模仿吐字发音。京腔温柔含蓄,江户调泼辣俏皮,有一种脆生生的爽利。 御台所慢慢饮尽茶,悄声说:“这是最上等的宇治茶。说句不妥的话,别说宫家,天皇御所里的茶也比不上这个。” 说到天皇家,广桥自然不能插嘴,只默默提起银瓶,再斟满一杯。若论吃穿用度,将军家胜过天皇许多。原本在京里不觉得,一到江户便觉得不同。滨御殿只是将军放鹰游玩的场所,庭园居所已极尽巧思。泉水山石看似山野本色,其实是人工所造,故意涂上斑斑青苔,砌出幽深小径,取自在风流的意思。后来进了大奥,更处处雕梁画栋,天花板、鸭居、床柱……处处泥金葵纹,纸门、障子……尽绘着狩野派画师的心血之作。至于香炉、花瓶等摆设,食器、茶器等用物,也不乏价值连城的珍物。 可惜,对女子来说,吃穿用度再上等也不够。有时候越是锦衣玉食,内心就越空虚。 江户幕府初建时草草,制度礼仪尚未确立,从大猷院(三代将军家光)开始,代代御台所都从京都迎娶,或是五摄家的公卿贵女,或是与天皇血脉相连的宫家女王。但细细想来,都算不得美满姻缘。 大猷院的御台所是鹰司家的孝子,夫妻关系险恶。孝子还被迁出大奥,移居千代田城二之丸,堂堂大奥之主,竟只享受先代将军侧室的待遇。严有院(四代将军家纲)御台所是伏见宫贞清亲王家的显子女王,夫妻关系淡薄,显子三十余岁一病而逝。 广桥心头沉重起来。瞥了一眼御台所,依然坐得端正,脸上带了些萧索,似乎仍在回忆往事。主仆两人相处久了,沉默不语也不觉得别扭,广桥也重新浸入方才的思绪里。 常宪院(五代将军纲吉)是大猷院的第四子,原与将军之位无缘。宽文元年(一六六一年)做了上野馆林藩主,人称“馆林宰相”,三年后与鹰司孝子的侄孙女信子成了亲。没想到严有院早亡,也没遗下子嗣,常宪院阴差阳错做了五代将军,信子也成了御台所。说来也怪,只是一介藩主时,常宪院夫妻关系和美,信子进了大奥,关系急剧恶化。后来常宪院莫名其妙死了,更奇的是,信子一个月后也死了,大奥谣言纷纷,都说两人死得蹊跷。 谣言满天飞,连京都都传开了。说者言之凿凿,说信子用护身怀剑刺中常宪院心窝,常宪院立毙,信子刺喉自裁。惨事发生在大奥的宇治间,榻榻米全被染红,成了一片血海,绘有宇治采茶图的障子也留下斑斑血迹。为保将军家体面,幕府老中们议论许久,决定一床锦被遮盖——先把宇治间锁闭起来,然后把将军死因归为急病,还把两人死期错开,以免太不自然。 这些都是传言,谁也不知真相到底是什么,公卿本对幕府有些偏见,自然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不仅幕府、将军的形象变得更可怖了,连大奥都被看成龙潭虎穴——鹰司信子本是娇滴滴的公卿贵女,进了大奥就疯魔起来,甚至持刀杀人,杀的还是自家夫君,还不是最好的例子吗? 广桥暗暗叹气,难怪御台所担忧——历代御台所都与平安喜乐无缘。常宪院薨了,侄儿德川纲丰做了六代将军,是为文昭院。文昭院原是甲府藩主,正室是近卫家的女儿熙子。同鹰司信子一般,进入大奥后,夫妻关系日益冷淡。文昭院对侧室阿喜世百般宠爱,熙子空有御台所名分,在大奥冷冷清清,活像养在镶金鱼缸里的一尾金鱼。单看外表灿烂华美,内里什么都没有,一切都是虚的。 “有德院和大御所的御台所都早逝了呢。”御台所闷闷地说。 广桥抬眼看向御台所,小小一张脸,表情平静,只眼神有些哀伤。有德院是八代将军吉宗,正室是伏见宫贞致亲王家的理子女王,也是第四代御台所的亲侄女。理子十九岁产下死胎,数日后产后不调而死。大御所家重的正室増子是理子的侄女,也产后失调而死,婴儿也没能活。 出身公家的御台所与将军感情不和,宫家的御台所人人早亡,至多活三十六岁……眼前这位御台所觉得唇亡齿寒,兔死狐悲吧。 “听说亲事时正是黄梅时节,成日天阴阴的,湿得能拧出水。心里老想着纪友则的和歌,‘黄梅时节雨,不觉物凄凄。杜宇鸣深夜,行踪何处迷。’越想越凄惨。”御台所笑了笑,眼里添了点暖意,“后来才知道,原来没那么坏。” “将军大人情重。”广桥望着黑漆莳绘浅碟,颇有些感慨。浅碟有金粉洒出的唐草纹样,弧形藤蔓弯过来弯过去,勾成一枚枚不封口的圆环。唐草是唐国传来的纹样,匠人又添了本国趣味,发展出葡萄唐草、菊唐草等变形,十分富丽华贵。 “是啊……住进滨御殿没多久,将军就来了,那时还是世子。”御台所望着屋角的行灯,精雕桐木底,蜡烛上罩着黄铜拉丝编出的弧形网,烛光映在亮光光的铜罩上,散射出柔和的暗金光芒。 御台所喃喃低语,声音轻柔,点了红的双唇也只是微动。脸上带了些浅金色,表情端凝,姿态也挺拔,活像端坐在佛龛里的塑像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大奥有不少怪谈流传,“宇治间”就是经久不衰的一个:宇治间是永远闭锁的房间,可女中们常常看见一身黑衣的陌生女子出入,连十二代将军家庆也见了一次。其实……其实,后来有研究者说,宇治间障子上的宇治采茶图太珍贵,为了保护它,大奥管理者才把门闭锁的。但是……真相谁知道呢…… P.S:感谢收藏的朋友们,是你们给了我继续这个故事的勇气~ 第11章 两小 御台所眼神恋恋的,似乎在回想住在滨御殿的岁月。 广桥也都记得。经过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,到江户时正是三月初春。江户春天来得早,春桃已露了衰相,樱花含苞欲放。负责迎接的是田沼主殿头意次,当时大御所德川家重还是将军,他是将军身边人,最受倚重。田沼主殿头在马上带路,一路迤逦,来到江户湾边上的将军家别邸,规模宏大的滨御殿。 滨御殿原是三代将军大猷院的第三子、甲府藩主德川纲重的别邸。五代将军常宪院无子,纲重长子纲丰成了六代将军文昭院,滨御殿也成为将军家的别邸。幕府投入重金修缮,添了不少亭台花木,整出规模宏大的庭园。广桥稍微转了转,发现滨御殿各处收拾得整齐。各类什物一应俱全,全是新的,一眼能看出好品质,可见负责接待的田沼主殿头用了心。广桥向他再三道谢,他谦逊得紧,口口声声说是将军大人和世子大人吩咐下的,自己只是具体采办,哪敢居功。广桥在京里也见过些官员,若论口才便给,行事妥当,田沼似乎更胜一筹——况且年纪又轻。具体年纪她不清楚,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。穿着拖泥带水的肩衣宽裤,依能看出身段潇洒,容貌更是出众,长眉俊目,鼻子直而挺,薄唇噙着微笑。广桥当时颇讶异,田沼主殿头看上去不像将军身边的旗本武人,倒像闯出些名头的歌舞伎艺人。 后来才知道,田沼主殿头当时已三十岁了,是江户数得上的美男子。江户人爱华服、爱美食,爱一切风流事物,自然也爱俊俏男子。有町人编了歌来唱,说田沼的相貌“俊美无俦,还带了一丝苦味。”广桥有些纳闷,后来想明白了——论容貌,田沼主殿头不输于当时最有人气的歌舞伎艺人团十郎、菊五郎,可比起艺人来,又多了些有涩味的风流雅致。像是宇治抹茶做出的果子,因为混了抹茶的清苦,果子的甘甜才更上等,更多层次,单是一味甜腻,便落了俗套,少了回味。 最初广桥与田沼主殿头也就一面之缘。但已隐居的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心疼孙子,爱屋及乌,对孙子未来的正室也颇为关心。有德院知道田沼主殿头做事妥贴,命他不时前往滨御殿巡视,保证孙子未来的正室生活无忧。于是田沼定期来滨御殿,每次都带上时鲜果子、珍奇食材。几次后,田沼身边又多了个少年,也就是有德院的孙子,当时的将军世子德川家治。 北风在屋外盘旋,门窗紧闭,隐隐听见呜呜的风声。是江户湾上吹来的风吧,虽然冷,底子里还有一丝温意。不像京都的寒风,当真冰冷彻骨,直透到骨头缝里。 滨御殿的日子是好的。什么也不缺,也自由自在。虽是寒冬腊月,想到过去的时光,广桥心里暖洋洋的。御台所脸上也带了笑容,嘴角上扬,像吃了心爱果子的小姑娘。 世子家治第一次来的时候,滨御殿的樱花开得正好。当时御台所还是伦子女王,广桥与她一起在松之茶屋里赏樱。松之茶屋在潮入池东北角,茶屋周围植有许多樱树,有山樱,有八重樱,在和煦春风里开得热闹。潮入池里映着蓝天白云,池上垂着樱枝,浅粉花瓣重重叠叠,压得枝条下坠,直要落入池水里。清风拂过,花瓣飘入池中,红白相间的锦鲤浮上水面,绕着花瓣转来转去。偶然张嘴接喋,也不是当真要吃,只是闲来玩耍。 广桥与伦子女王正看得喜欢,女中急匆匆地过来通报,说世子家治大人和田沼主殿头大人已过了大手门,正往茶屋方向来。广桥顿时吃了一惊,世子大人驾到,最晚前日也该遣人来通知,让人先做准备,哪有突然袭击的道理?想想世子也只有十二岁,也许是一时兴起,主动要求前来的吧。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。听说已隐居的八代将军吉宗喜爱德川家治这个孙儿,常常把他带在身边,更亲手教他弓马骑射。儿子身体孱弱,所以对孙儿格外溺爱些?孙儿也就恃宠而骄,不打招呼就来看望未来的妻室?广桥有些狼狈,还有些恼羞成怒的怨气。别说她,连伦子女王也只穿了寻常便装,一头乌发结成简简单单的岛田髻,没有插梳,也没戴笄,只图新鲜簪了一枝浅绯色八重樱。听说未来的夫君突然来看自己,伦子女王板起脸,一副不高兴的模样,也许是害怕,也许因为紧张。 重新梳头换装都来不及了,只有以不变应万变。两人如此打扮,正儿八经出去迎接反而尴尬,不如在松之茶屋里等候,权当一次不讲究规矩的品茶赏樱会。 虽然打定了主意,广桥心里还是着慌。远远来了长长一队人,到了松之茶屋附近,护卫们都停下了,只有田沼主殿头带着一位少年继续前行。广桥定了定神,缓缓站起身来,准备迎接世子大人。只见那少年停住脚步,眼光复杂地望了过来,神情惊疑不定,似乎还有些恍惚。广桥忍不住想笑,先前的怒气化为乌有——堂堂世子大人被她们的家常装扮吓到了吧。 田沼主殿头忙着介绍,广桥向世子家治恭敬行了一礼,世子家治恢复了常态,只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,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,又把目光投向茶屋内的伦子女王,似乎是有些好奇。 如此不告而来,场面颇为尴尬。田沼主殿头倒十分镇定,请世子家治进茶屋坐下,之后再不管他,只絮絮问广桥伦子女王的日常起居如何,可有什么不惯,要不要专门从京都召些使唤人。广桥心下惴惴,不时向伦子女王瞥上一眼。这未来的小夫妻突然碰面,只怕会沉默不语,一直无聊枯坐。谁知世子家治和伦子女王谈得十分投机,一来二去,竟说到喜欢的吃食上去了。广桥不禁暗叹,田沼主殿头果然了得,善于分辨人心——纵然是将军家世子,宫家女王,毕竟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女,由他们自行发挥,自能搭上话。 呆了一会,田沼主殿头带着世子家治回了千代田城。数日后,田沼送来一只带三叶葵纹的精致重箱,里面放着满满五屉唐黍团子。伦子女王的脸陡然红了,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,广桥假作不懂,只笑吟吟地不说话。留下五六只,剩下的分于滨御殿女中们——这种团子一日不吃完,滋味便不对了。 如今回头想想,当时的世子家治也算英俊少年。田沼主殿头是江户有名的美男子,他立在田沼身边,倒也不显得逊色。那时他才十二岁,身材倒挺拔,皮色略黑,瘦削的脸上有两道浓眉,薄唇抿成一道线。容貌算不上十分俊美,但有种英气。可能像他祖父有德院,据说是放鹰狩猎的好手,十分勇武英迈。 之后世子家治成了滨御殿常客——当然,每次来都有非来不可的理由。滨御殿的潮入池边植了许多菖蒲,菖蒲与“尚武”同音,是男儿的花朵。端午节前后,浓紫色菖蒲开得灿烂,映着一池碧水,别有种脱俗的美。世子家治总会来赏菖蒲,广桥送上备好的茶点,他和伦子女王坐在茶屋里,脸上是云淡风轻的表情,再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;秋风一起,又是看红叶的时候,世子家治说滨御殿的红叶是江户最好的;落雪的时节,滨御殿也不能不来——庭园里有棵文昭院留下的黑松,枝叶旁逸斜出,托着厚厚积雪,自然是千代田城里看不到的奇景。世子家治言之凿凿,其实全是为了来滨御殿的借口。广桥心知肚明,有时故意取笑,问他千代田城里的吹上御苑如何。吹上御苑原是武藏野的密林,里面有数不清的花木,更有各地大名献上奇花异草,论面积也比滨御殿大了几十倍。世子家治掩不住尴尬之色,可又急中生智,称滨御殿虽比吹上御苑小了些,但精致程度算是江户,不,关东第一位。 当时广桥只是十五岁的姑娘,可看着家治和伦子,总觉自己比他们年长许多。这对小儿女一起饮茶、闲聊、吃果子,她不言不语,只在一边守着,由衷地为他们高兴。一个是将军家的世子,一个是宫家的女王,这等身份的男女能有这样自由相处的机会,当真是可遇不可求。 世子家治不来,伦子女王也不会主动提他,一日三餐,写和歌、练书法,玩百人一首纸牌。他来的时候,伦子女王也神情如常,依然是一日三餐,和歌、书法。可还是不一样的,那时的伦子女王整个人发着光,广桥看得出来。 火钵里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夜已深了。 该休息了。还在正月里,所有人都辛苦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我认为将军也好,宫家女王也好,肯定也有寻常人的感情。而且,因为身份特殊,他们内心的寂寞更没机会排解,因此可能会更深刻。 这篇文的本意是还原“云端上的人们”的生活场景,并表现他们有种种的不得已,种种的无可奈何。 这也是受了《大奥~最凶之女》的刺激——将军家齐绝不是单纯的好色狂魔,看见女人就痴痴地走不动路;美代也不会那么情绪不稳定,突然就搞起了百合……这一幕一幕的,百分百戏说,毫无真实感,把我雷翻了天。 将军也好,侧室也好,毕竟都是有血有肉,有情感更有理性的人,不会那么一根筋,更不会那么神经质。 最后,今天收藏终于过了10~收藏这篇文的朋友们,谢谢你们愿意听我讲的故事。 第12章 爱猫 江户的春天来得早,二月还是严冬,风里已带了些青草香。过了三月三桃花节,园子里的树冒出许多嫩叶,翠绿里带了点鹅黄,倒比现了衰相的桃花耐看些。 过了桃花节,大奥上下一起换上“春物”——脱下沉重的三重衫,换上较为轻薄的二重衣。御年寄等高级女中穿金线刺绣的白衣,下级女中的衣衫不能绣金,也可以用彩线绣上枝头嫩芽、粉蝶恋花等图案,再缠上副织锦腰带,也是光彩照人。 大奥生活单调,女中们对季节变化格外敏感,挑选新衣是大事。大奥又特别讲究等级,何等身份选何等衣料,绣何种花纹都有规定。御年寄松岛算大奥地位最高的女中,谁也不能越过她去。每到换季,女中们都小心翼翼,千万不要和松岛撞了衫,哪怕只有些相似,也是麻烦。她们心知肚明,没有比被“老女”恨上更可怕的事了,尤其这老女还是大奥说一不二的御年寄之首。 大奥实行高级女中轮值制度,每月有几个日子,御年寄会到大奥的千鸟间坐地,倾听女中们的请愿。今日是松岛值班的日子,刚到巳之中刻(约上午十点),松岛已端坐在千鸟间的蒲团上,面前放着樱蝶莳绘烟草盆,手拈赤金烟管,悠悠吐出淡青色的烟雾。 哪怕没什么事,也得坐到申之中刻(约十六点)才能回去。松岛心不在蔫地望着膝下的榻榻米,想着自己的心事。 将军大人每日都由奥医师诊脉,确定御体无恙,御台所没那么频繁。还是冬天的时候,轮值的奥医师从药箱取出袱纱罩在御台所腕上,毕恭毕敬地伸指号脉,突然就拜倒在地,连称大喜。 御台所怀了妊。如今已有三个月,大概无大碍了。怀妊是好事,可这一胎也难保是男子。松岛呆呆地望着几上的五彩水钵,净白瓷上描着众多孩童,扎着陌生的发辫,或两两摔角,或奔跑戏耍,看着十分热闹。松岛不懂古董,大体猜得出是唐国来的,上面绘的是好口采的百子图。百子……松岛触动心事,忍不住叹了口气,趁将军大人春秋正盛,还得置侧室,孩子要多多益善才好。 想起侧室,松岛忍不住皱了皱眉,将军大人似乎从未起过此意。御台所怀妊,最近将军大人只白天来大奥,晚上不留宿。大奥是将军私宅,将军大人夜夜宿在中奥,似乎不合规矩。 如今是好机会。御台所不能侍寝,得选一名侧室服侍将军才行。松岛在烟草盆上敲了敲烟管,端起茶碗抿了一口,香气倒好,回甘有些不够。喝惯了将军赐的献上茶,再喝别的有些不惯。 要让将军大人动心,容貌自然要美,人得伶俐,更得是她的人,至少不是御台所那边的。松岛对京女有些偏见——从京都娶了那么多御台所,没一个生下子嗣。都是摆设。 得好好选选。松岛在心里存了个念头。 天真是长了,到了亥之中刻,天还大亮着,松岛起身回去。简单地说,大奥可以分为三个部分:一是御殿,御台所、将军生母、未满十岁的将军儿女们住在此处;二是长局,未产下子嗣的将军侧室与大奥女中住在此处;三是广敷,由负责警卫的护卫居住。广敷和长局间有一道门禁,防止护卫们擅自闯入女中居所。 长局共有四栋,分为一之侧、二之侧、三之侧和四之侧。一之侧是大奥高级女中和将军侧室们专用,装饰豪华,房间也极宽敞。 说得严格些,大奥里只有将军和御台所是主人,其他都是使唤人,等级不同而已。可是,就算都是使唤人,也分高级和中下级。眼下将军家治没有子嗣,生母又早逝,御年寄隐隐成了大奥的主人。松岛这样的身份,有数名女中侍候,专门照顾她的衣食起居。这些女中被称为“部屋子”,也就是松岛的屋里人。 松岛刚到一之侧前,一眼瞥见一个女中,十四五岁,圆圆的脸上带着稚气,是她的屋里人阿雪。阿雪赶紧停下行礼,手忙脚乱的,有些慌张。 “怎么了?”松岛皱起眉,自己屋里人行为举止不够大方,是给自己丢脸。 “禀告松岛大人,阿花……阿花不见了……”阿雪嗫嗫嚅嚅地答。 松岛呆了呆,旋即瞪大眼睛,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女孩。 阿雪似乎要落下泪来,轻声说:“阿花颈上的绢绳已戴了一个月,昨晚把一条新绳取出来洗了,今日午后想给阿花换上,可取了新绳来,阿花已不见了……都出去找了……” “你也去找。找不到就别回来。”松岛冷冷地丢下一句,径直回房。 松岛在一之侧的住所有五间,分为佛间、起居室、卧房,还有两间拨给屋里人使用。她常呆的起居间约有八帖,淡青天花板饰着银泥唐草纹,靠墙放着只松竹梅莳绘文几。她气哼哼地在蒲团上坐下,皱眉盯着屋角的一只藤编圆笼,笼子漆作绯色,铺着条纹缩缅缝成的垫子,那是阿花的窝。前两日她想着天气暖了,得把垫子换成帛纱的,结果阿花却不见了。 阿花三岁了,是只橙色虎斑猫。大奥女子都爱猫,可阿花特别招人爱,性情温顺,又爱干净。每日松岛回房,阿花总提前到门口迎接,松岛坐下歇息,阿花又跳上膝头,露出雪白肚皮撒娇。松岛有过孩子,不幸早夭,之后进了大奥做乳母,再没有生育的机会。所以她对阿花极宠爱,像宠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。她吩咐御膳所日日备上鲷鱼,有时煮泥鳅喂它,还专门安排阿雪照顾,结果阿雪这蠢材还把它弄丢了! 天还没黑,房里已暗了下来。一个女中端着手烛,怯怯地点着了行灯。松岛瞥见门前的奇形唐津烧碟子,更是心如刀绞。阿花乖觉懂事,从不乱叼食物,总在固定的地方进食。她专门挑了只唐津碟子,给阿花做食器,阿花肚子饿了,就会乖乖在坐在碟子前等待。如今天色已晚,该是阿花吃饭的时候了,阿花还没回来。 阿花一般在一之侧玩耍,偶尔去二之侧,见了它的女中都会拍拍它脑袋,告诉它走错了,它就立刻转身向回走。就算女中给它吃食,它只衔在嘴里,叼回它的碟子里再吃。阿花到底去了哪里?为何会一去不回? 天完全黑了。侍候松岛的女中大都去找阿花了,只剩下一名年纪最小的。刚才进来询问是否用饭,松岛摇了摇头,她不敢再说,悄悄退了下去。 房里静得可怕,松岛呆呆地坐着,似乎能听见时间一点一滴流走的声音。阿雪她们都没回来,说明阿花没找到。她心情坏透了,恨不得拿起文几上的砚箱远远丢出窗外。 门外似乎有声响,松岛猛地站起身来,一个年轻女子在说话,不是阿花。她又颓然坐倒。 女中开了门,似乎说了两句话,又匆匆走了进来,衣裾窸窸窣窣作响。没规矩,松岛正想叱责两句,抬眼看见女中手里抱着橙色的一团,不正是阿花?圆圆的脑袋,颈中系着绯色绢带,串着一只小小的银铃。 “阿花!”松岛一把搂在怀里。阿花似乎有些疲倦,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。 “哪里找到的?”松岛心情大好,眉花眼笑地问立在一边的女中。 “就在刚才,一个叫阿富的女中送来的。已准备回去了。” 松岛把阿花放进圆笼,回到蒲团坐下,低声说:“叫她进来。” 女中领了一位年轻女子进来,女子脸上带笑,不慌不忙地行了礼。松岛仔细打量,不过十五六岁年纪,细长身材,衣着朴素,似乎是做杂活的女中。挽着下级女中的志之字髻,插了只再寻常不过的平打银簪。一张瓜子脸着实俏丽,幽深的大眼睛,瘦瘦的鼻子,小小的嘴,嘴角两个笑涡。 “听说是你找到了阿花。”松岛柔和地说。 “时候不早了,打扰了松岛大人。”女子垂下头,有些惶恐地说。 “来得正好,不然一夜都睡不着。不怕别人笑话,丢了阿花,我没法合眼。”松岛瞥了阿花一眼,它卧在垫子上,发出轻微的呼噜声,像是累坏了。 “在哪找到的?几个女中都去找了,半天都没找到。”松岛有些好奇。 “二之侧的园子里。听说松岛大人的阿花不见了,便换了草鞋去园子里看看。寻了一阵子,听见猫叫声,不曾想正是阿花,似乎迷了路,伏在筑山边上一动不动。” “还是你机灵。真得谢谢你。” “只是偶尔寻见而已。” 这女孩子毫不居功,十分难得。松岛笑着说:“我得表示感谢。你有什么想要的?无论是首饰还是衣裳,或是玩器,只管说,不用客气。” “松岛大人美意,阿富心领了。天色不早了,请大人早点安歇吧。”阿富的态度客气又恭谨,松岛又添了几分喜欢。 “我这里缺一名女中,你愿意来吗?”松岛轻描淡写地说。能做御年寄之首的屋里人,是多少女中梦寐以求的事。 阿富有些踌躇,轻声说:“能在松岛大人房里做事,阿富受宠若惊。不过阿富现属三之间,要得了松田大人的同意,才能答复松岛大人。”松田是三之间女中首领,统领三之间所有女中。 松岛心中一动。阿富很知道规矩,不是见利忘义的人。相貌美,为人伶俐,也懂规矩。也许是个值得栽培的人。 松岛脸上还是淡淡的,有些不耐烦地说:“你回去问她。明日来回我。” 阿富应了声是,悄悄退了出去。 松岛把阿花抱在膝上,温柔地抚弄它,一股清凉的青草气钻入鼻孔,似乎是阿花身上散发出来的。 “阿花,你又钻草堆了吧?明日给你洗澡。”松岛喃喃地说。像是听得懂似的,阿花娇声娇气地叫了一声。 “你是机灵鬼,所以招人爱呢。”松岛把它抱得更紧些,像是想到了什么,忽然很慢很慢地笑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这是不折不扣的冷题材,行文也既不苏又不爽,作者还不擅长卖萌……所以真心感谢收藏本文的朋友们,正是你们一路陪伴,我才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。 第13章 赏樱 一百五十余年前,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初入江户时,吹上御庭原是一片荒野,杂乱地长着樱树、桃树,还有大片的矮杜鹃,四季花开不断,江户町人常来此游玩。东照权现对此处很喜爱,命人在风景最佳的地方建起石墙,墙下还挖出护城河,从此荒野成为吹上御庭,也成为将军家独占的场所。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最爱风雅,把吹上御庭分为新构、广芝和田地三个地块。新构里设了花坛、马场,以及供游人休憩的茶屋;广芝则是一片翠绿草坪,中间挖出池塘,模拟琵琶湖风光,将军纲吉常带着宠姬泛舟池上;田地仿照农田景象,按季节种些五谷杂粮,添些农耕意趣。 到了八代将军吉宗的时代,吉宗提倡简朴质素,并不常去吹上御庭,还命人关掉了一些茶屋。不过将军家的体面必须保持,每年春秋两次,吉宗也按传统在吹上御庭举办赏樱会和观菊会。大奥女子不分地位高低,全员都可以参加。九代将军家重不爱外出,吹上御庭也寂寞了许久。如今是将军家治的时代,眼看吹上御庭的上百棵樱树都打了骨朵,侧用人田沼意次特地询问是否赏樱。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依旧按吉宗旧例进行。 赏樱会那日天气晴朗。前日田沼意次忙了一日,以观瀑茶屋为中心,圈出一大片地。护卫们在外围搭上染了葵纹的帐幔,在树下铺上薄薄的织锦垫,围出一片将军大人与大奥女子专用的赏花地。其实,吹上御庭诸门都有重兵把守,连只苍蝇都进不去,不用专门圈地。不过人多眼杂,大奥女子身份娇贵,不能随意让护卫看了去,搭帐幔正是此意。 织锦垫是大奥高级女中们坐的,将军和御台所两位大人要在观瀑茶屋里赏樱。吹上御庭有一大片筑山,匠人仿照天然瀑布形态,引了水源从顶上流下。筑山对面搭了间茶屋,茅草做顶,松木为柱,野趣十足。茶屋周围遍植樱树,是赏樱的最佳地点。 风和日丽,樱花也到了满开的时候。快到正午了,一辆朱漆轿辇从红叶山下门通过,窗上挂着锦缎,轿上饰着赤金圆钉,正是御台所的轿辇。 轿辇穿过吹上矢来门,在草地上落了下来。轿门被轻轻推开,里面端坐的正是御台所。跟在轿后的女中疾步向前,从鞋箱里取出五枚重草履,放在轿门前,御台所把穿着雪白足袋的脚伸进草履,一手习惯性地按住腹部。广桥伸手架住她的身体,将她轻轻引了出来。 御台所怀妊四个多月了。她身材纤细,又穿着层层叠叠的绢衣,不大看得出。广桥稳稳地架着她的手,领着她走过钓桥、花坛,来到观瀑茶屋前。御年寄松岛领头,大奥女中们整齐地伏在地下,一起拜倒,迎接御台所驾到。 观瀑茶屋里设了御座,将军家治还没到。广桥把御台所安置好,御台所对她微微一笑,轻声说:“花开得真好啊,又想起在滨御殿的时候了。” 御台所成婚前在滨御殿住了五年,与大奥相比,滨御殿的生活轻松自在。春日数百株樱树一起开放,清风拂来,花瓣飘落如雪。夏天池边开满菖蒲,水中还养着红白两色荷花,坐在池边,听树上蝉声阵阵,十分悠闲。秋风一起,树叶次第变黄,青枫叶子却红得像火。冬日房里火钵燃得旺旺的,暖气一熏,插在瓶中的腊梅香气更盛。听女中说落雪,偏要打开纸门,看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,在地上积成厚厚的一层。那时御台所还是待成亲的伦子女王,广桥也只是侍从,没人管束,没什么规矩,当然,也没有松岛在一边虎视眈眈。 广桥悄悄瞥了松岛一眼,今日松岛似乎心情不错,打扮也比寻常素净些。广桥忍不住叹气,整日在大奥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,偶然来到宽敞的园子里,心情也会敞亮些吧。 昨日松岛特地来通知,将军大人吩咐了,今年赏樱会不举行和歌比赛,大家一起赏赏花,取取乐罢了。广桥忍不住要笑——赏樱会举行和歌赛是历年传统。将军会吩咐侧用人从库房里寻一套化妆道具做奖品,谁的和歌做得最佳,便领了这化妆道具回去。当然,那道具可不是寻常市贩的玩意,不光是梨子地莳绘,上面还有将军家的三叶葵纹。将军的侧室们数日前就摩拳擦掌,请枪手的请枪手,寻佳句的寻佳句,只图在赏樱会上拔得头筹。侧室们倒不全是贪图那化妆道具,更多是出于竞争意识——在赏樱会这样的大场面上,赢了大大有面子。 将军家治第一年举行赏樱会,不举行和歌赛也在情理之中。大奥没有侧室,只有御台所一人,如何比赛?也只能赏花饮酒取乐了,顶多找几个女中表演曲艺助兴。 远远看见将军家治的轿辇,前后护卫围得水泄不通,轿辇早过了吹上矢来门,手持日伞、鞋箱、衣箱等各类用具的御坊主队伍还在门外等候。 将军家治下了轿,踏上草履,松岛带着女中们一起拜倒,他一双眼睛只望着观瀑茶屋。见广桥要扶着御台所起身,他连忙摇了摇手,示意不必行礼。 走进观瀑茶屋坐下,将军家治望着御台所笑了笑,轻声说:“本来不想大张旗鼓弄什么赏樱会,后来想想,让你出来逛逛也好。成日在大奥里也气闷。” 御台所感激地望了他一眼,笑着说:“也经常在大奥园子里散步,有广桥陪着。刚才还说呢,看着这花,倒像起在滨御殿的时候了。” 将军家治看了广桥一眼,点了点头,似乎有些感慨。看女中们都恭恭敬敬立在茶屋下,将军家治招手唤松岛来,让女中们都散了,自由赏花。反正四周都有帐幔围着,也没什么不妥。 御膳所早已备好了赏樱会的菜肴,装在樱吹雪漆绘重箱里,放在茶屋角落。广桥见将军家治和御台所兴致勃勃地看花,怕是顾不上吃,也就悄悄退了下去。 茶屋下方铺着数只织锦蒲团,是大奥高级女中的座位。御年寄松岛坐在最上方,广桥向她笑着点头,算是招呼。松岛也回了个颇为灿烂的笑容,广桥反而一怔,不知为何,松岛今日对自己格外敷衍。 广桥与松岛都是御年寄,论资历,松岛胜了不少。两人年龄相差十余岁,性格更是迥异,平素除了公事,几乎没什么往来。如今坐在一起,脸上带了风轻云淡的笑,心里都觉得尴尬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 按照大奥规矩,赏樱会算是“无礼讲”,也就是不分座次、不论虚礼,尽情地闹上半日。广桥等高级女中碍于身份,都端正坐着,下级女中们早已远远散开。耳边隐隐传来年轻女子们的清脆笑声,广桥不禁侧头打望,茵茵碧草,身着鲜艳衣饰的女子们散落其间,或三两成群,在草地上打闹嬉戏;或呼朋引伴,立在樱树下张望。难怪女中们喜欢节庆,她们大都十五六岁,最多二十出头,在家都是娇生惯养的孩子,进了大奥整日拘束着,难得有尽情欢笑的时候。 广桥嘴角浮起一丝微笑。原本是天真烂漫的孩子,进了大奥也改了性子吧。众多规矩管着,一层层等级压着,再天真的孩子也会世故起来。难得有赏樱会,好好放松一下,明日又要回到原先的轨道上。 “大奥女中大都是武家出身的女子,也有江户町人家的女孩,来学规矩的,行动难免粗野些。广桥大人是公家贵女,看着难免发笑吧?”松岛冷丁里说了句,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。 广桥不动声色地转过头,望着松岛笑了笑,柔声说:“赏樱会是无礼讲,这是历代将军大人定下的规矩,哪里说得上粗野呢?” 松岛笑得更甜,曼声说:“广桥大人虽然只在大奥侍奉了六年,对大奥规矩十分精熟。实在是女中们的典范。” “广桥有许多不懂的地方,还要向松岛大人多多学习。”广桥抿了抿嘴,决意投降。樱花开得那么好,不去赏樱,忙着唇枪舌剑,实在没什么意义。 “不管在大奥的时间长还是短,大家的任务都是一样,也就是侍奉将军大人。广桥,你日日在御台所大人身边照顾,实在辛苦了。” 广桥赶紧低头,连称不敢。心里有些纳闷,这松岛前倨后恭,不知玩什么把戏。 “御台所大人尊贵,如今怀妊,身边人更要十万个小心。” “松岛大人放心。”广桥简短地答。 又是一阵沉默。广桥垂下头,默默地看着膝下的蒲团,觉得浑身不自在,心沉甸甸的,有种不祥的预感——希望……希望今日赏樱会一切顺利吧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我已告别学生生涯,自从在晋江发文,重新体会到考后查分的紧张——每次打开晋江网页,心里都惴惴不安:大奥这样的小众题材,会有多少读者看?如果一直单机,如果一直冷到南极,我能不能坚持? 谢谢你们,收藏这个文,热情地写下评论,今天还收到一颗地雷——感谢,感谢。 也许太感动了,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出一句“吾道不孤”,对大奥感兴趣的朋友们,对江户时代感兴趣的朋友们,谢谢你们来看我的故事。 明天女忍者阿富正式出场~ 第14章 丽人 正午的太阳灼灼地照着,吹上御庭原是武藏野的密林,如今是将军家的庭园,仍残留着一丝荒野的气息,连日头也显得格外毒。广桥抬眼看了看天空,冷冷的白,混着浅淡的蓝,像是琉璃色棉布被洗褪了色,看得人心头惨然。广桥摸出怀纸,轻轻按了按额头,脸上、发髻里都热烘烘的,似乎出了汗。 松岛笑着瞥她一眼,又向观瀑茶屋里望了望。广桥猛然醒悟,将军和御台所用膳的时候早过了。 广桥忙着起身,正襟危坐久了,脚上有些发麻。松岛也起了身,似乎要去侍候将军大人用膳。本来她俩都是顶尖的大奥女中,没必要亲手侍候。可今日起了竞争心,似乎都要展示对主人一片忠心。 打开光华灿烂的重箱,依然是看惯了的吃食。广桥暗暗叹气:虽是天下武人之首的将军,在饮食上也由不得自己。御膳所忌讳颇多,许多食材将军大人一生都不得入口:葱不能吃,韭菜不能吃,豆角不能吃,豌豆不能吃;至于鱼就更复杂了——秋刀鱼不行,金枪鱼不行,泥鳅不行,鲛鱼不行,各类干鱼全不行。牡蛎、赤贝更是大忌;肉食更麻烦,除了兔肉,其他兽肉一概不得入口,禽类也只能吃鹤肉、大雁和野鸭;连水果都有忌讳,西瓜、甜瓜、桃、苹果和李子绝对不能吃,能吃的只有梨子、柿子和柑橘。所谓夫唱妇随,和将军大人一起用膳,御台所也必须遵循这一套禁忌。 将军家治仍在和御台所说笑,似乎没有用膳的意思。松岛和广桥默默地布菜,按照规矩,一种菜品最多只能夹三次,之后便要撤下。 赏樱会循例要饮酒,将军大人饮的酒由江户南大工町菊屋次左卫门家专门酿制,再定期送至千代田城御酒所。松岛捧出一只暗茶色春庆涂台,上面摆着银制銚子。将军家治揭下两只朱漆碗盖,提起銚子,亲手注了些酒。 广桥有些疑惑,刚要开口,只见将军家治含笑说:“今日高兴,想饮些酒。御台所不必饮,做个样子便可。” 松岛微微笑了,举箸给将军家治夹了些烤鲷鱼。将军家治举杯饮尽,御台所右手举杯,左手用袖子掩口,假装饮了一口。 “前日特地从三之间选了几位有才艺的女中,若能为将军和御台所两位大人助兴,也是她们的福分。”松岛趁机插嘴。 广桥看了眼御台所,和将军家治说了一会话,御台所脸色有些苍白,似乎有点倦。也许让女中表演更轻松些,三之间的女中大都有些才艺,有的善弹三味线、有些会唱小呗,还有的会跳各地舞蹈。 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御台所也放下筷子,似乎吃好了。广桥对身后女中轻声说:“备茶。”女中用银壶烧水,得了滚水煎茶,再注入小室烧茶碗里。广桥把茶碗放在春庆涂台上,放在将军与御台所面前。 松岛使了个眼色,茶屋后绕出几名年轻女子,似乎是表演歌舞。 长相都算端丽,体态也似乎不错。不过,看惯了动作舒缓的京舞,看关东舞蹈总有些不惯。伴舞的调子倒清新脱俗,不像一般净琉璃俗艳。广桥特意看了看坐在最后的女子,低头静静拨着三味线,看不清面容,似乎年纪颇轻。乌发挽成寻常发髻,簪着一只兰透平打簪子。半新不旧的山吹茶外衣,领口露出一抹京藤色内衬,极雅致素净。赏樱会是大奥盛事之一,不管是御年寄等高级女中,还是粗使的下级女中,都会提前许久准备衣饰。手头宽裕些的女中还会特地花重金定制衣装,没什么积蓄的也会把旧衣拆洗熨烫,再配上色彩鲜艳的宽幅腰带,看上去也花团锦簇。头上插戴更是花样各异,满眼看过去都是象牙梳、珊瑚簪、鳖甲笄,连雕工精巧的金银簪都只是寻常了。 广桥挑了挑眉,心头有些诧异——这女子倒特别。 “人罕高山去,樱花独自开。 樱开有八重,亦有一重瓣。 山樱休气绝,观赏我今来。 来观山上樱,不见樱花面。 山麓与山巅,春霞成一片。” 唱完了,众女的舞蹈也戛然而止。女子放下三味线,伏在地上行了一礼。 歌声甜润悦耳,句与句之间的转折也精妙。春日赏樱会,她还拣了应景的小呗来唱。有天分,也聪明。 广桥饶有兴味地望着,歌舞已毕,五名女中行了礼,退到后面坐下。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,都是好容貌,那弹三味线的女子更出众些。伶俐的瓜子脸,乌沉沉的大眼睛,鼻直口小,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,说不出的甜净俏丽。 将军家治合上扇子,轻轻拍了拍手,对御台所说:“舞跳得不错。三味线弹得尤其好。” 御台所瞥了瞥他的脸,跟着附和:“确实动听。” 松岛眼里有得意的光,广桥迷惑不解地望着她,松岛掩饰似的用怀纸按了按嘴角,装作不相干的样子。 将军家治用扇子抵住下颌,似乎在思索什么。说不上来为什么,广桥突然紧张起来。 只是短短的一刹那,似乎有一千年那么漫长。将军家治不说话,御台所也不说话,四周一片寂静。可这寂静里带着种奇异的张力,似乎千斤重担压在一只薄薄的琉璃碟上,琉璃碟看上去完好无缺,其实随时都可能裂成碎片。广桥觉得手心捏了一把汗,发髻里也是汗,胸腔里似乎也蓄满了汗,一颗心在汗水里扑通扑通地跳。 广桥有些眩晕,忙定了定神,以为自己被毒日头晒得迷糊了。可往左右一望,广桥立刻发现:紧张的不光是她,松岛也紧张,先前跳舞和弹三味线的女子都很紧张。 将军大人尊贵,除了御台所,谁也不能直视他。在场的诸人都垂着眼睛,一瞬不瞬地盯着地面。空气中弥散着期待,太紧张了,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平静的呆板,无喜无忧,什么表情也没有。 观瀑茶屋周围的樱花开得如锦似霞,春风拂过,浅绯花瓣飘落如雨,说不尽的美景如画,可谁都没心思瞧。远处不时传来低级女中们的笑闹声,衬得此处更加安静。广桥也呆呆地盯着地面,织锦垫下是碧绿的草坪,一朵浅黄的雏菊盛开在膝边。好危险,织锦垫稍稍改个方向,这朵雏菊就被压得扁扁的。它积蓄了许久的力量,长出叶子,打出花蕾,若花朵初绽就被压倒,那多凄惨。 将军家治清了清嗓子,对御台所说:“赏她们些东西吧?我刚才想了想,想不出什么合适的。毕竟是女子,赏刀啊剑啊的有些怪。” 御台所点了点头,也有些如释重负似的:“确实。一时想不出赏什么呢。” 虽然坐在茶屋里,御台所也出了汗,后颈黏着几缕散乱的碎发,脸上也带了红晕,看上去气色极好。 将军家治把扇子递给她,又摇了摇手,漫不经心地说:“算了。不拘什么,簪子、牙梳,玩意儿都可以。让广桥去准备吧。” 广桥连忙答应,扑通乱跳的心这才静了下来。方才太紧张,乍一放松下来,四肢百骸都懒洋洋的,似乎刚在沙场厮杀过。 松岛瞥了广桥一眼,似乎有些恨恨的。广桥抬起头,想对上那道怨恨的目光,松岛反而垂下了眼睛。看不清松岛到底是什么表情,只能看见嘴角下垂,应该颇为不悦。 广桥一点一点确定了——方才她没猜错。这几个女中都是松岛特意挑选出来的,看相貌,论身姿,都是上佳之选;连气质也各异,算得上春花秋月,各擅胜场。松岛想趁今日赏樱会,借表演才艺之名把她们推出去,一举引起将军大人注意。大奥有不成文的规矩,将军大人若对某位女子有了兴趣,只需向御年寄询问她的姓名,御年寄很快会安排该女子侍寝。 眼下御台所怀妊,大奥里一个侍寝的女子都没有,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,正好劝将军置侧室,因此松岛借赏樱会之机推荐丽人。所以松岛刚才那么紧张,那些女子也紧张得要命——一舞也跳了,小呗也唱完了,将军大人若不问姓名便没了机会。 将军家治刚才确实顿了一顿,所以连广桥都起了疑心。后来才明白,将军家治是想赏赐些东西。是她虚惊一场。 松岛大失所望,等回到大奥,想必要连连跳脚。 广桥又瞥了那弹三味线的女子一眼。不像其他女子,她脸上并没有明显的失望。依旧和先前一样端正地坐着,两只手交握膝上,姿势优美,衣饰素雅,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中里格外显眼。广桥皱了皱眉头,这不是庸脂俗粉,回头要查查,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,有什么来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前段时间看了些史料,想写写六代将军家宣、八代将军吉宗与天英院、月光院的故事——政治和爱情混在一起,结果爱情也不纯粹,政治也一团糟。 想法是有了。不过,希望这个文不会一直冷,不然也难聚集开新文的勇气了。 第15章 急病 樱花开了又谢,转眼杜鹃开得热闹,一晃又到了梅雨时节。天上堆满了铅灰色的云,空气湿漉漉的,又带着一丝燠热。没完没了地下雨,让人忘了太阳是什么模样。 御台所怀妊五个月了,按传统,该在腹部缠上岩田带。初缠岩田带被称为“着带”,这习俗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。据《古事记》记载,神功皇后参与三韩征伐时正在孕中,为免长途跋涉动了胎气,特地向诸神祷告,并在腹部卷上棉带。年代久远,无人知道这是真事还是传说,可怀妊是大事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上至将军大名,下至町人百姓,家中有人怀妊,都要准备岩田带——白棉布制成,长七尺五寸三分,一端用朱砂写上“寿”字。等到了五个月,孕妇小心翼翼地裹上,借以祈求母子平安。 今日举行御台所的“着带式”,不光大奥忙了一日,御三家、御三卿,诸位大名也献上贺喜的礼物,朝廷也送了贺词。仪式结束,将军家治陪御台所回房,广桥使个眼色,女中们都到房外守着,单留两人在房内闲话。 黑漆葵纹台上放着只花瓶,插着大捧绿叶,零星散着几枝洁白花朵,花瓣重重叠叠,托出几根丝状花蕊。御台所是大奥之主,房内的插花向来富丽华贵,今日有些不同,怕是御台所的手艺。 将军家治故意看着不出声,御台所果然不安起来。这瓶是价值连城的牡丹纹俵形瓶,插的却是寻常草花,若认真计较起来,确实有些不协调。 “这是什么花?”将军家治做出严肃的神情。 “栀子……”御台所悄声说。 “栀子……又叫无口花啊。”将军家治取出一朵,若有所思地看了又看。 正值梅雨时节,空气又湿又闷,瓶里数枝栀子静静地散放着香气。香气织成一张无形的网,把两人罩在其中。 “小时候顽皮,傅役(老师)让我细读《源氏物语》,我看来看去,觉得昏昏欲睡。御台所对这书肯定精熟,里面有没有说到栀子呢?” 御台所低头想了想,脸上先红后白,似乎不好启齿。 将军家治忍住笑,慢悠悠地说:“光源氏最风流。与夕颜幽会时,死了的六条夫人妒恨交加,故意在两人面前显灵。六条被光源氏驱走,房里却留下了甜蜜的花香。紫式部虽没明写,应该就是栀子香吧。” 御台所抬眼看他,抿嘴一笑说:“说对《源氏物语》不熟,不是熟得很吗?” “不熟不熟,只是猜测。记得书里写,六条夫人的园子里开满了白色花朵,香气浓得叫人喘不过气。” “早上带广桥去散步,看见栀子开得好,便折了几枝插瓶。当时没想那么多,现在想想,这花儿不吉利呢,待会丢了。”御台所脸上带了忧虑,两手交握,雪白的手背上隐隐现出青筋。 将军家治把花插回瓶中,笑着看她。御台所有些不解,微微侧头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 “德川家治不是光源氏,你是他唯一的妻子。没有六条夫人,没有胧月夜,没有槿姬……你插什么花都百无禁忌。” 御台所垂下眼睛,摸出怀纸按了按眼角。 “打扰了”,广桥在门前匆匆行礼,低声说:“西之丸有使者来报,大御所大人突然病倒,已经昏迷过去。” 将军家治霍地起身,身前的黑漆葵纹台被撞出老远。花瓶横倒在台上,瓶中清水流了出来,蜿蜿蜒蜒的,像一条透明的小蛇。 将军家治顾不上看,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外走。御台所扶着腰摇摇晃晃站起来,似乎想和他一起去。 将军家治猛地停住,头也不回地说:“你不用去。累了一日,好好歇歇。”顿了一顿,他忙忙地吩咐:“广桥,好好照顾御台所。” 等不及广桥答应,将军家治已冲到走廊上。松木地板新上了漆,光滑如镜。明明穿了足袋,却有阵阵寒意升上来,双脚像踏在冰上。一颗心怦怦跳着,像是害怕,又像是茫然无助。他对父亲有诸多不满,诸多怨言,他也不止一次想象,父亲若是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那样的人物,自己该多幸福。如今听说父亲病倒,他却慌极了。走廊边上放着赤铜行灯,四处灯火通明,遇见他的女中们纷纷拜倒,恭送他离去。可他有些怔怔的,仿佛身处荒山密林,举目所见都是一片黑暗,几十里没有人烟。他还是个孩子,在林里四处乱跑,跑得心都要裂开了,还是找不到回家的路。 大奥到西之丸竟然那么远,他以前从没觉得。 西之丸在千代田城西侧,一般由将军世子元服后居住,若将军退隐做了大御所,也会移居西之丸。因此西之丸和本丸的构造基本相似,御休息间、御小座敷等房间一应俱全,只是规模小些。 大御所家重躺在厚厚的被褥里,双目紧闭,瘦削的脸白得像纸。他注重享受,移居西之丸前,特意将各处修得焕然一新。此处是御小座敷,天花板是深蓝底,用金箔贴出细致的葵唐草图案。稳重的深蓝混上闪闪发光的金箔,有种特殊的奢华。障子绘着霜降金砂子龟鹤图,配上赤金葵拉手,一张就值百金。 将军家治坐在父亲身侧,父亲双颊深陷,眼窝处有浓重的青晕,鼻洼到嘴角有深深的纹路。将军家治的心猛地痛起来,像被人捏在手里——父亲看上去行将就木,可他刚满五十啊! 不光西之丸医师,连守在本丸的医师也赶来了。六名医师轮流号了脉,级别最高的法印常青院长篇大论地背起了医书,说大御所大人整日忧心政事,阳气不足,恶血上涌逆冲头脑,以致突然昏倒,人事不知。 将军家治皱了皱眉,常青院忙说:“已经服了药,大御所大人可能明早醒来。只要细心调养,是不妨的。只是……” “只是什么?”将军家治讨厌人说话吞吞吐吐。 “可能双足麻木,行动不如以前灵便。” 将军家治扭过头,缓缓阖上眼。父亲生来吐字不清,老来又要不良于行。 身后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,是父亲最宠爱的侧室阿逸夫人。房里守着许多人,都默不作声,只有她的哭声无休无止地响着,混着父亲粗重的呼吸声,让人心烦意乱。 将军家治心里乱极了,只想狠狠瞪她一眼。四十多岁的女子,打扮得花枝招展,藤紫绢地外褂,金线绣着云鹤纹,绯色缩缅内衬,鲜艳得刺人眼睛。常青院说话皮里阳秋,什么整日忧心政事,谁不知道父亲好女·色,上了年纪也不知收敛,如今报应来了。 奥医师们战战兢兢地立着,门前数十名女子一字排开,都是父亲的侧室。将军家治匆匆瞥了一眼,排在最后的只有十几岁,圆圆的眼里充满惊恐。将军家治在心里叹气,若父亲有个三长两短,侧室们都得出家,被送到樱田的养老居里,守着父亲牌位直到老死。 侧用人田沼意次也来了。田沼侍候过祖父有德院,也是父亲器重的老人。向他行了礼,田沼悄悄地坐在阿逸夫人身后,脸色凝重。 十五年前,祖父有德院也是突然晕倒,之后右半身麻痹,言语不清。奥医师诊断了许久,最后说是卒中。喝了上千碗苦药,五年后再次发病,再没能醒来。有德院病倒时将军家治刚满八岁,还是懵懂幼童,只记得有德院脸色蜡黄,躺在被褥里,一日老了几十岁。如今父亲也晕倒了,听奥医师言下之意,性命是不妨的。可有德院年轻时喜爱放鹰打猎,身体强健,才勉强熬了五年。自幼孱弱的父亲能坚持多久? 阿逸夫人的哭声终于停了,父亲的呼吸声也低了下去,房里一片寂静。汉方药气味清苦,和着侧室们身上的脂粉味儿,混成一种复杂古怪的气息。将军家治抬头望望窗户,关得紧紧的,可能是怕病人受风。 正值梅雨,本就闷热不堪,如今门窗紧闭,对病人也不好吧?跪坐在一边的法印常青院乖觉,赶紧把窗户打开一半。将军家治向窗外瞥了一眼,天完全黑了,他已在这里呆了许多时候。 田沼意次膝行上前,低声说:“将军大人先回去休息吧?大御所大人明日醒来,会立即报告将军大人。” 将军家治踌躇了一下,还是点了点头。 田沼又小心翼翼地说:“各位夫人们也都回去吧?大御所大人醒来,还需要夫人们侍候。” 他又点了点头。守在这里也无益。 侧室们都松了口气。地上铺的是上好的榻榻米,但没蒲团,跪久了膝盖痛得紧。当着将军大人的面不能露出苦相,其实早想回去了。 将军家治最后看了父亲一眼,起身离开。花枝招展的侧室们伏地恭送,随后也作鸟兽散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千代田城里的医生医术一直不怎么样。 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得了霍乱,医生一筹莫展,白浪费许多时间。后来大老井伊直弼做主,经本寿院和笃姬同意,从外面请了西医治的,可惜还是晚了。 第16章 意外 初秋是江户最好的时候。天是碧清的琉璃色,点缀着丝丝缕缕的白云,洁净得叫人诧异。赤松绿里带了沉郁,银杏叶子镶了层金边,杉柏树的叶子黄了小半,远远看去,像开了一树金色花朵。 入了浴,吃了膳,快到戌之刻(约二十点)了。将军要在亥之刻(约二十二点)就寝,中间是自由时间。护卫提议下将棋,将军家治摇了摇头,踏上庭木屐,准备去散步。护卫要跟着,他摇头不许,见天被人围着,偶尔也想独处一会。 中奥有个小园子,是高手匠人设计的,引了泉水,还堆了几处筑山。将军家治从没去过,今晚有了兴致,决定去逛逛。 月色正好。灼灼的一轮圆月,低低地挂在天际,圆满得有些不真实。还有两日才是中秋,月亮倒性急,早早地圆了。 果然有几座筑山,可能是仿自然韵味,只松松堆了土,种了矮松。远处有零星的灯光,似乎是春日石灯笼,与白霜似的月光比起来,灯光没精打采,似乎只是应个景儿,随时可能灭了。 有几日没去大奥了,用膳就寝都在中奥。不是不想去,只是思来想去,还是中奥方便些。将军在大奥不能独眠,必须由御台所或侧室相陪,或由将军钦点中意的女子相伴。将军家治没有侧室,也不想新选。御台所身子重了,难免疲累,让她好好歇着吧。 四周静极了,只有铃虫含含糊糊叫了两声,怯怯的,像刚从梦里惊醒。地上没一点风丝儿,天上的云却在快速流动,急急地赶往西边,像心急如焚的思乡旅人。东边天空越发空旷,星星都躲起来了,只有圆月怡然地洒下清辉。 园子里植了金木樨,辨不清在哪,只嗅到阵阵甜香。八月快过半了,父亲已过世两个月了。 父亲在六月病倒,奥医师说是卒中,很快再发,在睡梦里过了世。当然,当时只有将军家治、老中、侧用人、西之丸女中和奥医师们知道。这是最重大的秘密,泄露者死。 无论将军还是大御所,过世时刻都是保密的,一个月后才发丧。中间有许多事情要做,造棺材,修墓所,准备葬仪。桐木棺两日造好,父亲遗体被移入棺内,周身堆满朱砂。父亲身着白绢内衬,外系直垂,头戴乌帽子,惯用的长刀放在身边。至少表面看上去一切如常,朱砂能防止腐烂。 棺材好了,还有墓所。等增上寺的墓所建造完毕,幕府才正式发令:大御所大人染病,诸大名登城看望。说看望,大名们只是向老中们问候一声。三日后正式发丧,大名们再度登城哀悼。 侧用人田沼意次负责葬仪诸项事宜,指挥有度,田沼确实是人才。父亲留下遗命,让他继续重用田沼,他只能苦笑。既然是人才,他哪有不重用的道理? 将军家治与父亲二十四年父子,从未听他夸过任何一个人。田沼意次也难得了,令父亲如此推崇。 将军家治十一岁时失了母亲,今年又没了父亲。他对父亲有许多不满,可父亲终究是父亲。如今他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。 一朵云遮住了月亮,四周陡然暗起来。铃虫也不再叫,似乎又盹着了。 将军家治转身向回走,莫名伤感,又有些啼笑皆非。生在将军家,哪能多愁善感——亲父子、亲兄弟,有时比明处的仇敌还可怕,祸起萧墙的例子多了。同床共枕的夫妻也有反目的时候,五代将军纲吉就死得蹊跷,大奥那宇治间到现在也没开启过。 好在他和御台所不会。御台所还有两个月便生产,他又要做父亲了。 月亮从云里悠悠地滑了出来。将军家治低头笑了笑,再过两日便是中秋,大奥要赏月吃团子。希望是个好天气。 大奥女子们最盼望过节,只有过节,她们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才能多些色彩。 中秋是个好节日,天气不冷不热,能吃到御膳所制的月见团子,还能吃到一味味噌拌青豆野芋。那野芋大大不同,是御台所亲手从地里拔的。 御年寄广桥不喜欢过节,也许是童年记忆太不愉快的缘故。家里总缺钱,节前更愁云惨雾。有一年中秋更是惨烈,广桥一生都忘不了。 中秋要吃月见团子:糯米蒸熟磨碎,混入砂糖,揉成光滑的面团,再团成精圆的团子,撒上糖粉。等夜幕降临,女中取来白木食台,垫上奉书纸,整整齐齐摆上十五只团子,再装饰上芒草,全家赏月时吃。有一年家里格外窘迫,连买砂糖的钱都凑不出,只得吃了顿淡而无味的月见团子。一轮圆月挂在天际,孩子们捏着团子,心头都有些凄惨。 广桥父亲平时不拘小节,心情恶劣时脾气也大。可能对团子不满意,故意寻衅骂了她母亲几句,母亲眼里含泪,硬撑着没哭出来。 广桥那年七岁,还是孩子,鼓起嘴要帮母亲说话,母亲连使眼色。当时她不服气,现在想想,她若同父亲顶嘴,只怕母亲的处境更艰难。 不过,吃无糖团子就那一次。许是吸取了教训,中秋前家里都会留下一些钱做团子,砂糖搁得太多,简直发腻。可广桥一看到雪白的团子,那年中秋的一切都回来了,一幕一幕闪现在眼前。她不但吃不下,反而有落泪的冲动。 到了江户后,一切开销由幕府支给,生活陡然宽裕起来。随御台所进了大奥,吃穿用度更是奢靡。团子用的是美浓献上米,御膳所役人一颗颗挑选过;砂糖是萨摩献上的琉球砂糖,花在净水缸里,只取最上面的两勺,怕下面的混有杂质;团面团时要多次捶打,为了更有嚼头,不会太软烂。广桥曾尝过一只,温软弹牙,甜得恰到好处,比家里的团子美味得多。可那种要哭的感觉又上来了,眼里涩涩的,像游春时被漫天飞舞的柳絮迷了眼。 虽然不喜欢过节,身为御台所身边的御年寄,梳妆打扮都得符合礼仪。广桥早早起床,坐在松竹散莳绘镜台前,这镜台是御台所赏的,是贵重物儿。 如今她算大奥一等女中,也有服侍的屋里人,可她宁愿事事亲为,并不假手于人。绾上片外髻,选了一支云纹高莳绘梳,看着简素,又添了一支透雕鳖甲菊花莳绘簪。打开抽屉,取香粉用水化开,用粉刷从额头一直涂到胸,必须画得极白,才符合高级女中的身份。 涂完粉,广桥对镜苦笑,厚粉盖住了五官细节,人人看上去都差不多。细细描了眉,再拿起红笔点唇。她也用京都制造的“小町红”。红花里分离出红颜料,晾干后涂在贝壳里,纯度太高,看起来带点隐隐的绿。点唇时用细红笔蘸水化开,在唇上反复涂数遍。小町红价格昂贵,有“一两红一两金”之称。 接下来去御产所。按大奥规矩,怀妊满五个月,无论御台所还是侧室,都要搬到大奥北侧的御产所居住。 御台所刚起床。怀妊八个月了,身子也重起来,正倚在唐草葵纹肘枕上,女中立在身后梳发。化了妆,仍能看出眼皮有些浮肿。 御台所近日起夜频繁,请奥医师诊断了,说是胎儿日渐长大所致。做女子当真辛苦,好在很快就瓜熟蒂落,希望是位男子。 御台所轻轻站起,由女中穿上礼装。今日是中秋,御台所选了白缎子金线菊纹外褂,看上去雅致清新。没多久将军家治来了,亲手挽着御台所,不让她行礼。女中们板着脸,嘴角都噙着笑,要说夫妻恩爱,将军与御台所大人真是羡煞鸳鸯。 留下将军与御台所闲话,广桥先去了御小纳户屋,屋前有一片庭园,四日前埋下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野芋。大野芋是常见蔬食,茎部硬而挺,叶片碧绿肥大,秋日是最佳食用时节。过一会御台所要亲自将这棵大野芋连根拔起,围观的女中再一起鼓掌,称赞御台所“好力气”。广桥笑了笑:这可是武家传统。御台所是公家出身,手无缚鸡之力,哪有什么力气。 大野芋埋得浅,只盖了三寸多的土,御台所一用力就能拔出。广桥交代过了,土不要踩得太实。 大野芋拔出后,会由专人送往御膳所,仲居们将茎叶切碎,配上青豆、白芝麻,再添上麻油和味噌,制成一味时鲜菜,身份较高的女中都能分上一份。 将军和御台所来了。御台所换了轻便衣裳,袖口还束上缎带,做好了拔大野芋的准备。将军家治坐在庭园前的蒲团上,一脸微笑地看着。 女中扶着御台所到了大野芋前,广桥立在御台所身后守护。御台所艰难地弯下腰,握住大野芋的茎部。 “摆个样子便好,让广桥帮你□□。”将军家治忽然开了口。 “御台所大人,让广桥来吧?”广桥低声说。 御台所摇了摇头,又对将军家治笑了笑。广桥不好再劝,只好守在御台所身侧,随时准备救护。 将军家治慢慢地站了起来,一脸关切地望着下方。御台所使了使力,大野芋被连根拔出。广桥松了口气,连忙接过大野芋,向后走了两步,将大野芋放在备好的黑漆筐里。立在两侧的女中们一起鼓掌,高声喊:“御台所好力气。” 御台所望了一眼地下,忽然尖叫一声,猛地跺了跺脚。也许用力过猛,一只木屐从脚上脱落,她陡然失了平衡,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。 本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,广桥却觉得格外长,眼睁睁看着御台所的白缎外褂猛烈摇摆,金线刺绣闪出刺眼的光。她向前疾跑两步,一把搂住御台所,再重重地跌在地上。女中们发出尖利的惊叫,中间夹杂着男子的喊声,是将军大人。 女中们一起围了过来,七嘴八舌地喊着御台所大人。 广桥眼前出现一张苍白如纸的脸,是将军家治。他一把搂住御台所,大声喊:“快叫常青院来,不,所有奥医师全部叫来!” 奥医师很快会来。广桥心里一松,眼前像蒙上了一层雾,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。头痛得厉害,心里半明半暗,什么也想不起。 “御台所!御台所!广桥!” 这是谁的声音?是将军吗?听起来慌极了,像是受惊的孩子。广桥想安慰他,只张了张嘴,突然失去了知觉,像陷入最深沉的梦里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每次登陆晋江,发现有新的评论,就会特别开心。以前没在网上写过小说,第一次写就是冷题材,况且本周又忘记申榜,真有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。…… 好在还有一路陪伴的朋友们——写冷文像是在寒夜独行,你们是不远处的温暖灯火。 谢谢你们,谢谢你们来看我的文。 第17章 芋虫 将军家治枯坐在御产所里。御台所正在生产,他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呆呆候着。 天渐渐暗了,走廊上的赤铜行灯被一盏盏点燃。一名女中蹑手蹑脚地进来,手里捧着手烛,似乎要点着屋里的灯。他看也不看她,她匆匆点着火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 女中忙忙地来来去去,走得快,衣裾拖在地板上窸窣作响。一盆盆的热水送进去,一盆盆血水端出来。将军家治觉得空气里有浓重的血·腥味,似乎还能听见女子凄惶的呼喊。那是谁?是御台所吗?他想去守着她,可他不能——产房是不净地,将军不能踏足,他说要留在御产所,松岛都呶呶不休,直到他将厌恶的目光投向她,她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。 上午的一切都像一场恶梦。中秋佳节,将军家治和御台所一起来到庭园,御台所要亲手拔出一棵大野芋,由御膳所调制菜肴。拔芋是中秋节风俗,毕竟御台所是天下武家妇人表率,要显示“武风”。将军家治并不担心,大野芋埋得浅,轻轻一拔便可了事。也许真是有预感,御台所伸手去拔,他忽然一阵心悸,赶紧站起身阻止。可她不以为意,一把拔出了大野芋,广桥接过搁在筐里,算是功德圆满,他这才松了口气。可他刚放下心,意外突然发生了——御台所像看见了什么,猛地失去了平衡,摇摇晃晃向后倒,她身后就是块坚硬的庭石!幸亏……幸亏广桥抱住了她,可广桥撞到了庭石上,现在还没醒。 将军家治的心又缩紧了:当时广桥脸色惨白,御台所也一样。他惊惶地看着两人,心乱如麻,手足无措。他从没觉得自己那样软弱无力。 奥医师说广桥伤势不重,休息两日便能恢复,而御台所受了惊吓,可能要早产。将军家治下令把御台所抬回御产所,做好生产的准备。转眼过了大半日,孩子还没生下来。 将军家治握紧拳头,指甲掐进手心,竟也不觉得痛。他已让侧用人田沼意次去庭园里仔细查,御台所当时看见了什么,为何那般惊慌?田沼去了半日,应该在挖地三尺地查。田沼做事妥当,一定会给他个交代。 早过了晚饭时间。刚才松岛进来请用膳,将军家治一言不发,只摇了摇头。松岛指挥女中送了两座食台进来,他依然懒得理。见他脸色不好,松岛也悄悄退了出去。 他漫无目的地看着食台上的菜肴:烤金目鲷、煮虾、鲷鱼刺身、煮鲍鱼、海带豆腐、慈姑栗子还有花蛤味噌汤。当目光扫到一味烤沙梭鱼时,他真想放声大笑——一年四季、春夏秋冬,每日菜肴里都有这种鱼,今日也一样。可今日和往日怎能一样?他的妻子在隔壁受苦,他的孩子不知能不能顺利生下来!他呆呆地坐着,看着一成不变的菜肴,忽然起了种荒诞感。对御膳所的仲居来说,依旧例做菜,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最重要;对侍候的女中来说,有条不紊地做好平日工作最重要;对松岛来说,督促将军按时进食,不违背规矩最重要。人人只想着完成自己的任务,不多做一件,不少做一件,勤勤恳恳,按时按量。没人关心他在想什么,那并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——对他们来说,今日和以前的任何一日没什么不同。对于住在江户的百万町人百姓来说,今日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。 也许有不同。今日是中秋,是值得欢庆的节日。将军家治抬眼看了看窗外,浅金色的圆月挂在树梢上,圆满得不可思议。他的恨意顿时漫出来,所有的事、所有的人都可恨。他想一脚踢翻面前的食台,再将菜肴远远丢出去,可他不能。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,他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杀大权,越是这样,他越不能任意妄为——他曾经看不起自己的父亲,觉得父亲暴躁任性,御下严苛。今晚他突然对父亲多了些理解:当人痛苦到极点,确实想毁灭身边的一切。 将军家治闭上眼睛,深深地吁了口气。 开着窗,空气里有隐约的金木樨香气。侍候的女中都被赶出去了,偌大的房里只有他一个人。窗外有秋虫的唧唧声,是铃虫吧,他凝神听,那叫声又不见了,像被吓得噤住了。走廊上来来去去的女中们也不见了踪影。太安静了,静得叫人发疯。 晚膳早凉了。沙梭鱼冒出细密的水珠,金目鲷刺身瘪了下去,边缘失了水分,微微卷起,像被烤焦了的年糕。味噌汤里的花蛤散出淡淡的腥气。他皱了皱眉,想叫人把食台撤走,又懒得开口,干脆走到窗边坐下。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照在榻榻米上,成了繁复神秘的图案,像是古时神官占卜时得到的神谕。将军家治心惊肉跳地看着,横一道竖一道,到底写着些什么?两日前的晚上,他盼着中秋是好天气,要与御台所赏月吃团子。御膳所一定备下了许多团子,月见团子,雪白滚圆。可谁也不会去吃了。 今晚确实是好天气,月光太好,朗朗地照着大地。他怔怔地盯着榻榻米上的月光看,心里有无数念头来来去去。他想跑出去,跑到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去。他原先喜欢看月亮,可今晚的月亮像是变了样子。圆圆的一轮,怡然自得地放着灼灼的光,那光是冷的、寒的,四处都像罩上了寒霜,他忍不住打起抖来。 走廊传来脚步声,将军家治松了口气,像是被人从噩梦里唤醒。 田沼意次来了,安静地伏在门前行礼,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田沼走在房内,再次伏在榻榻米上。 “怎么样?有没有什么异常?”将军家治的声音低沉沙哑,自己都吓了一跳。 “回将军大人。上午事发突然,田沼命人对庭园严加把守,一个人也不许放进去。已四处搜索,并未发现什么异常。只是……”田沼意次顿了一顿。 将军家治并不作声,等着田沼接下去。 “发现了一些颇肥大的虫豸。田沼特地寻了植木屋匠人,询问那虫是否有什么不妥。匠人说是芋虫,芋虫喜食大野芋的嫩叶,常附在大野芋的枝干处,还会在根处产卵。为了稳妥,田沼又另寻了两名匠人询问,都说是芋虫。” “芋虫……”将军家治皱起眉头。难道御台所突然见到芋虫,所以受惊跌倒?当时御台所确实看了一眼地面,之后跺了跺脚……难道芋虫从大野芋叶片上掉落,落在御台所的脚边?这也合情合理……不过太凑巧了,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。 田沼意次取出一只手箱,轻声说:“将军大人尊贵,只怕从没见过芋虫。田沼取了一只带来,不过芋虫形貌丑陋,将军大人不看也无妨。” 将军家治苦笑了一下:说到虫豸,长到二十四岁,他只见过蜜蜂、蝴蝶和蜻蜓,不,还见过竹笼里装着的铃虫。芋虫长得什么样,他确实一无所知。 将军家治把手箱放在榻榻米上,伸手揭开了箱盖,里面有一只爬虫在蠕蠕而动。他忍不住撇了撇嘴,真是丑东西。 碧绿肥大的身体上布满了墨色斑点,两侧似乎还有密密的脚,也做墨色,隐隐带着些橙黄。将军家治盖上箱盖,眉间现出一个川字——猛然看见这种东西,别说御台所,他也会吓一跳。 房里一片寂静。将军家治不说话,田沼也不主动开口。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松岛在门外行了一礼,轻声说:“御台所大人顺利产下一名姬君。” 将军家治刷地站了起来,高声问:“御台所怎么样?” “御台所大人……有些虚弱。奥医师们已诊了脉,眼下正在煎药。” “虚弱?” “毕竟离产期还有两个月,又受了惊吓……” “性命……是无碍的吧?”将军家治艰难地问出一句。 “将军大人安心。御台所大人洪福齐天,难关已经过去。奥医师会煎药调理,让御台所大人早日恢复。” “带我去看御台所。” “将军大人,御台所大人十分疲惫。奥医师开的方子是安眠的,御台所大人需要休息。” “将军大人稍安勿躁。一切以御台所大人的身体为重。”田沼意次在边上静静地说。 将军家治缓缓地坐了下去。说得没错。她辛苦了,要让她好好休息一晚。 “姬君的情况怎样?” 松岛绽出一个笑容,急急地说:“虽然出生早了些,但奥医师说十分健康。” 松岛和田沼意次伏倒在榻榻米上,齐声说:“恭喜将军大人喜得姬君。” 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沉重的心情轻快了些,像是乌云缝隙里射出一道阳光。他又做父亲了。希望御台所能早日恢复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江户时代的医学水平太低,生孩子真是在鬼门关上兜一圈,哪怕是天皇家和将军家,难产死的、产后失调死的一大堆。还是科学昌明的时代好啊!穿越再美,我也是不去的!! 感谢朋友们的评论和收藏,我要努力更文~ 第18章 野心 御三卿之一一桥家的府邸在千代田城的一桥门内。当年八代将军吉宗设立田安家、一桥家两家,特选了两块宽敞的地,建起了田安邸和一桥邸。虽然吉宗更爱第二子德川宗武,但一桥邸也占地近两万坪,雕梁画栋,十分豪华。 德川宗尹是德川家数一数二的风流人,不光绘画吟诗,对造园也颇有心得,称得上胸中有丘壑。一桥邸的庭园并不算大,却处处精致,穿过庭园的柴门,眼前是一座筑山,巧妙遮挡了视线。沿着生着青苔的小径一路向里,眼前现出一池碧水,水上架着石鼓桥,名唤渡月桥。水中央有龟、鹤两座小岛,岛上栽着数株垂樱。春风一起,淡绯花朵开得密匝匝的,压得垂樱枝条更低,一直扫到水里去,引无数锦鲤浮上接喋。水里还养了莲花,圆圆的叶子飘在水中,衬得水色更清,几对鸳鸯在莲叶间游弋,游得累了,便停在池边不动,颈子弯在背上,像是盹着了。 已是九月,江户有了秋意,德川宗尹的庭园里树叶五色斑斓,不输春日的繁花烂漫。水池边植有数株青枫,如今满树皆红,远远看上去像着了火;另一侧的银杏叶子已尽黄了,衬着碧蓝的天,更是金黄耀眼。坐在水池西边的茶屋里,上看银杏晴空,下看红枫碧水,实在是神仙过的日子。 自战国时代始,终年征战沙场的武士对茶道产生了迷恋,精于茶道的茶人也在各大名处登堂入室。在村田珠光、武野绍鸥等大家的基础上,千利休开创了“寂茶”一派。茶室不求大,只求清净脱俗;茶器不求贵重,只求取诸自然,浑若天成;茶客不须多,只求宾主尽欢。进入江户时代,战火硝烟逐渐远去,但饮茶仍是武人眼中的风雅事。诸大名集茶器、开茶会的热情也长久不衰。 德川宗尹是茶道高手,曾拜在里千家名师门下,学得点茶的好手段。只是他自恃身份,很少在人前显摆。不过,既是在家中,他也少了忌讳,尽情显示自己指上腕间的功夫。 鹤釜里的水滚了,发出急促的响声,像夏日急雨敲打地面。釜口冒出稀薄的白气,德川宗尹的脸上像笼了一层纱。宗尹的世子德川治济端坐在下首,默默望着釜身上的铁铸装饰:仙鹤展开宽宽的翅膀,釜盖上的细长拉手正是仙鹤的颈子。水滚后白气缭绕,仙鹤像在云中飞翔。这是京都著名釜师大西家二代当主净清所制,世间只此一只。 德川治济幼名丰千代,是德川宗尹的侧室细川氏所生。宗尹的正室是原太政大臣一条兼香的女儿,宗尹不喜公家,先后把正室所出的两个儿子送去越前福井藩做养子,细川氏所生的丰千代成了长男。今年丰千代举行了元服礼,也得了将军家治赐的“治”字,改名德川治济。 八代将军吉宗的三个儿子里,德川宗尹相貌最佳。德川治济继承了父亲优点,五官轮廓秀丽,是俊俏孩子。父亲亲手点茶,治济不敢怠慢,端端正正地坐着,看着父亲动作。 德川宗尹并不与儿子说话。这茶室是他的世界,一砖一瓦、一几一画都是依他的趣味选择。在茶室的时候最放松,他静静地享受这闲暇时刻。 宗尹身后是古松制成的床柱,老松刨皮,只涂上一层清漆便直接拿来用。枝干上的节疤、虫洞具在,别有枯寂意蕴。床柱里侧挂着幅水墨写意,是唐国的舶来品,南宋画师玉涧的《远浦归帆图》,八代将军吉宗赐下的。淡墨抹出层峦叠嶂,大片留白,只缀上远帆点点,地道的文人恬淡趣味。 宗尹一动不动地端坐釜前,用帛纱擦拭抹散葵纹莳绘茶罐,再取下一块,轻轻擦了擦茶杓。右手拈起帛纱边缘,夹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间,先放好柄杓,再轻轻揭开釜的盖子,用时雨铭的柄杓舀出沸水。 德川治济凝神看着,父亲的动作舒展优美。修长的手指握着茶筅,不紧不慢地移动,发出沙沙的点茶声。父亲放下茶筅,把一只朴素的黑乐烧茶碗放在他面前,碧绿茶汤,覆着细细的泡沫。 德川治济低头行了一礼,喃喃道谢。分三口饮尽,拇指和食指夹住茶碗,取出手巾抹净碗口残茶。 “火候恰到好处。”对父亲说这话有些滑稽,但一入茶室,只论宾主,不论父子。 “还要一碗吗?”父亲含笑问他。 “稍后再请赐茶。” 父亲点点头,又取出一只赤乐烧茶碗,点茶自饮。 德川治济依规矩把茶碗托在掌中看了两圈,长次郎作品,继承了千利休的“寂茶”奥义。江户人爱豪奢,喜华贵茶器,光华灿烂的涂金金襕茶碗极得追捧。父亲却嫌它恶俗,那么多年来,独爱乐烧一派。 “今日点的茶有些烟火气。可能是心有旁骛,不够全神贯注的缘故。”父亲用怀纸拭了拭嘴角。 “儿子愚钝,请父亲大人指点。”知道父亲有话说,德川治济低头一礼。 “前段日子我给你定了一名侧室,原先叫阿绫,如今叫阿富吧。”德川宗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。 治济有些不解:几年前九代将军家重做主,给他许了京极宫家的女儿做正室。如今尚未完婚,父亲怎么提起侧室的事? “这位阿富,眼下在大奥。她是伶俐女子,刚做了一件大事,只是心急了些。”宗尹嘴角泛出一丝微笑,在治济看来,那笑带了些残酷的味道。 治济垂下眼睛,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。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,宗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,沉声说:“你元服式已了,再不是无知小儿了,有些事也该和你说清楚,你也要多历练。一桥家当主,不能是心慈手软的傻子。” 治济心中一凛。心慈手软的傻子……父亲自然有所指。说的是谁?是田安家的宗武伯伯,抑或是……将军大人?心中有无数疑问,却不敢流露出来,只能恭恭敬敬地答应。 “阿富是伊贺组组头家的女儿,但这层身份早没人知道了。我寻人把她送入大奥,她的任务是……将军不能有后嗣。”宗尹闲闲地说下去。 将军没有后嗣,那世子要从御三卿里选。御三卿不止一桥家,还有田安家和清水家。田安家是御三卿之首,地位最高;清水家的德川重好是将军家治的亲弟弟,关系最亲密。这将军之位,似乎轮不到一桥家头上。 治济有些疑虑地说:“就算没有若君,田安和清水家似乎更有胜算。” 宗尹摇了摇头,缓缓地说:“你看到的只是表象,罢了——毕竟还年轻。我那死了的哥哥(九代将军家重)深恨田安家的宗武,将军家治不可能不知道,就算家治要原谅,我也有办法。而清水家……德川重好不可能有孩子,怎么能做将军?重好爱男风,厌憎女子,和他那父亲恰恰相反。”宗尹忍不住笑出声来。 “将军春秋正盛,迟早会有后嗣吧。” “咱们这位将军,不知怎么回事,竟然是痴情种……”宗尹歪着嘴角一笑。 治济暗暗点头。除了二代将军秀忠,哪有将军不置侧室的?连东照权现都有众多侧室,生下许多子女。 “中秋时御台所早产,得了一名姬君。”治济喃喃地说。 “所以说阿富太性急了些——就让御台所生,生下来也不晚。毕竟大奥里孩子夭折不是稀罕事。夭折的孩子多了。”宗尹皱起眉,似乎有些不耐烦。 治济心头一寒。听父亲言下之意,御台所早产似乎不是意外,而与那位阿富有关。谋害御台所可是斩首破家的大罪。 可能是他脸色变了,宗尹横了他一眼,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。 “你生为男子,没想到胆子却小。什么将军,什么御台所,你以为真是天命所归?都是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的子孙,大家有什么不同?” 治济低下头不做声,一颗心怦怦直跳。本来,八代将军吉宗设立御三卿的目的就是储备德川家血脉,万一将军家没了子嗣,可以从御三卿里选一位世子。所以御三卿没有领地,家臣也是从直属将军的旗本和御家人里选择。而且,御三卿地位虽高,却没有参与政事的权力。说得苛刻些,也就是做一辈子富贵闲人,多生儿子罢了。 和田安家的德川宗武比起来,父亲老实乖巧、知情识趣。德川宗武少时有才名,连弓马射猎都是一等一的。还时不时还向八代将军吉宗上书,议论政事,表明自己的见解。 相反,自家父亲对弓马虽也精熟,但风流蕴藉,是德川家一等一的雅人。而且安分守己,不干己事不开口,从不妄议幕政。因此将军家重也恩赏有加,父亲过得舒适自在,从未缺过什么。 父亲以前很少与他谈政事,今日是推心置腹了——德川治济从没想到父亲有如此野心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昨天双十一,我坐了大巴坐飞机,坐了飞机坐大巴,什么都没有买。省了钱…… 今天这一章可以概括成“如何教坏一个小孩”。我一边写一边感慨:做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?我的终极梦想就是做一个富贵闲人!在终年温暖的小岛上买个房子,天天看书喝茶晒太阳,什~么~正~事~都不干。 第19章 阋墙 四周是如画美景,父亲在侃侃而谈,德川治济心里却犯了疑——据说德川宗武曾上书给八代将军吉宗,举出哥哥家重的若干条缺陷,还直言不讳,说家重不是将军的合适人选。吉宗看后不置可否,随手放入手边的文箱里。吉宗有个习惯,重要文书都放在一只四季草花莳绘文箱中,文箱挂了锁,唯一一把银钥匙吉宗随身携带。 当时在房内侍候的御坊主都有些疑惑——也许吉宗真起了废长立幼之心。御坊主是千代田城里的使唤人,剃了光头,做僧人打扮,负责端茶送水、传递文书的工作。他们穿梭在千代田城内,最擅长打探、传递消息。大名们为了第一时间获取城内情报,都与御坊主有金钱上的来往。很快,德川宗武可能成为新世子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,不少大名也赶紧去田安宅邸请安问好,生怕去晚了。可不久后,大家发现这是假消息——将军吉宗隐居,搬去西之丸做了大御所,世子家重正式成为九代将军。大御所吉宗去世后,德川宗武立刻获了罪——将军家重在报仇。 德川宗武不是傻子,为何会斗胆上书,直陈家重的缺点?家重身体孱弱,连话都说不清楚,作为父亲的吉宗比谁都清楚。对父亲诋毁哥哥,宗武这招棋实在风险太大。 “父亲大人,儿子有一事不明。”德川治济怯怯地问。 德川宗尹并不接口,似乎在等他说下去。 “宗武叔叔给有德院(将军吉宗)的上书,是他自己的主意吗?” 宗尹闲闲地望着身边的宗全笼竹编花器,赭色煤竹编成底方口圆的小篮,拉手处用藤条点缀,里面孤零零养着一支雪白的蟹爪菊,十分雅致。 “这是谁的作品?”宗尹不理儿子的疑问,忽然说了句题外话。 “久田宗全,茶人久田宗利之子,母亲也是茶道名家出身,千宗旦的女儿。宗全善做乐烧茶碗,更擅制各类花器,他的竹编作品被称为‘宗全笼’,父亲大人手边这只正是。”德川治济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串。 宗尹点了点头,又叹了口气,轻声说:“你知道的也不少了,只是心机差了些。也怪我,总是懒得教你,不过眼见你也大了,该学起来了。” “儿子愚钝。” “在世人看来,我在御三卿里最‘不务正业’,也最没有威胁。对功名利禄都淡淡的,只有一颗爱风流的心。”宗尹扯动嘴角笑了笑。 “我可不是淡淡的,世上好东西太多,我可都想要。你去过将军家的滨御殿?那里的潮入池你还记得?那是引海水入园而建,每日潮起潮落都有不一样的变化。千代田城的御座间你也去过,那狩野派的画,细腻里夹着豪放,值得细细看一日……可那都是将军家的。我也是有德院的亲生儿子,身上流的血和家重哥哥有什么不同?可因为晚生了几年,什么都是他的,不是我的。” 宗尹伸手抚摸蟹爪菊的花瓣,修长的手,指甲铰得整整齐齐,养尊处优惯了的。 “我曾请宗武哥哥饮茶,不无忧虑地提到家重哥哥的身体。将军大人没有好身体,幕府根基不稳啊。宗武哥哥当了真,还上了书——宗武哥哥是直心肠的人。”宗尹轻轻扯下一片花瓣,托在掌心看了又看。 “若论风流还数白菊。正如纪友则所咏,‘在此赏花人,待人人落后。篱边白菊花,误作白衣袖。’”宗尹轻轻叹了口气。 德川治济呆呆地望着父亲,父亲的话听起来轻描淡写,其实藏着多少幽深计谋。貌似无心地议论两句,说者似无意,听者却有心——于是德川宗武上了书,生生犯了忌讳。德川家代代立长不立幼,又推崇唐国的朱子理学,强调长幼有序。宗武犯了大罪啊,若不是有德院宠爱,没准要破家切腹。可有德院一死,宗武顿时获了罪。田安家是御三卿之首,可两年不能登城,是大大的耻辱。 “也是没办法,只能用这迂回战术。你不知道,将军有专用的护卫,也就是有德院从纪州唤来的御庭番。我曾想用伊贺者,只需射上两枚毒针,立即大功告成……可惜伊贺组头藤林胆子太小……不过御庭番也不能小觑,如此明目张胆地大开杀戒,他们不会善罢甘休,万一事情败露,也是麻烦。”宗尹一脸的遗憾。 德川治济默默地听着,心底有点发寒。两枚毒针给谁?一枚给家重,一枚给田安家的宗武?父亲成了有德院唯一的儿子,将军之位唾手而得。 “不过我还年轻,况且还有你,再等等也无妨……如今将军家治与御庭番联络不多,这是好机会。我送了阿富入大奥,将军没有后嗣,得从御三卿里选。”宗尹冷冷地笑了一声。 “如果阿富被将军看中,怎么办?”德川治济好容易挤出一句话。 德川宗尹将残茶倒入建水,又往鹤釜里添了些水。 “咱们这将军是个怪人,喜欢京女,又有些固执,坚决只要御台所一人。阿富伶伶俐俐一张脸,不是将军喜欢的类型……” 德川宗尹拈起帛纱擦拭茶碗,忽然笑了一笑,低声说: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。阿富也鬼着呢,一开始打着平步青云的主意。我把她送进大奥,她很快巴结上了御年寄松岛。她千伶百俐,松岛对她很喜爱,春天赏樱会时,专门让她在将军面前弹三味线。可惜啊,将军没有看上她。之后她又试了许多次,将军对她视如不见。她彻底死了心,托人给我带信,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,她保证大奥没有后嗣。” “阿富会真心效力?” “我有诱饵,让她真心效力。我许了愿,几年后接她出大奥,给你做侧室。其实她也不错:相貌好,身上又流着伊贺的血,筋骨强健,胜过公家女子万分。伊贺者的身体,配上一桥家的头脑,我倒想看看,生下来的孩子会是怎样的人才……”宗尹笑着看窗外,似乎看得入了迷。德川治济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,窗外是几棵枫树,有枝条正巧从窗前横过,映着雪白的窗纸,枫叶显得更红了,像一个个小小的血手印。治济心中一寒,忍不住打了个突。 阿富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?听父亲言下之意,似乎年轻美貌,岁数也和他相差不大。年轻小姑娘能成什么事?刚才父亲说御台所早产与阿富有关,难道阿富用了什么手段?德川治济皱起眉头,还是不太信。 “你似乎对阿富很感兴趣。”宗尹似笑非笑地看着儿子,“可惜没留张画像给你。但我保证是美人,而且是聪明的美人。” 德川治济有些窘。他知道父亲是浪荡子,不光纳了数房姬妾,据说还有外室。 “阿富实在聪明。”鹤釜里的水滚了,揭开釜盖,无数细密的水珠从釜底冒上来,宗尹凝神看着,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物事。“她知道御台所要在中秋拔大野芋,特意在大野芋周围埋了不少芋虫的卵。御台所拔出大野芋,瞥眼看见数条芋虫蠕蠕而动。宫家的女子,从小到大,估计只见过蜜蜂蝴蝶,看见那么恶心的虫豸,哪有不怕的道理?” 德川治济倒抽了口凉气。明明是年轻女子,心思如此歹毒,却又细密。父亲还说是美人,那当真是艳若桃李,毒如蛇蝎了。 “光用芋虫不算什么,还有妙的呢。庭园里种了大野芋,那有芋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,谁也不会起疑,更不会追究。那庭园在大奥中心,距离御产所颇有段距离,等御台所送去那里,再叫上奥医师,御台所必定奄奄一息了。”说到这里,宗尹歪了歪嘴角,有些不屑地说:“京女身体孱弱,哪经得起这个?” 这阿富一定想害死御台所……德川治济心惊胆战地想。这样的女子不是人,是妖怪,娶回家是祸害。若要不受其害,只有比她更厉害,更狠毒才行。他哪里胜得过? “御台所挺过来了,生下个姬君——这也无所谓。我打听到个消息,御台所已不能再怀妊了。”宗尹慢条斯理地说完,拈起柄杓从鹤釜舀出沸水,注入茶碗中。 听说将军与御台所十分恩爱。将军该有多伤心……德川治济模模糊糊地想。 “生在将军家,偏要讲什么情爱,什么专一,最后就是这个下场。”宗尹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筅,茶筅在茶碗里转动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 “你也要记得。身上流着德川家的血,就别奢望做一个平平凡凡、普普通通的人了。不为刀俎,便为鱼肉。”宗尹深深地望了儿子一眼,把新点的茶放在他面前。 德川治济压住内心的翻腾,恭敬地点头一礼,喃喃道了声谢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德川治济现在还是懵懂少年,很快“雏凤清于老凤声”了~他可是历史上的大人物啊。 第20章 万寿 江户幕府的典药头今大路右近活了四十岁,从没那么烦恼过。 凉爽的秋夜,秋风带来金木樨的清香。今大路右近坐在走廊上望天,天是澄净的琉璃绀,看不见一丝云,孤零零地挂着一个月亮。猛一看有些圆,细看才发现缺了一块,像被天狗一口咬去了。 今大路右近举起身边的酒壶,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阵,喝得太猛,酒浆从嘴角流出,弄得衣襟上淋淋漓漓。他丢下酒壶,摸出手巾擦了又擦,突然叹了口气,似乎有无限萧索。 今大路家是名门,祖先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的“天下第一神医”曲直濑道三。道三是自学成才,可能是天分极佳,先后治好不少疑难杂症,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名医。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,一来二去,道三成了不少大名的座上宾,还曾出入御所,为天皇陛下诊脉,后来成为太阁丰臣秀吉的专用医官。德川家康一统天下后,特地寻访道三,道三当时阳寿已尽,家康把道三的子孙请到江户,封了“典药头”的官儿,还赐了一千二百石家禄。 千代田城大致分为处理政事的“表”和将军私宅的“奥”两部分,大奥女子有恙,奥医师负责诊治,将军和御台所的日常号脉也是奥医师的职责。大名们在千代田城坐地,万一有谁生了急病,就该表御番医师出场了。无论奥医师还是表御番医师,都归典药头管辖。一言以蔽之,典药头是天下医师之首,将军和御台所若贵体有恙,自然着落在典药头身上。 想到这里,今大路右近头痛如绞。御台所数日前不慎摔倒,等奥医师赶到,御台所脸色雪白,一条命去了半条。奥医师战战兢兢把脉,发现御台所即将生产——当时怀妊才八个月,是名副其实的早产。 奥医师给产婆交代了几句,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。一盆盆热水送进去,孩子就是生不下来。将军大人一直在御产所守着,所有医师都手忙脚乱地赶去,连不当值的今大路右近也被千代田城来的使者唤了回去——那使者快马加鞭来的,马儿跑得全身是汗,使者也满头是汗。今大路当时喝了点酒,有些微醉,见了那阵势,酒立刻醒了。 今大路换了正装,匆匆忙忙登城,千代田城所有医师已守在御产所了。苦苦等了整个下午,眼看天色慢慢暗下去,御台所终于产下一名姬君。女中们给御台所理了理仪容,医师们进去诊脉,御台所脉象微弱,实在有些异常。医师们悄悄议论,都有不吉的预感。 御台所是贵人,今大路右近也不能随意触碰身体,连寻常诊脉都要搭上袱纱。一名奥医师灵机一动,细细盘问了产婆,产婆嗫嗫嚅嚅,似乎也有些不确定。医师们与产婆谈了许久,最后才明白:御台所身子本来不好,这一胎早产,生的又艰苦,身体大大受损,以后想再怀妊难于登天。 今大路家代代世袭典药头,也听过不少大奥掌故。历代御台所,除了二代秀忠的崇源院(阿江),要么从未怀过妊,要么生子早夭,公家贵女身体孱弱可见一斑。本来也不是大事:御台所生不了,自有侧室生,除了三代将军大猷院(德川家光),哪位将军不是侧室的孩子?可将军大人又不置侧室。今大路右近面如沉水,医师们也愁眉不展——如果不跟将军大人说实情,一年年过去,御台所迟迟不怀妊,将军大人会疑心医师无能,没准降下雷霆之怒,作为典药头的今大路右近自然首当其冲。 今大路右近左思右想,决定如实撰写诊疗记录,“御台所大人贵体受损,只恐不能怀妊”也一并写上。御台所的诊疗记录存档,存档要经过御坊主、奥右笔等多人之手,消息立刻像长了翅膀,整个千代田城都知道了。 今大路右近还专门向将军大人禀告过,他清晰地记得将军大人的表情——一张脸毫无血色,也没有表情,眼底有震惊,还有深刻的痛苦。当时他伏在地下一动不敢动,生怕将军大人的怒火突然爆发。 将军大人没有动怒,只疲倦地说:“尽你们的力,好好给御台所调养身体。不管能不能再怀妊,先把身体的亏空补回来。” 今大路右近如释重负,满怀感恩地连声答应。将军大人目光呆滞,喃喃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,隐约是“当时不该让她去拔的。”今大路微微抬起头,有些不解,立在一边的侧用人田沼意次向他连使眼色,示意他赶紧出去。今大路又行了个礼,悄悄退了出去。 从御座间离开,今大路右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,内衣全都湿了。直到走出千代田城,他才醒过神来:将军说的是御台所——中秋那日,御台所按规矩去拔大野芋,不慎摔倒,以致早产。 丧魂落魄地回到家,今大路右近才觉得后怕——将军对御台所如此情深,如今御台所身体如此坏,他是医师之首,让他切腹都不为过。 夜深了,风里带了些寒意,今大路右近从回忆中醒来,只觉得手脚冰凉。为御台所调养是将军大人的命令,可药石不是万能的,御台所要想调理好,可是难上加难了。 天刚蒙蒙亮,广桥坐在镜台前发呆。昨晚乱梦连连,她早早起了床,与其继续被梦境骚扰,起来了反而畅快。 说是乱梦,主题只是一个:中秋那日发生的不祥事,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梦里,不过又加了些离奇情节。御台所惊呼一声,身体失去了平衡,白缎外褂被风吹得蓬蓬的,金线刺绣的菊纹射出刺眼的光。梦里的她飞身去救,双腿像灌了铅,怎么也动不了,眼睁睁看着御台所摔倒在地,白衣下摆染上了斑斑血痕。 梦中的广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迸出来,想要喊出来,嘴巴张得大大的,就是发不出声音。她真的吓坏了,猛地睁开眼,周围暗沉沉的,只有窗边有些灰色,是破晓时分的晨光。刚才是在做梦。枕上湿漉漉的,脸上也爬满泪痕。 广桥不愿叫醒隔壁的专属女中,取出秋草莳绘手烛,悄悄点燃了行灯。行灯的光是暗金色,混上窗外渗进来的灰色晨光,显得格外惨淡。借着灯光照了照镜子,双目浮肿,脸上泪痕交错,苍白又憔悴。她简直认不出镜中那个人了。 广桥侧过脸不愿再看,只是呆坐着。已是九月初,金木樨过了花期,菊花开得正好。窗下植着一大丛,似乎全开了,清苦的花香一丝一缕地钻进房里,像是汉方药气,只让人口里发苦。大奥住满了女子,本就苦透了,哪禁得起闻这个?她恨不得让人立即把菊花拔去了。 心里乱哄哄的,有千万个念头来来去去。广桥叹了口气,从镜台里取出梳子,想梳上个几百下,一不小心,梳背撞上太阳穴,痛得叫了一声。对镜子看了看,好在没有刮到伤口。中秋那日御台所眼看要倒,她冲过去搂住,两人一起摔倒,她的头擦在一块庭石上,当场晕了过去。据说流了不少血,如今伤口已结疤了,几道丑陋的疤痕横亘在太阳穴附近,像让人憎恶的爬虫。 广桥狠狠咬住下唇。如果当时动作再快一些,也许御台所不会早产,身体也不会损伤得那么厉害,是她照顾不周。她曾起了以死谢罪的念头,可御台所在御产所养了十几日,依然恹恹的,每日昏昏沉沉,似乎连睁眼都没有力气。 她没有权力死,她要照顾御台所,还有万寿姬,那个早产的姬君。 广桥擦到庭石,头部受了撞击,整整躺了两日。第三日一早,她勉强撑着去看望御台所。御台所身着白缎产衣,头上束着宽宽的缎带,一张脸黄黄的。广桥头部受伤,发髻上也绕了带子,主仆两人含泪对望,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。 广桥也去看了姬君。因为早产,孩子十分孱弱,穿着簇新的产衣,盖着薄被,看上去似乎更小了。她询问了奥医师,医师们都有些不安,不知姬君能不能活下来。听说将军家治给她起了“万寿”的名字,可能想讨个好彩头吧。 睡在隔壁的女中们都起床了,送来洗脸擦牙的盥洗用具。广桥匆匆挽起头发,两鬓头发梳得蓬一些,伤疤也不太看得到。可看不到不等于不存在,就算伤口的硬痂脱落,仍会留下深红的痕迹。中秋那日,那短短的一瞬间竟有如此惨痛的后果,广桥一生也忘不掉。 只怕御台所不能再怀妊了。广桥在大奥几年了,知道奥医师的说话技巧,永远不会说得太绝对,永远都留下转圜的空间。奥医师说御台所怀妊困难,等于说没多少可能了。 想到这里,广桥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,手也没了力气,梳子似有千斤重,啪嗒一声掉在镜台上。嵌螺钿的香粉盒被打翻了,撒了满地,浓郁的香气直扑鼻孔,喉咙也干起来,像是吞了热炭。一个年轻女中抢过来收拾,广桥呆呆地看着,似乎与自己全无关系。 外面亮了些,朝阳升起来了,红红的一团,衬得天上的云黑乎乎的,让人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。都说夜里人容易绝望,可太阳出来了,她也没松快多少。 太阳出来了。广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,忽然觉得有些不对——她要去御产所。御产所离长局有一段距离,等赶过去,御台所可能早醒了。 粉盒里还剩了些,广桥胡乱抹了两把,又敷衍了事地描眉点唇。她已是戴罪之身了,哪有心思细细化妆? 作者有话要说: 据说昨晚有超级月亮,但碰巧下了雨,别说超级月亮,普通月亮也没见着。 昨天坐车,车上贴了西岛秀俊的海报,似乎是空调广告?——一身白衣,只露侧脸,双手托着一个小婴儿,对婴儿皱着鼻子笑。哎呀,刹那间被电到了。看的第一部大奥剧就是西岛主演的,缘分啊。 碎碎念时间到此结束。再次感谢收藏、评论、投雷的朋友们~感恩~感恩~ 第21章 命令 早起还有太阳,没多久阴了下来。淡白色的天,湿漉漉的,像被眼泪浸湿了的手巾。银杏叶子都黄了,瓦灰的树干上缀着金黄叶子,笔直伸向天空。路上遇见不少女中,见了广桥,都忙忙地侧身行礼,她只点点头,与她们擦身而过。 御台所用了些粥,迷迷糊糊睡着了,侍候的女中说御台所昨晚睡得不好,正好补觉。广桥点点头,转去看万寿姬,正被乳母抱在怀里喂奶,小眼睛眯着,握着粉嫩的拳头。乳母是松岛选的,趁乳母低着头,广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两眼,一张脸涂得雪白,淡眉细眼,中等身材,似乎是个安分守己的人。 在大奥,乳母可不是单纯喂奶的人,身份非同小可——松岛就是最好的例子。再往前数,三代将军家光的乳母春日局更是权势显赫,连幕府最高官员老中都怕她三分。不过万寿姬只是姬君,也就在大奥养到十多岁,再由将军大人精心择一位大名世子,置上许多陪嫁,风风光光地嫁出去。姬君出嫁,乳母也跟去享福,仅此而已了。所以,和世子乳母不同,姬君乳母一般没什么野心。 万寿姬似乎睡着了,乳母掩上衣襟,把万寿姬抱直了,轻轻拍打后背。广桥静静看着:孩子还小,眉眼轮廓不分明,看不出像父亲还是母亲。她忽然想起另一张小脸——额上垂着乌黑刘海,脸颊鼓鼓的,花瓣似的小嘴带着微笑,包在赤地蝶纹振袖里,活像上巳桃花节时装饰的人偶。广桥猛地闭上眼,像是被强光刺痛了眼睛,闭着眼也看得见,那孩子的模样已刻在脑子里了。那是将军与御台所的第一个孩子千代姬,只活了不到两岁。 乳母把孩子放在被褥上,轻手轻脚地盖上了薄被。广桥定定地望着,孩子睡得安详,粉粉的小脸,睫毛又长又黑。她叫万寿姬,希望她真能长命百岁。 外面传来响亮的通传声,将军家治来了。乳母顿时手忙脚乱,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。广桥转身出去迎接,乳母如释重负地跟在身后。广桥看了她一眼,没有出言责怪,她刚进大奥,许多规矩还不熟。 将军家治表情如常,只是脸色有些苍白。女中们伏在两侧,他看也不看,径直进入御台所休息的房间,广桥悄悄跟了进去。 御台所还在睡,发髻解开了,一头乌发散在白绢枕头上,黑得触目惊心。面无血色,连嘴唇都是苍白的,睫毛轻轻颤动,似乎睡得并不安稳。 将军家治坐在御台所枕边,广桥跪坐在门前,脑子里来来去去,都是无关紧要的事。大奥女子讲究厚重妆容,将军家治可能从没见过御台所素颜的模样。御台所皮色白皙,脸上却有些雀斑,容貌虽然端丽,五官也不是全无瑕疵。如果御台所没睡着,一定不愿让将军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吧。 广桥从睫毛下瞥了将军家治一眼:二十四岁的年轻男子,原是瘦削身材,近日来更瘦了,可能是日夜忧心的缘故。脸颊也微微陷了下去,轮廓更犀利了。 将军家治似乎没察觉到身后有人,只是垂着眼,默默注视着枕上的御台所,目光有些悲哀,还有些温柔怜惜。广桥觉得高兴,旋即又觉得难过,这样好的一对夫妻,为何要受这样的磨难?难道德川将军家当真有魔咒,公家女子一入大奥,必定得不到幸福? 广桥正在胡思乱想,将军家治悄无声息地起了身。等她醒过神来,他已站在她面前,她一惊之下正要起来,只听他低声说:“跟我来。” 广桥一时反应不过来,只得依命跟着。御产所静悄悄的,女中们都在外面守着,跟随将军的护卫也在门外等候。将军家治在走廊上快步走着,映着赭茶色松木地板,脚上的足袋白得耀眼。他不说去哪,她也不敢问,只得低着头跟着。他步子迈得很大,她竭力跟上,几乎要跑起来,绢制衣裾拖在地板上,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。 走到御产所门外,护卫们一起行礼。侧用人田沼意次躬身上前,轻声问:“将军大人是否立即回中奥?”中奥是将军处理政务的地方。 将军家治摇一摇头,指了指前方。田沼意次略一思索,立刻向身后的御坊主使了个眼色,御坊主从鞋箱里拿出一双五枚重草履,端端正正地摆在走廊下的踏脚石上。 广桥有些踌躇:御产所前方有片园子,是怀妊的御台所和侧室散步用的。大奥里将军子嗣大过天,不管原先身份如何,一旦怀妊,立刻变成最尊贵的女子。御产所前这园子修得十分精致,堆了筑山,挖了池子,还种了不少花卉。将军家治换上了草履,是要去园子吗?她也要跟着去? 广桥正左右为难,将军家治瞥了她一眼,眼里有一丝不耐烦。她心中一凛,忙忙地踏上草履。 “你们在这等着。”将军家治望着田沼意次,丢下一句话。 护卫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广桥,她脸上一热,连忙做出不以为意的神情,跟着将军向前走。芒刺在背,护卫们一定都盯着她——广桥从没那么不自在过,手脚都僵硬起来。她是跟着御台所的御年寄,将军家治带着她去园子,还不许人跟着……这算是大奥奇闻吧?很快会传得人尽皆知。 将军家治依然走得飞快,广桥气喘吁吁地走在后面。广桥家只是一般堂上公卿,算不上显贵,但也遵循传统,从小教育她要幽静娴雅。进了大奥,成了御年寄,更讲究举止斯文有度。广桥活了二十七年,从没走那么快过。今日将军家治不知怎么了,带着她走了那么久。 绕过筑山,沿着一条小道前行,穿过银杏林,再路过菊花圃……广桥几乎要绝望了,觉得将军会无休无止地走下去。到了一处水塘前,将军家治猛然停住了,广桥松了口气,急忙摸出怀纸按住嘴,竭力调匀呼吸。 将军家治不说话,广桥也不敢插嘴,只能默默等着,与他保持一段距离。 广桥和将军家治从未独处过。初见时,他是天潢贵胄的将军世子,后来又成了高高在上的将军。因为他要和闲院宫家的伦子女王成亲,她远道而来,从京都转来江户,又进了大奥,做了御年寄。她和他之间并无直接的联系,如果不是伦子女王,他与她一在江户,一在京都,一东一西,永远不会相逢。所以她和他没有独处的必要,今日是为了什么? 将军家治始终没有回头,只静静望着眼前水塘,比起滨御殿的潮入池来,这水塘小小的,只是聊胜于无。塘里播着慈姑草,碧绿叶子直直立着,叶间有零星小花,白瓣黄蕊,洁净得紧,有种小家碧玉的风情。 水塘边立着一只白鹤,长长的颈子弯在背上,一动不动,像是沉入最香甜的梦里。千代田城里的白鹤都是在御饲付场里训练过的,并不怕人。 四周一片寂静,将军家治没有说话,广桥也不敢开口。 白鹤拍了拍翅膀,似乎想飞起来。可翅膀上的长羽早被剪去了,它徒然地拍了几下,依然没法离地。和大奥女子一样,这鹤也被关在看不见的牢笼里,一生不得自由,广桥暗暗叹气。不过,比起御饲付场里的同类,这只鹤算是好运的。 江户幕府是武家政权,德川将军是武人之首,虽然已安享太平一百余年,不少武家规矩一直保存着,捕鹤式便是其中之一。每年寒风一起,将军会换上藤色战衣,带着护卫驾临设在品川地区的御饲付场,亲自放鹰,去捕捉养在那里的白鹤。 御饲付场里的白鹤被训练多时,见到生人也不躲避。鹰匠献上最凶悍的鹰,将军亲手放飞,再退回青竹搭成的凉棚里休息,观察飞鹰如何用利爪捕捉白鹤。飞鹰爪子硬如铁铸,白鹤身躯庞大,被抓住也动弹不得。鹰匠再持刀上前,对白鹤的左腹部开上一刀,取出内脏,丢给飞鹰食用。白鹤腹内再抹上赤穗盐,用丝线细细缝合,由专门的使者送往京都——那是将军献给天皇的礼物,元日时天皇御所会用鹤肉烹制白鹤汤,是少见的珍稀吃食。 将军家治去年年末第一次参加捕鹤式,据说捕到的白鹤特别肥大。使者快马加鞭送到京都,献给天皇陛下。据说天皇看了看白鹤,不但神情欢悦,还破例赏了使者大判金一枚。眼前这男子亲手放鹰捕鹤,再亲眼看着白鹤被开膛破肚……想到这里,广桥打了个寒颤,忍不住眯眼往往头顶的太阳,明晃晃的阳光洒在脸上身上,她心里却涌起一阵阵寒意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昨天上晋江,看见字数不断增多,收藏纹丝不动,顿时悲悲切切,双手颤抖,连更新的力气都没了(泪)。 今日鼓起勇气点开晋江,发现收藏虽然只是微动,但评论涨了好几条,不禁又有了力量——感谢一直关注这个故事的朋友们~ 据说如今晋江流行苏爽文,这个故事算不上苏,也不算爽……所以,能一直陪着我的朋友们都是真·知心爱人~感谢~ 第22章 坦白 将军家治站在前方发呆,似乎早忘了广桥。他是高个儿男子,头发挽成大银杏髻,满满系了十多根白元结。因在大奥里,正装礼装一律不用,是最寻常不过的装束。葵纹黑缩缅小袖,外罩挺括的茶色肩衣,领口微露涩茶内衬,腰里结着萌葱博多带。博多带略宽,越发显得身材潇洒。广桥从没注意过他的穿着,隐约听说他喜欢茶色,看样子此言不虚。 初见时家治只是少年,虽然一脸严肃,但年岁摆在那,她从来当他是半大孩子。当时她也只十五岁,却自认比他成熟许多。他生长在千代田城,自小锦衣玉食,从没缺过什么;她是穷公卿的女儿,总吃银钱的苦,又是侧室所生,身份有些尴尬。人间辛酸,她从小尝过不少。 “今日只是九月初,不知怎么,却觉得中秋是许久前了。”将军家治突然开了口,语声闷闷的。 广桥不知该说什么,只好低声应了句。 “中秋发生的一切,都像一场梦……”将军家治顿了一顿,像说不下去了。 “都是广桥照顾不周。”广桥嗓子哽住了,只能深深低下头。 将军家治猛地转头看她,煞白的脸上毫无表情,像戴了张面具。 “请将军大人降罪。广桥是直属御台所的御年寄,御台所御体违和,都是广桥的罪过。”广桥伏地请罪,因为横下了一条心,嗓音还算稳定。 “那日御台所被送进产室,我什么也做不了,只有等着。医师、女中、产婆……无数的人在走廊来来去去,我独自呆在房里,活像坐在旷野里,举目四望都是一望无际的蔓草,全没有人烟。”将军家治抬头看天,又沉浸在回忆里。 池边铺着细细的玉砂利,广桥伏在地下,细碎的石子直嵌进手掌。她咬住唇,维持着原有的姿势。 “那日的事情太巧。我命田沼意次去查,暗暗发誓,所有有嫌疑的人都不能活。可田沼说并无异状,只是有芋虫——我顿时茫然起来,一腔恨意没着没落。我总不能像常宪院(德川纲吉)一样,把芋虫也处罚了……” 常宪院?广桥旋即明白了:五代将军纲吉无子,颁下系列生灵怜悯令,禁止杀戮鸡犬等动物,连麻雀等野生禽类也不例外。一日,纲吉在千代田城中散步,头上落了一滴乌鸦粪便。纲吉大怒,令护卫捕捉,护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把那肇事的乌鸦捉了来。可纲吉禁止杀生,自己也不能违背命令,只好让护卫把乌鸦装进竹笼,一路送往新岛流放。到了新岛,护卫按“岛流”的规定打开竹笼,乌鸦乍得自由,立刻振翅往江户方向飞去,护卫只能张口结舌地看着。纵然是权倾天下的将军,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。 “你先起来。”将军家治淡淡地说。广桥暗地松了口气,压在玉砂利上,手掌、膝盖痛得快麻木了。 将军家治轻声说:“御台所去拔大野芋,我刹那间起了不祥的预感——当时阻止她就好了。可惜没有……”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,空洞又呆板,像人在梦游时说的。 “将军大人……”广桥忍不住开口。 一只乌鸦落在池边,展开翅膀呱呱叫了两声。将军家治摇了摇头,有些厌烦似的。 “说什么都晚了,只希望御台所的身体能好起来。” 广桥也有些凄然。御台所本算不上强健,如今实在是雪上加霜。 “广桥……”将军家治漫不经心地唤了她一声,她赶紧答应了。 “我虽是武家将军,身上流着公家的血。” 广桥有些纳闷: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,为何一本正经地说给她听? “可能是这个缘故,我对公家总觉得亲近。记得十二年前我还是世子,在滨御殿看见御台所,还有你,举止气派都颇为不同。” 广桥有些尴尬,把她和御台所并列,她可受不起。 “广桥当时无礼了,没去滨御殿大门迎接,衣冠也不整齐。将军大人慈悲,广桥深感恩德。”不知说什么,只好熟极而流地说着套话。 “我记得清楚。广桥……披着露草色外衫,挽着简单的髻;御台所坐在后面,小小的脸,衣衫似乎是薄红梅色,和樱花融为一体。”将军家治嘴角带了微笑,目光恋恋的,似乎又看到了当时的画面。 “广桥第一次见将军,便觉得和御台所是一对璧人。” “那时还小,御台所也才十一岁。时间过得太快,转眼过去十二年了。” 广桥也有些感慨:当时她十五岁,如今已是二十七岁的“老女”了。一个不留神,岁月像大河一样,从眼前汤汤地流走,什么都没留下。不,也有留下的,除了脸上的细纹和内心的寂寥,还有太阳穴上的伤疤。 “我母亲也是公卿家的女儿,旧姓梅溪,和广桥家有些远亲。”将军家治眯起眼望天,身后银杏树在他脸上投下阴影。枝条随风摇动,一明一暗间,他脸上似有千种表情变幻。 广桥心念急转,将军家治为何忽然说这个?说是远亲,其实远得紧了,近两代没多少来往。 “也曾听父亲说起过。是有名的才女,吟得好和歌。”广桥字斟句酌地说。 将军家治笑了笑,她觉得那笑有些冷酷,也许只是错觉。 “惇信院……只喜欢将棋,不喜欢和歌。” 惇信院是过世的九代将军家重,将军家治的父亲。 “母亲原要回京都,可父亲要收她做侧室,她再回不去了,最后葬在增上寺。也许魂魄回了京都。” 广桥觉得左右为难,将军家治推心置腹地讲了这些,她不知该如何反应。她不是不明白:惇信院和将军生母幸子夫人关系复杂,幸子夫人还被关进牢房,受了不少苦楚。广桥只是远道而来的“外人”,连她都知道,大奥的人只会比她知道的更详尽。可所有人都假装不记得。幸子夫人死了,惇信院也死了,死了的人都是神,更何况是将军的父母,不能有半点瑕疵。 广桥忽然觉得恐惧——这雕梁画栋的大奥,到底埋藏着多少可怕的过去?将军换了一代又一代,发生过多少惨事?大奥里的如花女子们却不以为意,依旧怡然自得地过着每一日。穿锦衣,吃美食,争风,吃醋,攻讦,诋毁……这些才是大奥生活的主要内容。别人的悲怆命运、惨淡人生,她们根本不关心,甚至不会好奇。 将军家治短促地笑了一声,似乎在笑他自己。 广桥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。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男子,看似过着云端上的生活,实际还不如寻常町人百姓。父亲给了他将军世子的身份,却对他母亲毫不珍惜,任意作践,当做脚下的泥。他同情母亲,又不能忤逆父亲,该有多煎熬。他身边护卫女中众多,人人知道他父母之间的事,可又装作不知。他是如何熬下来的?也许太难过了,今日才会和她说这些吧?毕竟,她是京都来的,算是外人。 太阳又躲进云中,四周陡然暗了下去,将军家治的脸上满是疲态。 广桥低头望着水塘。池水清澈,慈姑草的根在水下织成密密的网,一只锦鲤在网里游来游去,红白相间的鱼身格外耀眼。 “我一直对公家女子有好感。可我渐渐觉得:京女像娇嫩的花,在京都才开得好。若强行移到江户,无论怎么精心地养着,花都会褪了颜色……”将军家治的声音越来越低。 广桥猛地抬头看他,是在说御台所?历届御台所都是如此:到了江户,或快或慢,总会凋谢了。 “母亲若不是做了侧室,不会过世得那么早。” “人的寿数,也是注定……”广桥无力地安慰。 “我与御台所的婚事是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定下的,那时母亲已过世了。听说是宫家女子,我想——她背井离乡到江户,一定要好好对她。我真心想对她好……”将军家治声音里带了哽咽。 “将军大人对御台所大人的好,广桥都看在眼里。”广桥柔声安慰,像安慰受委屈的孩子。 将军家治低下头看她,他眼里有她的影子,面色苍白,有些瑟缩。 “我对别的女子动过心,很多年前。第一眼看见她,就再忘不了。”将军家治移开眼,专心致志地看着池中的慈姑草。慈姑草长得茂盛,密密地占了半个池塘,那样鲜嫩的绿,映得他的双眼也带了碧色。 广桥不知不觉有些胆寒,双手交握在身前,一双眼睛不知该看哪,只能盯着脚下看。雪白足袋踩在厚底草履上,草履下是玉砂利,一粒又一粒,拼成白茫茫的一大片,像是下了雪。 “可我什么也不能做。我不愿绑住她,像父亲那样——做了将军侧室,死也得死在江户。话说回来,我也不想让御台所伤心。她很好,有她就够了。”将军家治唇上泛出微笑。 “御台所大人一直很幸福。”广桥心里乱糟糟的,说不出什么滋味,好容易开了口,嗓子有些沙哑。 “那很好,希望能一直这样。”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心满意足似的。 “御台所大人的身体……”广桥忍不住问了一声。 “今日让你来,就是要叮嘱你——不要告诉她真相。”将军家治扫了她一眼,目光尖利,像把锋利的刀。 “广桥明白。” “怀妊的事我已不在乎了,我只想让她身子好起来。” 广桥垂下眼。她猜得不错,御台所不能怀妊了。 将军家治叹了口气,恨恨地说:“奥医师都是一群蠢材。一碗碗苦药喝进去,御台所还是憔悴,一点不见好转。有时候怒气上涌,恨不得让他们一起切腹。” “将军大人息怒……” 将军家治苦笑一声,喃喃地说:“就算是将军,也不能随心所欲啊……” 他的声音异常凄楚,广桥忍不住转头望向他,他盯着身后那棵银杏树,她也跟着看。太阳灼灼地照着,银杏叶子全黄了,在微风里轻轻摇着,像无数个金铃铛。风和日丽的秋日,一切都平和安静,只有她的心乱得很,和周围的一切全不相干。 “走吧。”将军家治轻声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最近日益怀旧:觉得新大河剧不好看,新小说不好看,新演员也不好看……终日碎碎念着,像个九斤老太。也许是老写古代题材的关系? 以前写过一个高杉晋作的出版文,写得艰苦,一天做梦还梦见了——桂小五郎(桂是高杉的好友)……起来只能苦笑。 写东西是很有趣的体验:苦是苦的,也有一种特别的开心,有人一路陪伴就更开心了~谢谢看文、收藏、投雷的朋友们! 第23章 田沼 到了九代将军家重、十代将军家治的宝历年间,江户已是近百万人口的大都市,繁华程度在全国首屈一指。江户人最爱风流,四季都有风雅事:春夏先不提,秋风一起,人们先赏中秋明月,再饮重阳菊花酒;等秋色渐浓,又是飞鸟山上饮酒赏红叶的好时候;再连降几场秋雨,枯叶积了一地,江户湾上刮来的风也多了寒意,眼看又是年末了。江户人早早披上夹棉外衣,升起火钵,架上铁丝网,扔上几条新打的柳叶鱼,几块新磨年糕,安享冬日围炉之乐了。 阴天,天空堆满了铅色的云,厚而重,似乎能拧出水来。寒风阵阵,吹得落叶满地跑,像是要落雪了。 刚到申之刻(约十六点),不少商铺都上了排门,天气不好,老板伙计都懒洋洋的,索性打烊休息。街上行人也少,偶尔走过几名,也都步伐匆匆,男女都围着头巾,紧紧裹住面颊。可寒风无情地突破了他们的防御工事,刀子一样刺在脸上。 一乘轿辇出现在吴服桥前,颇体面的武家轿,轿边护卫的武士们穿得也整齐,黑外套上绣着白家纹,似乎是田沼家的九曜纹。 将军家治的侧用人田沼意次住在吴服桥御门内,府邸颇为气派,是上一代将军德川家重赏的。吴服桥边上是吴服町,住着不少江户知名的吴服商人,其中一位姓后藤的吴服师江户无人不知。从宽永年间(三代将军家光的年代)起,后藤家就是大奥御用的吴服商,大奥女子向来出手豪阔,几十年下来,后藤家攒下了百万家私。江户町人诙谐,将吴服桥称为后藤桥,极言后藤家声名在外。 不过,所谓世易时移,如今提起吴服桥,江户人首先想到的是田沼主殿头大人,而不是吴服师后藤家了。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,可田沼主殿头大人深受八代将军吉宗、九代将军家重宠幸,如今又是当今将军家治最信任的侧用人。虽然主殿头大人谦逊自抑,极少参与政事,但明眼人都能看出,主殿头大人定是未来的老中人选,没准还会成为仅次于将军的老中首座! 寻常町人百姓看得出,汲汲于功名的武士们只会更明白——一到节庆,田沼主殿头家里来访的宾客络绎不绝。不光寻常旗本、御家人,不少大名也派来使者,说些吉利话儿,再送上精巧礼品。江户幕府有规矩:直接赠送金银属于贿赂,一旦被目付(幕府监察员)发现,行贿人、受贿人都吃不了兜着走;而在佳节时主客有些礼物来往,这是人之常情,幕府并不追究。因此有这个空子,人人都费尽了心思,琢磨着送些什么礼物,才能让主殿头大人对自己印象深刻。 因为大家都忙着讨好,还曾闹出个不大不小的笑话。 还是今年六月十六嘉祥节的事。嘉祥节是历史悠久的大节日,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的仁治年间。据说后醍醐天皇即位前,有家臣集了十六枚唐国的嘉定通宝和十六种精食美馔,一起献上。后醍醐天皇即位后将六月十六日定为吉日,还规定在该日无论身份贵贱,都要食糕饼庆祝。本来这规矩是公家的,江户幕府是武家,无须如此重视。可巧在二百年前,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在三方原吃了大败仗,眼看整个三河领地都要沦入敌手。东照权现凑巧捡到一枚嘉定通宝,又吃了家臣大久保藤五郎献上的糕饼,不但逃过一劫,更是运势大开,最终夺取天下。 因为这个好彩头,东照权现对嘉祥节十分重视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,每到六月十六日,御膳所会制作大馒头、金纯、寄水、羊羹、鹑烧、阿谷屋、煮染麸和熨斗操等八种糕饼,装入垫了奉书纸和杉叶的片木盆中,运到千代田城的大广间里,由将军大人亲自发给诸位大名和旗本。糕饼大约要做两万余只,据说二代将军德川秀忠亲手发了一次糕饼,肩膀活活疼了数日。 有了这不愉快的经验,为了将军大人玉体,幕府的嘉祥节仪式也做了些改革。将军亲手发糕饼的方式保留,但对象大大减少,只限于御三家和诸大名。发完糕饼,将军便可退回中奥休息,侧用人留在大广间监督,诸位旗本依照地位高低自行拿取糕饼。不过,由于人数众多,又得排队领取,二万余只糕饼也得发上半日。 今年夏日暑热,大广间里坐满旗本,人人挥汗如雨。将军家治早早回中奥,侧用人田沼意次负责监督分发,闹到午后才完成任务,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。田沼意次归宅后精神倦怠,叫来医师一瞧,原来是中了暑。 听说田沼主殿头嘉祥节操劳过度以致中暑,将军家治过意不去,特地派来使者慰问,还赐了消暑的冰果子。大名、旗本听说此事,人人沉吟不语——主殿头果然深得将军大人爱重。于是乎,无数使者前往主殿头位于吴服桥御门内的宅邸,一来替主人致以问候,二来也送去各种消暑的礼品。一位使者机灵,仗着年轻俊俏,与田沼家一名女中套上了近乎,问她主殿头大人最近有什么特别喜爱的物事。女中侧头想了许久,说主殿头最近常在枕边放上一盆岩石菖赏玩。岩石菖虽名菖蒲,却是兰花的一种,花朵虽细碎纤小,香气却浓,当下正是开花的时候。使者暗暗点头,极力称赞主殿头大人风雅。 辞别女中后,使者快马加鞭回去禀报,让主人选几盆上好的岩石菖送来。谁曾想消息走漏,二三日间,向主殿头家送岩石菖的使者络绎不绝。主殿头的家臣头痛不已——岩石菖已摆满了整整一间房,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。 江户人最喜欢新鲜事,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一传十十传百,有好事的人还编了歌谣来唱。谁不知道田沼主殿头大人正得将军恩宠,权势熏天呢。 轿辇到了田沼宅门口,引路的武士向门番说了两句,轿辇直直地抬了进去,直到玄关前才停下来。轿里出来一名男子,年纪四十前后,也是眉目英挺的男子,却并不是田沼主殿头。 一名侍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,带着笑说:“能登守大人里面请。” 男子点了点头。原来是田沼意次的弟弟田沼意诚,眼下是御三家之一一桥家的家老(职位名),官任能登守。 论年纪,田沼意次比弟弟意诚大两岁,论外貌,意次看上去年轻许多。意次和意诚是同父同母的兄弟,被八代将军吉宗分派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做护卫。田沼意次跟了当时尚是将军世子的德川家重,意诚跟了吉宗的幼子德川宗尹,还娶了宗尹家重臣的女儿为妻。后来将军吉宗将德川宗尹迁出千代田城,另立家门,改称一桥家,田沼意诚也跟着主人离开。三年前,田沼意诚被提拔为一桥家家老,算是最有地位的家臣了。 田沼意次已经在客间等候了。因是自家兄弟,他依然一身家居打扮,并未换上正装。看见田沼意诚,意次连连招手,招呼弟弟坐到火钵前。 侍从上了茶,乖觉地退了出去。 田沼意次笑吟吟地看着弟弟,虽然同在江户,可彼此公务繁忙,也有数月未见了。弟弟今年四十一岁,正当盛年,可眼角爬上了深刻的纹路,看上去颇有疲态。 火钵上架着铁丝网,摆着几块年糕。净白瓷实的年糕,涂了酱油,又受了火,渐渐变成焦黄肥胖的模样。他也不做声,把烤好的年糕夹到手边的色绘松竹梅浅碟里,递到田沼意诚面前。 “哥哥还是喜欢吃这个。”望着年糕,意诚有些感慨。 “父亲原本是足轻(最低级武士)的儿子,做了上门女婿才得了纪州藩士的身份,成了有德院大人(八代将军吉宗)侍从。刚到江户时俸禄微薄,只有三百俵。小时候,烤年糕可是美味啊。”望着火钵里的热炭,田沼意次喃喃地说。 “将军家对田沼家恩义深重。”意诚正色说。 意次笑了笑,轻声说:“自家兄弟,就不说这些了吧。” 意诚正嚼着年糕,听哥哥一说差点噎到。赶紧端起茶碗喝了一口,努力把年糕咽了下去。 意次似笑非笑地看了弟弟一眼,专心致志地盯着火钵看,似乎在看什么有趣的物事。 “战国时代讲究君臣情谊。如今四海安泰,过去那套君君臣臣的道理早不适用了。世易时移,人也得随着变化。”意次淡淡地说,像在自言自语。 意诚点了点头,脸上有掩不住的惊讶。 “我是将军身边的侧用人,深得将军信任,竟肆无忌惮地说什么主君情谊过时,实为大逆不道……你是这样想的,对不对?”意次笑吟吟地看着弟弟。 意诚有些窘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,转眼又笑了,知道哥哥逗他,从小就是这样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今天本想去柳泽吉保留下的庭园六义园转转,可惜天公不作美,从昨晚开始下雨,一天没放晴。可能是与柳泽没有缘分?回想自己的人生,也许真的与美男子没什么缘分,不禁黯然神伤。 以前说过日本发更适合脸丰满些的姑娘,而江户时代男子剃的月代真是丑得反人类……再好的容貌都要减分。啊,好可怕,不能想下去了。 最后再次感谢来看这个故事的朋友~祝大家都有美男子运~ 第24章 一桥 田沼意诚颇有感触地看着哥哥的脸,在将军身边侍奉,想必日日紧张,时时用心,可哥哥看上去气色极佳,不像四十多岁的人。 “哥哥脸色倒好,是吃了什么滋补药物?”他忍不住问了一声。 田沼意次端起茶碗,慢慢抿了一口,“哪有什么药物?我看你脸上皱纹深了许多……听说你置了房侧室,才十八岁?” 意诚有些尴尬,嗬嗬地笑了两声。 “哥哥公务繁忙,哪知道这些,想必是嫂嫂说给哥哥听的。哥哥用情最专,先前那位嫂嫂早逝,哥哥伤透了心,过了几年才从黑泽家娶了这位嫂嫂,弟弟实在佩服。” 意次啼笑皆非地摇了摇手,叹气说:“自家兄弟,用不着说这些。” 意诚挤了挤眼睛,悄声说:“哥哥和将军大人有些相似呢。将军大人只有一位御台所,大奥诸女都是摆设。” 意次垂下眼睛,似乎有些伤感。 意诚笑着说:“秋日早过了,哥哥怎么悲起秋来?表情寂寥,有些‘众生皆扰攘,独觉此身悲。’的调调呢。” 意次忍不住笑了,又给弟弟夹了块年糕。 “你向来不爱读书,怎么读起和歌来了?” “有个风雅哥哥,又有位风雅主君,自然见贤思齐起来。”意诚一本正经地说。 “一桥家的宗尹大人……德川家第一雅人啊……你虽是一桥家家老,也没多少事情忙,闲下来读读书也好。” “哥哥最清楚了。御三卿一没有封国,二没有家臣——家臣都是将军拨的,在一桥家呆几年,没准要调到别的地方去。所以一桥家当真没什么忙的——每年领将军赏赐的十万石家禄,再把它花去便可。”意诚撇着嘴说。 “所以宗尹大人有许多闲暇时间——建园子、开窑做陶、研制果子、精研茶道……富贵闲人的生活真令人羡慕——若让我说,宗尹大人比将军大人自在。” “哥哥整日在将军大人身边,想必说的没错。不过宗尹大人也无聊——御三卿地位崇高,却不能参与政务,只是富贵闲人。” “政务……”意次短促地笑了一声。 意诚抬头望向哥哥,脸上有些不解。 “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开府已有一百五十余年了,权现自然不用说,二代台德院(德川秀忠)也英明,三代大猷院(德川家光)更是强势。可大猷院去得早,四代严有院(德川家纲)即位时还是幼童。将军成了摆设,政务掌握在老中手里。” 意诚对哥哥的见识向来敬服,只静静听着,并不插嘴。 “老中是真正的幕府首脑。按规矩,谁能做老中?只有谱代大名。东照权现只是三河的小大名时,身边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家臣,权现得了天下,这些家臣被封为谱代大名,他们才是最受幕府信任的人。” “谱带也分三河谱代和关原谱代吧?我虽不留心,倒也知道。” “关原之战前向德川家投诚的,被称作关原谱代。虽也是谱代,比起三河谱代差得远了。你看,本多家、酒井家、井伊家、榊原家……这些都是位高权重的谱代大名,他们的祖先是谁?德川四天王——都是早早跟随权现打天下的。” 意诚举起茶碗喝了一口,茶已冷了,喝着有些苦涩。 “三河谱代、关原谱代……我田沼家都算不上。”意诚自嘲地说。 “所以你才不留心。”意次瞥了弟弟一眼,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。 “谱代大名做了老中,一切政务都在老中的‘御用部屋’处理,老中给出处理意见,再请将军认可画押。当然,将军若有不同意见,可以驳回,但将军一般都是追认。” “一直到八代有德院(德川吉宗)时才有所改变。”意诚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。 “不错。”意次点了点头,“有德院原是纪州藩主,不是将军嫡系,与谱带大名关系疏远些。有德院入主千代田城,特地从纪州带了家臣过去,我们的父亲大人便是其中一人。” “我也听过岩石菖的故事呢,哥哥因中暑卧床的时候。”意诚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。 意次半皱着眉毛笑了一笑,半是出于不安,半是因为窘。 “在谱代大名看来,田沼家是后起之秀。说得难听些,只是身份低微的外人,自然不入他们的眼。历代将军对我信任有加,他们不痛快很久了。岩石菖的事传得满城风雨,我猜有人煽风点火。好在将军并不计较这些。” “哥哥是将军身边的侧用人,深得信任,可很少参与政务?” “田沼家根基不深,不能锋芒毕露,眼下还差点火候。好在我人缘不坏,和老中们、和大奥都有些往来。” “大奥是个可怕地方,多少老中都折在大奥御年寄手里。”意诚皱起眉头。 意次提起赤铜雕花火箸,轻轻挑了挑火钵里的炭,让它们燃得更旺些。 “比起前几代将军的大奥,如今大奥单纯极了。将军未置侧室,御台所性子和善,眼下又病着,手下的御年寄也不爱揽权。也就松岛一人独大了,好在我和松岛关系不坏。” “都说大奥女子喜欢俊俏人。江户町人挑剔,嘴巴也坏,都把哥哥评为江户美男子,还给了‘俊俏里带了苦味’的评语。松岛怎会不喜欢?”意诚半开玩笑地说。 “什么美男子……四十出头的人了。”田沼意次苦笑了一声,忍不住摸了摸眉间,那里有细细的纹路,拼成个川字。 “还像三十许。”意诚凝神看了哥哥两眼。 意次连连摇头,似乎并不信他。 “我也听说御台所御体欠安,是姬君早产的缘故吗?” “御台所身子原本不好,这次大伤元气,只怕在子嗣上无望了。”意次悄声说。 意诚悚然一惊,也压低了声音:“侧室一事得提上议事日程了吧?” “将军徒有天下武人之首的虚名,事事由不得自己——他不愿娶侧室,可子嗣乃幕府根本。虽然御三卿之一的清水家当主德川重好是将军异母弟,但将军之位最好传给自家儿子,而不是弟弟。” “哥哥有所不知。清水家的重好喜男风……虽有妻房姬妾,也只是摆设。”意诚神神秘秘地说。 “你从哪知道这些秘事?” “不小心听到的。我家主君和世子说话,恰巧漏了一句在耳朵里。” “世子……是宗尹大人的治济?宗尹大人还私下打听这些?”意次有些意外。 意诚皱起眉,脸上带了若有所思的神气,喃喃地说:“我十几岁开始做我家主君的护卫,如今也二十余年了,还是摸不清我家主君的脾气。平素看来极好,待人接物有礼,风采也好。可说是寻常富贵闲人,似乎又不止……有时觉得他不可捉摸,像是个深潭。那个词怎么说来着?静水流深。” 意次缓缓点头,像是表示赞同。 “我与宗尹大人没什么交往。今年元日,御三卿与将军共庆新春时,我在御座间见过一面,当时他还带了世子德川治济。好个漂亮少年,和宗尹大人像是一个模子刻的。” “治济大人不光漂亮,人也极聪明。原先宗尹大人不太管他,近来常常找他说话,似乎还避着人,一说就是半日。可能是治济大人行过元服式的缘故,宗尹大人把他当大人看待了。” 像是想到了什么,田沼意次的脸色慢慢变了。 “怎么?”意诚有些困惑。 “宗尹大人如此仔细,是要培养个将军世子吗?”意次冷冷地说。 意诚顿时笑了出来,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。 “将军大人春秋正盛,置上几个侧室,很快生出许多继嗣……哥哥未免过虑了。” 意次的脸色也缓和下来,微微点了点头。 “你说得没错,毕竟将军还年轻,只有二十四岁。也许是错觉,我老觉得宗尹大人深不可测……可能是我想多了。” “宗尹大人很少关心政事。况且,惇信院(九代将军家重)还是世子的时候,御三卿之一的田安家十分活跃,大有夺嫡的意思;宗尹大人一直安分守己,连做了糕饼,都要献给世子一份。不像田安家的宗武,射了野鸭,忙着献给有德院表功。”田沼意诚撇了撇嘴,毕竟是一桥家的家臣,话语间难掩对田安家的敌意。 田沼意次按了按太阳穴,缓缓地说: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惇信院也在今年入了土。眼看又快是新年了,将军大人即位一年多了。” “是啊。时间过得太快……咱们兄弟也都是四旬的人了。”意诚也感慨起来。 “你还年轻,不要妄自菲薄。你还娶了十八的新妾呢。”意次一脸严肃地望着弟弟。 意诚尴尬极了,赶紧夹起年糕放进嘴里,嚼了两口,又狼狈地吐了出来。烤年糕冷了后硬得像石头,险些硌坏了牙。 田沼意次哈哈大笑,意诚也跟着笑,两人笑得开心,不禁都有些恍惚,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因为是周日,今天炖了锅关东煮,又试着做了煎饼果子,还拌了一大碗沙拉……和汉洋混合,风味稍有些复杂……中午没吃完,晚上又接着吃…… 登陆晋江,又看见新的评论,收藏也增加了,真开心~感谢~ 第25章 探亲 在不明就里的江户町人看来,大奥是金妆玉砌的牢笼,女子一入大奥再难出来,可大奥规矩并非如此刻板。对御年寄、中臈等人而言,大奥确实是入得出不得——即使亲生父母患病,也不得回家看望。对下级女中而言,探亲容易许多——在大奥工作两年后,第三年的三月里便有六日探亲假;第六年有十二日;第九年有十六日。对阿富这样的专属女中来说,只要松岛这位主人点一点头,随时都能回家呆上一日。 阿富原是三之间女中,因寻见了御年寄松岛心爱的猫儿阿花,松岛十分喜欢,收她做了专属女中,俗称屋里人。阿富容貌俏丽,人又机灵,很得松岛欢心。前些日子因御台所怀妊,堂堂大奥连个侍寝的女子都没有,松岛努力数次,故意寻了许多机会,让阿富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将军家治面前,只期望将军家治能对她起了兴趣。可阿富茶也献了、三味线也弹了、舞也跳了,将军家治就是不动心。 松岛银牙紧咬,深恨不能让阿富侍候将军家治入浴——在许多年前,将军是在大奥的御汤殿入浴的,入浴时裸着身子,一时意乱情迷,很容易看上汤殿侍候的女中。三代将军大猷院正是这样看上了出身卑微的女中阿夏,阿夏升级成侧室,又生下了甲府藩主德川纲重。后来五代将军常宪院(德川纲吉)无子,收了纲重的儿子纲丰做养子,纲丰因此改名家宣。常宪院薨了,家宣成了六代将军文昭院。仔细想想,阿夏若不是在汤殿侍候,哪能得将军宠幸?自然也不会生下孩子了。 想到这里,松岛深深地叹了口气。因嫉妒阿夏侍候入浴得子,侧室们结成联合战线,专门改了规矩:将军傍晚时于中奥的御汤殿入浴,由男性护卫侍候,洗完再入大奥。这一招足够狠,完全绝了汤殿女中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能性。可此一时彼一时,当时大猷院有几名侧室,如今将军家治既无子嗣,又无侧室,真是愁煞人。 松岛虽全面掌控大奥事务,也不能擅自改了规矩。而且,就算让将军家治回大奥入浴,依将军的脾气,可能也鼻观眼眼观心,对身穿半透明薄衫的汤殿女中视若无睹。 松岛一度起过疑心,怀疑将军家治是不是好男风。毕竟三代大猷院酷好男风,身边护卫全是俊俏少年,护卫们还为大猷院争风吃醋,闹出过不大不小的风波。她也隐约听见点风声,说清水家当主德川重好就是此道中人,家里妻室只是摆设。德川重好是御三卿之一,与将军家同气连枝,论血缘,更是将军家治的异母弟。都说兄弟连心,若将军家治也对此道有些兴趣,子嗣之事就更渺茫了。 想到这里,松岛顿时心慌气短,忙着明察暗访,还隐晦地问过将军身边的侧用人田沼意次。田沼先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气,明白后脸上浮起微微的笑,似乎笑她异想天开。松岛红了脸,横了田沼一眼,也趁势放下了心——谢天谢地,将军家治没有男色的爱好。 天下男子都一样,不爱男风,必定爱美色。阿富可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,松岛在大奥这些年,美人见多了,也觉得阿富姿容过人,连气质风韵都是一等一的。可不知怎么的,将军家治就是不动心。松岛又寻了几位女中,燕瘦环肥,春花秋月,容貌体态各不相同,可他还是无甚表示。上次松岛特地安排,让几位女中陪将军家治在园子里散步。不曾想将军家治态度恶劣,不但当着许多人叱责她多事,还抬起脚回了中奥,当时她大大丢脸,差点流下泪来。 松岛满心委屈,只觉得有冤无处诉。她是将军家治的乳母,一心一意为他打算,他不但不领情,还当众让她没脸。真是岂有此理! 不管怎么样,日子还得一日一日过,眼看又到了年末。松岛心急如焚,终于打定主意,既然私下推荐的迂回战术不行,那就堂堂正正向将军家治进谏——御台所怀妊困难,将军大人必须早做打算。若不尽快生下子嗣,不但幕府根基不稳,也对不起德川家列祖列宗。 今日是松岛在大奥千鸟之间听取女中们请愿的日子,她懒洋洋地坐在锦垫上,手指捏着赤金烟管,嫣红的嘴里吐出一缕又一缕青烟。 阿富过来告辞。昨晚和她说的,要回家探亲,只一日,似乎是母亲身体不适。 可能是担心母亲,阿富眼里带着忧郁,荷瓣般的小脸更动人了。松岛暗暗叹气:这样的美人儿,将军家治就是看不上——说实在的,阿富比御台所美得多了,况且才十六岁,正是最好的时候。 女中回家探亲前要向御年寄起誓,保证不泄露大奥的一切情况。阿富按规矩起了誓:“正如入大奥时许下的誓言,大奥诸事一律不与人言,亲兄弟亦不例外。” 所有女中探亲前都要起誓,这誓言松岛已听了上万遍。她漫不经心地听着,颇为遗憾地想:阿富嗓音也很好,清脆悦耳,又不让人觉得吵闹。可惜啊可惜。 松岛不禁在心里骂将军家治有眼无珠。那病歪歪的御台所有什么好? 阿富告辞离去,松岛侧头看着窗外,天空阴云密布,正像她的心情。她长长叹了一声,在烟草盆上敲了敲烟灰,最上等的烟草,吸在嘴里也发起苦来。 果然是年末了,寒风在街上盘旋,吹在人脸上像刀割一般疼。麻布一带多是旗本住宅,武家房舍都有统一的样式,举目望去,灰白的墙壁绵延不断,单调又沉闷。有的墙头上伸出些松柏当点缀,虽也是绿的,那绿和春夏时候不同,勉勉强强的,带了些沉郁。眼下正是庭园最荒凉的时候,再过些日子,腊梅就该开了。花朵虽不华丽,香气也清芬,能稍稍中和一下冬日的肃杀。 虽然都是旗本,家禄不同,房舍的级别也不同。家禄千石以上算是大身旗本,三千石以上便是寄合旗本,不管家计如何,必须维持相应的格式,养上许多家臣。早过了巳之刻(约十点),有职务的旗本们早已登城,男子出门,只有女子孩童留在家里,家家大门紧闭。不过,寄合旗本宅邸必须有专人守门,寒风凛冽,两位守门人立在门边,都是一脸晦气。 天气太冷,街上没有一个人,两位守门人无聊极了,只好悄声聊天。忽然街前走来一个年轻女子,衣着颇为体面,水色缩缅蓄棉外褂,领口露出一抹黑秩父绢衣。一位守门人嘘了一声,提醒同僚看她的头发,浓密的乌发挽成根太岛田——那可是大奥女中爱挽的发型。这女子正是回家探亲的阿富。 女子目不斜视地走近,两位守门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。 “是大奥女中回家探亲吧。” “真是美人啊,没准能成为侧室呢。” “看你口水要流下来了……将军大人见多了美人,你懂什么。” “已经够美了。” “瞧你这出息,快擦擦口水吧。” 两个守门人一来二去说了许多,阿富都听得一清二楚。虽是赞她美貌,阿富并不高兴——将军的确见多了美人,将军的确看不上她。 阿富面无表情,心里却很不痛快。右手忍不住按了按腰间,绢地绣雪花纹宽腰带里藏着只小小的鹿皮革囊,里面有几枚细如牛毛的毒针。只需轻轻挥手,这两个多嘴的讨厌男子便会尸横就地…… 算了,待会还有重要的事要做。况且,光天化日下杀人,惊动了幕府役人也麻烦。 阿富咬了咬嘴唇,故意望着他们嫣然一笑。守门人一呆,张口结舌地看着她,浑不知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。 阿富袅袅地走远了,守门人还在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。 走过仙台坂,进入麻布的樱田町,转过这个角,便是家禄两千石的大身旗本岩本正忠的宅邸。女中入大奥需要保证人,不然无法证明身家清白,不知一桥家用了什么手段,让岩本正忠收了阿富做养女。在大奥,人人都以为阿富是旗本岩本家的女儿。 到了。阿富轻轻扣了扣钉着铜钉的气派大门,一个老仆人将她迎了进去,玄关前停着一乘轿辇,只是寻常町人用的轿子,和岩本家的气派房舍不太相称。 “为了保密,只有委屈姑娘了。请。”老仆人恭恭敬敬地说。 阿富点点头,轻盈地钻进轿辇,合上简陋的轿门。 老仆人取出一只黑漆桐木匣,递到阿富手上,压低声音说:“请姑娘在轿里改了发髻。” 阿富揭开匣子,匆匆扫了一眼,里面有一把手镜、一只梳子和数根发结,都是市贩的寻常东西。 老仆人引着轿辇来到后门前,先打开门,看了看门口有无可疑的人。过了片刻,老仆人对轿夫点了点头,轿夫抬起轿子,脚步轻捷地出了岩本家后门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天气预报说周四可能下雪!才十一月啊,可怕! 最近一直在继续存稿。亲们不用担心,这是我第一个网文,是绝对不会坑的。 对了,昨晚脑洞大开,想抽空写一个新选组相关的短篇,大概1万多字吧——我对新选组比较熟,所以不架空,也不会太戏说,还是“古香古色”类。 写~写~写~ 最后,谢谢一直追文的亲,也谢谢新来的亲~~ 第26章 疑云 坐在摇摇晃晃的简陋轿子里,一桥家世子德川治济全身不舒服。 比起坐惯了的轿辇,这算什么?腿伸不开,坐垫薄得略等于无。轿子里还有股复杂的味儿,他找了许久,发现味儿来自于身下坐垫,怕是许久未洗了。他顿时别扭起来,把坐垫扔到轿子一角。 刚才父亲让他换一身没有家纹的衣裳。一桥家是御三卿,特许使用将军家的三叶葵纹。他叫女中寻衣裳,女中有些惊讶,却不敢问。用葵纹是至高无上的恩典,怎么要换没家纹的衣裳呢。 父亲没说,德川治济隐隐猜得到——是要出门,而且是悄悄出门。 换好衣裳,父亲带他从后门出去,丢给他一条绢手巾。父亲又取出一条,胡乱包住了头脸,他也依样画葫芦,把脸包了个结实。好在正值寒冬,看上去像为了御寒,并不十分怪。 父亲急急地走到路口,两个轿夫蹲在路边吞云吐雾。见父亲走近,轿夫站起身,把烟管别在腰间。父亲看了眼轿子,简短地说了什么,一位轿夫飞快跑了,没多久,又引来一辆轿子。 父亲上了轿,挥手让德川治济上后面那辆。刚才父亲轻声说了什么,他没听清,似乎是个地名,柳桥。 虽没去过,德川治济也是知道的。柳桥也是烟花地,论名气比不上吉原游郭,但论风流雅致,只怕还胜几分。近年来武士贫困,商人们却日益奢靡。据说江户有顶儿尖儿的十八位豪商,不但有百万家私,更是吃喝玩乐无一不精,被称为“十八通人”——通人,也就是精通此道的达人之意。他们都是吉原的常客,每每来到吉原大门前,守门人立刻撞钟通告,妓楼里的佣人倾巢而出,齐声喊:“迎接福神驾到!”和他们比起来,武士们倒成了囊中羞涩的可怜虫。 吉原游郭是一掷千金的销金地。只要捧出黄灿灿的小判,再高傲的太夫、花魁也会服软。而这招在柳桥不太好用——柳桥以艺妓闻名,艺妓有美色,也有才情,对客人诸多挑剔。来柳桥取乐,取的是风雅的乐,可不是小判堆出的庸俗之乐。 莫非……父亲要带他去柳桥见世面?父亲是有名的雅人,家里也养了些能歌善舞的女子,三味线、谣曲德川治济也听过些。去烟花地,他倒是第一次。 只顾着胡思乱想,一时忘了不舒服。耳中传来潺潺水声,是到了河边吧?隅田川还是神田川?若去柳桥,那就是隅田川。越过架在隅田川上的两国桥,前方就是柳桥。 德川治济忽然紧张起来,两手握紧,掌心沁出了汗。 “客人,柳桥到了。”轿夫轻声说。 德川治济下了轿,忍不住揉了揉腿,又小又破的轿子实在难过。 父亲从怀里拈出两小粒,轿夫千恩万谢地接下,嘴里喃喃道谢。德川治济默默看着,小粒又叫豆板银,重量不一,换成钱也不少。这两小粒远多于轿钱,轿夫也能多喝两杯酒了。 这就是柳桥?不远处隅田川静静流着,岸边疏疏的几处房舍,种着许多树木。眼下正值寒冬,树叶落尽,只剩下松柏等常绿树,颇为寂寞地点缀着灰色天空。德川治济四处张望,发现父亲径直走了,赶忙跟上。 绕过一个又一个弯,不起眼的角落有家宅子,极宽敞,像是豪商的外宅。植着几十株寒椿,胭脂色花朵开得密密匝匝,配上油绿叶片,组成一道天然花墙。中间小小一扇柴门,门边挂着只桐木牌,龙飞凤舞地写着“梅屋”两个字。德川治济看着眼熟,忍不住瞥了父亲一眼。 父亲熟门熟路地推开门,德川治济呆了呆,也跟着进去。梅屋,这是一家酒屋? 寒椿花墙已极尽巧思,眼前庭园更是精巧。和一桥家园子相比,规模小了许多,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:筑山、水塘、石灯笼,庭园的标准配置应有尽有,且无一物不精。虽是寒冬,庭园里也生机勃勃,筑山下植了大丛南天,碧绿挺括的叶片托出大捧红珠,粒粒精圆,像是高手匠人细细雕成;水塘边数株腊梅,墨色枝干已缀上了浅金花蕾,不出几日便会绽放。 玄关处迎出一个女子,身上裹着不起眼的黑缩缅外褂,领口却露出一抹朱鹭内衬。朱鹭色是近年江户匠人新染出的颜色,由红花和合欢花捣汁染就,浅浅的桃色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黄,格外娇嫩。红花价贵,所以朱鹭布料价格不菲,梅屋的女佣想必穿不起这样的衣裳,是老板娘? 女子快步走来,面容渐渐清晰:雪白的脸,形状姣好的眼,薄唇点着珊瑚色的红,看着也算美人,美得不过分。女子对德川治济微微一笑,一张脸顿时生动起来,像芙蓉花在春日阳光下开放。德川治济脸上一热,默默低下了头。 女子瞧他一眼,一双眼又转回德川宗尹,娇声说:“德山大人远道而来,实在辛苦了。” 德川治济有些疑惑:德山?这是父亲的假名? 只听父亲笑着说:“这是我家儿子,丰……之助。” “梅屋阿玉初见丰之助大人,还请多多关照。”女子笑着行礼。 原来这女子叫阿玉,确实是梅屋的老板娘。 阿玉快走两步,在前面引路。穿过玉砂利小路,眼前是一所风雅房舍。进了玄关,德川宗尹拔出腰里的刀,阿玉双手接过,放在一边的嵌螺钿刀柜里。德川治济依样画葫芦,也把刀递给阿玉。 沿着走廊直行,到了尽头停下,阿玉殷勤地拉开纸门,将父子两人请了进去。房间十余帖大小,一只火钵烧得正旺,可房里毫无烟火气,倒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,似乎熏了香。墙边立着副簇新屏风,左上角一弯新月,月下疏疏朗朗几株梅树,一对白鹤在月下起舞。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斜倚梅树,神情懒懒的,似乎有些厌倦。本是水墨画,梅树枝干却涂了金泥,越发显出灼灼月光。笔意极好,似乎是名家所作,只是看着眼生。 德川宗尹踱到屏风前,细细看了几眼,转头问:“像是画师萧白的笔法,但这图从前没见过。” 曾我萧白是江户极有名的画师,画艺精湛,性情却疏狂,画作常带诙谐意趣,和一般画师不同。 阿玉眼波流动,轻声说:“这是萧白两年前的作品。刚画完便送来了,一直放着,昨日才取出来摆上。不怪德山大人没见过。” “我倒不知你和萧白有交情。”德川宗尹笑了笑,转身在织锦蒲团上坐下。 “梅屋是酒屋,做的是迎来送往的买卖。来的都是客人,萧白大人常来光顾,阿玉感激不尽。” 这阿玉和父亲交情不浅。德川治济也悄悄坐下,看两人不动声色地打机锋。 “月下赏梅放鹤,画的是林和靖?”德川宗尹闲闲地问。 “德山大人好眼力,萧白大人说是林和靖图。” 德川治济暗暗点头。林和靖是唐国北宋时代文人,一生不做官,在西湖边上的孤山建了草庵,过着隐士生活。林和靖最爱梅鹤两物,自言“以梅为妻,以鹤为子”。萧白这画是化用了林和靖的诗句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吧。不过这萧白有些江户町人的诙谐,故意把男子神情画得疏懒,和众人心中的林和靖有些不同。 女佣捧来只黑漆托盘,阿玉接过,亲自把茶碗放在两人面前,还有只小小的梅纹碟,装着几枚赤茶色果子,似乎是柿干。 “这是阿玉今早做的柿衣果子,请两位大人品尝。”阿玉嫣然一笑,递上两支吃果子用的杨枝。 德川治济切下一块细看,外面是柿干,里面填的似乎是栗子泥。柿子和栗子是秋冬常见果品,这种吃法倒第一次见。 试着吃一口,样子寻常,滋味却着实不错。柿干有种特殊口感,吃在嘴里沙沙的;栗子泥仔细筛过,细腻如丝绸。两种食材口感迥异,搭配起来十分有趣。调味也恰到好处,只是柿干和栗子原有的甜味,不会甜得发腻。咽下后口里还留有清香,似乎是金木樨的香气。 德川宗尹尝了一口,盯着柿衣瞧了又瞧,似乎很感兴趣。 “寻常果子都过甜,加太多砂糖,尝不出原料风味。这个倒好。” “多谢德山大人夸奖。阿玉是町人出身,小时候哪吃得到砂糖,想吃甜的,母亲只有拿柿干敷衍。” “所以你想出这新鲜吃法?寒风一起,可吃的果物少了,没完没了地吃蜜橘和柿子,真是可厌。柿子和栗子这样吃很好,不知是什么做法?” “德山大人想吃,阿玉宁愿日日做,只怕大人不来。”阿玉用袖子掩口,瞥了德川宗尹一眼。 德川宗尹眉头微皱,笑吟吟地不做声。 “罢了,做起来也不难。取饱满柿干数枚,小心去蒂,用银匙挖出柿种,千万不能弄破皮;金木樨加水煮沸,再加上好的松川小布施栗;栗子煮熟后捣泥,过银筛三遍,调入一匙砂糖拌匀,再灌入柿干;将蒂盖回柿干,涂上层糯米粉固定,再放入麻油里炸成饴糖色,晾凉即可食用。” “松川的小布施栗可是献给将军的栗子,只有千代田城里有,寻常小民哪能吃到?”德川宗尹一本正经地问。 德川治济的心怦怦直跳:父亲这是故意的啊。 “德山大人只怕不是寻常小民……况且,每年大名们献给将军许多东西,哪里吃得完?剩得多了,御膳所的仲居们偷偷卖掉,算是额外收入——这叫瞒上不瞒下。”阿玉似笑非笑地看了德川宗尹一眼。 “这样胆大包天的话,我可不敢听。那位姑娘早到了吧,帮我请进来吧?”德川宗尹懒洋洋地说。 阿玉横了他一眼,含忧带怨地说:“那位姑娘虽梳着寻常町人发髻,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娇贵小姐,哪里是德山大人的对手?” 德川宗尹嘴里含着口茶,差点被呛到,急忙摸出手巾掩住嘴。 “今日的主角明明是丰……之助,你会错了意。怪不知今日说话古怪,你这醋吃得好没来由。” 阿玉的眼顿时亮了起来,急问:“德山大人此话当真?” “千真万确。” 德川治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:怎么他成了主角?那位姑娘又是谁?父亲为何带自己来柳桥见她?听阿玉口气,又不是烟花地里的女子,到底是谁呢? “让她快来吧。你帮我守着厨房,我可等着吃牡丹锅呢。寒风一起,正是吃牡丹锅的好时候。”阿玉笑着答应,躬身退了出去,顺手拉上了门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今天收藏不太给力,含泪更新。 这个文当然有戏说的成分,但基本走向与史实差得不远。江户幕府有十五位将军,将军家治算是低调又低调的一位,连德川实纪里涉及他的也不多。但从寥寥的史料里,我却对他产生了兴趣:他的一生充满了矛盾,这也留下许多解释空间。 我写这个文的初衷就是重现当时的社会空间,让一个个人物不再是史书上的单调古人,变得生动丰满起来。也许这个想法对我来说过于宏大,但这是我努力的方向。 记得真田信繁在大阪冬之阵后给姐姐写了封信,里面说:“选择站在丰臣家一方,给真田家添麻烦了。至于我为何如此选择,可能您不太理解吧。好在经历数场大战,我仍安然无恙。明日之事不可知,既已决定必勉力前行……好在至今尚且无事。”写这个文也是一样,会有多少收藏,会有什么成绩,都属于“明日之事不可知”,眼下我要做的,也就是“既已决定必勉力前行”。 碎碎念到此为止。 第27章 少艾 门外走廊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,有人来到门前。 “打扰了”,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,德川治济觉得轻柔悦耳。纸门被缓缓拉开,一个年轻女子伏在门前行礼,又轻盈地走进屋。女子低着头,来到两人面前,又伏下身,双手按在榻榻米上,安静地说:“阿富拜见两位贵人。” 阿富?德川治济心念一闪。莫非是父亲送往大奥的女子?那个伊贺家的女儿? “快请坐。”德川宗尹的声音亲切又柔和,德川治济呆了一呆,他从未见父亲如此和蔼可亲。 阿富道了声谢,起身坐在下首。父亲说过的话飞速掠过心头,德川治济有些嫌恶,又有些好奇,该是怎样的蛇蝎美人呢? 他假装镇定地瞥了阿富一眼,大大吃了一惊:和想像的完全不同,不远处的女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,看上去完全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儿。乌鸦鸦一头好头发,挽成最寻常不过的岛田髻,插着把白茶色象牙梳。瓜子脸上淡淡施了些粉,幽深的大眼睛,小小的唇涂成浅绯色,看上去可爱极了,像是春日午后在樱树下闲坐,正巧落在脸上的一片樱瓣。 阿富垂着眼,端坐在织锦蒲团上,双手姿态优美地叠放着。手指白皙修长,指甲染成浅绯色,衬得皮肤极是细嫩。 “时间过得真快。入大奥前我们见过一面,转眼大半年了。”德川宗尹笑着寒暄。 阿富微笑着点头。 “这是我家丰千代,只比你小两岁,论机敏比你差远了。”德川宗尹皱眉瞧着儿子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。 “大人谬赞,阿富愧不敢当。在大奥半年多,真是一事无成。”阿富欠了欠身,脸上带了愁容,反添了些楚楚可怜的风致。 “你托菱屋阿文带出来的信,我都收到了。你在大奥也做了许多事。”宗尹赞许地说。 大奥住着数百女子,幕府虽供应木炭米粮,女子用的日常杂货还得自行购买。御年寄松岛指定了几家杂货店,老板娘会按时携货物入大奥,在固定的房间里出售。货物种类繁多:有胭脂花粉、手巾折扇、各类饰品,还出租女子爱看的洒落本——一种讲述恋爱故事的小书。菱屋是指定的杂货店之一,老板娘阿文为人机灵,常常私下为女中们传递信件。 “本来托藤林家也行。阿富如今是岩本家的女儿,和伊贺者毫无瓜葛,最好还是避讳些。” “你小心谨慎,我十分放心。你入大奥前约定过,来往信件都会浸了隐形药水,以防泄密。不过百密总有一疏,信件还是越少越好。” “大人说得是。”阿富轻声说。 德川治济坐在边上,只觉完全插不上嘴。眼前女子和自己年龄相仿,可无论是见识还是胆量,似乎比自己高上百倍。伪造身份也好,传递信息也好,她和父亲说的都是要命的机密事。可她神情舒缓,吐字温柔,嘴角还带着微笑,似乎只是在闲话家常。她笑起来嘴角有小小的梨涡,德川治济看了一眼又一眼,觉得十分柔媚。 “听说松岛数次把你荐给将军?”德川宗尹闲闲地说。 阿富低下头,看不见她的脸,只见露在衣领外的颈项红了。德川治济暗暗松了口气,毕竟还是年轻姑娘,表面看起来再成熟再冷静,也会有羞得抬不起头的时候。 “大人耳聪目明。”阿富低着头说,声音听起来有些冷,似乎并不是害羞。 德川宗尹把双手伸向火钵,像是怕冷似的,轻声笑着说:“大奥人太多,人多嘴杂,哪怕再机密的事,也迟早会传出来。我可得说句公道话,我那侄儿实在有眼无珠。” 阿富蓦然抬头,脸上依然带着微笑,嘴唇却白了,不再是浅粉樱瓣,成了一朵白梅。 “阿富永不忘这奇耻大辱,一定会千倍奉还。”依然是温柔的嗓音,听起来却冷得像冰。 宗尹探出身子,不紧不慢地说:“实不相瞒,我却是高兴的——我有私心,从一开始起就想把你许给我家丰千代。” 阿富低了低头,看不见她的神情,德川治济倒脸上一热,心里觉得不对:他这是红了脸?若被父亲看见,又要笑自己傻头傻脑。可心里一急,脸上越发热得厉害,他恨不得也低下头,可惜自己不是女子,扭扭捏捏更要被笑。他正穷途末路的时候,突然觉察到一道目光,原来是阿富从睫毛下扫了他一眼。他更沮丧起来:红脸的傻模样被她瞧了个正着,只怕更要看不起自己。 “大人错爱,阿富不敢受。阿富是伊贺者出身,配不上与将军家同气连枝的丰千代大人。” 德川治济心头一紧,像被巨石重重敲了一下。待到反应过来,反又觉得奇怪:先前父亲数次提到阿富,在自己心中,只觉得她是手段狠辣的凶蛮女子,避之唯恐不及。如今见了面,为何变了心思,还生了好感呢?难道自己当真贪图美色,见她是个美人,便不管不顾起来?也不是,他暗暗摇头。论美人,一桥家也有不少,自己从没这样过。 “你配得上。你年轻貌美,难得又机敏聪慧。况且如今你叫岩本富,堂堂两千石旗本的女儿。如果丰千代不是御三卿的世子,按规矩要娶公卿家的女儿,你做正室也不是不行。”德川宗尹一字一句地说。 阿富抬起头,眼里亮晶晶的,似乎有泪水积蓄。 “你头上那把象牙梳,是我亲手交给藤林的。那是我下的定——你早已是一桥家的人,只需在大奥待几年,我自会迎你出来。方法有千百种,你完全不用担心。丰千代年轻,人也天真了些,若真有入主千代田城那一日,还需要你在身边辅佐。” 德川宗尹顿了一顿,又换了口气,慢悠悠地说:“我有许多事想做——首先想早点过逍遥日子,什么都不管了。” 阿富依然不说话,只挺直背脊坐着,双眼下垂,盯着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看。她只是不抬眼,可眉梢眼角都孕着笑,嘴角的梨涡更深了,笑意源源不断地流到里面去。 德川治济怔怔地看着阿富,宗尹瞥了儿子一眼,嘴角带上一抹笑,有些不屑似的。德川治济有些胆怯,可再看时,父亲脸上的讥笑又不见了,直让人以为是错觉。 “今日时间宝贵,毕竟你只有一日假。”像是想起了什么,德川宗尹正色说。 “幸好做了松岛的屋里人,不然也请不了假,得等第三年。” “你不光机灵,运气也好,正巧找到了松岛的猫。她对那猫爱到骨子里了。” “运气重要,机会也重要。不敢欺瞒大人,阿富给松岛的猫喂了猫儿草。” 德川宗尹哈哈大笑,像是听见了最有趣的笑话。 “那日是松岛去千鸟之间坐地的日子,申之刻才会回来。松岛一走,阿花就出去溜达了,我抓住它,给它吃了些猫儿草。又把迷迷糊糊的它绑起来,藏在花园里。一直拖到晚上,它才清醒了些,我正好拖出来还给松岛。”阿富淡淡地说,像在说别人的事。 “我果然没有看错人。”德川宗尹抚掌大笑。 “阿富只会些雕虫小技,哪能入大人法眼。” “你不用谦虚,胆大心细你都占全了。不久将军可能会娶侧室,你要有准备。”德川宗尹漫不经心地说,说完立刻目光灼灼地望向她,等着观察她的反应。 阿富的笑容僵了一僵,旋即又恢复了原样,双眼弯弯,梨涡微露,像最天真的少女。 “大人以前说过,大奥不会有男子诞生。阿富相信大人的话不会错。” “那就借你吉言。”德川宗尹心满意足地笑了。 德川治济惘惘地看着两人,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汤汤的河,怎么也越不过去似的。正在此时,阿富悄悄瞥了他一眼,目光含羞带怯,脸上也添了抹红晕。德川治济一时有些混乱,方才她和现在的她,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? 正午的阳光透过格子窗照进来,榻榻米上多了浅浅的一片白,明明是簇新的,像被磨旧了一块。 “说了许久的话,也该吃午饭了。”德川宗尹若有所思地说。 阿富轻捷地起身,似乎要去叫老板娘阿玉。 宗尹摇了摇头,笑着说:“阿玉在隔壁房间,早备好了酒饭等我。今日时间宝贵,像唐国诗人说的‘春宵一刻值千金’,我不打扰你们。马上会有人送酒饭,热腾腾的牡丹锅,你们先尝尝。” 春宵一刻值千金。父亲说得露骨,德川治济顿时窘得厉害,一双眼睛不知该看哪里。德川宗尹像是看透了儿子的心事,只微微一笑,并不理睬。 对阿富亲切地笑了笑,宗尹起身离开,留两人单独相处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雪,十一月下雪,可是多少年没有过的。 今年冷得早,只怕京都的红叶也提前红了吧,往年要等到月底的。京都是热门旅游地,不提前预定住处,便与今年的红叶无缘了。 人生也是这样:费尽心思订了再详细的计划,最终也不一定适用。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,不如随缘。 本文的主人公也是一样,世间事不如意者十□□,哪能事事顺心呢? 不过本文也不是大虐文——诸君不用担心。 第28章 春宵 德川治济有些不安:牡丹锅名字听起来风雅,其实是野猪肉的味噌煮。一千多年前,天武天皇颁下了“肉食禁止令”,此后一切兽肉均不可入口,野兽肉更是大忌。如今江户虽有几轩店做肉菜,都冠以“药食”之名。顾名思义,吃肉菜不是为了口舌之快,而是为了医病。 德川宗尹最爱美食,从不把这些禁令放在心上,这些年吃遍了许多兽肉,最爱的就是牡丹锅。德川治济也吃过,滋味甚佳,没什么异味——取八丁味噌与信州味噌,加酒拌匀,再调入砂糖制成味噌酱。取铁锅,倒入味噌酱,与切成薄片的野猪肉同煮。猪肉半软后,再加白萝卜与大葱续煮,直到肥肉部分变成饴糖色,牡丹锅便做成了。 至于为什么叫牡丹锅,德川治济原也疑惑,后来才知道,切成薄片的野猪肉色泽嫣红,恰似刚刚绽放的牡丹花。这名字听起来风雅,对于不吃兽肉的人来说,却实在不能入口。德川治济偷眼看阿富,她神情不变,似乎不以为意。 “牡丹锅……你知道的?”德川治济轻声问。 阿富不做声,只是点了点头。 “你不愿吃也不要紧,一定还有别的菜。” “丰千代大人费心。”阿富垂下头,道了声谢。 又是一片寂静,两人说也不说话。火钵燃得正旺,房里被烘得暖融融的,德川治济觉得发髻里都是汗,手心也捏着一把汗,连胸膛里也是汗,一颗心在汗水里怦怦跳。房里太安静,火钵里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,听在耳里也响得惊人,像是从屋顶上滚过去的一声炸雷。 又是一声巨响,女佣进来了。捧来了热气腾腾的牡丹锅,还有赤贝鲷鱼等寻常菜肴,转身又送来两只银制銚子。 把菜品摆放停当,女佣立在一边,正色说:“德山大人用了餐便会走,说下午在别处有约,请丰千代大人自便。大人已订了轿辇,亥之刻(约二十二点)接丰千代大人回去。” 女佣脸上的神气一本正经,嘴角却有意无意带了微笑。德川治济尴尬无比,觉得那笑别有深意,眼睛不知该看哪,只得牢牢盯着牡丹锅看。阿富应了一声,女佣行了礼,之后悄悄走了,顺手拉上了门。 两人相对而坐,牡丹锅冒出蓬勃的白气,在两人之间织出一道薄薄的纱幕。 德川治济有些手足无措,提起銚子,斟满一杯酒,递到阿富面前。随后又有些后悔,菜肴一箸没入口,先给她倒酒,像是有意灌醉她似的。想到这里,他放下銚子,越发坐立不安起来。 阿富抬起头,对他笑了一笑。随后右手提起銚子,左手拉住衣袖,姿态优美地斟了一杯酒。 “今日初见,还请丰千代大人多多关照。”阿富悄声说。 方才她似乎寒暄过了,虽然说的是同样的话,此时听起来多了些情意。 “也请你多多关照。”德川治济也低头一礼。 阿富望着他笑了,脸红红的,乌亮的眼里满是笑意,多到漫出来,漫到嘴角,再漫到梨涡。 德川治济握着酒杯,看得呆住了。阿富举袖掩口,浅浅地饮了一口,他也忙忙地举杯就口,力道太猛,把整杯都饮尽了。上方(京阪地区)酿造的醇酒,辛辣里带着甘甜,是富士见吧,德川治济怔怔地想。 上方醇酒灌入杉木桶,绑在马背上,山长水远地运来关东,因为途径富士山,所以取了“富士见”的名字。上方离江户几百里,酒水又是沉重货物,船运更加方便,也比陆运便宜许多。可用马搬运有独特的好处:酒水一路摇晃,杂质尽被沉淀下去,到了江户,酒浆滋味更纯美,远胜船运。 当然,富士见价贵,一桶值数金,是一般町人百姓可望不可即的。 阿富笑着布菜,德川治济不知说什么好,只能默默地吃。豆腐、猪肉、牛蒡,滚烫地咽下喉咙,品不出一点滋味。朱漆酒杯满了又空,空了又满,等他回过神来,两只银銚子都空了。他人也昏昏沉沉,有些醉了。 “丰千代大人似乎醉了,离亥之刻还早,还是休息一下吧。” “我的名字叫治济。”德川治济定了定神,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 柳桥是有名的烟花地,这里的酒屋不光酒菜味美,房舍也宽敞精致,是情人相会的好地方。阿富拉开里间的纸门,六帖左右的房间,虽然不大,陈设颇为旖旎。对门是一张屏风,屏风后有两床红绯绢被铺得整整齐齐,枕前放着行灯、装着纸的黑漆匣、稍远处还有烟草盆。墙壁前饰着只色绘梅纹八角瓶,满满插着半开的寒椿,胭脂色的花瓣配上浅金花蕊,华贵里带着一抹娇艳。 阿富拉开被褥让德川治济躺下。他有些眩晕,但并不是不舒服。身下的被子软软的,还有淡淡的香气。阿富坐在他身边,一脸温柔,眼里带了点担忧,像是照顾生病丈夫的妻子。德川治济一时起了幻觉:也许自己只是普通町人,天寒地冻的冬日,不小心染了风寒。刚喝了碗苦苦的汉方药,身子依然懒懒的,妻子把火钵点得旺旺的,又细心掖好了被角,让自己好好发汗。 阿富的脸近在咫尺,伸出手就能触碰到。拉着门,光线有些暗淡,她的脸像朵白梅花,孤零零地开在冬日的黄昏时分,额角垂下几缕碎发,正巧是白梅的花蕊。 “头晕吗?要不要睡一会?”阿富轻声问。 德川治济摇了摇头,不好再盯着她看,只好掩饰地望着她身后的仁清色绘唐草纹香炉。阿富笑了笑,起身揭开炉边的香合,取出一丸练香托在手掌上。 “喝醉了也许是不舒服,点些香能睡得好些。还有时间。” 阿富太伶俐了,以为他有睡前点香的习惯。 德川治济点了点头,没话找话地问:“不知是什么香气呢?” “寻常市贩的练香,无非是沉香、沉丁、白檀或贝香?再加些梅肉和蜂蜜。和大人府上常用的比起来,可能差了些呢。”阿富有些不安。 “试试也无妨。”有阿富在身边,点什么香都没关系。 阿富拈起火箸,从火钵里夹了点炭。揭开香炉盖,她把热炭塞进炉灰,再把练香小心放在上面。练香不能直接点燃,只能慢慢烘出香气。 一股甜蜜的香气弥散开来,这练香里不光揉了白檀和沉香的末,似乎还合了些金木樨。金木樨是秋日的花朵,细碎的浅金小花藏在细长绿叶里,模样不起眼,香气却浓。那香气是揉了砂糖的甜,让人心生欢喜,脸带笑容。对了,中秋时候的金木樨最好,金木樨和中秋的圆月是绝配。 中秋……御台所在那日早产,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名叫阿富的女子。她正坐在他身边,望着香炉孔里飘出的烟,嘴角带笑,似乎有无限欢喜。德川治济不信她能想出那般恶毒的计策,也许……也许一切都搞错了。 心里翻腾得厉害,德川治济忍不住哼了一声。阿富以为他醉后难过,忙俯下身看他,眼睁得大大的,小巧的唇微微张开,似乎焦虑又不安。他不信她是心狠手辣的人!德川治济恨不得喊出声来。心底的焦躁突然变成冲动,他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肩膀,顺势把她压在身下,双唇重重贴在她脸颊上。 阿富身子一僵,双手缩回到胸前,似乎想把他推开。他把她搂得更紧些,嘴唇擦过她的额头、眉毛、眼睛……匆忙又慌张,像是等不及似的。 “胡子……痛。”阿富低声说,像要哭出来了。 德川治济顿时哑然,用手背擦了擦下巴,确实有胡渣。阿富肌肤细嫩,擦在上面当然会痛。他的脸腾地红了,慢慢放开她,喃喃地说:“对不起。”他垂下眼睛,心里后悔极了——方才的行为简直糟透了,怎么能做出如此唐突佳人的事? 阿富垂下头不说话,再抬头,脸上竟又带了笑。德川治济顿时放了心,刚要开口,只见她伸出双手围住他的颈项,主动吻上了他的唇。 一口气憋住了,耳朵里有血潮的鼓动,轰隆隆的,像掠过天际的响雷。全身敏感极了,只觉得娇嫩的唇瓣在他唇上点了一点,又移到他的耳后,温热的气息喷在皮肤上,痒痒的,身上一阵一阵的酥麻。 甜蜜的香气把他包围,是练香,还是她身上的香气?他不知道,也不关心。闭上眼,像个盲了眼的人,只管把她搂得更紧些。她有修长的颈项,纤细的肩膀,腰肢更是不盈一握吧?腰上系着繁复的腰带,真是累赘。他要松开带结,再一圈一圈解下它。房里一片寂静,只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,像是害怕,又像是引诱。 德川治济忍不住笑了。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,也没什么要着急的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从昨晚开始下雪,下了十个小时,地下一点雪都没有,也是神奇。 今晚温度据说会到零下,可怕! 作为怪阿姨,喜欢在文里写雅人,写美少年,还有各种吃的……爱好是藏不住的。 希望大家喜欢~ 现在非常想吃汁水饱满的生煎或者小笼,可惜吃不到,也不会做……憾甚! 第29章 暗影 有了去年经验,今年的元日仪式没那么难熬了。 御台所身体大好了,身形似乎更细了,层层叠叠的绢衣裹着,有点不堪重负的模样。将军家治无奈地笑了笑。 元日过了又是新一年的姬始,将军家治按规矩与御台所同寝,当然不单单是同室而眠——他也努了力的。御台所八月中秋早产,养了两个月,身子的亏损终于补了回来,他也重新在大奥留宿。姬始那一晚,御小座敷火钵点得旺,等到平静下来,他重新系上寝衣,胸膛沁出层薄汗。再看御台所,白皙的脸上泛了红晕,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,有种不常见的妩媚。 听奥医师的口气,御台所很难怀妊了。直到如今,将军家治还存着微薄的期待:他只想要一个妻室,想让他的儿女都是一母所生,就像二代台德院(德川秀忠)一样。台德院只有一位御台所,两人生下许多子女。不过,饶是台德院也不老实,与乳母的侍女阿静暗度陈仓,阿静还产下一个男婴,也就是后来的会津藩主保科正之。将军家治常想,台德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 御台所真的不能怀妊了吗?他暗暗叹气。 一月七日是七草日,是幕府五大节日之一。七草是初春野菜:香芹、荠菜、鹅肠菜、鼠曲草、稻槎菜、芜菁和萝卜,主妇在六日晚或七日早上备好,在砧板上切得碎碎的,放在铁锅里煮,全家共食。吃七草粥原是天皇御所的习惯,东照权现开府后,家家都会在一月七日食用。 不过,大奥有庆祝七草日的特别方式。吃了早饭,将军家治留在御台所房里,笑吟吟地看女中们忙碌。 女中捧来一方白木台,整齐放着七草,叶上还带着水珠。御台所把七草浸入陶瓶,再把十指伸入陶瓶浸泡。女中取白绢擦干御台所双手,另一位女中拿起修指甲的银刀。据说手指浸过七草水,指甲会变得柔软好剪,新的一年里也不会受伤。 将军家治看得入神,突然觉得有些不对。不知何时御年寄广桥不见了,明明早饭时还在的。 御台所没痊愈时,他与广桥在御产所园子里说过话。那时他烦闷异常——因为他御台所才来到江户,御台所变成那个样子,全是他的错。他心里乱极了,一心想找人倾诉。他从没和广桥独处过,越说越多,差点说漏了嘴——他对她有情意,从第一次见她开始。话到了嘴边,他又咽了下去,幸亏他咽了下去,不然多尴尬。 他没明说,广桥大概也猜得出。好在她是聪明人,不会把他的话记在心上。那个秋日的上午她会完全忘记,像一场随云散去的梦,顺水流走的花。她也确实这样做了:御台所身子好了,广桥回到了原有的生活轨道,一切以御台所为主,其他都不挂在心上。只多了另一个牵挂,万寿姬。 想到万寿姬,将军家治露出微笑,他的女儿快五个月了。 门外响起脚步声,广桥轻轻走了进来,身后是乳母,怀里抱着万寿姬。平日一身白绢衣,眼下在新年里,绢衣外裹上赤地缎葵纹振袖,振袖太小,看着叫人发笑。 将军家治把万寿姬接过来,抱在怀里看了又看。天天见面,他觉得她每日都一样,一点没长大。真希望她能一下长成女童,有乌黑的齐眉刘海,柔软的头发垂在肩上,身上裹着色彩鲜明的振袖,再套上小小的足袋和木屐。他要带她去游玩,去她母亲住过的滨御殿看花、看鸟、看鱼……有许许多多事要做。 “万寿姬的手也在七草水里浸一下吧?”将军家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。 御台所忍不住笑了,广桥脸上也有笑意,不止她俩,所有女中都表情怪异,想笑又不敢笑,憋得辛苦。 “讨个好彩头。在新年里平平安安。”将军家治一本正经地说。 御台所轻声说:“稍微浸一下就好。” 将军家治把万寿姬抱到陶瓶前,握着她的小手浸了一浸。万寿姬乌油油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,他不安起来,她不要哭出来吧。 万寿姬定定地看着他,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。 将军家治把万寿姬紧紧抱在怀里,心里一牵一牵的,起了种温柔的痛。这是他的女儿,他最最可爱的女儿。她一定不要像姐姐,一定要平安长大。 一切仪式结束,将军家治回中奥去,御台所闲了下来,广桥还有别的事要做。她要去吴服间看看,正月仪式多,御台所一日换数套礼装,吴服间女中实在辛苦。广桥吩咐御膳所送些酒肴,算御台所赏赐的。 女中一起谢恩,广桥说了几句奖励话,随身侍候的女中阿品轻声说:“广桥大人,田沼主殿头大人想和您道一声新年好。已经在御广敷候着了。” 御广敷是紧邻大奥的房间。大奥是将军私宅,不许其他男子擅入。官员若有事与大奥御年寄商量,只能去御广敷等候。 “让人告知田沼大人,马上赶去,请他稍候。” 果真是滴水不漏的田沼主殿头,知道她上午诸事已了,正有空闲时间。 走进御广敷,田沼意次端坐在内,手里捧着碗茶。似乎一个人来的。 广桥微笑点头,田沼连忙招呼她坐下,女中送上茶,又乖觉地退走了。广桥捧起茶,向四周扫了两眼。和大奥比起来,御广敷质朴刚健,颇有武家风范。窗边摆着只青瓷瓶,插着松枝和绯色寒椿。像是早上新摘的,寒椿花蕊还带着淡金花粉。 寒椿凌寒不凋,是公家贵族喜爱的花朵,武家却不喜欢。因为寒椿到了花凋时,硕大花朵啪嗒一声坠地,像被斩了首。武士做的是刀头舐血的活儿,嫌它不够吉利。后来天下太平,武士远离了征战杀伐,也渐渐接受了寒椿,近些年还成了颇受欢迎的花朵。除了插瓶,寒椿纹的器物、簪笄和布料也变得寻常起来,有些男子还专门去买寒椿纹的足袋。 田沼意次是风流人,会不会穿寒椿足袋呢?广桥忍不住要笑,忙正色说:“祝田沼大人新春吉祥。以后还请多多关照。” 田沼意次是好相貌的男子。广桥始终看不惯武家打扮,单说发型便古怪,一头乌发偏要剃去一部分,露出光溜溜的头皮,美其名曰“月代”,余下头发要抹上许多鬓付油,一丝不苟地绑成发髻。虽留着古怪发型,田沼看上去也算英俊,连发髻形状都比旁人好看些。 据说田沼意次在大奥颇有人气,连御年寄之首松岛都对他赞不绝口。 “也祝广桥大人新春吉祥。”一句最寻常不过的吉利话,他也能说得诚恳无比。 还在新年里,广桥也仔细打扮了。虽是寻常片外髻,特意插了支鳖甲透雕雪纹簪,纯白绢外褂上绣了六角雪花图案。连妆容都浓些——武家女子以淡妆为美,只有大奥不同,所有女子都要厚厚涂上粉,浓浓点上唇。广桥天生白皙,平素傅粉只是薄薄一层,只有节庆时入乡随俗。今早横下心涂了许多粉,再把唇点成樱实色,脂粉太浓,有点喘不过气。 田沼意次微笑着看她,眼里带着欣赏。广桥有些不自在,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。她二十七岁,已是“老女”了。 田沼意次特地来御广敷,自然不单单道一声新年吉祥。广桥把茶碗捧在手里,转了一圈又一圈。 “御台所大人身体康健,实为天下之福。广桥大人用心了。” 广桥连忙说:“不敢。是御台所大人洪福齐天。” 话说到御台所身上,广桥心念急转。莫非……莫非又和子嗣有关?莫非松岛和田沼说了什么? 田沼意次是将军身边人,按理说不该插手子嗣的事。但田沼是三代老人了,元服前侍奉有德院,后来跟在惇信院身边,再后来成了将军家治的侧用人。虽然年纪不大,也算老人里的老人了。 “前几日御三家御三卿登城贺新春,特地问到御台所大人的身体。田沼想御台所大人已大安了,子嗣的事想必不用担心。” 广桥垂下眼,忍不住抿了抿嘴。田沼意次不会没来由地编这谎话,空穴来风,未必无因。御三家御三卿中的谁问的?若是没有子嗣,难道要把将军之位传给他们吗? 一阵怒火涌上心头。御台所才二十四岁,虽然奥医师说得悲观,未必当真不能怀妊……他们哪里是关心御台所?分明在打自己的算盘。 “毕竟子嗣是大事,关系到幕府根本。”田沼缓缓地追了一句。 “广桥明白。”她按下性子,勉强笑了笑。 “最近常回忆往事,元日一见,觉得两位大人情深意重,比当年不减分毫。” “两位大人……实在难得。”广桥顿了一顿,又一字一句地说:“所以……子嗣的事,田沼大人用不着担心。” 田沼意次继续说些往事。广桥渐渐平静,反而有些歉疚——住在滨御殿时,田沼多有照拂,那时她与御台所初来乍到,对江户一切都不甚了了。一念至此,广桥羞愧起来,只盘算着如何补救。 有了。虽然过了元日,毕竟还在新春。敬田沼几杯屠苏酒,感谢他对御台所的忠心。 “田沼大人辛苦。值此新春,广桥想敬您几杯。”广桥笑着看他,语气亲密又温柔。 “广桥大人赐酒,田沼求之不得。”田沼嘴角的笑意更深。广桥的表现前后不一,可他似乎没有发觉,依然一团和气。 广桥轻轻咳了一声,守在外面的女中阿品快步走进,她低声吩咐几句。 有女中轻轻进来,怀里抱着銚子,系着奉书纸包的松竹梅枝,正是屠苏酒。 屠苏酒得连饮三杯。田沼意次端起面前的朱漆杯,女中左手拉住衣袖,姿态优美地斟满一杯。 一杯饮尽,还有第二杯、第三杯。广桥也陪了三杯。 “田沼大人海量。” “今后还请田沼大人多多关照。”广桥低头行了一礼。 “广桥大人言重,也请多多关照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转眼又到周末了~~~要不要去哪里玩呢~ 前段时间写了写配角们,最近线索又会回到大奥来~~大家要看哦~ 谢谢积极评论的亲们~~是你们给了我继续的勇气~ 对了,说过要写个新选组的短篇,已经差不多了,感兴趣的亲们可以看看~ 还是写短篇轻松啊~ 第30章 交情 送走广桥,田沼意次留在御广敷里。摆在面前的茶已冷了。对于喝惯好茶的田沼来说,这样的茶刚煎好也寻常,冷了不但香气散尽,滋味也苦涩。 广桥的茶碗还在对面,一口都没喝。浅碧茶汤,透着一丝寒意,正像广桥散发出的气息。 广桥是彬彬有礼的女子,也许太有礼了些,和一般大奥女子不同。大奥御年寄权力极大,手下数百女中唯唯诺诺,不知不觉便惯出骄横脾气,莫说寻常幕府役人,就算是老中,说话稍不注意,她们也愀然作色。田沼意次侍候过三代将军,许多事要和御年寄们沟通,见得多了。 田沼忍不住苦笑:哪个幕府役人不怕御年寄?美是美的,粉光脂艳的脸,光华夺目的服饰,看着赏心悦目。可人人脾气大,一言不合便要发作。若是气性更大的,没准寻机会在将军面前告一状。 广桥不同。举止文静,神态也平和。说话改了江户调,还有些慢悠悠的尾音,带着柔和的京都味。虽是御台所身边的御年寄,似乎少干涉大奥事务,更没在将军面前搬弄是非。 从没见过这样的御年寄。 无论在哪,有权才有一切,在大奥更是如此——那是女子的世界,论起踩低拜高,女子比男子更残酷。将军生母早逝,上一代御台所更死了近三十年,如今的御台所年纪轻,正是大奥称王的好机会。可广桥似乎对权力不感兴趣。 权力是好东西,她不要,自然有人要。如今的大奥是御年寄松岛一个人的天下。 田沼叹了口气,松岛说正午见他。正午早过了,松岛还不见踪影。 闲坐无聊,田沼望着窗外发呆。早起天阴阴的,大朵大朵铅色阴云罩住了天空,寒风凛冽,带着浓重的湿气,像要下雪了。 他眯起眼睛看,果然下雪了。先是密密的雪珠儿,打在屋檐上,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。慢慢地飘起雪花来,许是光线的缘故,看起来有些灰白,像还没落地就被人踩了一脚。 女中收去了广桥的茶碗,为田沼换了碗热茶,又添了些炭,让火钵燃得更旺些。田沼弯起眼向她笑了笑,她猛地红了脸,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,急匆匆地出去了。 他有些好笑,捧起茶碗饮了一口。果然,即使茶叶不是最好的,刚煎出的茶汤,喝起来也顺口些。就像民间俗语说的:丑女十八,粗茶出花。 刚才那女中只有十七八岁吧,鼓鼓的脸颊,茂密的乌发,正是风华正茂,也是多愁善感的年岁。等在大奥呆上几年,眼神变利,轮廓变硬,连心都干枯起来。 田沼意次想了想,他初见广桥时,广桥只有十五岁吧。跟着御台所,不,那时还是伦子女王长途跋涉,花了近一个月时间,终于进了江户。田沼奉命去迎,见面时也吃了一惊。伦子女王身边的最高级女中,竟然是十五岁的年轻女子。 年纪轻,言行举止却老成,礼数尤其周到。田沼意次与大奥交道打得多了,什么样的女子都应付得了,应对广桥更游刃有余。当时八代将军有德院(德川吉宗)还在世,常命他去滨御殿看望,他也欣然从命。这差事虽没什么好处,也不讨厌——伦子女王温静沉默,广桥斯文有礼,况且,广桥也算是美人了。 田沼有些哑然失笑。为什么说“也算美人”?论姿容身形,广桥是实打实的美人。乌沉沉的丹凤眼,眼角长长的,有种特殊的妩媚,下面是玲珑的鼻子,小巧的嘴。身体包在层层叠叠绢衣里,看不出具体体态,但露出衣领的颈项长而优美,想来骨骼纤细。毕竟是京女,不光皮色,连体型也胜过土生土长的江户武家女子。 但广桥似乎少了些魅力。艳若桃李,冷若冰霜的冷美人?也不是。广桥待人接物有礼有节,并不拒人以千里之外。可她的神情里总带些疏离,带些淡漠,有种万物不挂于心的心不在蔫。是生来性情如此,还是别有隐情?那就不清楚了,田沼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深究。 田沼笑了笑。自己觉得广桥少了点魅力,也许有人喜欢呢……四季百花样样都美,有人爱牡丹矜贵,有人偏喜欢空谷幽兰。比方说……将军家治会喜欢吧。记得初次带家治去滨御殿,那时还是十二岁的将军世子。见到广桥时,家治确实呆了一呆,但掩饰得很好,目光只在广桥脸上一转,立刻看往别的地方。人知好色则慕少艾,田沼假作不知,心中觉得有趣。 家治后来常去滨御殿,当然有千种理由,至于到底为什么去,田沼意次心知肚明。田沼带着乐见其成的心思,饶有兴味地等着,等着家治的下一步行动。可他似乎失算了:家治和伦子女王成了婚,伦子成了世子的正室御帘中,广桥也进了千代田城西之丸,做了御年寄。 田沼觉得奇怪,但仍坚信没有看错——如今进了千代田城,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任是地位颇高的御年寄,也是侍奉世子大人的女中,若世子大人有意,也得乖乖领命做侧室。可家治没有任何行动,反而和御帘中更亲密了。一晃六年过去,世子家治成了将军家治,御帘中成了御台所,广桥依然是御年寄,只是从西之丸搬进了本丸大奥,而且也年近三十了。 也许是自己想错了?田沼意次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。雪下得更大了。田沼歪了歪嘴角,心里生了焦躁。松岛还没来,新年伊始,就要给他个下马威吗? 田沼意次和松岛岁数差不多,也有二十年交情了。松岛是将军家治的乳母,家治的生母幸子夫人死得早,家治做了十几年世子,饮食起居都是松岛全权负责。田沼原是有德院身边的侍从,常与大奥打交道,与松岛交往颇多。幕府役人人尽皆知,大奥女子是最不能得罪的,田沼自不例外。与她们见面总打起十二分精神,态度体贴又殷勤。 好在田沼有一副好相貌。大奥女子长年不得外出,举目所见尽是莺莺燕燕的同性,唯一可见的男子是将军,可又像在高高的云端,可望不可即。所以,与大奥交往,相貌俊俏的男子最是讨巧。田沼也知道,自己在大奥颇有人气,连御年寄松岛对自己也有好感。 田沼意次也很清楚,光口齿便给,举止殷勤也是不够的。天下承平已久,町人商家喜爱华美秀巧的物事,武士原本讲究刚健质朴,如今作风也日渐豪奢。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,穿了绢衣,再换回棉衣就觉得不适;吃过尺把长的金目鲷,再吃寻常小鱼便觉得腥气。武士家禄都是一定的,眼下早非战国时代,再没有在战场上厮杀,立下战功的机会。家禄有限而消费日增,武士们削尖了脑袋钻营,给手有实权的役人们送礼,只图恩赏个一官半职。一旦有了职位,除了家禄外,幕府还会赏些补贴。若能身处关键职位,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好处。 田沼意次眼下只是侧用人,可日日都有人上门送礼。他也心知肚明,眼下这世道,谁人不送礼,谁人不收礼?将军家治对他信任有加,就算如此他也得送礼,上下打点关系。幕府最高官员老中们自然是要送的,大奥也得送,头一份就要送给松岛。 其实这些情况将军也知道。但与受贿不同,礼物赠答算日常交往的一种,将军、目付(负责监察的官员)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俗话说,水至清则无鱼,只要不过分,收些礼物不算大事。 送礼也是门学问,田沼意次忍不住苦笑。像松岛如此的身份,最不缺的就是真金白银。大奥每日要用掉许多东西,食材、木炭、布料……一年至少要花二十万两金,采买虽由具体女中负责,但松岛有最后决定权。所以,在专做大奥生意的御用商家眼里,御年寄松岛是比弁才天更可敬的活菩萨。一年数节,商家献上的财物不计其数。 所以,每逢给松岛送礼,田沼总得绞尽脑汁:一是要稀罕物儿,二是要吉利好口采。名家刀剑、唐国字画虽然珍稀,是赠给老中等高官的上佳之选,但松岛一定不感兴趣。不如从长崎买些南蛮来的首饰衣物,唐国来的上等胭脂,让松岛觉得送礼人用了心。田沼曾亲手选了一支南蛮螺钿花簪,装进一只南蛮圆筒黑漆箱里送给她。松岛似乎十分满意,还亲自写了信表示感谢。 雪越来越大,不知不觉间,地上积了厚厚一层。风停了,雪花静静地飘着,抬头望天,天竟也是淡白的。天上地下白成一片,中间是大片大片的雪花。安静极了,似乎整个千代田城只剩下他一个人。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,是绢制衣物拖曳在松木走廊上的声音。松岛来了。田沼站起身,摆出一个亲切的笑容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最近一有空就在电脑前写文修文,把家里那谁都冷落了。 昨天一起去看东京塔夜景,今天又去橘子园采了点贵得要命的橘子以表安慰。 刚才打开电脑看了看纹丝不动的收藏哎~连吃四个橘子,再含泪更新。 谢谢评论的亲们,要是没你们,真是坚持不下去啊! 第31章 争风 “让田沼大人久等了,惶恐之极。”松岛缓缓地迈进房。 嘴里说着惶恐,脸上笑得倒甜。四十出头的女子了,若在民间,早被归为年老妇人一类。可松岛在大奥养尊处优多年,保养得宜,一张脸看上去光滑白腻,不但看不出皱纹,倒有种成□□人特有的风韵。也许是粉抹得厚,田沼意次充满恶意地想。 “田沼也是刚到。”不管心里如何想,脸上依然带着殷勤的笑,招手请松岛在对面蒲团坐下。 “当真?”松岛瞟了他一眼,油滴滴的红唇抿了一抿。 田沼不明白松岛的意思,只是笑了笑,并不接口。 “田沼大人果然风流,似乎用的是添了伽罗香的鬓付油?松岛孤陋寡闻了,原以为男子用的鬓付油里没有伽罗呢。”松岛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气。 一定是哪个耳报神报了讯,说方才他与广桥在此见面。松岛这是旁敲侧击,任她鼻子怎么灵,也不能一下闻出伽罗香。 田沼意次心下有些不快——松岛越发霸道了。他派人传话,说要在御广敷里向她道声新年好,她偏说事务繁忙,只有正午才有空闲。他既到了御广敷,不愿直接回中奥,白走一段冤枉路。这才临时起意,顺便见见广桥,道一声好。松岛又怪他先见广桥了。 再不快也不能露在脸上,既然松岛和他打哑谜,也只能顺着她说。 “什么都瞒不过松岛大人。”田沼含笑望着对面的女子。 “罢了罢了。田沼大人千伶百俐,别说松岛,纵观整个大奥,哪个是对手?”松岛垂下眼,从睫毛下瞟了他一眼,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。 “松岛大人再取笑,田沼当真无地自容了。”他顿了一顿,正色说:“祝松岛大人新年吉祥,以后还请多多关照。” “也请田沼大人多多关照。”松岛轻轻笑了一声。 女中进来送茶,脸上堆满了笑。广桥和松岛都是御年寄,可女中的态度显然更殷勤,可见松岛在大奥的权势大大胜过广桥。松岛把茶碗捧在手里,笑吟吟地瞟着田沼不说话。 田沼不禁有些尴尬。本来今日只想和松岛问声好,毕竟,要做将军的身边人,必须和大奥保持良好关系。可松岛说要等到正午,他便提前见了广桥。谁知松岛不依不饶起来——可见松岛对广桥有颇深的敌意。 田沼暗地里叹气,这敌意当真没来由。虽然都是御年寄,广桥是淡泊的性子,既不重权,也不好利,对松岛来说,广桥并不妨碍什么。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:也许…也许因为将军子嗣的事? 想到这里,田沼顿时明白了。松岛是将军家治的乳母,自然事事以将军为重。本来,大奥是将军的私宅,其存在意义在于为将军诞育子嗣。可将军成婚前姑且不论,成婚七年,膝下只有一个姬君,而且连一个侧室也没有。在松岛看来,这实在古怪,一定是御台所从中作梗,而广桥更是躲在背后出谋划策的罪魁祸首了。所以…松岛才会对广桥那么大怨气。是他一时疏忽,没考虑周全,反而遭了池鱼之殃。 虽然方式有些粗鲁,松岛的忧虑没错,将军没有继嗣,幕府根基不稳。 继嗣不继嗣,本来不在田沼的责任范围。方才和广桥传达御三家御三卿的意思,也是好心,想提醒她一下。没想到这一见面,松岛的反应那么大,甚至带了敌意,必须立刻安抚松岛。 他和松岛维持良好关系许多年了,并没有与广桥联手的意思。况且,广桥那样的性子,绝不可能斗得过松岛。不,根本不会斗,因为做不到。 松岛喜爱华服,今日也穿得光华灿烂,素白绢外褂,内衬绯色缩缅,绣着繁复的松竹梅唐草纹。腰带上的牡丹纹是金线织就,轻微一动就发出耀眼的光芒。田沼含笑打量松岛,松岛挑衅似的撇了撇嘴,田沼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,目光停在松岛脸上,仿佛蝴蝶绕着初开的花朵飞舞,一圈又一圈,只是不忍离去。 “前几日御三家御三卿登城庆贺,田安家的御帘中森姬还提到将军大人呢。说是要好好考虑子嗣的事了。”田沼淡淡地说,似乎只是在闲话家常。 松岛脸上一呆,迅速垂下了眼,显然有些不悦。德川宗武的正室,御帘中森姬是公卿近卫家的女儿,曾被六代将军文昭院(德川家宣)的御台所近卫熙子收为养女,在大奥住过一段时候。近卫熙子落发出家后改称天英院,在大奥里呼风唤雨,别说松岛,连八代将军有德院(德川吉宗)都让她几分,森姬是她的养女,自然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了。 “御帘中尊贵,田沼只敢私下和松岛大人说说。子嗣问题虽然重要,但也不是人人都能随意插嘴的。”田沼鉴貌辨色,立刻换了愤愤不平的口吻,像在和密友说体己话。 松岛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。论性子厉害、口角锋利,天英院是数一数二的角色,松岛吃过她不少苦头。女子们的争斗称得上杀人不见血,滴粉搓酥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,说话也慢悠悠,柔声柔气,可句句都像一把刀,直插到人心底。直到森姬出了嫁,天英院又一病死了,松岛才过上了舒心日子。 如今田沼意次突然提到森姬,松岛内心想必是五味杂陈吧?田沼假装不经意地瞥了松岛一眼,发现她垂着眼,两手交握,越攥越紧,指甲都勒得发了白。 田沼暗暗庆幸,这一招祸水东引,自己暂时解了困。 松岛忽然抬起头,慢慢笑了出来,笑意从嘴角晕开,乌浓的眼弯成新月形,似乎满心欢悦。可松岛眯起的眼睛异常明亮,没有一丝笑意。 “子嗣问题确实重要。松岛觉得要劝劝将军大人,到时候也要请田沼大人开口,毕竟田沼大人是侍奉过三代将军大人的忠臣。”松岛字斟句酌地说。 “不敢不敢。若论对将军大人的忠心,还数松岛大人。不光大奥,整个千代田城人尽皆知。”田沼赶紧接口。 松岛又瞥了他一眼,带了些嘲笑的神气。 “都是肺腑之言。田沼不敢,也不愿在松岛大人面前作伪。”田沼坐正了身子,一脸严肃地说。 松岛摸出怀纸按了按面颊,笑着说:“若论花言巧语,还数田沼大人。整个大奥人尽皆知。可是啊,明知说的是言不由衷的奉承话,听着也开心。” “松岛大人开心,就是田沼的福分了。” 松岛咳了一声,守在门外的女中快步上前,旋即又退了出去。 “田沼大人喝了别人的酒,也不能不喝松岛的……而且,既然喝屠苏酒,一献(三杯)远远不够,得喝上三献,才是情真意切。” “三献?那田沼要醉倒在此了。” “谁不知道田沼大人海量?” “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。” 松岛横了田沼一眼,正要开口,四、五名三之间女中鱼贯而入,她也闭上了嘴,脸上浮起一个捉狭的笑。女中们捧着外黑漆、内朱漆的托盘,里面满满堆着正月菜肴——香榧、柿、核桃、山芋、栗子、蜜橘和羊羹等十二组果子;由海带结、干鲍、贻贝、年糕等食材煮成的杂煮;萝卜、牛蒡、烧豆腐等小菜。走在最后的女中举着朱漆屠苏器,銚子上用金粉洒出松竹梅图案,酒杯外缘还描着金边。 松岛使了个眼色,女中斟满一杯,递到田沼意次面前。松岛面前也有酒杯,可女中只是浅浅斟了些,似乎不到三分之一。 松岛举杯就唇,望着田沼一笑。田沼苦笑一声,把杯中酒喝得干净。 一杯又一杯,每杯斟得满满的,田沼都喝得涓滴不剩。松岛把酒杯托在手里,笑吟吟地看着。松岛是故意罚他,因为他喝了广桥的酒。这九杯屠苏必须喝,还必须喝得爽快,算是负荆请罪。 “田沼大人请用菜。”女中殷勤地劝他。 举箸夹了块牛蒡,田沼向松岛微微一笑,松岛的表情缓和下来,回了一个笑容。 松岛口味清淡,不爱海鲜,最爱牛蒡等蔬菜。这他是知道的。 松岛走了,御广敷里还留着香气,是她身上的脂粉香。田沼意次摸出手巾按了按鼻尖,起身离开。许是坐得久了,双脚有些麻木。难道当真上了年纪?田沼只觉啼笑皆非。 御广敷离将军家治所在的御座间有些距离,田沼意次不紧不慢地走着。除了粗使的御坊主,千代田城里谁也不能疾步快走,怕被人误会,以为有什么突发事件。 绕过一条走廊,再绕过一条走廊。走廊铺着光洁的松木板,外面是成片的空地,春夏长满绿草,映得人须眉皆碧,如今全被白雪覆盖。下了一场雪,千代田城突然有些荒凉。 不时有御坊主和低级役人走过,远远看见田沼,都忙忙地停住行礼。他不用出声,也不用回礼,直接经过便可。在他们眼里,田沼是将军大人最信任的人,在千代田城里呼风唤雨。谁能想到,这样一个人刚才在御广敷里颇受了折辱呢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冬天真讨厌啊,要是能住在没有冬天的小岛上就好了。 我觉得竹富岛就挺好的,计划好了,就差钱了。 明天就去买年末十亿的彩票。大家等我的好消息。 第32章 镜开 正月的仪式太多,过了七草日,又是镜开日。将军家治懒懒地倚在织金葵纹肘枕上,看侧用人田沼意次指挥护卫们忙个不停。 将军家治平日在御座间处理政务,今日特地来这黑书院,因为要举行开镜式。黑书院与白书院都是将军接见大名的地方,黑书院级别更高一些。从千代田的大广间向前,穿过松之廊下就是白书院,再一路向前,穿过竹之廊下,才能进到黑书院。黑书院和将军家治日常起居的御座间更接近些。为了将军大人的安全,能入黑书院的大名除了御三家、御三卿等德川本家,也就是代代侍奉德川家的谱代大名们了。 今日黑书院里多了件物事,也就是饰在墙壁前的一副盔甲。这是四代将军严有院(德川家纲)吩咐甲胄师造的,原型是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在“关原之战”时穿过的羊齿盔甲。 据说东照权现有段时间为噩梦所扰,夜夜不得安静。他试了许多方法都无效,特吩咐奈良的名甲胄师岩井与左卫门打造一副可祛恶灵的特殊甲胄。岩井与左卫门翻阅古籍,设计出一个特别的头盔——粗牛皮鞣制,额前部分饰有金箔打的羊齿状前立,故名羊齿盔甲。 说来也奇,东照权现得了这甲,立刻没了噩梦的苦恼。之后在“关原之战”时披挂此甲,轻而易举地取得大胜。十余年后“大阪之战”勃发,东照权现携带此甲自江户赶往大阪,如期灭了丰臣一族,成功夺取天下。因此东照权现将羊齿盔甲视为祥瑞,权现薨后,这盔甲也被仔细收起,供在久能山东照宫里。 到了三代将军大猷院(德川家光)的时代,也许因为与父亲台德院(德川秀忠)关系紧张,大猷院格外尊崇祖父。大猷院特意将羊齿盔甲从久能山迎回,郑重其事地供在千代田城里,还将它封为德川家第一利器。严有院有样学样,专门仿制了一副羊齿盔甲。每到正月十一日那日,他会将仿制品饰在黑书院,并与亲藩大名们同食镜饼,表示不忘东照权现的勇武功绩。 也许是从小看惯了的缘故,将军家治对这盔甲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。墨黑色生铁板,用焦茶色粗绳编织在一起,再配上金光闪闪的羊齿盔,看上去冷而硬,并不让人愉快。东照权现伟大是伟大,可也薨了一百余年了,他对这位祖先隔膜得很。 东照权现和台德院都是上过战场的,将军家治活了二十五岁,虽也学过弓马骑射,从没和人动过刀,更没见过杀戮。眼前这羊齿盔甲十分沉重,据说有八贯(约三十公斤),上战场时穿着它,别说奋勇杀敌了,连行动都不便吧。他记得祖父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说过,谱代大名井伊家家祖,有“井伊赤鬼”之称的井伊直政常穿的盔甲有十六贯,厚厚的胸甲不但能抵挡飞矢,连火绳枪的弹丸都不能穿透。 当时将军家治默不作声,心里有些感叹:纵有宝甲护身,井伊直政也在战场受了不少伤,关原之战时还中了流弹,不久后英年早逝。与他同时期的老臣本多忠胜也是从枪林弹雨里一路走过的,似乎没受过什么伤,也许是因为机灵吧。 天下承平已久,如今幕府不需要猛将,更需要机灵人——将军家治看了一眼侧用人田沼意次,就是这样的人。 正月里仪式繁多,可将军只是出席罢了,一切准备工作均由田沼意次来办。从昨日开始,田沼就忙着准备开镜式——打碎供在羊齿盔甲前的镜饼,煮成小豆年糕汤,今日再分给御三家、三卿和一众谱代大名。 田沼意次指挥护卫捧来了松竹梅莳绘黑漆碗,将热气腾腾的小豆年糕汤装进去。本该是将军家治一碗一碗递给大名们,毕竟人数太多。他只略尝一口,做个手势,大名们再自行取用。 将军家治坐在上座,大名们远远伏在榻榻米上,看不见他们的脸,更不知他们的表情。自东照权现开府,幕府已有一百五十九年了,端坐在御座上的将军早没了一言九鼎的威势。将军家治做了一年多将军,觉得自己和庙里供的木雕偶像没什么区别——呆着脸坐着,听着大名们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话。这些话大名们背得熟极而流,他也听得熟了,只觉得流水似的从耳边流过,留不下一点印象。 赶紧结束了吧,他好回到御座间去。眼下还在正月,装饰的门松还没撤去,政务也暂时停下了。其实就在平日,他也没什么好做的。按照先祖定下的规矩,将军早上参拜供有祖先牌位的佛间,之后可以看书、绘画、写字,也可以练习弓箭。吃完午饭,再在御座间处理政务——其实有什么政务?无非是老中们讨论好的结果,侧用人田沼意次再念一遍给他听。他若觉得不妥,再发回去让老中们重新审议。有什么要紧? 眼下天下太平,连续几年都是丰年,没听说什么动乱。每日就是些无聊事情:大名家的婚丧嫁娶需要允准;旗本家老人隐居,申请立新家督;哪里哪里的官员出缺,需要补上;哪里哪里的河流泛滥,要新修堤防……这些事他丝毫不感兴趣,但他必须听着,哪怕再无聊,也不能明目张胆地露出厌烦表情。听完了,他使个眼色,田沼意次开匣子取出将军之印,在那些文书上一一盖上朱印,就尘埃落定了。觉得不妥的文书暂不盖印,交给御坊主送回老中的御用房间重议。 这些事忙完已是申之刻(约下午十六点),又要去中奥的御汤殿入浴。此时护卫去大奥的御锭口告知将军当晚会不会驾临。 若在从前,傍晚时分是大奥最紧张的时候。将军会不会来?如果来,指定哪位侧室陪寝?被指名的心花怒放,忙着梳洗打扮;没得指名的又妒又恨,银牙紧咬,甚至要流下泪来。大奥真是个阴湿的地方,当初他母亲明里暗里受折磨,就算生下了世子,处境也没得到改善。 也许因为自小不受父亲宠爱,将军家治从未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。人与人哪有根本区别,无非自己恰巧生在千代田城,又恰巧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,才成了世子,才成了将军。大名家臣们恭敬有加,大奥诸女笑脸相迎,无非因为自己的身份罢了。他若与个寻常町人对换身份,这些满脸忠义的男女再不会多看他一眼。 他曾听过一些大奥秘事,听完只觉得全身发冷。人人都说大奥是将军私宅,将军是唯一男子,也是至高无上的“神灵”——其实都是表面文章。三代将军大猷院的乳母春日局定下规矩:大奥是“妻妾同居”之地。大奥为什么存在?就是为了给将军大人诞育更多的子嗣。妻妾同居,女子间的战争无法避免。不光御台所与侧室,侧室之间的战争也日日发生着。 侧室得了将军宠幸,也不意味着能一步登天,若没生下子嗣,仍要在阴暗的长局居住,还会被人讥为“不净夫人”。不净!是说被将军临幸过的女子变脏了吗?他简直不敢相信。他也曾听说,将军若与侧室同寝,会有女子在一边陪伴,这女子一夜不眠,始终竖着耳朵,听着将军与侧室的一切动静,第二日一早再向御年寄之首汇报。这活儿不是谁都能做,必须是未被将军宠幸的女子才行——这样的女子被称为“清娘”。被宠幸过的“不净”,未被宠幸的是“清娘”…… 这是什么说法?是说将军不干净吗?…… 快到正午了。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,像一条淡金色的光柱,无数灰尘在里面浮动。大名们穿着挺括的麻地礼装,跪坐在新换的榻榻米上。同样的衣料、同样的款式、发髻也是一样的,分不清谁是谁。将军家治垂下眼,榻榻米是年底换的,还有一丝兰草的余香。兰草被割下来,先在太阳下暴晒,再被紧紧捆住,拼成一张一张的榻榻米。兰草若有知觉,也会觉得拘束吧?就像现在的自己。 他是这些男子的主君,他们口口声声愿意为他而死。可他并不相信,他们也知道他不信,还是假作不知地说个不停。将军家治扯动嘴角笑了笑,一种难堪的落寞涌上心头。 偌大的黑书院充满了清冷的空气,就算点着火钵,也敌不住从心底涌上的寒意。将军家治调整了一下坐姿,坐得更直些。他得想些其他的事,让他觉得暖和些的事。比方说万寿姬,比方说御台所……还有广桥。 大奥里也在忙着镜开式吧?她们会觉得高兴吗?她们吃了小豆年糕吗? 作者有话要说: 我也想吃小豆年糕啊……雪白年糕在飘着干桂花的小豆汤里载沉载浮……可惜我要减肥啊。 今天抽空看了看江户时代的情报志,就是德川宗武的儿子松平定信让人偷偷编的(松平定信之后会出现在文里),里面有许许多多八卦。比方说:宗武的女儿节姬和老公的关系太亲密,甚至受了伤,不得不让大奥里的奥医师来诊断了一下…… “太亲密”这句话言简意赅,当时我就震惊了。 第33章 善哉 将军家治在黑书院发呆,广桥在大奥里帮御台所分发“善哉”。据说佛祖褒奖弟子时常说善哉,为了好口采,人们也把正月吃的小豆饼称为善哉。 和中奥一样,大奥里也有开镜式,不过开的是供在女子们的梳妆镜台前的镜饼。因为是武家,用刀子切开圆圆的镜饼令人联想起切腹的场面,在新年里不太吉利,所以黑书院里的镜饼由护卫们用手掰开。大奥女子娇弱,纤纤玉手哪里掰得开,所以便用专门的白木槌击打,再硬的饼,打上数次便也碎了。 镜饼击碎后装入食盒,由御年寄松岛遣人送去御膳所,御膳所仲居早已备好许多小豆馅。在镜饼表面涂上小豆馅,仲居们小心翼翼地送回来,御台所再分给女中们食用,也算慰劳众人辛苦,希望在新的一年也一如既往忠勤。女中人数多,御台所去年亲手分发过一次,累得手臂酸软,养了几日才好。今年广桥帮忙发放,从未之刻(约十四点)到申之刻(约十六点),发了无数块,终于发完了。 御台所正在休息间逗弄万寿姬,孩子玩了一下午,有些倦了,乌黑的睫毛垂了下来,似乎随时都会睡着。乳母接过姬君,准备带回去让她休息。 广桥走了进来,向御台所行了个礼。像是想起了什么,御台所露出笑容,招呼她坐下。广桥斜斜地坐在下首,御台所悄悄地说:“还记得京里的善哉吗?” 广桥笑着点头。京里的善哉和江户大不相同,小豆加水煮得软烂,再调入砂糖,制成小豆汤。葛粉搓成半透明的团子,配上方形年糕,一起入小豆汤里慢火煮,煮成赤褐色的善哉。团子弹牙,年糕绵软,混着小豆的清香,还有恰到好处的甘甜。大奥吃的善哉硬邦邦的,饼上的小豆馅也不加砂糖,实在毫无滋味。 正月里太忙,广桥一连几日都没能安心吃饭,早忘了善哉的事。御台所一提醒,顿时觉得可惜——应该吩咐御膳所备上一些,御台所一定想吃。 “广桥糊涂了。没有给御台所大人准备。”广桥低头请罪。 御台所摇了摇头,嘴角浮出神秘的笑容。广桥有些惊讶,御台所很久没露出这样的表情了。 “让人备下了。就等你回来一起吃,时候正好,还是热的。” 火钵边搁着只黑漆食台,端端正正放着外涂黑内涂朱的托盘,边缘饰着葵纹和菊纹莳绘,正是御台所专用的。 托盘里放着两只黑漆莳绘碗,碗下垫着绀地染葵纹的袱纱。广桥有些不安,赶紧伏下身,急急地说:“广桥不敢与御台所大人同食。” “在滨御殿的时候,也不是没有过。来到大奥后……什么都变了。”御台所悠悠叹了口气。 “广桥在滨御殿时不知规矩,实在罪该万死。” 世易时移,万事不同了。在滨御殿,她们像是同被流放到江户的落难女子,时时在一处。规矩什么的都不太在意,一起怀念京里,一起笑话江户粗鄙。可如今不同了,事事都要小心,有无数眼睛看着。 “算我赏你的,就不算同食了。”见她坚不肯受,御台所妥协了。 广桥又行了一礼,恭恭敬敬地膝行上前,把莳绘碗捧在手里。这善哉煮得极好,混了砂糖的赤褐汤汁有滟滟的光泽,雪白团子和年糕顶着豆泥,在碗里载浮载沉。 “广桥谢御台所大人赏。不敢在御台所大人面前进食,请允许广桥回去用。” 御台所点了点头,有些忧伤地看着莳绘碗,善哉还是滚烫的,袅袅飘出稀薄的蒸汽。大奥做得出和京里、和滨御殿一样的善哉,可吃善哉的人却不一样了。广桥可以和伦子女王一起吃,却不能和御台所一起。 人还是同样的人。依然是长中带圆的脸,长而媚的眼,眼角上扬,似乎扫到鬓角去。广桥的长相算是妩媚的,和她的气质有些冲突。御台所惊异地发现,广桥的样子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区别,岁月格外优柔,竟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。 广桥今年二十八岁了,比御台所大四岁。 有短暂的寂静。好在两人相识十四年,就算不说话,也不会尴尬。广桥默默地望着火钵边的托盘,上面还剩一只碗,孤零零地立着,不知怎么的,看着有些悲哀。她突然想到了将军家治——不知御台所有没有给他留一碗善哉呢? 傍晚御锭口没有来通告,将军家治今晚不会来了。黑书院也有开镜式,他忙了一日,也该累了吧。 广桥陡然一惊。她是跟随御台所的御年寄,将军家治的事,中奥有田沼意次,大奥有松岛,不在她的关心范围。今日是怎么了。也许也是累了吧,休息一晚就好了。 镜饼已经吃完,门松也已撤去,正月的气息慢慢淡了,一切又恢复了常态。 已是二月初,突然降下一场大雪,江户成了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。大雪从昨晚开始下,直到今日正午,还是搓绵扯絮,没有停的意思。 德川治济在文几前呆坐,手边放着四季草花砚箱,光亮的黑漆底,金粉洒出竹、椿、梅等四季花草纹样,做工精巧。这是父亲给他的,他常取出赏玩。最近心绪不宁,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。 方才取出一册古今和歌集,翻了几页,只觉得刺心。生离死别多悲痛,在和歌里都是淡淡的,似乎只是寻常,和花开又落没什么区别。也许是他修为不到,也许是见识尚浅,读不出字里行间的心碎,他读来读去,只觉得歌人们全无心肝。 两个月前,德川治济和阿富第一次见面,在梅屋。他原对阿富充满成见,可一见之后,所有成见化为乌有,像是春日下的桃花雪,太阳一出,转眼融得干净,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。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。阿富是美人,但美人他不是没见过,父亲是德川家第一风流人,别说侧室,连女中都是千挑万选来的。他从小见惯了,眼光也挑剔,女子脸上有什么瑕疵,一眼就看得分明。单论容貌,阿富也没美到惊心动魄的程度,但她身上有种天真洁净的气质,让他忍不住被深深吸引。 阿富虽是伊贺者出身,也许很单纯,谁知道呢,也许她就是个异类。德川治济回忆起那日在梅屋的事,突然口干舌燥起来。阿富含羞带怯的样子似乎就在眼前,默默不语,小脸羞得通红。他温柔地吻她,她凝视他,眼里有信任的光。他热血沸腾,用尽全部自制力,才能保持动作轻柔,他不愿伤了她。 当晚父亲派的轿辇按时到了,德川治济不得不回去,阿富也要回大奥去。想起她在大奥,嫉妒与不安在噬咬他的心。大奥是将军私宅,大奥的成百上千女子都是将军的。只要将军想,人人都要乖乖听命,进入侍寝的御小座敷。 父亲以前说过,将军家治不会喜欢阿富那样的女子。他不信。天下哪有那样的男子?谁会不喜欢她?每一日他都在不安里度过,生怕传来消息,说阿富被将军家治收为侧室。他从未那么恨一个人,如果将军家治在面前,他真会不顾一切杀了他。 德川治济想求父亲把阿富接出来,他现在就想和她在一起。虽然不能做正室,她会是他最爱的侧室。 想到这里,德川治济的心顿时轻快起来,像荒野夜行的旅人终于望见远处一点灯光。也许父亲会痛快地答应呢,毕竟——毕竟他是父亲的长男,是一桥家未来的继承人。长男地位不一般,父亲肯定会认真考虑他的要求。 想到这里,德川治济觉得说不出的痛快。侧头望向窗外,大片大片的雪花安静地落下,地下已积了厚厚一层。在他记忆里,江户似乎从没下过那么大的雪。地上雪白的,天空也是白的,整个世界亮得刺眼。他略略皱起眉毛,眯着眼,但脸上依然带着笑容。 “打扰了。”门外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。 门被轻轻拉开,女中伏在地下,轻声说:“大人在庭园茶屋里等您,现在为您更衣。” 德川治济有些不敢相信。这难道就叫心想事成?他刚想去求父亲,父亲竟遣人召他去。他呆呆地站着,让侍女给他换上黑缩缅棉外褂,再插上大小两把刀。虽然在家里,武家的嫡男也要佩刀。 雪下得大,是戴斗笠还是撑伞呢?德川治济突然起了雅兴,决定选把绀色蛇目伞。细细的伞身,古藤卷成把手,伞顶的突出部分由赤铜嵌成,看着赏心悦目。换上雪木屐,撑起蛇目伞,他兴冲冲地往茶屋走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每天登陆晋江,都能看见新的评论,真是高兴,像冬天泡了温度正好的汤。 说到泡汤,御台所虽然尊贵,洗澡也不能泡汤,将军倒可以,这规矩真古怪。 幕末的时候,将军家茂的御台所和宫喜欢泡汤,明治维新后还专门去箱根温泉疗养……可惜,她就死在那儿了,才活了三十出头。 她和将军家茂,也是一段悲恋啊。后来她的墓被考古挖掘了,发现她是抱着张照片下葬的。学者当天没研究照片,等到第二天再看,照片就成一张白板了,这也就成了千古之谜——到底是她青梅竹马的那个人照片呢?还是家茂的照片呢? 八卦的我很想知道啊! 第34章 萨摩 德川宗尹披着鼠灰细纹棉外褂,懒懒地倚着肘枕,对着茶屋前的一丛南天出神。德川治济行了礼,轻轻坐在父亲下首。 鹤釜是冷的,父亲没准备点茶。几上上放着只小小的银地寒椿纹香合,看着眼生。德川治济不敢出声,也朝着外面看。 雪压南天确实美得惊人。翠绿的南天叶,一串串圆珠红得热闹,上面压了皑皑白雪,圆珠从雪里露出来,更红得耀眼。 “难得江户下那么大的雪,呆在房里浪费了。”德川宗尹喃喃地说。 德川治济应了声。 德川宗尹把香合托在手里,嘴角有复杂的微笑。 “父亲大人要点香?” “岛津家送来的。说寻到一块伽罗香木,白放着可惜了。” 伽罗本属沉香。香树分泌出树脂,经过长年风化形成沉香,沉香里最优质的的类别被称为伽罗。伽罗香气复杂多变,闻起来有多种层次,极受雅人喜爱。可它形成时间长,所以贵重稀少,有一两伽罗数两金之称。 萨摩藩主姓岛津,萨摩有事相求——成块的伽罗香木是稀罕物儿,没有随意送人的道理。 “是江户藩邸的事吗?”他轻声问。 宗尹赞许地点了点头。“上个月高轮一带着火,萨摩在江户的藩邸也被烧了一部分。萨摩虽是石高七十七万石的大藩,实际穷得很,哪里拿得出钱?所以动了心思,想让幕府先援助些。” “父亲大人帮忙说话?” “其实是容易事,可我懒得出面。让田沼意次去说。”宗尹淡淡地说。 一桥家老田沼意诚是侧用人田沼意次的弟弟,一桥家与田沼家关系亲密。 “我教过你点香,今日你来点。”宗尹把香合推到德川治济面前,又指了身后,那儿有只闻香炉,还有盛着香道道具的黑漆匣。 伽罗香木极神奇,寻常闻不到一点香气,若点香方法得当,哪怕指甲大小的一点,也能散发出绵长玄幽的芬芳。据说战国武将大都爱伽罗,出征前会点上一炉,舒缓心头的紧张。 打开寒椿香合,用银刀切下小小一块,放在袱纱上。从帛纱袋中倒出炉灰,装入闻香炉中,拈起火箸轻轻按压。点燃一小块炭,轻轻挥动,让炭烧得更匀些,再埋入炉灰正中。 左手托起闻香炉,摇匀炉灰,用火箸堆成山型。记得父亲说过,堆出富士山的形状最佳。德川治济默默地回想。 好了,闻香炉里出现一座铅灰色富士山。他又提起火箸,对准山顶戳出一个小洞,这叫“火窗”。火箸尖端触到一个硬物,那是燃着的炭,位置正好。 宗尹一言不发地看着,面容沉静,看不出什么表情。 德川治济放下火箸,拿起夹子夹起银叶。银叶是香道道具,分为许多种,家里这是最上等的,云母削薄片,边缘嵌上银条。夹起银叶放在火窗上,一定要放稳,再用火箸夹起伽罗香木,端端正正地放在银叶正中。 完成。德川治济暗暗松了口气。 接下来就是闻香了。左手托起闻香炉,右手围住炉上方以免香气散去,右手拇指与食指围住半月状,缓缓吸入香气,吐气时要远离香炉。这是规矩。 德川治济把闻香炉恭恭敬敬地放在父亲面前,父亲摇了摇头,有些意兴阑珊似的。 “你点香的手法很好。”明明在夸奖,可父亲的语气懒洋洋的。 “是儿子愚笨。” 一缕香气在茶室里弥散开来,果然是上好的伽罗,气息正大平和。 “香道算正经学问了。据说南北朝的风流大名佐佐木道誉收藏了许多香木,还一一起了名字。可惜年代久远,都已散轶了。”宗尹有些感慨。 “佐佐木道誉行为举止不为时人所解,其实是极雅的人。” “不错。后来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从道誉那里弄了许多香木,在东山山庄里日日闻香。他比道誉差远了,我为香木一大哭。”宗尹恨恨地说。 “足利义政让三条西实隆和志野宗信为天下香木分类,定了‘六国五味’的分类法,还编了小册子,指出正确的闻香方式和闻香用具。也是有功的。” 宗尹冷笑着说:“三条西实隆被尊为香道“御家流”流祖,志野宗信被尊为“志野流”流祖,其实算什么?我查阅古籍,当时胜过二人的多了去了。为何他两人能留名?子子孙孙还凭香道吃饭?无非有将军撑腰罢了。” 见父亲有些不悦,德川治济一时不敢接口。 “六国五味算什么?分类分得莫名其妙,倒成了金规铁律了。什么都胜不过权力,将军认可了,有谁敢说个不字?” 德川治济模模糊糊地想:伽罗据说有宁静安神之效。可父亲一脸激愤,这香没什么作用。 “我胜过德川家重百倍,你也胜过当今将军百倍。可他们是将军,我们只能韬光养晦……我还是不甘心,还是想试一试。” “因为晚生了几年,就永远落于人后。想翻身得付出多少心血?” “父亲大人……一桥家是御三卿之一,幕府每年支给十万石家禄,房舍、家臣都是幕府负担。有什么不好?莫说是町人百姓,对大名来说,这都是梦寐以求的待遇了。” 德川宗尹眼里闪出可怕的光,挥手将香炉丢出屋外,香炉滚进雪里,发出一声闷响,怕是碎了。 “你倒容易满足。御三卿混吃等死,什么活儿都不用做。御三家还有封国,也有自己的家臣。御三卿什么都没有。” 德川治济转过头,默默望着屋外。雪仍在下,一眼望过去天和地都是白的,静极了,仿佛千里没有人烟。他有些恍惚,像回到了一百余年前的战国。他在尸横遍野的战场踽踽走着,大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,盖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上,盖在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……没多久,一切丑恶都被掩盖,大地看上去一片纯白。可他知道的,洁白的雪下藏着尸体,他风雅恬淡的父亲,有着蓬勃不可抑的野心。 “儿子愚钝,请父亲大人明示。”德川治济心头沉重,像被注了铅。 “我不信你不明白。你是聪明孩子,只是心肠太软。是我掩饰得太好?你一点不像我。”宗尹愤愤地说。 “真要做将军世子吗?”德川治济轻声问。他不是不明白,只是觉得倦怠,他只要安宁地活着,有阿富陪在身边。 “不然呢?不然为什么让阿富入大奥?”宗尹不耐烦地反问。 “能不能换一个人?让阿富出来?”德川治济鼓起勇气问。 宗尹慢慢地笑了,本是眉目俊秀的男子,脸上漾起笑意,更像春风拂过水面,有别样风致。但他脸上在笑,眼里毫无笑意,冷冷的,像结了薄冰的深潭。德川治济觉得心里一寒。 “只是换一个人而已,不是放弃。”德川治济连忙辩解。 “换一个人?你以为阿富只是寻常女子?她五岁时我就见过,一眼看中了,让她父亲送去伊吹山学忍术。她这样优秀的女忍者,再找不到第二个了。” 德川治济有些慌张。在他看来,阿富只是天真单纯的女子,哪里是什么女忍者?女忍者比男忍者可怕许多,杀人于无形。对敌人残酷不说,对自己也残酷——只要有需要,身体也是武器,会毫不犹豫地拿来用。 “看样子梅屋一晤,你对阿富有误解啊……也怪我,你毕竟还年轻。虽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了,毕竟经历得少……”宗尹若有所思地说。 “伊贺者一般都是男子,女忍者非常少。为什么?因为女忍者训练极为严酷,大多数人熬不到最后。她们不但要学各类忍术,更要学如何解读人心,如何趁虚而入,你永远不知她在想什么,可你在想什么,她一清二楚。” 德川治济低了低头,父亲说得头头是道,可他并不愿相信。 宗尹嘴角浮起一丝苦笑,喃喃地说:“我竟养出个痴情儿子,也是讽刺。” 拈起火箸拨了拨火钵里的炭,宗尹笑着说:“难得雪景好,我就在这好好教教你吧。你是柳桥有名的德山小五郎的儿子,只有设圈套让女子跳的道理,哪能反过来?” 火钵烧得更旺了。茶炉也已点燃,鹤釜冒出稀薄的蒸汽,遮挡了视线,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。只有德川宗尹的语声在茶室里回响,闲闲的调子,还带着温暖的笑意,说的内容却让人寒彻心底。 从茶室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。雪停了,狂风大作,把积雪吹得到处飞舞。德川治济小心翼翼地走着,在雪上留下一行脚印。天暗了,积雪也不再洁白,成了复杂的灰白,像被人捏在手里,染了些油汗。短短一个下午,他的世界崩塌了。阿富是女忍者,女忍者没有感情。说阿富天真单纯的他才是最天真单纯的人。 阿富和一桥家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,他却当了真。是他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许多收藏的亲们……为什么都不看……觉得自己好失败…… 第35章 上巳 春风一起,千代田城的桃花开得如锦似霞,花瓣作浅粉色,薄得透明,像婴儿的肌肤。已是三月,很快便是上巳桃花节了。 桃花节又叫女儿节,有女儿的人家都要插桃花,制菱饼,饰人偶庆祝,祈求女儿在一年中无灾无厄,健康成长。千代田城年年都过桃花节,今年大奥多了万寿姬,自然更隆重些。 御台所的御休息间,将军的御座间都饰了桃花节人偶,洒金屏风背景,分十二层饰着宫家、公家贵族、女官和乐师,姿态各异,栩栩如生。容貌衣饰完全参照源氏物语绘本,风雅异常。 上午是将军的自由时间,将军家治抱着万寿姬,和御台所一起看她房里的人偶。最上端男子穿着金襕狩衣,八藤丸纹宽裤,女子披着金线刺绣的十二单唐衣,着绯色宽裤。薄薄的脸,略上扬的眼睛,瘦瘦的鼻子。将军家治一时得看呆了,还有些心悸。 御台所笑着说:“这宫装人偶,看上去有点像广桥。” 将军家治身子一僵,忙笑着说:“有吗?这人偶眼里嵌了水晶,看上去顾盼生辉,有点像真人的眸子。” 御台所凑近去看,将军家治向周围扫了一眼,广桥不在,应该在和松岛商议明后两日的庆祝仪式。幸亏不在,免了尴尬。 他不愿再看人偶,从瓶里抽出一枝桃花逗弄万寿姬。万寿姬伸出小手去抓,他乖乖地递在她手里。万寿姬兴奋地摇了摇花枝,几片桃花瓣轻轻飘落在地。 “桃花是‘百岁’的象征,万寿姬喜欢桃花,是好兆头。”御台所摸了摸万寿姬的脸颊,万寿姬格格地笑了起来。 “今晚要喝桃花酒呢。唐国来的白酒浸上桃花瓣,酒里有桃香。”将军家治笑着说。 “白酒上头,去年都醉了……”御台所有些不好意思。 “醉的样子很好看啊。今晚还想再看一次。” 御台所呆了呆,猛地红了脸。将军家治把万寿姬交给一旁的乳母,两人的对话乳母当然听见了,却故意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。 广桥回来了,行了礼后静静站在一边,果然和人偶有六七分相似。将军家治忽然不自在起来,笑着对御台所说:“我回中奥去,傍晚来,一起喝桃花酒。” 御台所努力做出自然的表情,轻轻点了点头。 在走廊上缓缓走着,刚转过一个弯,正巧看见御年寄松岛带着女中们走过来。将军家治皱了皱眉头,只觉得运气不佳——随后明白过来,哪里是碰巧遇见,分明是在他回中奥的必经之路上等着。 这是伏击?将军家治漫不经心地看了松岛一眼,今日脸上的神气明显不同,眼神坚定,双唇紧闭,像要上战场的武将。他和松岛认识二十五年了,直觉告诉他,大事不妙。要有麻烦了。 “松岛有要事禀告将军大人。” “什么事?” “请将军大人驾临鸢之间。” 鸢之间在御小座敷隔壁,是将军与御年寄等高级女中闲谈的地方。将军家治的头剧烈地痛起来——专门去鸢之间,松岛一定有一肚子的话要说。 将军家治真想拔腿就跑,像小时候那样。松岛不许他蹲在地下看花,不许他与年纪相仿的护卫玩耍,不许他去池塘边看野鸭……絮絮叨叨,要讲出许多道理。当时他还是孩童,只默默听着,实在烦了就跑。可他现在已是成人了,不能一走了之。 松岛在对面坐着,眼里带着温情,似乎他是她一手造就的,她理应对他负责,理应为他担心。将军家治皱了皱眉头,拖过梨子地葵纹肘枕斜倚着,等她开口。 松岛并不着急说话,只垂着眼睛,鼻侧两条深深的皱纹,一路划向嘴角。她真的老了,再厚的粉也遮不住。将军家治看在眼里,心底涌出些许温情——不管怎么样,松岛是真心为他着想的。 可他没法对她保持耐心。他也知道她想说什么,他并不愿意听。松岛一脑子清规戒律,在大奥,任何情况下应该如何如何,她都能倒背如流。他怀疑松岛以春日局为偶像,一言一行都要模仿,为了让将军多诞育子嗣,什么手段都能用。如果他也像大猷院似的看上位尼姑,松岛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尼姑绑架了,养长头发后送到他怀里。 御台所怀妊时,松岛给他推荐过许多女子,各个姿容端丽。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女子,十六七岁,像一朵朵初绽的花。被将军看中有什么好?也许只是一夜,就一生再不得自由,像他母亲一样——大奥是她的牢笼,她痛苦地活着,最终死在大奥。 将军家治不忍害她们。去了将军身份,他只是个寻常男子,对女子的爱并不是无穷无尽。他的爱早给出去了,在十三年前,这些当然不能说给松岛听,说了她也不会懂。在松岛看来,将军家哪有什么情爱,一切都要以子嗣为重。哪怕御台所生下男子,松岛也会觉得一个不够,更别说御台所只养下一个姬君。 松岛是大奥御年寄之首,御台所的身体如何,她早知道了。今日终于来进谏了,气势汹汹的,不成功则成仁的模样。似乎他再不答应,她就摸出把短刀,在他面前切了腹。 外面下起雨来了,绵绵春雨像细细的银针,密密织出一片白色雨帘。窗外碧桃开得正好,那样娇嫩的粉色,仿佛多看一眼就褪了色。沾了雨,花瓣贴在一起,富丽的重瓣有些蠢笨。将军家治转过头,闷闷地说:“松岛,想说什么?” “将军大人知道的。”松岛瓮声瓮气地答。 将军家治皱着眉毛笑了笑,“有话直说。” 松岛坐直了身子,一脸正气地说:“子嗣乃幕府之根本。请将军大人三思。” 三思,思什么?将军家治懒洋洋地看着手臂下的梨子地肘枕,两足向外撇着,像滑稽的小兽,却又漆成暗金色,庄严又滑稽。 “御台所还年轻。”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。 “将军大人!”松岛猛然喊了一句,他简直不能看她的眼,睁得大大的,盛满了愤怒、不解与悲哀,似乎马上要溢出来。 将军家治有些歉疚,他不该这样敷衍松岛。毕竟御台所难再怀妊了,他知道,松岛也知道。 “侧室的事……我眼下还不想。”他换了较为诚恳的语气。 “要等到什么时候呢?”松岛咄咄逼人地追问。 将军家治忽然厌烦起来。松岛是他的乳母,他生下没多久,她就服侍他。松岛只关心他应该怎么样,至于他喜欢怎么样,她不关心,甚至不在乎。松岛只想要他多生几个孩子,姬君还不行,必须是男子。许多许多的男子。 若不得不在大奥讨生活,松岛这样的女子会松快些。大奥是个鸟笼,里面的女子都是笼中鸟,可这鸟笼不一般——朱漆满涂,镶出牡丹唐草纹,看起来富贵华美。他母亲不管这些,一直渴望自由,渴望牢门打开的那一刻。松岛从没想过是否自由,她是怡然活在笼中的一只鸟,偶尔还会抬起头观赏,观赏鸟笼的工艺有多精巧。 有时候想的少也不是坏事。他母亲的悲伤,松岛一定不懂。 若在平时,将军家治也就一笑置之,并不计较。可眼下她挟将军乳母和大奥御年寄的双重之威,威风凛凛地来质问他了。而且她显然积攒了许久勇气,准备今日与他纠缠到底了。将军家治摇一摇头,假作没有听见。 “将军大人,有些话松岛不得不说……”松岛不以为忤,又急急地开了口。 将军家治双手握拳,指关节处泛了白。 “将军大人与御台所大人恩爱,这是难得的好事。可为御台所大人着想,将军大人应该早收侧室才是。” 他陡然怒火上涌,像是咽下了热炭,刚想说话,发现嘴唇粘在牙齿上。他舐了舐上唇,哑声问:“怎么说?” 松岛悄声说:“大奥是女子聚居之地,人多嘴杂。” “难道有人敢诋毁御台所?”将军家治故作镇定地问。她们敢,他知道。她们敢说将军“不净”,御台所又算什么? 他为了压住心里的翻腾,伸手去拿茶杯。赤绘金彩茶杯,杯内绘着百子图,碧绿茶汤下童子们的表情栩栩如生。他的手忽然抖起来,忍不住憎恶地看了松岛一眼——百子图。哪里那么巧?分明是她安排的。 “自从春日局立了规矩,大奥里不但有御台所大人,还要有列位侧室夫人。将军大人成婚八年,没立过一位侧室,也没宠幸过任何一位女中。大奥女子众多,可能会有谣言。”松岛一本正经地说。 “什么谣言?” “松岛只是猜测。想惇信院(九代将军家重)大人还在的时候,阿逸夫人曾宠擅专房,大奥里谣言纷纷,有一些也吹进松岛耳里。”松岛故意顿了一顿,似乎是不敢往下说。 “你说。”将军家治怎会不懂,松岛提阿逸夫人,只是便于开口的托辞罢了。 “谣言纷纷。说阿逸夫人嫉妒成性,更有甚者,说阿逸夫人对此道兴趣甚浓……”松岛低下头,从睫毛下瞥了他一眼。 对此道兴趣甚浓,就是在骂性淫。将军家治知道松岛没有骗他,早知大奥阴湿,没想到有些人的嘴巴如此坏。他暗暗咬牙,恨不得割去她们的舌头。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。大奥有上千女子,男子只有他一人。在从前,将军每每来到大奥,都会给她们带来希望,希望能被将军选中,生下子嗣,成为高高在上的侧室夫人。他成了将军,也常来大奥,却只召御台所,御台所怀妊,他干脆夜夜在中奥休息。大奥的女子们成了怨女,私下里诋毁御台所,归根结底还是怪他。他想得太简单。 将军家治端起茶杯喝了口,一直苦到舌根。 松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似乎在观察他的表情。 “过去的事就不用说了。”他含糊地说了一句。 松岛双唇微张,一脸的大惑不解,像是运了许久的气,却一拳打在棉花上。 “立侧室夫人的事,宜早不宜迟。” “目前不行。不过会考虑。”将军家治匆匆地甩下一句话,起身边走。 “将军大人……”松岛在身后绝望地喊。 他头也不回,大步走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接下来呢,该出场的人渐渐要出场了。 该来的总会来。将军家哪有1V1的美事呢? 各种玛丽苏小说都YY德川秀忠和阿江恩爱,其实历史上的秀忠也偷鸡摸狗呢。 和宫和家茂不能说不恩爱吧,和宫还给他选了个侧室呢……不过家茂之前就一病死了。 当个普通人都不容易,更何况将军呢。 要能从地下长个娃娃出来,将军家治的烦恼就一扫而光了吧。 第36章 谋划 是夜。松岛默默地坐在房里,阿花卧在她膝头,发出均匀的呼噜声。 面前放着菊蝶莳绘烟草盆,赤金烟管里塞满了烟草末,是阿富准备好的。银瓶里也备好了茶,温度正好。她抽烟时会喝茶润润嗓子,阿富知道。 那么伶俐的姑娘,实在挑不出一点不足。松岛对她非常满意。 相貌也好。出身也不错。家禄两千石的旗本岩本家,虽不是江户人氏,但是从过龙的——是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从纪州带来的家臣。做将军侧室是一等一的,做世子生母也是千挑万选。可将军家治就是不喜欢。 松岛心中烦恼,把阿花抱得更紧些。温热的一团压在腿上,似乎还能感到微微的心跳。她侧着脸看窗外,窗纸下端有隐隐的白,想必是天晴了,月亮出来了。白天下了一日的雨,谁能想到在夜里晴了。月光透过窗纸蒙蒙地照进来,照在墙边的青瓷刻花牡丹纹瓶上。因为桃花节的缘故,瓶里满满插着碧桃。被月光一照,桃花褪了粉色,带了些青白,倒像是凄凄切切的梨花了。 凄凄切切。松岛心头也很惨淡。今日是鼓足勇气了的,要将军家治答应立侧室。她摸清了将军家治的脾气,念旧情,心地仁善,她说话再过分,他也知道是为他好,不会加以处罚。她今日说的话也露骨,明里是说阿逸夫人,其实就在说御台所。说御台所“于此道兴趣甚浓”,这是大逆不道的话。 就像是武士在比刀。她奋不顾身使了招必杀技,却被将军家治举重若轻地避了过去,效果约等于零。也不是完全没效果,当时将军家治脸色一白,想必也受了刺激。他念旧,所以对她容忍了,同理,他对御台所也不离不弃。世事不能两全。 将军家治最后说“会考虑”。这到底是遁走前的托辞,还是真有此意?她拿起烟管,拨着烟草盆里埋着的火,长长吸了一口,再吐出来。碧青的烟直直地升起来,怀里的阿花抖了抖耳朵,用爪子把脑袋抱得更紧些,继续睡了。 松岛怜爱地看着阿花。橘色的虎斑猫,毛长而柔软,身子圆滚滚的。爪子绕在脸上,像害羞似的,只露出尖尖的耳朵。松岛伸出手指碰了碰,耳朵抖个不停,像在驱赶什么虫子,可爪子仍不松开,还在抱头大睡。她叹了口气,若论轻松自在,整个大奥,谁也比不上阿花。 再吸一口烟。芬芳的烟草,请奥医师混了些汉方药,比一般烟草清凉爽口些,不会让喉咙太干。她也是上岁数的人了,若不在大奥,只能换上素净衣服,做个老太太了。可若是在外面,也早有孙儿了。将军家治二十五岁,也该是儿女成行的年纪了。如今大奥里只有个姬君,还不到一岁。 想到这里,松岛暗地咬了咬牙,这也是她的失职。她是大奥御年寄之首,总管大奥各类事务,将军膝下荒凉,自然是她的问题。必须抓紧时间,趁热打铁。今日将军或许有点动摇,有一点动摇也好。就像一间房舍,哪怕建得再牢固,一旦墙上有了条裂缝,那缝儿只会越来越大,再找准机会使劲一摇,房舍必定会塌。 光凭她自己不行,要找同盟。御台所那边肯定不行,御台所什么都不懂,只懂得缠着将军——还不知道自己不能怀妊了吧?广桥更不行,一心为御台所打算,根本不考虑将军。只有从别处找,得是将军家治信任的人,同时又得能言善辩,善于察言观色。这不是一般的事,往大里说是为了幕府千秋社稷,往小了说毕竟是将军私事,贸然进言,非但收不到效果,反而适得其反。 找谁呢?松岛皱着眉头想。老中也好,大名也罢,对大奥都有些畏惧,她若开口,大家也不敢拒绝,可他们都不适合。慢着……有个人最适合不过了。田沼主殿头意次,将军家治的侧用人。 松岛眼前浮现出田沼意次的脸,也是四旬的人了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。天生的好皮色,白得透明,长眉俊目,嘴角常带笑容。身材也适中,既不像有些男子脑满肠肥,又不是瘦骨如柴,穿着麻地正装,颇有几分潇洒。 不光相貌好,嗓音也好,音色本来悦耳,和她说话的时候,语气又带了点亲昵,听着心情愉快。因为将军,她时常和老中等男子见面,大都是例行公事。只有和田沼意次见面前,松岛会有一点点的期待和喜欢,对镜梳妆时会格外仔细。 等桃花节完了,约田沼意次在御广敷见一面吧。正巧吴服店后藤家新送来一件赤地金线绣蝶纹绢外褂,配上墨黑绣金腰带,稳重里带着娇艳。 松岛轻轻地叹了口气。稳重……毕竟上了年纪啊。 桃花节是江户幕府的五大节日之一,整个千代田城要连庆祝四日。昨日是三月三的正日子,御三家、御三卿、亲藩、在江户的各大名以及旗本都要登城,按地位高低,先后向将军家治表示庆祝。 将军家治坐了一日,饶是年轻,脸上也带了疲态。全权负责的侧用人田沼意次更累得人仰马翻。今日还在节内,好在主要场地改在了大奥。地位稍高的女中们依次拜访御台所,说些吉祥话儿,御台所也会和颜悦色地说上两句,慰劳她们的辛苦。 今日中奥比较清闲,将军家治在与护卫们下棋。惇信院(九代将军家重)是将棋好手,将军家治也是自小爱好。坐在黑漆葵纹付蓬莱莳绘将棋盘前,手里拈着一枚棋子,将军家治的表情严肃又认真。田沼意次坐在下首,默默地看着将军的侧脸:入鬓的浓眉,长长的眼,高挺的鼻子。若论长相,算是英俊男子,但与他父亲惇信院长得有五分相似。当然,谁也不敢说。 惇信院身体不够康健,相貌还是端正的。毕竟惇信院的母亲,也就是早逝的须磨夫人是美人。田沼意次听父亲说过,脸颊丰满,一双乌亮的大眼,虽说不上绝色,也有几分姿色。 将军家治对惇信院有心结。田沼意次当过惇信院的护卫,自然比谁都清楚。惇信院确实任性妄为,一个不高兴,竟把家治的生母关了禁闭。当时家治还不到十岁,但也懂事了。这件事家治一辈子也忘不掉吧。 将军家是武家,不好说天家富贵,却比京都的天皇家豪奢许多。可从小生在珠围翠绕的脂粉堆里,将军家治倒长成个专情的人。专情这词本来和将军扯不上半点关系,可偏偏家治是专情的。 棋子落在棋盘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田沼意次瞥了一眼,两人正全神贯注地对弈,杀得难解难分。 将军家治不喜护卫让棋,一旦察觉就怫然不悦。家治是沉默寡言的男子,长到二十五岁,田沼意次不记得他疾言厉色骂过谁。对于他身边的护卫而言,他面有不悦就够糟糕了,没人敢故意让棋,都会全力以赴。 眼下战局胶着,要下完还得一段时间。田沼意次对同僚板仓胜清使了个眼色,板仓点了点头。已经提前说过,得去御广敷与御年寄松岛商议事情。凡是在千代田城当差的男子,谁不知道大奥难缠?松岛更是,一言不合立刻给脸色看。板仓也知道松岛的脾气,目送他离去,一脸的同情。 田沼意次并不怕松岛,以前更跋扈些的阿逸夫人他也不怕。大奥女子傲慢,必须对她们态度谦和。单单谦和也不够,姿态放得太低,反而惹她们瞧不起。和她们见面时,语气又得亲切,又得和蔼,还得察言观色,不时调整谈话内容。有时候开些男女之间的玩笑也不妨,反而可能有奇效。她们心高气傲,可仍然是女子,被关在大奥里的寂寞女子。 在田沼意次看来,阿逸夫人和松岛都是一类人,锋芒毕露,像把出鞘的刀,刀刃在哪看得分明,反而好对付。反而侍候御台所的广桥比较麻烦——举手投足都轻柔雅致,说话也慢悠悠的,虽是江户腔,还带着点京都味。脸上总带着微笑,那笑容只是习惯,并不是真心,看上去冷冷淡淡,让人不由得生了距离感。 都说大奥是魔境,一入大奥,女子容貌不改,却会换了心肠。似乎是与大奥内栖息的魔物做了交易,女子衰老的速度会慢许多,比方说松岛,已四十多岁了,看起来还是年轻。至少细心傅了粉后,看不见皱纹,嘴角虽微微下垂,也像是因为疲惫,不是老态。 松岛好整以暇地坐在金襕樱纹蒲团上,手里托着只茶杯。袅袅的白气从杯里升上来,她怔怔地看着,似乎在想心事。 田沼意次笑着道歉,毕竟来晚了,以往都是他等松岛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周末一直看小说,前天晚上和昨晚都看到半夜两点……老夫聊发少年狂了。 可能是国民性的不同,日本人似乎喜欢悲剧,而咱们更喜欢花好月圆的结局。 明日又是周一了,生活重新回到正轨——彩票已买,只等十亿大奖开奖的那一天! 第37章 试探 女中用黑漆托盘送了杯茶,色付樱纹浅碟里装了两枚红绿相间的糕饼,桃花节吃的千切果子。田沼意次忍不住暗笑,这女中不够机灵——千切果子是京果子的一种,源于平安朝时代。据说某年桃花节前,天皇御所里做果子的仲居们过于繁忙,来不及搓圆果子,索性将错就错,把糯米粉揉成块,中间开上一个小窝,再盛上小豆馅,又取了个千切果子的好名字。如今松岛对公家习俗过敏,看见这果子,怎么会有好脸色? 果然,松岛斜斜地瞥了一眼,沉声说:“主殿头大人不爱千切果子,换菱饼来。” 田沼意次微微一笑,女中手忙脚乱地撤下浅碟,匆匆换了菱饼上来。菱饼只是好看,论味道实在比不上千切果子。年糕染成白、红、绿三色,压在一起,再切成菱形,象征着春风一起,花草复苏。田沼意次用杨枝切了一块,闲闲地看,并不着急吃。 “主殿头大人侍奉将军大人辛苦,拨冗前来,实在感激不尽。”松岛深深低下头,乌黑的片外髻,一支透雕春樱鳖甲簪在乌发间闪了一闪。 “松岛大人何须客气。能一睹芳容,是田沼的福气。”田沼意次目光灼灼地看着松岛,一脸真诚。 松岛举袖掩口,轻轻笑了笑说:“大奥女子无人不知,田沼大人说的话,比琉球砂糖制的羊羹还要甜。” 羊羹也是常吃的果子。冬日天寒,御膳所会为大奥制作一种特别的羊羹,加了大量砂糖,滋味甜腻。 “松岛大人冤枉田沼了,田沼并不记得曾与其他女子说过类似的话。”田沼一本正经地说。 松岛笑着瞥了他一眼,旋即正了正脸色,似乎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。 “松岛大人召见田沼,不知有何吩咐?”田沼鉴貌辨色,也换了付关心的神气。 “田沼大人……”松岛悠悠地叹了口气。 “如果有田沼可效命之处,请松岛大人直言。田沼必全力以赴。” “这事也棘手……不过田沼大人侍候过三任将军大人,最是赤胆忠心的。松岛今日冒昧,请田沼大人施以援手。”松岛从蒲团上滑下,两手按在榻榻米上,深深行了一礼。田沼意次轻捷地推开蒲团,给松岛还了一礼。 “松岛大人何须与田沼这般客气?”田沼意次双目下垂,一脸落寞。 松岛的眼迅速眨了几眨,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。田沼依然不看她,双唇紧闭,像是受了冤屈。 松岛两手交握放在膝上。御年寄不用进行任何劳作,所有活儿均由专属女中来干,一双手白皙细腻,指甲抹成明艳的绯色,像红梅映雪。眼下这样漂亮一双手握得紧紧的,像是有些不安。 差不多了,眼下这个火候最好。田沼意次叹了口气,又恢复了原先和悦的语气,轻声说:“松岛大人请明示。是大奥有了麻烦事?” 松岛别过脸去,也叹了口气。 “看以往御年寄留下的记录,都说侧室夫人们数量多,彼此争斗。可如今倒好……” 田沼意次点了点头。果然为了这个,他猜得不错。 “不过,以田沼的私心,松岛大人这样松快些,不用太劳心劳力。” 松岛似乎有点感动。哪个女子不喜欢为自己担心的男子呢? “松岛宁愿劳心劳力……如今大奥也太空了些。只有御台所大人……” 松岛的话不是没道理。大奥里只有御台所一个正室,这种情况实在罕见。 “将军大人和御台所大人相识得久,也算青梅竹马了……情分格外不同些。”田沼喃喃地说。 “虽说如此,可御台所大人的身体……田沼大人也知道的。”松岛欲言又止。 田沼意次沉重地应了一声。 “子嗣是大事,不能再耽搁了。”松岛双手又紧了一紧,斩钉截铁地说。 “松岛大人说的极是。可将军大人……” “几日前向将军大人进了谏……” “松岛大人真是赤胆忠心,一心为将军大人着想。”他赞了一句。 “这是大奥御年寄理应做的。将军大人不同意,但答应考虑。”松岛皱着眉,脸上乌云密布。 田沼意次不动声色,心里吃了一惊。答应考虑?将军家治这是真心,抑或是敷衍?将军家治若真有选侧室的意思,会选谁?以将军家治的性情,侧室绝不会多,顶多一个。那这侧室可能是未来世子的生母,也就是下一任将军的生母。 会是谁?难道是御台所身边的广桥?转念一想,又觉得不太可能——广桥比将军大三岁,已是二十八岁的老女了。按照大奥规矩,侧室到了三十岁就要“御褥辞退”,也就不能再侍寝。就算做了侧室,广桥服侍将军的时间只有不到两年。 况且,广桥总是淡淡的,像是心有所属的模样呢。是谁呢?田沼从前疑心过,但没必要寻根究底,也就丢开手去。广桥离开京都时已十五岁,早已成年,可能在京都有心上人吧。某位风流潇洒的公卿。 连他都能察觉到,将军家治也一定能。恋爱里的人最敏感,哪怕是单相思。所以将军家治不会提出让广桥做侧室的——他不愿强迫她。想到这里,田沼轻轻笑了一下。 那么,必须弄清楚将军家治的真实想法,是不是真的有心立侧室。如果真的有,他得行动起来了。一旦有了确定人选,必须尽快拉拢这位未来的贵人——未来的世子生母,连松岛也得低头。 田沼意次抬起头,似乎终于下了决心。 “松岛大人,田沼会向将军大人进谏。劝将军大人早日立下侧室夫人。”语声里带着悲壮,似乎已决意承担天大风险。 松岛猛地抬头,眼里亮晶晶的,像是含了泪。 “田沼大人……这毕竟是将军大人的私事,田沼大人愿意冒险进谏,松岛感激不尽。” 田沼意次在肚子里笑了笑。这是天大的事,关系到他日后的前程。单单做侧用人他可不满足,他才四十多岁,他还要做老中呢。他必须知道将军的意思,好早作打算。 当然,脸上表情要是悲哀的,但也不能过分,只有淡淡的伤感,像被情人辜负了的男子,明知痴心错付,依然没有怨尤,顶多有点悲伤。 “松岛大人本不必说这些。”依然是平淡的语调。 松岛果然手足无措起来,张了张嘴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 大奥的女子斗得再凶,也是女子之间的斗争。她们和男子相处的机会太少,在田沼看来,她们最单纯,最天真,最容易哄骗。 “耽误田沼大人那么久,得回中奥了吧?”松岛嗫嚅着,终于挤出一句。 “是。不过松岛大人赐了菱饼,得吃尽才回。”田沼意次微笑着说。 松岛低下头,田沼意次悄悄瞟了她两眼,果然脸上有些红了。 田沼意次不爱吃菱饼,可他知道这菱饼吃下去好处多多。他拿着杨枝,把菱饼一块块切下,再运进嘴里。他知道松岛在看,依然假作不知,一心一意地吃着,姿势优雅。菱饼吃完了,又捧起茶杯抿了一口,摸出怀纸按了按嘴角,笑着说:“菱饼当真甘甜。” 这句话意带双关,松岛一定会懂。松岛低了低头。她确实懂了。 离了御广敷,田沼意次步伐轻快地回中奥。刚走到竹之廊下,隐隐传来太鼓的声音,快到申之刻(约十六时)了。 千代田城里有一个特殊的房间“土圭之间”,里面放着一座和式钟,几名御坊主专门守着。每到正点御坊主发出号令,千代田城中的太鼓会应声而起,向城中报时。 城门酉之刻(约十八时)关,还有充裕的时间。事不宜迟,田沼意次决定今日就打听将军家治的意思。 将军家治刚下完一局,护卫收走了棋盘,送上一碗茶。家治把茶捧在手里,脸上笑微微的,似乎心情颇佳。 昨晚三月三,按规矩,将军家治去了大奥家宴。将军、御台所、侧室、子女们齐聚一室,将军也会赐下酒肴,一家共享天伦之乐。不过眼下没有侧室,只有御台所和一名襁褓中的姬君,多少有些寂寞吧。不过将军家治和御台所夫妻和合,昨晚也留宿大奥了。 田沼意次心中盘算,一定得好好措辞,不要让将军家治不快。 看将军家治的样子,今晚似乎不准备去大奥了。 “将军大人坐了许久,也该累了吧。不如去庭园里散散心?”田沼意次笑着问。 “也好。今早从大奥出来,瞥见樱树上已有不少花蕾。早上匆忙,来不及细看。田沼,你跟着来。”将军家治似乎颇有兴致。护卫们都跟着起身,将军家治摆摆手,他们立刻停了下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越写越觉得幕府将军太憋屈了(当然,江户时代天皇更憋屈),远远比不上中国皇帝大权在握,像朱棣似的,九族不够,都能诛人“十族”。 不过,幕府将军要真能大杀四方,可能也没有明治维新了。 哎,历史是不能讲“如果”的。 第38章 布局 将军起居的御座间外有个不大的园子,绕过矮矮的筑山,眼前是一片樱林,说是林子,其实只有数棵,伸向天空的树冠大而宽,互相缠绕在一起。 樱树有着枯皱的墨黑树干,单看那笨重的树干,实在想不到它能开出那么轻盈的粉色花朵。眼下枝条上结出密密的花骨朵,像一个个茶褐小球,一丝不乱地排列着。 “还得十日左右吧。”将军家治背着手站在树下。 “今年冬日不冷,大概十日会开了。” “还记得去年在吹上御庭赏樱的时候。时间过得太快。”将军家治心里涌上一丝惆怅。去年赏樱会御台所正怀妊,那时怎么也没想到,四个月后会有那样的惨事…… 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这是唐国书里的,将军家治从小会背,如今才明白其中的深意。御台所的身体再回不到从前,可春风一起,樱花依旧会开,开得灿若云霞,不会有一点保留。 “江户町人已开始游春准备了呢,江户人心急,离赏樱还有十余日,御殿山、飞鸟山有些名气的酒家都被订完了,特制赏樱菜肴。”田沼意次赶紧转换话题。 将军家治如何不懂,只能微笑着说:“町人赏樱是从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时开始的吧。只是几十年功夫,倒成了春日盛事了。” 御殿山在北品川高轮台地的最南端,说是山,更像个宽阔的高台。德川家康在江户开幕府后,此处建了御殿。二代、三代将军外出打猎时会在御殿休憩,各地大名进江户参勤时,将军偶尔在此设茶会招待。 经过几十年的承平岁月,幕府统治日渐稳固,将军不再亲自招待大名,品川御殿也失去了作用。到了有德院时代,江户已有百万人口,町人长屋密密麻麻,连个休憩地都没有。有德院命人在御殿山种了数百樱树,连飞鸟山也密密种上了。经过多年培育,长成茂密的樱树林,江户人称“千株樱”,春风一起,樱花齐放,美不胜收。爱风流的江户人往往携酒肴来赏樱,是江户春日盛事之一。 “江户町人爱热闹、喜玩乐,标榜‘不留过夜钱才是江户之子’。”田沼意次笑着说。 “田沼也算江户之子啊,毕竟生在江户。”将军家治静静看着脚下,穿着庭木屐,里面的足袋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些灰尘。 “田沼生在江户,但始终自认纪州人氏。父亲曾是纪州藩士,来到江户也未改分毫。”田沼意次字斟句酌地说。 将军家治的祖父有德院是纪州人氏,虽是二代藩主德川光贞的第四子,生母只是下级女中,据说还是侍候光贞入浴时受了宠幸。所以有德院一直不受宠,还被私下讥为“汤殿子”。二十一岁时父亲和哥哥先后过世,有德院成了纪州藩主,又过了十年,竟成了八代将军。 有德院并非二代台德院(德川秀忠)的嫡系,进了千代田城,明里暗里被讽为“纪州来的野人”。有德院受到抵制,更重用从纪州带来的老臣,田沼意次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名。 将军家治微微点头,似乎有些感慨。有德院对父亲(九代将军家重)失望透顶,转而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。将军家治还是孩子时,有德院常带他玩耍,教他骑射,祖孙俩情分很厚。 “有德院……当真勇武,放鹰打猎的手段一流。生活也简素。记得小时候和有德院一起用膳,一日只有早晚两餐,饿得肚子咕咕叫。好容易到了晚饭时间,只是一碗味噌汤,一碟腌萝卜,一碗豆腐,再一条烤鱼。米饭也不是白饭,是掺了麦粒的杂谷饭。” “田沼也记得。将军大人才四岁,到了正午,缠着有德院大人要用午膳。”田沼脸上带了温暖的笑。 “二十多年前的事了……有德院被吵得头疼,命人取了糕饼来,似乎是白雪糕。” “将军大人记得不错,有德院大人饮食简朴,极少吃糕饼果子,独爱一味白雪糕。” “有德院吃的是药白雪,粳米和糯米磨粉,里面兑了药材?仿佛是芡实、莲子和山药。后来才知道,当时只觉得有股怪味,勉强吃了两口,再不想碰。” “正是。奥医师开的方子,说可以强精固肾,缓解疲劳。” 将军家治飞快地扫了田沼意次一眼,田沼脸上淡淡的,似乎只是回忆往事。 有德院有四子一女,一子一女早逝,剩下惇信院(九代将军家重)、宗武和宗尹三兄弟。有德院也有六七名侧室,年近五旬还收了位十七岁的侧室。 将军家治突然觉得烦恼。江户幕府已建立一百六十年,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的面影渐渐远了,有德院反被称为“中兴之主”,被世人百般尊崇。他是有德院最爱的孙子,自然要处处以有德院为榜样,其他都好说,侧室这一事实在为难。 “田沼知道将军大人自有计较,不过子嗣的事也须考虑了。”田沼意次语声平淡,似乎只是聊寻常事。将军家治起了疑:前几日松岛拦住进谏,今日田沼也来说这个?是松岛托他的吗? 目光灼灼地盯着田沼看,看不出什么,也许是他多疑了。近来成了惊弓之鸟,有一点风吹草动,总想到侧室的事情上去。 毕竟田沼意次是侍候过有德院、惇信院的老臣子,是看着他长大的。他对田沼更不同些。 “你在千代田城三十年了吧。你对许多事看得透亮,也不大开口说。今日怎么转了性呢?” “不敢欺瞒将军大人,大奥御年寄松岛曾与田沼说过她的担心。其实田沼一直默不作声,也不是不担心。”田沼意次直率地说。 “松岛……我就知道。她也是一片忠心。”将军家治苦笑一声,抬头看向天际。晴朗的春日下午,天是粉粉的蓝,点缀着小朵白云。太阳偏西了,樱树的枝条斜斜地躺在日影里。 “请恕田沼多言。虽然有德院大人立下田安、一桥两家,惇信院大人也立了清水家,三家合为御三卿,和将军本家同气连枝。可同气连枝……毕竟是不同的。”田沼伏下身,一字一顿地说。 “田沼妄评,请恕田沼死罪。”田沼意次伏在地下,头都不敢抬。这老狐狸。御三家、御三卿地位崇高,田沼这是以退为进呢。将军家治无奈地笑了。 “我也明白。御三家、御三卿确实姓着德川的姓氏,用着德川的葵纹,但与将军家同气连枝,何尝不是说说而已?如果当真亲密无间,有德院为何要撇下御三家,另立田安一桥?惇信院何必再立清水?说来说去,无非是看着自家儿子更可爱些罢了。” 田沼意次依然低着头。 “你起来。”将军家治叹了口气,“你侍候惇信院许多年,对当时情况最了解。我那时小,也知道大奥御年寄们总抱怨,说田安一桥两家的坏话,当然,说田安家更多些。一到元日,田安一桥家按规矩给大奥送红白二色年糕,御年寄总说田安家的年糕硬得像铁,别说木槌,连斧头都劈不开。” 田沼意次有些尴尬,又有些想笑,只是不敢。 “我有时候想,若真从御三卿迎一位世子来,不说别人,松岛会气死吧?”将军家治似笑非笑地说。 有些事烦恼到极点,反而超脱了,魂魄离开了躯体,抽离地看着这愚蠢的一切。一个男子娶不娶侧室,生不生儿子,竟不由自己做主。将军家治忍不住想笑。 田沼意次却真笑了,悠悠地说:“田沼还想接着侍候将军大人亲生的世子呢。” “那你接连侍候德川将军四代了。少有的。” “将军大人得全了田沼的心愿。” 论名分他们是君臣,可田沼在千代田城,在将军身边太久了,似乎已成为中奥御座间的一部分。无论和田沼说什么,将军家治从不觉得拘束。田沼那份游刃有余的分寸感太难得,其他人都没有。 “其实我答应了松岛,要考虑侧室的事。” “将军大人是真心?” “一半是真心。田沼,我和御台所认识十三年了。” “斗胆说一句,御台所大人不会怪将军大人的。虽说公武习惯有差异,置侧室是天经地义。” “我知道。御台所不会怪我,我才更踌躇。”将军家治垂下头,立起脚下的木屐,茫然地碾着寸把高的绿草。 “我也并不想立谁做侧室。”将军家治艰涩地说。 “御年寄广桥娴雅文静,可惜是侍奉御台所的。”田沼意次皱起眉头,假装不经意地说。 将军家治心里一紧,像是心被人重重捏了一把。思绪乱极了,眼前这男子究竟知道些什么?还是误打误撞说的?他想仔细盯着田沼看,看表情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,但又怕落了痕迹,反而让田沼怀疑。 也许……也许田沼意次是知道的。他初见广桥时,田沼意次就在身边。田沼是有名的风流人,也许看出了什么端倪。田沼从没在他面前提过广桥的名字,今日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,可能是太想让他立侧室了,什么都不顾了。 将军家治虚弱地笑了笑。田沼的眼里有了解,也有一点点怜悯。 “记得在原业平写过首歌‘月岂昔时月,春非昔日春。此身独未变,仍是昔时身。’人还是那个人,若干年前未做的,如今更不会做了。现在这样就很好。”太阳西沉,光线一点点暗下来。将军家治的眼睛却是亮的,里面有阴郁的光芒闪动。 “是田沼冒昧了。”田沼意次低下头。 将军家治摇了摇头。关于广桥的话就到此为止吧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如今写着将军家治,必须得去宽永寺了。 可惜爱看这个故事的朋友不多啊,一直都在的亲们,你们看见我眼中有泪了吗? ……我要坚强,坚强,坚……强。 第39章 抽薪 按照武家规矩,一家之主若没回来,全家都要等着,不能提前用晚膳。田沼意次到家时天完全黑了,妻子黑泽氏带着儿子、佣人在玄关处迎接,田沼只是点了点头。 武家女眷不与男子同室进食,得侍候完男子,再独自在厨房隔壁用膳。妻子指挥女佣搬来食台,长子田沼意知坐在下首。十三岁的少年,是个漂亮孩子。 田沼意次看了儿子两眼,心里有些安慰。除了意知,他还有个小儿子意正,刚满三岁。与将军家治比起来,他在子嗣上如意许多。 见他情绪不佳,黑泽氏和意知都不敢说话。他提起漆涂八角箸,机械地把饭菜运到口中。似乎是烤鲋鱼、胡瓜味噌渍?味噌汤里加了几颗花蛤。他把饭菜吃净,汤也喝完了,依然没品出什么滋味。 接过女佣递来的白汤,一口饮尽。田沼意次起身离开——去书房呆着,有许多事要想。 书房已点上了灯。松木漆涂行灯,看上去简素古朴,不像眼下流行的赤铜行灯,金光闪闪,直刺到人眼里去。脱下了麻地正装,换上木棉小袖,松松系上腰带,舒服多了。田沼意次在文几前坐下,习惯性地拿起笔,却不知写些什么好。 立侧室对他有利无害。万一御三卿家的人做了将军世子,他的处境可能会变得不利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无论田安、一桥还是清水家,都会重用自己的家臣。 今日听将军家治的口风,似乎也不愿收御三卿家的人做世子。那么就只剩一条路了,立侧室,生下自家儿子。有了儿子,自然不用收养他人了。但将军家治的态度还有些模糊,似乎是要拖些时候。拖延毫无意义,想要自己的孩子,就必须立侧室。拖延反而有害——万一生变?田沼意次摇了摇头,笑自己想得太多。天下承平已久,哪有人敢对将军下手? 如何让将军下决心呢?他只能点到为止,再说也没效果,反招将军不痛快。松岛也不行。必须想出个必杀着。 将军家治的顾虑是什么?御台所。田沼意次笑了笑,家治对惇信院的举止颇有微词,所以对御台所格外尊重,连侧室也不愿置,在和惇信院划清界限呢。 将军家治不愿收广桥做侧室,是不愿广桥在大奥受排挤吧?家治是个细致的人,多少知道大奥的阴湿。广桥是彻头彻尾的公家女子,将军家治不愿她和自己的生母一样吧,受尽精神折磨,孤寂地死在大奥。比起做侧室,还是做御台所身边的御年寄轻松自在。 广桥不行,就换旁人,谁都行,只要能生下孩子。关键是让将军家治下决心。田沼意次皱起眉头。 门外响起黑泽氏怯怯的声音,来给他送茶。田沼意次没说话,只点了点头。黑泽氏把茶杯放下,悄悄退了出去。 黑泽氏是武家出身,行为举止恪守武家规矩。田沼意次原有正室,年轻轻病死了,黑泽氏是续弦,给他生下了长子意知。次子意正是妾室田代氏所出,黑泽氏与田代氏相处和谐,从没闹过什么矛盾。 男子娶妾室天经地义,更何况堂堂幕府将军。御台所从没劝过将军家治置侧室?难道……难道她不知自己不能怀妊?杯口飘出袅袅的轻烟,田沼意次怔怔地看着。 很有可能。如果将军家治下了严命,没人敢告诉御台所。况且,在大奥讨生活,女中都会报喜不报忧。 田沼意次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,这就容易了。告诉松岛,寻个合适的机会,让御台所“不小心”发现真相就行。方法多了——女中们窃窃私语;奥医师的药笺;松岛自己上阵也行,只需说到子嗣时吞吞吐吐,御台所不是傻子,自然会问个一清二楚。 不过,若广桥在御台所身边,一定会出言阻拦。御台所的身体状况,广桥不会不知道,但为了御台所好,广桥也不会告诉她真相。得施个调虎离山之计,让广桥和御台所分开,这样松岛才有机可乘。 田沼意次想起下午看见的樱树,顿时有了主意:再过十余日,吹上御庭的樱花该开了,将军家治会依例举行赏樱会。他是侧用人,自然要与大奥御年寄们见面,协调赏樱会的场所和形式。广桥是御台所身边地位最高的女中,他约见广桥也是理所应当。 很好。等他在御广敷拖住广桥,松岛就可以告诉御台所真相了。御台所知道自己不能怀妊,必定会劝将军家治置侧室,家治再没有退路了。 榻榻米上多了一片模糊的银光,透过格子窗,看见月亮出来了。银蓝的天,疏疏的几颗星,一弯新月带着毛边,仿佛随时会化了。 今夜的月亮着实不美,可又有什么关系呢?田沼意次把茶杯捧在手里,凝望着碧绿茶汤,忍不住笑了。 下午是大奥最闲的时候。将军一般在中奥处理政务,到傍晚才会有护卫来联络,告知晚上将军会不会来大奥就寝。 闲来无事,广桥陪御台所玩了会合贝游戏。贝壳分成两片,镶上金箔,写上一句百人一首里的和歌。每人取一只贝壳,先找到写有连续和歌者为胜。 隐隐听见报时的太鼓声,快到申之刻了。广桥向御台所告了声罪——田沼意次与她约好在御广敷见面。传话的御锭口女中说,田沼想详细问问赏樱会用什么菜肴。田沼主殿头心细如发,事事考虑妥贴。 刚才还晴空万里,与田沼意次寒暄了两句,忽然觉得有些异样,变天了。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,越来越近,从头顶一咕噜滚过去。天一下黑了,狂风大作,枝头新发的嫩叶也掉了下来,被风卷得到处跑。吹进房里的风带着浓重的湿气,要下暴雨了。 一道亮光闪过,照亮了田沼意次的脸,明明微笑着,广桥却心中一寒,觉得眼前这男子可怕又陌生。炸雷迟迟地追了上来,一声巨响,正在屋顶上。广桥低下头,心怦怦跳着,她从未怕过雷声闪电,今日怎么了? 门外传来急促的沙沙声,果然下暴雨了。广桥侧头看向门外,雨丝又密又急,像连在一起的白线。风更猛,把雨丝吹得歪斜,条条白线交织成一道雨幕。御广敷外熟悉的景色都改了模样,像到了另一个世界。 田沼意次也凝神看着门外,哗哗的雨声,更显得房内一片寂静。风吹来浓重的土腥气,果然是暴雨。这雨不像是春季的雨呢,广桥朦朦胧胧地想。 不知过了多久,雨势慢慢小了。田沼意次笑了笑,和她讲了讲赏樱会预选的场地,又从怀里取出一张书帖放在她面前。雪白的纸上有流丽的字迹,田沼意次拟好的赏樱会菜单。 广桥仔细看了看,虽然鱼肉刺身不少,比寻常多了些与京料理制法的菜肴。她点了点头,把菜单递还给他。他伸手去接,阴差阳错地没有接到,正巧一阵狂风吹进,挺括的纸啪嗒啪嗒地飞出好远,像只逃出牢笼的鸟。 广桥的脸腾地红了,实在失礼。田沼意次不以为意地捡起,再放进怀里。她喃喃地道歉,他只微微一笑,似乎压根没放在心上。 “雨小了,广桥大人快回去吧。”田沼看了看天色说。 “田沼大人筹备赏樱会辛苦。广桥先行谢过。”她深深低头一礼。 “这是田沼分内的事。既为幕臣,一切以将军大人和御台所大人为重。”田沼熟极而流地回答。 田沼主殿头在千代田城三十余年了,这些套话想必说了上万遍吧。广桥微笑着起身,不知怎么的,心里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。 从御广敷到大奥一路长廊,根本淋不到雨。茶赭的松木地板,刚上过清漆,光滑如镜。广桥缓缓走着,大奥女子以举动舒缓为美,脚步稍快些便落了笑话。 这雨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屋檐还有亮晶晶的水滴落下,太阳又出来了,可惜已是傍晚,水滴被残阳一照,变成暗金色的小粒。长廊两边是庭园,没铺玉砂利的地方积了水,成了一个小水潭,蓝天白云倒映在里面。水潭边长着数朵雏菊,嫩黄花冠被雨打湿了,向水潭一边歪斜着,像顾影自怜的美人。 风里有土腥气,还有青草香,混成一种复杂的、令人怀念的气息。广桥家在京郊嵯峨野有块地,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。在她小时候,一到夏日,母亲会带她去农庄住些日子。那里的风带着草香,还有隐约的肥料味儿,出了门,漫山遍野都是毒辣的阳光,可坐在树荫下又有别样的清凉。蝉儿长一声短一声叫着,懒洋洋的午后,人也倦了,蝉也倦了。那是她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吧,广桥默默地想。 过了七之口,进了大奥,绕过长长的回廊,往御台所的御休息间走去。广桥盘算时间——如果将军今晚来大奥就寝,御台所还得入浴、化妆、更衣……该准备起来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有存稿就是好啊…… 我要吃点甜的补充能量,肥就暂时不减了! 第40章 知情 外面还有亮光,暮色已渗入廊下。粗使的女中捧着手烛,一盏盏点亮走廊上的赤铜罩行灯。看见她来,女中匆忙行礼,又缩着身子,一动不动地等她通过。说的冠冕堂皇些,大奥是将军大人私宅,除了御台所和姬君,其余都是使唤人。可大奥又是等级森严的地方,女中职位不同,能支取的柴米、零用钱不同,穿衣打扮也不同。下级女中走在路上要时时小心,随时给职位较高的女中让路行礼。 广桥点了点头,从女中身边走过。她虽不管事,论地位是御台所身边的御年寄,仅次于松岛。大奥女子们最乖觉,对她也恭敬,但对松岛更不同些。广桥不是不知道,只是不在乎。 御休息间也点了灯,御台所靠在肘枕上,手里拿着一卷册子,似乎看得入神。广桥行了个礼,悄悄在门边坐下,不敢打扰。 御台所放下册子,薄薄一卷,像是《古今和歌集》。映着微黄的灯光,御台所的脸白得像雪,又别有种脆弱,像是一碰即碎的薄瓷。广桥有些不安,不动声色地望了御台所一眼。小小一张脸,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,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。 广桥的不安越涨越大,堵得喘不过气来。御台所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清水,她是宫家女儿,向来温雅静默,进了大奥后更寡言少语。今日这沉默有点不一样——像是暴雨来临前的草原,静得可怕。 “御台所大人要不要入浴?”广桥压住胸中的翻腾,小心翼翼地问。 御台所缓缓摇头,轻声说:“今晚将军在中奥歇息。”声音也稳定,听着寻常,没有欢喜,也没有忧愁。 将军若不来,御台所只是寻常装束。利落的前返髻,白绢地金线鹿子纹外褂,领口露出里面的绯色羽二重。虽是武家装束,不知怎么的,广桥想起了桃花节饰在房里的宫装人偶。包着灿烂华贵的衣饰,放在铺了红绒垫的架子上,面前饰了盛放的桃花,供了菱饼白酒等供品。人偶眼里还镶了水晶,远远看上去光华流动,可仍然是死的,没一点生气。 “御台所大人……”广桥忍不住唤了一声,她也不知说什么,可这沉默实在熬人。 御台所拈起面前的册子,凑近行灯看了又看。 “这是将军大人亲手抄写的,成婚时交在我手上。鸟之子的纸,肌理多美,他的字也算好的了。我在京里长大,不习惯武家风,他事事依着我,送的礼物都是我喜欢的。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?”御台所抬头一笑。 “京里说大奥是魔地,只要是京女,在大奥都没好下场。鹰司家的信子与常宪院(五代将军纲吉)那般恩爱,常宪院做了将军,信子成了御台所,关系立刻冷淡,最后坏成那样……”御台所的语声越来越低,最后消失在空气里。 “御台所大人多虑了。将军大人是重情义的男子。”广桥无力地安抚。 “将军对我极好,好到让我不相信。一开始我提心吊胆,也许因为未入大奥?毕竟成亲时他只是将军世子。他做了将军,我在大奥夜不能寐,怕他突然变了,变成另一个人,对我再不理睬。可一日一日过去,他对我只有更好。我开心极了,可还是隐隐不安——万事太顺遂了,我哪有这样好的福气?” 广桥怔怔地望着御台所,心里乱哄哄的,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。她一直以为御台所单纯,毕竟离开京都时只有十岁多,又是宫家娇生惯养的,哪懂得什么忧愁?原来她想错了。御台所心里装着那么多的担忧和不安,她实在迟钝。 御台所圆圆的眼里泛了水光,是眼泪涌出来了吧,却没有拿怀纸擦,只是微微抬着头。眼泪在眼圈里滚来滚去,没有掉下来。 “今日我终于放心了。”御台所把膝上的歌集轻轻合上,放在一边,唇边带了笑。 “御台所大人……请恕广桥愚昧。”她跟在御台所身边十四年,今日的御台所十分陌生,像是换了个人。 “我不能再怀妊了。我独占将军这些年,这是惩罚吧。在大奥,没有谁能独占恩宠。”御台所笑着说。 外面已完全暗了。春夜,和煦空气里掺着一丝凉意,混着草木的清香。一只蛾子被窗纸挡住了,徒劳无功地扑闪着翅膀,想飞进这有光亮的房里来。行灯里的蜡烛烧得正好,烛光透过和纸照出来,在天花板映出浅金光晕,和四角的泥金葵纹正相配。眼前一片富丽华贵的景象,广桥却感到黯淡的哀愁,天昏地暗,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,黑云遮住了天,举目所见只有铅灰色的大地,没有人烟,一点生气也没有。 “广桥是知道的吧。我也猜到了。”御台所静静地说。 一阵愧疚涌上广桥心头。她欺骗了御台所,可她出于好意,她不愿御台所难过,将军家治也是一样的心思。但是,不管出于什么用意,欺骗就是欺骗。她不能辩解,也辩解不了。 “下午松岛遣人送了吉野果子来,我夸果子上的樱花印好看,有女中提到园子里的早樱开了,我一时兴起,说要去看。谁知刚到园子里,突然下起雨来……这是上天的旨意吧。我去躲雨,恰巧听见房里有人窃窃私语。” “御台所大人,请恕广桥死罪。”广桥两手按在榻榻米上,深深低下头。 “我原本存了一丝妄想——也许是女中中伤……广桥既然这样说,那便是没错的了。” “大奥那么多医师,总治得好的。御台所毕竟年轻……” “去年喝了那么多苦药,依然于事无补……我已二十四了,早不年轻了。”御台所叹了口气,语气又恢复了平静,像在说别人的事。 “最近觉得松岛的态度有些怪,虽然恭敬,有点硬邦邦的。原来如此……原来如此。御台所不能怀妊,大奥又没有侧室,别说松岛,八万幕臣都不能容我。”御台所细白的手捏在一起,手背上浮出青筋。 “将军大人是为御台所大人着想。”广桥忍不住说了一句。 “他不让我知道,我就一直被蒙在鼓里?若有人想让我知道,我早晚都会知道。”御台所笑了笑,看了看摆在一边的吉野果子,圆滚滚的米粉团子染成樱粉色,上面盖着樱花印。粉色薄得透明,仿佛呵口气就会溶解。 广桥突然有些瑟缩,御台所什么都明白了。 “我是闲院宫家的女儿,可我是第六女,母亲原只是女中。父亲有许多姬妾,哪个不争宠?我慢慢大了,也慢慢明白了。那些女子们心里越是恨,脸上越是不动声色,说话也越发文雅可亲。” 御台所突然看了广桥一眼,悠悠地说:“广桥,你太没心机了。” 御台所的话重重地压在广桥心上。她是御年寄,可她为御台所做了什么?什么都没有。 榻榻米边缘包着白地墨纹的边,乍一看素雅,似乎和这富丽房间不搭配。可细细一看,墨纹是刺绣的花,墨线里夹着银线,侧头看有灼灼银光。御休息间的榻榻米换得最勤,永远是簇新的,坐在蒲团上,总能闻见兰草香。广桥端正地坐着,心里一片荒凉,过去的岁月都回来了,潮水一般涌上身来。她在京都的日子,她喜欢的那个公家男子,她做了伦子女王的侍从,她到了江户,进了大奥……那么多年过去,她还是那个她,没有心机,没有手段。 广桥的心一抽一抽地痛着。如果有心机,如果有手段,她也许能和那个男子在一起,也不会跋山涉水,来到江户这个地方。可是她没有,她把所有的事情搞糟了。 “是广桥无能。”广桥哽咽着说。 “广桥,那么多年,你在我身边,我很安心。” 一种啼笑皆非的荒诞感浮上心头。御台所在感谢她?感谢她足够傻?如果说忠厚即无用,她够无用了。更可笑的是她还不自量力,她自以为看透了人世悲欢,信誓旦旦地要尽力保护御台所呢。 “我一直担心,觉得自己命太好,好得不真实。如今知道真相,就不能不考虑怎么办了。”御台所抿紧嘴,脸上带了毅然的神气。 “我想了一下午。将军必须有子嗣,我不能怀妊,只有立侧室。”御台所淡淡地说。 “将军大人不会同意的。” “我劝他,他会同意的。”御台所眼里带了伤感,“我也不忍让他为难。他虽不说,我也猜得出,一定有人日日劝他。” “御台所大人……为何要这样苦自己?” “‘月岂昔时月,春非昔日春。此身独未变,仍是昔时身。’这是将军最爱的和歌,以前常常念给我听。月已是另一轮月,春也不再是过去的春,人怎么会保持不变呢?他是将军,必须要有子嗣……有了许多不得已,人怎么能是昔时身呢?”御台所又把地下的和歌集捡了起来,一脸恋恋地翻看。 “将军大人会难过吧?御台所大人劝他立侧室。” “难过?也许吧。但不止难过,还会释然。他不得不立侧室,他自己也知道,只是顾虑我。如今我劝他,一切障碍都扫清了。”御台所头也不抬地说。 “御台所大人辛苦了。”广桥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女子,搜肠刮肚了许久,憋出这一句,听起来软弱无力,像是敷衍了事。 其实广桥真心想安慰她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这两天空闲时间都在看宫部美雪的怪谈,妈呀,幸亏不是一个人在家。 我一直蠢蠢欲动想写怪谈来着,但又怕吓到自己,好纠结。 说到甜食,昨天吃了三个大福……啊,豆馅太腻了,被齁住了。 第41章 进言 广桥的嗓子梗住了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 御台所和将军是青梅竹马,也是恩爱夫妻。如果去年中秋没有意外,两人还会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。可惨剧已经发生,时光不能倒流,将军必须有子嗣,御台所要恪守武家女子的本分,一切以夫家延续为重。将军不愿立侧室,御台所就得劝他立,哪怕心在流血,也得带着笑容劝说。 “难过倒真难过。广桥,我下午不知是怎么过的,风停雨息,太阳又出来了,似乎还有彩虹。我却觉得天一下黑了,外面亮堂堂的,我周围一片漆黑。”御台所轻轻笑了笑。 广桥突然对御台所充满钦佩。这才是典型的京女,再伤心再难过也只是淡淡的,似乎许了天大的愿心,决不让自己有崩溃大哭的时候。行灯的光照在御台所的侧脸上,白皙的皮肤上涂了层浅金色。烛光摇曳,光影也跟着变化,御台所脸上的微笑带了些神秘色彩。 “天皇陛下自不用说,我父亲也有许多姬妾,不,我认识的所有男子都有许多姬妾。将军立侧室,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?将军与我成婚八年,只有我这一个妻子。大奥那么多人,他瞧都不瞧一眼。这是难得的福分,我该感谢才是,感谢这八年将军的专情。” 广桥默默听着。御台所的话没错,比起武家男子,京里公家更是滥情,她比谁都清楚。 “道理我都懂,可不知为什么,依然那么难过。可能将军对我太好,让我生了非分之想。我终于明白了,大奥是妻妾同居之地,是谈不上做普通夫妻的。” 窗纸一角染了银光,月亮上来了。广桥觉得闷,把格子窗推开一条缝,恰巧看见了月亮,倒把她吓了一跳。高高的一轮满月,不知何时爬上去的,放出灼灼的寒光,门前一片白,像是下了霜。明明是春夜,她忽然有些糊涂,只觉得是深秋。 走廊上有轻轻的脚步声,一定是女中。已过了用晚膳的时候,可御台所与御年寄说话,女中们不敢擅自打扰。 御台所的膳食种类都是固定的,广桥在心里把那些菜肴过了遍,忍不住叹气。烤鲋鱼、烤鲍鱼、鲤鱼味噌煮、金目鲷刺身……今晚哪里吃得下这些? 广桥走到门前,向走廊里的女中点了点头。正举棋不定的女中像见了救星,急急地走到广桥面前,行了个礼。 “广桥大人,御台所大人的晚膳何时用?” “那些都不用了,按老规矩分了吧。换些粥上来,粳米粥,配上梅干和白味噌渍茄子。不用去传御膳所做,直接在小厨房做。 女中有些诧异,但广桥如此说,也只得低头答应。回到房里,御台所还是呆呆地坐着,两眼望向窗外,不知在想什么。广桥心里涌上一阵复杂的柔情: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儿,纵然比一般人通透,也还年轻。 “御台所大人,还记得京里常用的白粥吗?已经吩咐下去了。” 御台所点一点头,慢吞吞地说:“幸好今晚将军不来,不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。心里难过得紧,但不能表现出来,还得含笑应对……” 广桥垂下眼睛,不知该说什么。 “想想以后将军有了侧室,我可能更空闲了。广桥,你的书道是好的,以后教我习字打发时间吧。” 刚说完,御台所起身到文几边,拿出个砚箱。这是将军家治赠给御台所的,镰仓时代的古物,金粉洒出细致的长生殿图案。唐国的杨贵妃立在屏风前,似乎刚梳洗完,一名侍女举着铜镜,让她看束在耳后的发髻是否合意。唐玄宗穿着朝服,像是刚下朝就急急赶来,悄悄立在屏风后,摇手让宦官噤声,莫要吵到了爱姬。 当时看来,这砚箱画的是君恩深重,算是好彩头,如今看来有些刺心——唐玄宗对杨贵妃万千宠爱,最后还是悲剧收场。 御台所怔怔地看着砚箱,广桥赶紧开口打岔。御台所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,把砚箱放回原处。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。幸好走廊外又响起脚步声,广桥赶紧去看,女中捧着黑漆食台来了。 “试过毒了?”广桥悄声问。大奥规矩,御台所的饮食全要由专人尝过,以防胆大包天的贼子下毒谋害。 女中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。 “给我吧。”广桥接过食台,黑涂松竹莳绘碗装着雪白的粥,边上两只唐津烧浅碟,是梅干和渍茄子,看着倒清爽。希望御台所能吃些。哪怕吃两口也行。   灿若云霞的樱花现了衰相,清风拂过,落花如雨。大奥的午后最是悠闲,御年寄松岛在房里闲坐,心里说不出的痛快。 开着窗,能看见外面的庭园。一蓬蓬的暖风吹进来,带着沉丁花的浓香。樱花气味极淡,几乎闻不见香气。沉丁花却不同,小小的素白花朵攒成球,看着不起眼,香气浓得化不开。 窗下正有一丛,蜜蜂闹喳喳的,一股一股的香气扑到鼻端,闻久了也察觉不到了。松岛习惯性地皱着眉,嘴角却带着愉悦的笑。 据安插在御台所身边的女中报告,御台所已和将军大人说了置侧室的事。将军一时惊住了,匆忙地应付了两句,不久起身回了中奥。 很好,一切按计划进行,一丝不乱。多亏了田沼主殿头。松岛眼前浮现出田沼意次的脸,长眉俊目,总是笑微微的,看起来和蔼可亲。但着实鬼精灵,老狐狸。将军立侧室一事,松岛想破了脑袋,就是没有好办法,和他谈了一次,他答应向将军进言。没过几日,御坊主传话说有眉目了,还递来一张密密折着的信函,打开一看,只是张云砂子地短册,上面只有短短一句“御台所大人身体康健”。 这是怎么回事?松岛拿着短册看了又看,确实是田沼意次的笔迹,端正秀丽,像女子所书。皱眉想了许久,松岛终于明白了:御台所才是将军立侧室的关键。御台所不能怀妊,将军严令瞒着,不能明说,可以“凑巧”让御台所知道真相。万事都怕“凑巧”二字。 大奥女子众多,女子最爱说些飞短流长,聚在一起闲话,说到御台所也不奇怪。况且,屋中两人是为御台所的御体担忧,也在祝祷御台所的御体早日康复,早早为将军大人生下继嗣呢。这样的善祝善祷,御台所听见,也不能治罪吧。 据说当时御台所什么都没说,脸上表情也未变,只是嘴唇有些白了。既然突遇暴雨,早樱自然没法看,也就原路返回。御台所的步伐一如寻常,舒缓雅致,看不出一点异样。 当日听女中回来汇报,松岛还有些疑惑——是不是没听清?所以没什么反应。但松岛并不着急,本来也难一次成功,不行就多找几次机会。哪个女中敢不听御年寄松岛的命令? 后来才知道,御台所听到了,听得一清二楚。在吹上御庭办的赏樱会结束不久,御台所就向将军家治进言,劝他为幕府安定考虑,早立侧室,早日产下继嗣。 将军家治嗫嚅着答,御台所也可以生。继嗣自然多多益善。御台所微笑着说。 听见女中闲话的事,御台所瞒得紧紧的,并未向将军家治提及。只是说为稳固幕府根基,还是早有后继的好。 松岛觉得侥幸,也不禁有些佩服。御台所若当场惩治女中,或向将军家治哭诉,松岛管理大奥不善,也得吃些挂落。但如此一来,御台所也失了颜面。 御台所不哭不闹,既不发怒,也不喊冤,更不怨将军家治骗她。如此惊天动地的事,轻轻巧巧一床锦被遮盖。她还是贤良淑德的御台所,天下武家女子典范。 阿花走了过来,四脚长着厚厚的肉垫,走起路来悄无声息。阿花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松岛,粉色的小嘴微微张开,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声,像是在撒娇。松岛拍拍膝头,阿花纵身跃上,在松岛怀里蜷成一团。 松岛摸了摸它的脑袋,它立刻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,似乎立刻睡着了。松岛撇了撇嘴,轻声说:“整个大奥,谁也没你过得舒坦。整日无忧无虑。” 阿花像是听懂了,伸出舌头舐了舐松岛的手,表示感谢。 身后传来脚步声,阿富端了茶来,还有做茶食的羊羹。在各种和果子里,她最喜欢羊羹,阿富记得清楚。 松岛向阿富点了点头,笑着说:“阿富,很快你就不是我的屋里人了。等你飞黄腾达了,可不能忘了我啊。” 阿富侧着头,一脸的迷惑。 松岛招呼阿富坐下,悄声说:“将军大人很快要立侧室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今天看了不少成宫宽贵的报道,我对他感觉一般啦,以前看过些他演的电视剧。 只觉得挺可惜的:以前吃过那么多苦,终于有了些地位,又以这样的结局草草收场。 人生百转千回,谁也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着,到底是凶是吉。 不少日本人不太信他是无辜的,因为他拒绝去医院检查,只买了个试纸自证清白。 据说他至少要付1亿日元的违约金…… 不管真相到底怎么样,只希望他能早点从打击里恢复过来吧。 第42章 菖蒲 幕府将军最不自由,从早到晚的时间都被严格规定,几时起床、几时用午膳、几时入浴……必须严格按规定执行。 卯之时的太鼓声响起,十代将军德川家治又到了入浴的时候。 长约十二尺,进深十二尺有余的房间,并不宽敞,墙壁与地上钉着涂了清漆的松木板,天花板上密密拼着桧木条。进门处是桧木厚材的换衣间,再向里便是泡澡的地方了,一只椭圆形白木浴桶显眼地放在正中。 将军家治泡在浴桶里,疲惫地闭上了眼睛。 按规矩,将军傍晚在中奥汤殿入浴,然后再入大奥。其实大奥应有尽有,汤殿也修得气派,完全可供将军入浴。但偏偏定下这么个古怪规矩,让中奥男侍从侍候将军洗澡。 没什么想不通的,就是因为大奥女子的嫉妒心。将军家治讽刺地笑了笑。 汤殿女中身份卑贱,却能侍候将军洗澡,实在危险。因为有文昭院(德川家宣)祖母阿夏的例子,大奥改了规矩,以防卑贱的女子趁机诱惑将军大人。 想来好笑,有传言说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的生母也是汤殿女中呢,侍候纪州藩主德川光贞入浴时被看中,之后生下了有德院。有德院小时候也被讥笑为“汤殿子”。那将军家治就是汤殿子之孙。他闭上眼,在浴桶里沉得更深些。 身着白棉半袖内衣的侍从在远处静静守着,不时向桶里添加热水。他专门在汤殿伺候,对将军的喜好了如指掌。 将军尊贵,不能闻见炭火气。泡澡用的热水都是在别处烧好,再一桶一桶注入浴桶里。将军家治泡澡的时间久,备下的热水也格外多。 泡得久了,将军脸上带了红潮。他慢慢起身,坐到浴桶边的四尺木台上,全身蒸腾着热气。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,虽不爱放鹰打猎等活动,三餐后常在庭园散步,皮肤光滑紧绷。 侍从暗暗叹了口气,和惇信院大人(德川家重)相比,大人御体健壮多了,这是幕府的福气。 取出几个白棉布袋,侍从给将军家治擦洗身体。从脸到躯干,再到手脚,每擦到一个部分就换一个布袋。布袋里装的是米糠,奥医师说能滋润皮肤。 将军家治闭着眼,瘦削的脸上没一点表情。侍从扶起他的手,小心翼翼地擦着,他一声不吭,动也不动一下。侍从突然走了神,据说将军大人从大奥众女里选了一名中意的,似乎叫知保。今晚入大奥,就要召知保侍寝了。 大奥里百花争艳,什么样的美人都有。既是将军大人选中的,自然容貌了不起。 这位知保夫人是将军大人第一位侧室,也可能产下继嗣呢,她前途不可限量,连娘家都跟着沾光。侍从不禁有些羡慕。 擦洗完了,将军家治垂下头,侍从拿起松木圆勺,舀起备好的温水,缓缓浇在他的背上。 不过将军大人看起来心情沉重。也许是错觉吧,毕竟知保是他自己选中的,怎么会不喜欢呢? 将军家治起身走到换衣间,贴身卫士已在那里等着了。卫士手里捧着十余件白棉浴衣,轻手轻脚地给他披上一件,旋即又把浴衣脱下,换上一件新的。如此反复十余次,直到吸干将军大人身上的水。这是规矩,将军大人浴后不用手巾擦身。 汤殿侍从伏在地下恭送将军大人。将军家治走得远了,他偷偷望了一眼。太阳西沉,将军大人的背影看起来异常萧索。 将军家治还在泡澡,负责传讯的卫士早到了大奥门口,告知将军大人今晚入大奥就寝。 大奥御年寄松岛在房里闲坐,细白的手指拈着烟管,悠闲地吐出一缕又一缕轻烟。烟嘴是纯银的,雕着菖蒲水纹,别人送的。菖蒲是夏日的花朵,很快要到初夏,这烟嘴不算贵重,好在应季。 有女中来报,将军家治今晚入大奥就寝。松岛派人吩咐知保做侍寝准备。将军大约亥之上刻(约二十一点)入大奥,得抓紧时间了。 大奥占地面积不大,里面女子却不少,粗粗估来,约有近千人。论地位,御台所地位最高,可论实权,谁也胜不过御年寄之首的松岛。知保准备侍寝是大事,松岛也不用亲自去管,只需派妥贴的人过去就行。等一切准备就绪,松岛会去看一眼,确定有没有什么错漏。 先得安排知保去大奥汤殿入浴。松岛在烟草盆上敲了敲烟灰,忍不住轻轻一笑。大奥女子众多,入浴都有先后顺序,只怕知保从没享受过最先入浴的待遇吧。 有人说运气是天注定,如今松岛也信了,知保就是最好的例子。将军家治一直不愿立侧室,松岛说破了嘴,他只摇头不允。幸亏侧用人田沼意次是个鬼精灵,剑走偏锋,让御台所去劝,竟然奏了奇效。 据说御台所劝说立侧室的时候,将军家治脸色雪白,像是被雷惊了的孩子。不过旋即反应过来,含糊地应了一声,又勉强说了两句闲话,忙忙地回中奥去了。 松岛闻讯后心花怒放,隔了两日,又把屋里人阿富推荐给将军家治。她以为十拿九稳,谁知阿富再次落选。知保却走运,天上掉下个馅饼,正打在她头上。 就是几日前的事。是个晴天,樱树长出满树绿叶,杜鹃花开得热闹,吹进房的风已带了丝燠热。将军家治午膳后入大奥散心,也只呆一会,之后得回中奥处理政务。下午是将军最忙碌的时候。 也许是天气晴好,将军家治看上去心情不错。在茑之间坐定,掌上托着只油滴天目的茶碗,兴致勃勃地看了又看。 这只茶碗是德川家的珍宝,松岛于茶道不太通,只知是唐国南宋时的杰作,据说是坐落在唐国东南部的建窑烧制。镰仓时代,不少僧人赴唐国学禅,浙江天目山禅学兴盛,吸引了不少日本僧人。修禅的禅僧把饮茶道具带回国,从此饮茶风俗在日本寺庙中兴起。因为这个渊源,他们把从唐国带回的,施了铁釉的茶碗称为天目茶碗。 这只油滴天目是天目碗中的精品,上宽下窄的笠形碗,挂着黑釉,碗内却有星星点点的银色斑纹,像是不小心滑落的油滴。这只茶碗曾是足利将军的珍藏,战国时大战频仍,好在它幸存下来,成为东照权现的爱物。 将军家治把茶碗放回几上,朝门外看了看。御台所带万寿姬去庭园看花去了,将军家治正在等她们。 这是好机会。松岛毅然开了口。 “将军大人,请恕松岛多言。” 将军家治转过脸看她,表情一下变了。 松岛鼓足勇气说:“既然御台所大人也劝将军大人立侧室,松岛觉得还是赶紧办起来的好。有一名叫岩本富的女中,容貌出身都是好的……” 将军家治垂下眼,嘴角微微下垂,似乎有些不悦。 “至于阿富,就是去年赏樱会时为将军大人演奏三味线的那位。”松岛赶紧补了一句。当时将军家治夸阿富弹得好,还要赏赐什么来着。 将军家治抬起头,冷冷地看着松岛。松岛有点发毛,眼前这男子明明是她一手带大的,可她忽然有一阵恍惚,像不认得似的。 她一手带大,一点没错。他是长子,按照德川家规矩,乳名叫做竹千代。她做了乳母,几乎和他寸步不离。他生母不受宠,最得宠的是阿逸夫人,阿逸夫人跋扈,明里暗里给了她多少气受。后来他没了母亲,她更时时小心,一颗心挂在他身上。那时他对她极为依恋,恨不得什么都和她说。她甚至生了错觉,觉得自己是他母亲,而不仅仅是喂了奶的乳母。那时他与她关系多么融洽,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?她从来都是一心为他好,哪有一点藏私?让他立侧室,既是为了他,更是为了江户幕府安泰。怎么他对她像仇人似的? 他二十五岁了,她侍候他二十五年。过去的时光在眼前滔滔流过,一年年、一月月、一日日,都一清二楚。她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视线被泪水模糊,眼前的年轻男子似乎又变成了小童。她怔怔地伸出一只手,哑声说:“竹千代大人……” 话刚出口,松岛突然清醒了,赶紧摸出怀纸,在脸颊上压了压。将军家治皱起眉头,眼里有怜悯,还有些不忍。 “请恕松岛无状。”松岛在榻榻米上伏下身。 “你起来。”将军家治也哑了嗓子。 松岛起身,重新坐在蒲团上。所谓哀莫大于心死,她心头沉重,像拴上了铅块,坠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房里寂静无声。一只蝴蝶翩然飞了进来,在房里转了一圈,最后停在纸门上。纸门上绘着菖蒲,碧绿的剑状长叶,暗紫花瓣垂向四面,托出正中的淡白花蕊。蝴蝶正落在花蕊上,双翅缓慢抖动,像在吮吸花蜜。大奥纸门上的画都是狩野派画师所作,无论花鸟鱼虫,都画得栩栩如生,不但人,连蝴蝶都被骗住了。 两人的目光都被蝴蝶吸引了,谁也不说话,蝴蝶成了主角。 将军家治慢慢站起来,嘴唇紧紧抿着,原本是薄唇,如今成了一条直线。走到窗边,将军家治漫不经心地向外一指,低声说:“那穿菖蒲色的女子叫什么名字?” 松岛猛地张大了嘴——按照大奥规矩,将军大人主动问女子姓名,便是立做侧室的意思。将军家治垂下了眼,脸上似乎带着笑,但不知怎么的,那笑容有些悲哀。松岛急急地赶了出去,去找一位身穿菖蒲色外衫的女子,刚从窗外经过,应该就在附近。 将军家治走了。松岛恭送后,一个人回到长局,跌坐在蒲团上,全身力气用尽了似的。将军大人要立侧室了。将军大人要立侧室了。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。松岛忍不住放声笑了,那是胜利的笑,高亢又嚣张。她是大奥御年寄,应该举止娴雅,可她顾不上了,她太欢喜了——为了让将军家治立侧室,她想了多少年,今日终于成功了。等将军家治下次入大奥就寝,就是侧室侍寝的时候了。 阿花从窝里爬出来,耷拉着尾巴,悄悄藏在文几下。这只傻猫,应该高兴才是。松岛笑得流下了眼泪,用怀纸擦了又擦。 太高兴了真的会流泪,所谓喜极而泣。松岛张了张嘴,像是想到了什么,匆匆走到松竹梅莳绘镜台前坐下,果然,精心涂的粉被泪水冲出道道沟壑,皱纹暴露无遗。松岛皱了皱眉头,从水盂里舀了清水,准备重新调粉。色付水盂上绘着童子嬉戏图,一个粉面桃腮的男童与狮子犬玩耍,似乎也是唐国来的瓷器。松岛一时看住了。将军家治小时候也有件狮子狗玩具,圆鼓鼓的,十分可爱。松岛的喜悦突然淡了,像是海水退了潮,一阵空虚缓缓袭上心头。 将军家治是不愿置侧室的,他之所以答应,还是被逼无奈。松岛咬了咬牙,她并没有做错,是将军家治任性而已。将军不置侧室,实在荒唐至极,她没什么好内疚的,她做了正确的事,全天下人都站在她那边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啊~下一章侧室出场了。 第43章 知保 烟草已燃尽了,烟管变得冰凉,松岛猛地回过神来。夕阳透过窗格照进来,榻榻米上橙黄的一片,鲜艳得可怕。走廊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,是粗使的女中吧。到了点灯的时候了。 那穿菖蒲色外衫的女子就是知保,次之间的女中。那日奉了次之间管事的命,去七之口问些事情,凑巧从窗外经过,却被将军家治随手选中了。 松岛专门查过,知保家世一般,家禄还不到两百石,只是寻常御家人,比旗本还次一级。容貌也勉强算是中上,圆圆的粉脸,圆圆的眼睛,连嘴唇也是圆圆的,实在算不上美人。虽然不美,也是有福气的相貌,年纪二十多了,稍大了些……不过身体健壮,像是能很快诞育继嗣的样子呢。松岛只好如此安慰自己。 再拈出些烟草末,仔细塞在烟管里,引着火,含在唇间深吸一口,吐出郁青的烟雾。知保该从汤殿出来了,不,今后该叫她知保夫人了。 这才叫名副其实的飞上枝头变凤凰。凭她的相貌家世,原本毫无成为将军侧室的可能性,可她运气好啊。运气来了,谁也挡不住。 知保运气好,阿富运气却不好,松岛暗暗叹气。阿富强过知保百倍,将军家治就是不选她。不过阿富数次落选,似乎也没什么怨气,仍然笑吟吟的,行为举止都一如既往。真是好孩子,可惜自己儿子早早死了,不然真要动心思,收阿富做儿媳了。 按规矩,侍寝的女子先入浴,之后梳妆。粉要涂得格外厚重,不光脸庞,颈项和胸口都要涂抹,一定要白得耀眼。唇上的红也得点得艳些,珊瑚色、胭脂色等雅致些的颜色全不行,必须是正经的真朱色。松岛忍不住扑哧一笑:那知保的嘴唇圆圆的,小小的,涂上真朱的红,可不正像一颗果实?不知将军家治会不会喜欢? 仔细化妆,发髻不用特别仔细,反正到了御小座敷还得拆开,预备检查——以前传下来的规矩,怕侧室在发髻里藏暗器。杞人忧天——如今天下太平,谁敢行刺将军大人? 梳洗完毕,就得换装了。侍寝的女子要穿素白绢衣,上面满满绣着金线花朵,走起路来熠熠生辉。从长局到御小座敷有段距离,需要穿过数个走廊,走廊两边的赤铜行灯都该点上了,在灯光的照耀下,知保身上的绢衣会显得格外白,金线刺绣也格外华美。听见她的脚步声,两边房间里的女中都会恨得眼里出血吧。妒恨,比一般的恨更可怕。 那又有什么关系?只要生下将军子嗣,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在前面等着。将军世子生母,还有谁的地位比这更高?就算御台所,也得对知保客客气气。松岛笑着把烟管丢回烟草盆,也该动身了,去御小座敷看看,知保……知保夫人该在那儿等将军大人驾到了。 松岛坐在镜台前,重新匀了匀脸上的粉。上了岁数的女子的确辛苦,时不时就要补妆,粉涂得再厚,时间久了也免不了裂开,露出底下的皱纹来。 再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,松岛微微一笑,提起红笔点了点唇。她用的红也是昂贵的京小町——毕竟是大奥最有权势的御年寄,吃穿用度都是第一等的。 今晚也点上真朱色的红吧,难得的好日子。松岛对着镜子慢慢笑了。 松岛款款地迈入御小座敷,知保和松岛派去的女中正在房里等候将军家治。见了松岛,知保习惯性地起身,似乎想向她行礼。松岛满脸堆笑,忙忙地止住了知保。 按照大奥规矩,没诞育子女的侧室仍属女中,也就是使唤人。知保还没侍寝,怀妊的事八字没一撇,论身份,松岛还高一些。不过知保毕竟是第一位侧室,前途无可限量。想到这一点,松岛满面春风,忙让知保就座,表情举止十分和气。 知保有些不安地坐在上首,从发梢到指尖,处处能看出不自在。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,就是算不上大气。松岛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两眼,脸上虽还带着笑,可那笑里透出些微凉意来。 确实精心装扮了。簇新的白绢衣,金线绣的蝶恋花?好兆头。满头乌发用象牙梳卷起,高高地堆在头上,衬得圆脸玲珑了些。松岛满意地点点头,三之间负责梳妆的女中手艺果然不错。 御小座敷上段已铺好了织金边的被褥,虽是暖意融融的春夜,也铺了厚厚两层。也许会热吧?看见松岛望着被褥出神,知保涂得雪白的脸上飞起两块红晕,头垂了下去,眼皮似乎有千斤重。露出小儿女情态,平凡的脸上倒添了几分可爱。 “知保夫人。”松岛特地选了推心置腹的语气。 “松岛大人请讲。”知保赶紧回应。 “下午派去的女中说了侍寝需要注意哪些了吧?” “已经说了。”知保羞答答地说。 “会有清娘在一旁相伴,不过无须在意。代代侍候将军大人的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……当然,除了御台所大人。”松岛笑着安慰,像是想到了什么,又补了一句。 只有御台所侍寝时不用清娘听床,算是一种特权吧。毕竟御台所是将军正妻,是大奥女主人。 “将军大人快驾到了。松岛要去御锭之口迎接,先告辞了。”松岛笑吟吟地行了一礼。知保忙着还礼,又有些慌张,像是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去迎接。 “知保大人只管在此等候。侍寝的夫人贵重,不敢劳驾去御锭之口。”松岛忙着解释。 “明白了。”知保点了点头,像是放了心。 又行了一礼,松岛缓缓走出房间。御锭之口就在附近,不用着急。 两只黑漆散葵纹食台,满满放着菜肴。烤鲷鱼、真鲬刺身、金目鲷刺身、豆腐蛋卷,还有竹轮虾、野鸭肉,最远处那味似乎是山药。将军家治心不在蔫地吃了几口。将军用膳有专人侍候,为他剔去鱼刺、把蔬食切小片,他只需机械地夹进嘴里。 都是吃惯了的菜肴,木木的没什么滋味。胸口闷闷的,似乎被咽下的食物堵住了。将军家治很想把手里的筷子丢得远远的,可他不能。如果当真做了,只有一个解释,那就是菜肴滋味不佳。那么御膳所的仲居必须谢罪,轻则丢职位、削家禄,重则要切腹。 还有谁比幕府将军更不自由吗?别说一言一行,就连一颦一笑都要仔细。将军大人不能多笑,要保持严肃表情,免得失了威严,被下人轻视;而表情严肃又要有度,不能是怫然不悦,不然贴身护卫又得一起伏倒请罪,询问有何处侍候不周。所以将军只能面无表情,无喜无忧,像个木头人。 将军家治放下筷子,接过护卫递来的茶碗饮了一口。虽是茶碗,装的并非茶汤,而是晾凉的开水。用膳后饮开水也是规矩,奥医师说对牙齿有益。 千代田城里有许多规矩,每个规矩背后都有个道理。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道理?将军家治常在心中嘲笑。可他也最多只能这样了,嘲笑归嘲笑,需要做的事还得做。 比如,就算有百般不情愿,今晚也得去大奥,与那个陌生的女子同枕共眠。 那个女子叫什么来着?松岛喜孜孜地禀告过。似乎叫津田知保?只是寻常女中,年纪和他一样大。将军家治完全不记得知保长什么样,当日只是随手一指,一点也没注意。他当时被自暴自弃的情绪笼罩了——不是逼着他立侧室吗?好,谁都行。 醒过神来,将军家治也有些内疚。他向来不愿害人,可这样做,是不是害了知保呢?他淡淡地吩咐松岛,让她去问知保愿不愿做将军侧室。若是原有婚约,甚至有恋人,他绝不会勉强。松岛回来禀报,说知保被将军大人选中,激动地涕泗交流,没有一点不情愿的影儿。 被将军大人选中,有那么值得高兴吗?与别的女子分享一个男子,不会觉得煎熬吗?知保从没想过这些吧。比起做普通女中,做了将军侧室,算是光宗耀祖的事。若能生下子嗣,哪怕是姬君,都能再上一步,成为将军的亲眷了。娘家津田家也跟着一步登天。这些送女儿进大奥的家庭,动的都是这种心思。 子嗣。知保若能早早生下个男婴,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。孩子一出生,他会让知保主动申请“御褥辞退”,再不侍寝。这种想法也许残酷了些……不过,知保那时是将军世子生母,即使不再侍寝,也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。他还会把津田家提拔为旗本,再赐个职位。一切也就圆满了。知保要的是地位,要的是荣华。将军家治笑了笑。那容易,给她便是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呃,接下来节奏会快一些。 第44章 侍寝 锭之口的铜锁发出豁朗朗的声响,两扇沉重的杉木门打开,将军家治快步走进,松岛得意洋洋地跟在身后。走到御小座敷门前,听到动静的津田知保、今夜值班的清娘、女中齐齐拜倒在地。将军家治轻轻点了点头,径直向前走,在上首的金襕蒲团坐下。 一众人起了身,女中忙捧来备好的茶。将军家治把茶碗托在手里,一瞥之下便看出这碗不寻常——京烧色付,绘着一对鸳鸯,这是善祝善祷?一定是松岛在捣鬼。 将军家治假装没注意,只是垂着眼,一口一口喝尽茶汤。他懒得开口,只希望这茶永远喝不完,他就一直不用说话。明明是芬芳扑鼻的上等宇治茶,今晚却变了味,喝在嘴里舌根处隐隐发苦,像在喝汉方药。 茶碗空了,将军家治瞥了一眼松岛,松岛还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。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,今夜她看上去确实年轻了些,脸上皱纹也没那么明显了。 知保静静地坐在下首,两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,腰背挺得笔直,不像活人,倒像个人偶摆设。按规矩裹着素白绢衣,头发全用象牙梳卷了上去,露出一段长长的颈项。粉涂得厚重,在灯光的映衬下,一张脸毫无血色,简直是惨白。圆圆的唇上点着触目惊心的红,是真朱色?看起来毫不妩媚,倒像嘴唇被咬破,染了满嘴血。 松岛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,将军家治不说话,知保也一言不发。到了将军就寝的时间,松岛笑着告退。今夜侍候的女中请将军大人入寝床,一直垂着头的知保如梦初醒,木木地站了起来,似乎紧张得厉害,手脚都不知怎么摆。 将军家治不动声色,心里觉得好笑:二十四岁的成年女子了,怎么还像十多岁的小姑娘?他忽然想起和御台所共寝的第一晚,那时他还是将军世子,她也才十六岁,肯定怕得厉害。可她强忍着,小小一张脸浓浓地上了脂粉,看不出表情,身上也卷着白绢衣,腰带结得紧紧的。侍候的女中都在隔壁,房里一片寂静,他把她搂在怀里,隐隐约约听见心跳的声音。 都是八年前的事了,时间过得太快。 女中见将军家治呆呆地出神,又轻声催了一句。他站起身来,得换寝衣。不用亲自动手,他只要立着不动,女中会脱去他的内外衣衫,再换上白绢寝衣。他闭上眼,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,知保也在换寝衣。 御小座敷上段铺好了织金边的被褥,两床被,他和知保各一床。默不作声地盖上被褥,知保也一样,清娘安静地躺在另一边。女中轻手轻脚地叠起衣物,用紫地葵纹袱纱罩住,轻轻道了声罪,吹灭了行灯。 房里只剩三个人了,将军家治、津田知保,还有负责听床的清娘。 清娘背对着将军家治,一夜都不能转过身,可清娘也不能睡,要一直竖着耳朵听。别说他和知保说了什么,就算知保只是笑一声叫一声,清娘也会记在心里,明日一早原封不动地告诉大奥御年寄之首,也就是松岛。 这也是大奥规矩,从五代将军常宪院(德川纲吉)之后开始的。说是男子顺心畅意后心志软弱,侧室可能趁虚而入,劝说将军多宠爱自己,或要求将军给自己娘家加官进爵。所以要派个清娘在一边监听,让侧室心生顾忌,不敢随意向将军索求。这听起来也有些道理——可是,将军被当成什么了?整日有无数人跟着,时时不得清净,连睡觉也不得安生。 房里静得可怕,明明有三个人,将军家治竟听不到其他两人的呼吸声。清娘肯定努力屏住呼吸,全神贯注地听着动静。津田知保呢?太紧张了,气都喘不过来?行灯已灭了,枕前有一片淡白色的月光,借着光亮,将军家治侧头望了望。知保直挺挺地躺在被褥里,眼睛睁得大大的,正盯着天花板发呆,像在看什么十分重要的物事。 津田知保是御家人出身,御家人虽是直属将军的家臣,但地位低微,没资格拜谒将军。也许为了改变命运,津田家送知保入了大奥,那是她十二岁的时候,如今已有十二个年头。大奥是女子的世界,知保想必没机会接近男子,所以才会紧张。 将军家治心不在蔫地看着知保,想着自己的心事。像是感到了他的视线,知保怯怯地转头,两人的目光正对上了。知保吓得一抖,眼瞪得更圆了,双唇微微张开,整个脸现出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稚拙。 清娘仍然侧着身,肩头似乎动了动,可能在推测这边发生了什么。将军家治咬了咬牙,再一次说服自己:既然立侧室是为了子嗣,那就事不宜迟,早点开始吧。当下这场面太尴尬了,不能再多想了——再胡思乱想下去,他怕自己会丢下知保,揭开被窝就走,一直走回中奥去,谁喊都不回头。 将军家治定定地望着知保,知保缩了缩脖子,眼睛连眨了几眨,似乎有点怕。他心头涌上一阵怜悯,怜悯眼前这女子,也怜悯自己。明明有百般不愿,终究还是落到这可怜又可笑的境地。 将军家治板起脸,刷地掀开被褥,又揭起知保被褥的一角,知保裹着寝衣的身体在眼前一闪,迅速缩成一团。也许是他的神情太可怕,知保的眼睛越睁越大,似乎要夺眶而出了。他顾不得管她,在心里给自己打气:必须一鼓作气地完成,不然他怕自己再也做不到。 将军家治的目光避开知保的脸,伸手摸向她腰间的带结,熟门熟路地拉开。腰带非常长,结结实实在腰上缠了两圈,他捏着腰带一端,用力向外拉。知保一动不动,双眼紧闭,呼吸乱得很,像被吓到了。将军家治在百忙之中起了一丝歉疚,哑声说:“别怕。” 腰带被一寸一寸拉出来,挺括的绢布发出嗤嗤的声响。终于解下来了,将军家治回手扯下自己的腰带,一起丢到枕边。没了腰带,寝衣的前襟大敞,知保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,裸着的身体映着月光,像是一条白蚕。 寝衣没了腰带,松松地合在身上,他顾不上脱,顺势覆在她身上。暮春的夜晚,知保裸着的肌肤有微微的凉意,一直沁到他心里,耳边传来知保急促的呼吸声,她像要放声大哭了。 知保身上的脂粉香一阵阵飘过来,将军家治闭上眼,喃喃地说:“别怕。” 他应该对她温柔些,可他顾不上,他没有余力。他八年前成了亲,在男女之事上算是游刃有余。但亲吻、爱抚都是给御台所的,换了另一个女子,他顿时什么都不记得了,像又回到了懵懂的少年时代。他的回忆里只有御台所,她肌肤的触感,她轻轻的呼吸,他不能回忆,也必须停止思考。一切只凭本能,最原始的本能——他是男子,身下的是女子,他要和她生一个孩子,这就足够了。 将军家治闭上眼,脑子里一片空白,心里也空落落的。魂魄似乎从躯体抽离开,飘飘摇摇地浮到半空,嘲讽地看着这房里发生的一切。这是个风清月明的暖春之夜,房里一对男女睡在一起,他们之间没有喜欢,连一点好感都没有。之所以睡在一起,就因为他是将军,她是大奥侍候的女中;他需要一个男性继承人,她想要地位,想要娘家的荣华。 他不敢再想,只能机械地动着,不知过了多久,似乎长得要命,让人起了天荒地老的错觉。知保一动不动,一直抿着嘴,只在中途发出声细细的低呼,像是觉得痛苦。他忽然觉得抱歉,紧紧地皱起眉,让自己的动作更粗野些。没过多久,他终于低喊一声,筋疲力尽地倒在知保身上。 粗重地喘了几口气,将军家治撑起身子,想从知保身上离开。脸颊有些湿意,将军家治以为是额上滴下的汗水,随手抹了抹。低头瞥见知保脸上有些亮光,原来是眼泪。知保闭着眼,一张脸上爬满了泪水。 将军家治怔怔地望着知保,一瞬间有举足无措的无力感。清娘似乎又动了动,将军家治不再看她,扯过枕边的黑漆匣,抓了一把吉野纸给她。知保呆呆地接了过去,机械地团在手里,似乎想不起要擦眼泪。 将军家治把寝衣衣襟合在一起,又给知保盖上被。知保透过泪花看着他,他不敢与她对视,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。过了许久,他悄声说:“对不起。” 声音低得很,他怀疑知保根本听不见。知保又闭上了眼,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渗出来,在白绢枕上洇出大片泪痕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这一章……写着挺难的。 今晚要做个芝士焗南瓜甜一下。 第45章 请求 大奥是将军大人私宅,怀妊是大奥最大的喜事。可怀妊的若是别的女子,哪能喜得起来?自从知道侧室知保夫人怀妊,御年寄广桥就陷入复杂的情绪里。 人都有运势,知保运气实在好。也就侍寝了一次,没多久奥医师诊出怀妊,御年寄之首松岛欢喜极了,立刻将知保换到最好的房间,又遣了数名屋里人,小心翼翼地照顾着。 松岛也向御台所报了喜,看御台所当时的表情,似乎当真欢喜。还让广桥挑了两匹红缩缅刺金葵纹的袱纱,送给知保夫人做贺礼。 看着欢喜,其实怎么会欢喜呢?自家夫君与其他女子有了孩子。可御台所心里在想什么,广桥真的一点看不出来。自从“不小心”听到自己不能怀妊的真相后,御台所变得更沉默了。终日静静地呆着,脸上仍然带着微笑,让人摸不透到底是喜是忧。 初夏了。大奥里的菖蒲开得正好,碧绿叶子配上浓紫花朵,美得雅致上品。菖蒲与“尚武”同音,是武士的花朵,大奥里经常用来插瓶。今日御台所似乎心情颇佳,叫人拿来银剪刀,准备自己插花。 菖蒲花姿态优美,是上好的插花材料。可菖蒲叶子正反面样子相似,花道新手往往辨不出表里,插花时常常闹出笑话。看御台所平心静气的样子,似乎胸有成竹。 如今花道早是世家女子必学的技艺之一,若是追根索源,最初钻研花道却是佛门弟子——僧侣们用五彩缤纷的鲜花装点佛像前的空间,仿出西方极乐净土的灿烂辉煌。到了平安朝,京都公家们热衷于举行连歌会,用鲜花装饰会场成为惯例。一些僧侣因精湛的插花技艺被频繁邀请,担任重大庆典的花艺师。随着僧侣插花技术的日益提高,名家插的花成为独立的艺术作品,插花也成了一门学问,被称为“花道”。 关白丰臣秀吉一统天下后,花也成为武家房舍的必备装饰。无论是大名的城池,还是武将的住宅,处处可见华美富丽的花饰。京都也一样,天皇御所、公家邸频繁举办插花会,公卿贵族们摩拳擦掌,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技艺。于是,无论公武,世家小姐都得学花道,不然就是修养不够。 广桥也学过,跟的师傅还是京里有名的池坊流。池坊流讲究大气奢华,和广桥的喜好有些出入。她学了一年,便不想再去,嗫嗫嚅嚅地和父亲说,父亲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,似乎在笑她不够上品。 再上品又怎样?广桥只是名家,又不是嫡流,她也只能找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公卿嫁了。上品不上品,一生也注定了。 广桥摇了摇头,从不愉快的回忆中醒来。御台所早插好了叶子,正在选花。花道对主花极为重视,主花是视线的中心,也是插花人意念的表达。御台所拣了一枝半开的菖蒲,又搭了一枝含苞待放的,看样子是两枝主花了。 一枝半开,一枝含苞,在说时光流逝?再懵懂的小女孩也会长大,包裹得再密的花苞也会打开。半开之后便是盛放,然后再凋零。 广桥默默地看着御台所,雪白的脸低低垂着,右手拈着花枝,小心翼翼地插在花器里。选的花器是墨黑浅碟,装了些清水,还有些固定花枝的卵石。至少看上去自得其乐,不像有什么烦恼。 最近将军大人也常来,和往常一样,两人闲坐说话。时不时也在大奥留宿,御台所侍寝,自从知保夫人怀妊,将军大人再没召过她。将军大人看上去和以前一样,对御台所的态度温和又亲热,御台所也是一样。看上去没什么变化,其实也是有的吧。一夫一妻变成妻妾同居,有些东西一旦失去,无论怎么努力,再也找回不来了。 御台所的菖蒲插好了。浅碟上花分两簇,都被碧绿叶子包裹着,从叶片间露出些暗紫色的影子。御台所在水盂里洗了洗手,女中递上簇新的白绢,吸干手上的水滴。 “小时候拿着菖蒲玩耍,还喜欢插在头上。”御台所笑着说。 滨御殿的潮入池边也有许多菖蒲,御台所未入千代田城前,年年家治都会来,与她一起看菖蒲,还喝过菖蒲浸的酒。最近御台所不太提起滨御殿时的旧事了,也许往事越甜蜜,回忆起来就越心酸。 “菖蒲是水边的花,都信它能防火,保家宅平安。广桥家里也种了。” “菖蒲那幽幽的紫色真好看,似乎江户叫‘菖蒲色’?”御台所漫不经心地问。 广桥的心怦怦直跳。将军大人偶然看见一个穿菖蒲色外衫的女中,随手一指,立做了侧室,正是知保。这则逸事大奥无人不知,广桥没和御台所说过,难道她知道了? “广桥也不明白。菖蒲的颜色在京里叫京紫吧,带了一抹红。”广桥努力保持话声的平稳。 “京紫,听起来比菖蒲色美些。有了京紫,江户又新染出了江户紫?有一次见松岛穿了新鲜颜色,女中说是江户紫。” “广桥也见过,带了点青色的紫,冷冷的,却浓艳。听说是用苏芳在蓝布上二次染的,有名的歌舞伎艺人助六先用了,在江户风靡一时。” “咱们京里不喜欢太艳的色彩。可能江户人看是老土了。”御台所叹了口气。 “气候迥异,习惯也不同吧。”广桥淡淡地接口。 “同样是紫,有京紫,有江户紫,有菖蒲色,有杜若色。说白了都是紫色,只是有微妙变化而已。就像女子,进了大奥的目的只有一个,御台所、侧室、女中,都只是称呼不同罢了。”御台所依旧看着菖蒲,脸上带着一点笑,眼睛黯淡无光。 广桥一阵心酸,也不知该怎么回答。她垂下眼睛,盯着窗外的绿树看。樱花早落了,满树绿叶在初夏的暖风里摇曳。阳光透过叶子,在窗纸上筛下斑斑光影。一只蜜蜂在窗边飞舞,阳光把透明的翅膀涂成金色。今日阳光实在好,好又怎样?照不到房里两个人的心里。 “广桥,我一直不愿想她的事。可听说她怀妊,我不能不想了……”广桥模模糊糊地想起,御台所似乎从没提过知保的名字。 “她也是武家女子……大奥里的女子多是武家,不然就是町人。除了将军大人,历代大奥里似乎少有公家血统的孩子呢。不知怎么了,我很想要一个那样的孩子。最好是男孩子,从小教他公家习俗,让他长成个儒雅温文的男子。比将军大人还好的男子。”御台所的嘴角带着微笑,眼神恋恋的,像在回忆过去,又像在遥想未来,只是避开了现在。 广桥心头突突乱跳,一时听不懂御台所的意思。御台所已不能怀妊了……带公家血统的孩子?广桥忍不住抬眼看她,想看她脸上的表情。不曾想御台所又垂下头去,白净的脸映在水盂里,像一朵半开的莲花。 御台所是故意的,故意躲避她的目光。谁也不说话,有短暂的寂静,但那寂静背后却孕着许多信息,广桥心里发寒,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 “广桥……”御台所艰涩地开了口。 御台所大人说话,女中必须答应,不能置之不理。可广桥不敢答应,像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,望着万丈深渊瑟瑟发抖,只是不敢动弹。哪怕动一下手指,都可能摔下去,万劫不复。 “广桥……”御台所抬头直视她,眼里带了泪,乌黑的眸子上蒙了层薄薄的水雾,看上去亮晶晶的。广桥想起桃花节的人偶,水晶做成的眼睛,流光溢彩,却没有一点生气。御台所的眼睛就是那样,形状姣好,看起来赏心悦目,却是死的。 “御台所大人……”广桥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。 “广桥……你可以做将军的侧室吗?我想了许久,整个大奥,我只能信你。”像是下了决心,御台所一口气说了出来。 远远传来报时的太鼓声,咚、咚、咚……舒缓的节奏,似乎击鼓人有颗温柔的心,不愿惊扰了千代田城里的人。 广桥静静地听着鼓声,像听玉旨纶音一般认真。这是日常的声音,提醒她并不是在梦里,一切都是真的。御台所让她给将军家治做侧室,让她给将军家治生个孩子,一个流着公家血脉的孩子。 “广桥已是二十八的老女了。”广桥平静地说。 “虽然二十八,我还是想试试。广桥,我只能想到你……”,御台所凑近广桥,脸色煞白,像是中了魔,“况且,我总是疑心……将军是不是对你有意?” 太鼓声还在响。一声、两声、三声……没完没了。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,广桥只觉得无限长,长到无休无止。 “御台所大人想多了,没有的事。”广桥双手握拳,指甲深深掐到掌心里。 御台所拉住广桥的手,她执拗地握着拳,只是不肯松开。御台所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指头,掌心现出几弯月牙印,凹陷在肉里,红彤彤的。 “没有就没有,你何苦使那么大力气。”御台所垂下眼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这个……其实挺纠结的,下一章会接着展开主仆间的对话。 第46章 自欺 御台所的态度古怪,广桥身上起了阵颤抖——难道将军大人带她去御产所园子里说话,这事被御台所知道了?将军和御台所的御年寄独处有些不合规矩,难怪御台所会疑心。可广桥绝无非分之想,从没想过要做将军侧室。她心里有个人,一个忘不了的人。虽然那人负了她,可她一生也忘不了,像是中了无药可解的毒。 御台所的声音幽幽的,像是梦呓,又像是自言自语。 “也许是女子的直觉,我觉得将军对你十分注意……也许是我想错了……我在大奥里,只有你可以依靠。若将军真喜欢你,我也不难过。你若能生个孩子,那就皆大欢喜了。” 广桥定了定神,轻轻摇了摇头,“广桥只愿一直侍候御台所大人,没有做侧室的打算。” 御台所叹了口气,似乎有些失望,又似乎松了口气。 “将军温柔心肠,做侧室不会受委屈的。”御台所又添了一句。 广桥暗里咬了咬牙,必须把话说清楚了——御台所既然起了这个心,不会轻易放弃的。与其一遍一遍听她劝说,不如一下了了她的心思,不然以后相处还是尴尬。 窗外的樱树在和风里轻轻摇摆,几缕阳光从绿叶里筛下来,在榻榻米上划下淡金色的线条。新插好的菖蒲也浴着阳光,绿叶包裹的暗紫花苞看起来陌生,像是藏在叶间的一只眼,静静地窥视着房内的两人。 广桥和御台所相识十四年了,从没觉得她那般陌生。 “御台所大人,广桥有个忘不了的人。” 御台所抬起眼看她,牙齿轻轻地咬住下唇,不可思议似的。 “你终日在大奥,能见的不过是数名男子……难道是田沼主殿头?或者是一桥家的宗尹?” 广桥不做声。御台所的猜想南辕北辙,可也有些道理。她能见的男子有限,田沼意次和德川宗尹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了。相貌举止都是一等一的,风流洒脱,远胜寻常男子。 见广桥不做声,御台所更确定了,叹气说:“你也傻,为什么不早说?无论田沼还是一桥家的,虽然有正室,你是我身边的人,他们不敢亏待你。你在大奥熬到现在,也都是快三十的人了……” 按照江户规矩,过了二十便是“年增女”,二十五之后便是“大年增”,年近三十便是“老女”了。广桥忍不住想笑,眼看已是老女了,她却什么都没经历过。只有过一段朦朦胧胧的感情,还是不结果的花,甚至还说不上,因为花还没绽开就萎谢了。 “是京里的人。”广桥淡淡地开了口。 御台所的眼连眨了几下,显然是惊到了。过去那个人,过去那段情,广桥从未泄露过只字片语,一直埋在内心深处。只有午夜梦回时,那张脸才会浮现在眼前。 “堂上公卿?”御台所有些迟疑地问。 “堂上公卿,不过是羽林家。” “你离开京都前,他没有挽留?”御台所皱起眉头。 “没有提。” “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吧。”御台所怜悯地看了广桥一眼。 广桥笑着点了点头。寥寥数语,御台所已经懂了,所以生了怜惜,认为她傻。广桥也知道自己傻,何必记着一个不值得的男子?道理她都明白,可她就是忘不了。所谓情有独钟,也许就是这个意思。 “你准备一直这样了吗?在大奥里熬到老。你陪着我,我是高兴的……但也不能不为你着想。”御台所又添了一句。 毕竟相识了十四年,彼此都有些感情。御台所在为她着想,广桥明白。 “广桥父母已不在了,也没什么牵挂。能留在大奥侍奉御台所,也是广桥的福气。” 御台所缓缓点头,忍不住又问:“那人……已成婚了吗?” “没有特别打听过,只知道娶了别家独养女儿,姓了别家姓氏。也许早儿女成行了吧。”语气平静,脸上表情也平静,其实并不是矫饰。 不知从何时起,偶然想起那个人的时候,广桥已不难过了。她喜欢他,是她心甘情愿,他从没骗过她。她要离开京都,他没有出言挽留,也有他的考虑。他虽是公家出身,可不是长子,生母又不受宠,必须靠自己。他要的不仅是一个妻子,他还要向上爬的阶梯。她给不了他,他自然要从别处寻。 她想长相厮守,他却想出人头地,他当然没错,她也没有。要怪就怪他们当初的处境太差,穷公卿的儿女,没资格谈风月。 “是我鲁莽了,不该贸然提出让你做侧室的事。”御台所有些羞愧。 “御台所大人,请恕广桥违命的死罪。”广桥从蒲团上滑下,伏在榻榻米上。御台所让她做侧室,这是命令,她不答应就是违命。 “你快起来。”御台所忙忙地伸出一只手。 “广桥不敢。”她固执地不抬头。 御台所叹了口气,“我真想再要个男孩子……可我不能怀妊了。我不会再提这事了。你放心。” 御台所垂下眼,似乎有些哀伤。 “大奥里有许多女子,广桥可以帮御台所细细挑选,选一位可以信任的。”广桥柔声说,想让她高兴起来。 “也许我是妄想,想要一位流着京女血液的孩子。我会好好养他,教给他我知道的一切……广桥,你也会帮着养,对吧?” 广桥点点头。京女……大奥里不是没有京都来的。但能信的过的有谁呢?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——自己的屋里人阿品也是京里来的,娘家姓藤井,算是半家,堂上公卿的最低级。 娟秀的小脸,纤弱的身材,阿品也是标准的京女样貌,在自己身边侍候了许多年,性情也温柔和顺,做侧室应该不错。不过,阿品会不会同意呢?也许同自己一样,阿品也有忘不了的人。给将军大人做侧室,能享受一生荣华富贵,可对有些人来说,荣华富贵并没有那么重要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广桥知道这个道理。她要仔细问问阿品,如果阿品愿意的话,是个不错的人选。 “御台所大人,从京都跟来的藤井品如何?” “藤井品?是你屋里的阿品?”御台所有些不确定。 “正是。也是公卿家的女儿。” 御台所歪着头想了想,随后叹了口气,“模样也不讨厌……你先问问她吧。” “如果阿品愿意的话?”广桥试探地问了一句。 “我自会跟将军说。” “将军大人会同意吗?” “我说的,将军不会不同意。”御台所垂下眼睛,脸上带了微笑,看着是笑,却含着满满的悲伤。 “御台所若不愿开口,广桥来禀告将军大人。只需说是御台所大人的意思,将军大人应该不会拒绝。”广桥的心被御台所的笑刺痛了,赶紧自告奋勇说了一句。 “也好……”御台所点了点头,“虽然将军有侧室天经地义,但亲手献上一个女子,我难免还是心酸。广桥,你去办吧。” 广桥看着御台所,又想起初到江户时的样子。御台所还是小姑娘,有委屈、有伤心事也不愿说,只在心里藏着。实在憋不住了向她倾诉,细细的嗓音,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。乌黑的眼里盛满了眼泪,一眨眼就会落下来,可她偏偏硬撑着,硬撑着让眼泪干在眼眶里。 御台所亲口去说实在残酷。谁也不愿把别的女子送到自家夫君的身边,御台所虽是天下武家女子之首,毕竟也是女子。广桥垂着眼,心里涌上一阵痛楚——这两年御台所受了太多折磨,而且是看不见的折磨。 明里还是锦衣玉食,无数女中前呼后拥,可内里却不一样了。从京都来的女子与将军大人恩爱,本就犯了大奥的忌讳;再加上不能怀妊,更是罪上加罪。御台所只有亲口劝将军大人置侧室,未曾想知保夫人那么快怀妊……别的女子怀了自家夫君的孩子,御台所心里有多煎熬。 所以才想出这个主意吧——找个京女生孩子,再由自己抚养,骗自己眼前的就是自家孩子。大奥里的时间似乎和别处不同:说快也快,转眼几十年过去,满头乌发里掺了星星点点的白;说慢又慢,一日一日、一刻一刻,像是停止的。若不想争什么,就没什么要做的事,永远是单调与无聊。 将军不能只陪着自己,那有个孩子在眼前也好:看着一日日长大,有乌油油的眼,粉馥馥的小脸,慢慢地,开始学走路,开始牙牙学语。御台所有了万寿姬,可她还想要个男孩子,一个流着公家血脉的男孩子。他会像将军,又和将军有区别,她要亲手养大他,把他养成比将军更好的男子。 御台所的想法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,可广桥不是不懂。正是因为懂,反而悲哀起来——这也是御台所的一点痴心。御台所方才笑她痴,其实哪个女子不痴?都是可怜人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接下来是广桥与将军的斗争。 将军真心苦。 第47章 误会 上午是将军家治的自由时间,自从有了万寿姬,他常在上午入大奥,带着万寿姬在园子里玩耍。万寿姬还不到一岁,被家治抱在怀里,笑得格格的。园子里有和煦的阳光,杜鹃花打出密密匝匝的骨朵,再过几日就要开了。 御台所在杜鹃花边闲坐,一根枝条旁逸斜出,伸到她耳边,枝头带着一点红,是含苞欲放的花蕾。远远看上去,像是发髻上垂下的赤珊瑚坠。广桥坐在下首点茶,已和御台所说好了,待会御台所带走万寿姬,留她向将军大人进言,劝他收阿品做侧室。 虽是初夏,日头也有些毒,将军家治额上沁出了汗,两颊也有些发红。御台所怕万寿姬被晒伤,赶紧招手唤他们过来。 将军家治摸出手巾按了按额头,又在万寿姬的小脸上亲了亲。万寿姬伸出圆胖的小手,拉住将军家治的肩衣扯了又扯。乳母赶紧上前,想要接过孩子,将军家治摇手让她走开,笑嘻嘻地看着万寿姬,似乎不以为忤。 广桥把两只天目碗放在春庆涂台上,将军家治咕咚咕咚喝完一碗,似乎不够,眼睛溜溜的,看向另外一碗。御台所笑着递给他,他有些不好意思,冲着御台所腼腆一笑,雪白的牙齿在日光下闪了一闪。将军家治又喝干一碗,御台所和广桥都忍不住笑了。 “广桥点茶手段是一等一的,点出的茶却被当成解渴的俗物了。”御台所瞟了将军家治一眼。 “将军大人喝广桥的茶,是广桥的福分。”广桥赶紧行了一礼。 “广桥,御台所给你撑腰,我也要向你赔不是了。”将军家治做出又惊又怕的模样。御台所用怀纸按着嘴,笑个不住。 “将军大人说笑,广桥不敢受。”广桥放下手里的银瓶,恭恭敬敬地说。 御台所把万寿姬接过来,用手巾蘸水,擦了擦她的脸蛋。万寿姬眯上了眼,似乎有些困了。御台所在她额上吻了吻,轻声说:“我带万寿姬去休息,将军别过去了,在这歇会吧。广桥接着点茶。” 将军家治迟疑了一下,依言坐了下来。御台所向乳母看了一眼,抱着万寿姬往房里走去,乳母乖觉地跟在后面。 女中们也被打发走了,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将军家治和广桥两人。水快沸了,风炉上的切子釜发出嘟嘟的轻响,听起来像只打呼噜的猫。将军家治理了理身上的肩衣,刚才被万寿姬抓在手里,皱起一块。 广桥打开手边的桐唐草莳绘茶箱,取出小小的黑漆茶筒,倒出碧绿的茶粉。将军家治笑了笑说:“先喝温温的煎茶,再喝新点的茶,是效仿治部少辅的‘三献茶’吗?” 广桥抿了抿嘴,不知说什么好。三献茶是有名的掌故,说的是太阁丰臣秀吉手下爱将,治部少辅石田三成的事。据说石田三成原是近江一带的土豪出身,父亲把他送到观音寺做护卫。一日,丰臣秀吉放鹰打猎归来,进观音寺歇脚。天气炎热,秀吉口干舌燥,连声吩咐上茶。石田三成先上了一碗晾凉的茶水,秀吉一口喝尽;又上了一碗温温的茶,秀吉又干了;最后三成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杯新点的茶,秀吉拿在手里,觉得诧异,便询问三成缘故。石田三成不慌不忙地说,口渴的人不需要品茶香,得先解渴。解了渴后才能细细品茶味。秀吉点头称是,把石田三成带回,留在身边侍奉。 切子釜里的水滚了。广桥凝神静气点茶,将军家治也不做声,周围静极了,只有茶筅在茶碗里搅动的沙沙声。广桥把白天目碗放在他面前,灰白笠状碗盛着碧绿的茶汤,上面覆着细细的泡沫,确实是点茶的行家。 将军家治捧起碗喝了一口,轻声说:“火候正好。” 广桥低头行了一礼。 “今日御台所似乎有心事……”将军家治先开了口。 确实是青梅竹马的夫妻,御台所的心情波动,他怎会看不出来?广桥心里有些感慨。 “御台所是故意走的?留下你在这里?”将军家治有些惊疑不定,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。幽深的黑眼睛,里面有隐隐的光亮,说不出是喜是怒。 广桥点了点头,轻声说:“广桥有话禀告将军大人。” 将军家治恍若未闻,只转过头不看她,握着茶碗的手指发了白。 广桥一时不好开口,只能静静等着。时间一点一点流逝,切子釜里的滚水徒劳地冒出白气。只听一阵拍打翅膀的声响,一只黄莺落在身后的杜鹃花丛上,抖了抖尾巴,婉转地叫了起来,像在呼朋引伴。 “什么事?”将军家治像被黄莺的叫声惊醒,哑着嗓子问了一句。他的眼神古怪复杂,似乎悲伤到极点,但又带着一点希望,像是病入膏肓,又期待奇迹发生的重病人。 “御台所大人……希望您能再立一位侧室,若是生下子嗣,御台所大人想亲手养育。”广桥淡淡地说,不带一点感情。 将军家治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,像抬头望天的人被阳光灼痛了眼睛。 “已经有知保了。你和御台所说,知保若生下男婴,我会交给御台所养育。我早已想好了。”将军家治缓缓地说,语气沉痛,像在忍受着巨大痛苦。 “御台所大人……想要流着公家血脉的孩子。”广桥咬了咬牙,事到如今,只有和盘托出了。好在将军家治也是公家女子的儿子,听了真相也不会勃然大怒。 将军家治定定地望着广桥,脸上有震惊,有怀疑,还有一点……侥幸。广桥迎上他的目光,御台所想要的,她一定要帮御台所争到。 “公家血脉……是谁?”将军家治小声问,声音太小,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。 “正是广桥身边的女中,藤井品,堂上公卿家的女儿。将军也是见过的。” 将军家治脸上表情不变,可空气突然变了,原先那种紧张一瞬间消失了。就像一根丝线被越拉越紧,眼看快要断了,可在千钧一发之际,拉扯丝线的手突然不见了,丝线软绵绵地丢在地下,歪七扭八。 “唔。我见过的。”将军家治扯动嘴角笑了笑,漫不经心地说。 “阿品相貌好,性子也和顺,广桥可以保证。”见将军似乎不感兴趣,广桥急急地说。 将军家治慢慢地抬起眼,呆呆地望着广桥,广桥觉得他的目光穿透了自己身体,射向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。 “相貌好……性子好……”,将军家治爆发出一阵笑声,“所以我就要收做侧室?御台所,你,还有其他所有人,都把我当成什么了?” 将军家治在笑,可脸色惨白,眼睛里有冷冷的火焰在烧。火焰应该是热的,可他眼里的火焰像是青色的,是被包在坚冰里的火。 广桥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,不由得怕起来。不知该怎么办,只好先伏地请罪。 “广桥出言不妥,请将军大人责罚。” “责罚?怎么责罚?”将军家治的嗓音里含着刻骨讽刺。 额头擦在地上,一阵阵的青草香钻进鼻孔,闭着眼,只等着将军的雷霆之怒落在头上。广桥有些惶惑,不知他为何突然暴怒。他已立了知保夫人做侧室,和御台所早不是一夫一妻,再立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。 “广桥是大奥御年寄,性命都是将军大人的,任凭将军大人处置。”广桥横下心,闷闷地说。 “任凭处置?”头上响起将军家治森冷的声音。 将军家治这是动了真怒。一丝惧意从广桥心底泛起,慢慢漫向四肢百骸。伏在地下不敢动,连气也不敢喘。 耳边有衣料窸窸窣窣的声响,将军家治站起来了,正立在广桥面前。她能看见一双雪白的足袋,下面是厚厚的五枚重草履,她的心缩成小小的一团——将军腰里插着宗近肋差,是要将她毙于刀下吗? 将军家治是天下武人之首,大奥是他的私宅,她说是御年寄,到底只是大奥的一名女中。无论他要杀要剐,她只能含笑受着。但她心里总存着侥幸——将军家治不是暴虐的人,应该不会真的要杀。可今日他脾气古怪,不知到底怎么了。 “你以为我要杀你?”将军家治的声音又响起了。 “是广桥咎由自取。” “是我咎由自取……”将军家治喃喃地说,声音轻得很,以至于广桥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听真切。 “你起来。” 广桥应了一声,在地上跪久了,刚起身,膝盖酸软得厉害,整个人摇摇欲坠,眼看要向后倒。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,广桥却觉得格外长,她感到身体失去了平衡,御台所去年中秋出意外,也是这种感觉吧。突然一只手牢牢地拉住她的上臂,握得紧紧的,像只铁箍。抬眼看向将军家治,他瘦削的脸白得吓人,嘴唇抿成一道线,眼里说不出什么表情,恐惧?愧疚? “有过一次意外就够了,再禁不起了……”看她重新踏好庭木屐,将军家治松开了手,低声说了一句。他一定想起了去年中秋的惨事,广桥低了低头,都怪自己笨手笨脚。 “你再给我点碗茶。”将军家治淡淡地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人要是没有心,可能活得更松快些吧。 不忍心伤害别人,就只能伤害自己了。 下一章继续。 第48章 应承 两人又在蒲团上坐下,广桥重新舀水倒进切子釜,安静地等水变沸。初夏的风蓬蓬地吹过脸颊,带着草木的清芬。黄莺在杜鹃丛里跳来跳去,似乎闷得紧,偶尔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叫。闲适的初夏上午,花草树木懒洋洋地沐着阳光,刚才发生的一幕像是场噩梦,广桥不禁有些恍惚。 又点了一碗,放在将军家治面前。他把白天目茶碗捧在手里,静静地望着茶汤,像在看世上最有趣的物事。广桥也不出声,继续点第二碗。 “广桥……你认为将军的任务是什么?”将军家治依然盯着茶碗,随随便便问了一句。 “广桥一介女流,不敢妄议政务。”她手里的茶筅顿了一顿,字斟句酌地答。 “这不是政务。虽然不在茶室,但这也算小型茶会,如今你是茶道师匠,我是你的客人。千利休说茶会须宾主尽欢,你是师匠,是主人,不能不答客人的问题。”将军家治双目灼灼地盯着她。 大奥有规矩,女流不能干涉政务,可谁也没当真。从三代将军家光的乳母春日局开始,哪个御年寄没向老中发号施令过?知道广桥用套话躲避,将军家治也用了套话——两人坐着饮茶,就得遵循茶道的规矩。 “将军大人是天下武人之首,自然要保天下平安,让万民能安享盛世。”广桥放下茶筅,把茶碗摆在自己面前。 “说到底,将军只是寻常男子,以一人之力,何以保天下平安?”将军家治猛地把碗中茶汤喝了个干净。按茶道规矩,抹茶浓而苦,应该分数口喝完,如此一口饮尽,肯定一直苦到心里。 广桥把手边的浅碟放在将军家治面前,黑涂葵纹碟,里面是绯色的石竹果子。石竹果子是初夏的时令果子,仿照石竹花的意象所制,绯色外皮上有丝状须子,包着黑糖小豆馅。将军家治惘惘地看着果子,并没有吃的意思。 “石竹花,又名唐抚子啊。”将军家治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。 广桥有些奇怪,也不能不加理会,只得轻声说:“石竹是唐国来的花朵,因与抚子花有些相似,便有了这个别名。” “石竹是万叶时代过来的。清少纳言在《枕草子》里说:‘草花还数抚子。唐国的抚子自是上品,大和的也不错。’”将军家治突然说起花来了。 广桥点了点头,应了一句。将军家治拿起碟边的黑文字杨枝,把石竹果子轻轻切下一块,却并不急着吃。 广桥似乎懂了些什么,将军家治表面谈花,实际上说的是人。唐国来的石竹花固然美,可大和原产的抚子也很好。世间花朵千万,处处姹紫嫣红,可真心爱的也许就只有一种。哪怕样子朴素,不过是夏末的草花,在喜爱它的人心里,仍是不可取代的。 人也是一样,哪怕不能长相厮守,注定只能天各一方,那个人始终藏在内心深处。午夜梦回的时候,那个人的一颦一笑都会浮现在眼前,像刻在心里一样清晰。这种感触,广桥比谁都清楚,所谓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。 可将军家治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?正如唐国典籍《后汉书》里写的,客居太原的孟叔达不小心打碎一只瓦甑,看也不看,继续向前走。友人觉得奇怪,问他缘故,孟叔达说:“甑已矣,视之何益?”已经碎了的物件,再精心地复原,也回不到没碎的时候了。将军家治已立了知保夫人做侧室,知保夫人又怀了身孕,如今说什么一心一意,只是空口言罢了。 广桥垂下眼睛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。将军家治的做法无可厚非,将军家必须有继嗣,可她是御台所身边的人,有意无意地,还是为御台所抱不平。将军家治有一千个不得已,最后受伤的还是御台所——毕竟,原先他是御台所一个人的,如今不是了。 将军家治拈着杨枝,一下一下地把碟中的石竹果子切成许多小块,却一口也不吃。切子釜里的水沸了许久,稀薄的蒸汽源源不断地冒出来,散在空气里,转眼不见踪影。 “广桥,将军的任务只有两个:一个是乖乖地做个摆设,另一个是生下继嗣。”将军家治短促地笑了笑,广桥觉得那笑声有些刺耳。 “将军大人……”广桥想截住他的话。 将军家治挥了挥手,径直说下去,“天下太平不太平,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。幕府也不是我一个人的,数名老中,数百官僚,数万旗本,我只是个摆设罢了。”他心不在蔫地动着手中的杨枝,绯色的石竹果子被戳出一排细密的小洞。 “将军大人怎么如此妄自菲薄……”将军家治说的是心里话,听起来有些凄凉,广桥生了怜惜,想安慰两句,却找不到合适的话。 “没有妄自菲薄,我本是高高在上、金妆玉砌的摆设。这样的摆设天下只有两个,一个在京都,就是天皇;另一个在江户,就是我。”将军家治淡淡地说,不带一点感情。 “可是任务有两个,光做摆设不行,还得生下继嗣。知保怀了妊,我原以为任务快完成了……谁知又有新任务了,还是御台所交给我的。”将军家治慢慢地笑了,笑纹从嘴角漫开,漫到脸颊,再漫到眼角,可一双眼睛依然冷得像冰,没有一点笑意。 广桥与将军家治的目光对上了,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心里也生了悔意。是啊,她只考虑御台所,却从没站在将军家治的立场上想过。他并不想立侧室,立了知保只是无奈,知保一怀妊,他立刻让知保“御褥辞退”了,只怕心里觉得如释重负。如今御台所又让他立侧室,还给他选好了人……所以将军家治刚才暴怒了吧,觉得御台所不懂他的心。 但是,生在将军家,哪能讲究这些?大奥这样阴森的地方,人人都得找个寄托活着。就算将军再不召知保侍寝,可知保还在那里,不会突然消失。而且,若知保生下男子,那就是将军世子,知保就是世子生母,一步登天。将军怎么能对世子生母不理不睬? 所以御台所想要个男孩子,一个流着将军血液的男孩子,再亲手把他养大,这就是御台所想要的寄托。将军没有错,御台所也没有错。人都有由不得自己的时候,地位越高,越是不自由。 广桥默默地想着心事,将军家治也不做声,两人一动不动地坐着,像两个木头人像。杜鹃花上的黄莺轻捷地飞过来,在浅碟边上一跳一跳,似乎想尝尝石竹果子的滋味。 将军家治动了动,黄莺扑棱棱飞走了,飞出一截,又停在杜鹃丛边的松树上,歪着小脑袋,乌油油的眼睛盯着他,对石竹果子恋恋不舍似的。将军家治笑了笑,把拿起一块石竹果子扔到树下,那笑里带了孩子气,和刚才完全不同了。 “御台所大人有这个想法,也是对将军大人的一片情意,请将军大人千万不要误会。”广桥垂下头,心里乱糟糟的。 “御台所的意思,我不是不懂……只是有些难过。”将军家治嘴角带了一抹寂寞的笑容,“况且,又是你来和我说。” 广桥的心怦怦直跳,一时听不懂将军家治的意思,等到有些明白了,又不知怎么答。将军家治对她有些情意,她也朦朦胧胧地知道,上次在御产所的园子里,他也含含糊糊地说了。但他没对她怎么样,她也没做侧室的心愿,也就丢过手去。她刚才说御台所想要个流公家血的孩子时,将军家治的表情有些奇怪,原来……原来是误会了,以为御台所让她做侧室。 她已经年近三十了,哪里还能做侧室?阿品比她小几岁,诞育子嗣的机会高些。况且,她不想做将军侧室,也不能做,她不愿与别的女子分享一个男子,哪怕是将军。 “将军大人会同意吗?”广桥鼓起勇气问。 将军家治不做声,呆呆地看着树下,黄莺落在石竹果子边上,饶有兴味地啄了一口,似乎觉得滋味不佳,失望地叫了一声,振翅飞走了。 “是嫌果子太甜吗?”将军家治喃喃地说,“若是心里苦,太甜的果子实在吃不下。” 广桥悚然一惊,是说他自己吗?那石竹果子他确实一口没吃。 “御台所想要个孩子,我就给她。你和御台所说,我同意了。”将军家治沉重地说。 广桥从蒲团上滑下,伏在地上,用颤动的声音说:“谢将军大人成全。” “成全……御台所想要的,我当然会给。”将军家治轻声说,广桥伏在地下不敢起身,耳边传来衣料的声响,将军家治站起来,快步走了。广桥呆呆地看着,直到将军家治的背影消失,她才猛然想起,自己忘了恭送将军大人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这两天晋江抽得厉害,回复评论老是回复不了。 下一章,侧室有好消息了。 第49章 御使 江户的初夏最短暂。从园子穿过,原本和煦的阳光突然变得白晃晃的,一蓬蓬热风呼呼地吹过脸颊,广桥眯起眼,觉得有些眩晕。 刚才和御年寄松岛在千鸟之间见了一面,短短的时间,松岛说了两个大消息。第一个是喜事,奥医师诊断出将军大人的新侧室阿品夫人怀妊;第二个也是喜事,京都朝廷派出的御使快到江户了。御使几乎每年春末夏初都会来江户,这是一百多年前定下的规矩。 说得冠冕堂皇些,这天下是天皇的天下,幕府将军只是代为管理,将军每年年初都得上京,向天皇陛下恭祝新年。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刚在江户开府时,曾前后两次专程上京,向当时的后阳成天皇祝贺。可是,随着江户幕府根基日渐稳固,东照权现对天皇也怠慢起来,不再亲自上京,只指派上使代理。上使上京后,天皇再派两名御使到江户答礼。慢慢地成了规矩,年年都实施一次。 朝廷答礼向来阵势浩大,御使带着许多随从,沿东海道缓缓前进,路上得花上近一个月。到了江户,除了向将军大人问好,也要和老中等高官见面商谈,解决些朝幕之间的难题。近些年朝廷与幕府之间多有摩擦,御使的活儿也不轻松。 如今御台所是宫家出身,朝廷御使自然得拜见,大奥也得准备起来了。刚才松岛取了张奉书纸来,上面写了名单,除了御使姓名,还有一些陪同前来的公卿贵人。 广桥匆匆一瞥,不禁呆住了,明明有十数个名字,可她第一眼就看见了“千种有补”。其他名字都模糊成一片,像是写信时掉了泪,墨字被晕得云山雾罩,再也分辨不出。 千种有补,这是广桥刻在心里的名字,自从离开京都,她再也没提过。可每每午夜梦回,她在一片黑暗中睁大眼,努力说服自己刚才梦里的男子不是他。不是他又是谁呢?身材颀长,容貌说不上特别好,但广桥觉得他处处都好,嘴唇的薄厚,眼睛的大小……一切都刚刚好。 她与他相识时,他还姓梅溪,将军生母家的梅溪。她离开京都不久,他离了梅溪家,又成了千种家的人。若论血缘,他与梅溪家并无关系,只是做了养子,图个前程——毕竟梅溪家是将军大人母家,姓了梅溪姓氏,可能有所助益。但是,没多久他又做了千种家的养子,千种家也是堂上公卿,源远流长的羽林家。当时千种家的家主是千种有敬,做了权大纳言的高官,膝下却只有一名独养女儿。他做了千种家的上门女婿,千种有敬一病死了,他也成了家主。 也许他的选择是对的。他是侧室所出,母亲原是女中,论地位是一点没有的。娶了千种家独养女儿,做了一家之主,也算上了个台阶。听说千种家女儿脾气大,也不知是不是真的……广桥自嘲地笑了笑,他是机灵男子,女子脾气再大,也难不倒他。 广桥从未打听过,不过公家贵族间的亲戚关系错综复杂,她身边有些女中是公家出身,不时有些消息传到耳朵里。千种有补成亲十年了吧,也养下数名儿女,至于是不是正室所出,那就不清楚了。 她和他十三年不见了,如今他要来了。自从看见奉书纸上的名字,广桥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是一句话——他要来了。连心跳都不正常了,怦怦的一声声,像是打着鼓点——他要来了。本已做好了终生不见的准备,谁知他突然出现了。他有没有改了模样?会吧,毕竟隔了十三年。 广桥匆匆走进房间,猛地坐在镜台前,身体探向铜镜,仔细凝视着镜中人。都说大奥的女子不容易老,松岛都四旬了,皱纹也不十分明显。她呢?似乎也不怎么老。她本不是艳丽的长相,小小的脸,上扬的丹凤眼,尖尖的下颌,皮肤还光滑,岁月似乎没留下什么痕迹。广桥轻轻叹了口气,用审视的眼光看了又看,也许还是老了,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。 人说生活安定,内心不安定的女子不容易老,她内心□□定了,也就理直气壮地老了吧。二十八岁了,名副其实的年增女了。 把目光从铜镜上移开,广桥默默算了算日子。天皇御使大概六七日后进江户,休养几日后进千代田城拜见将军大人,之后是御台所。御台所是女流,不必亲自见他们,一般由御年寄,也就是她代理。广桥的心跳又不规则起来:他肯定要跟着御使们来,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她会不会红了脸?甚至流下泪来?她不知道,因为她从没想过还能见到他。 广桥在房里胡思乱想,等醒过神来,已是黄昏时分。外面还有亮光,房里已暗下来了,女中端着手烛悄悄走进,准备点燃屋角的行灯。 “今晚将军大人进大奥吗?”广桥如梦初醒地问。 “正要禀告广桥大人。方才中奥传话,将军大人用完晚膳过来,请御台所大人准备侍寝。”女中恭恭敬敬地答。原本她身边最得力的便是阿品,阿品现在成了侧室,又怀了妊,已是身娇肉贵的夫人了。 广桥缓缓起身,坐久了,双脚有些麻木。她重新对镜台照了照,脸上的妆还好,用不着再补粉。她匆匆理了理外褂,准备去御台所所在的御休息间。既然将军大人来,得快些准备起来了。 夏日的午后,阳光透过竹帘照进来,在中奥御座间的榻榻米上留下朦胧的淡金条纹。将军家治懒洋洋地靠在肘枕上,漫不经心地听着老中首座松平武元的禀告,天皇派的御使快进江户了。 松平武元是老臣子了,八代将军吉宗时就是幕府大员,历经奏者番、寺社奉行、西之丸老中等重要职位,去年做了老中首座,地位仅在将军一人之下。他资格实在老,将军家治常与他玩笑,称他“西之丸老爷子”。 松平武元四十八岁了,也许是操劳太过,头发已白了一半,配上略肥胖的身躯,有些重臣的气派。坐在他身后的老中松平辉高倒神采奕奕,三十七岁的人,看起来还像二十后半。瘦削的脸,精光四射的双眼,抿成一条线的薄唇,一看就知道是厉害人物。松平辉高原是京都所司代,四年前手脚利落地处理了“宝历事件”,幕府论功行赏,升了他做老中。 京都所司代是十分重要的官职,由深受信任的谱代大名担任,常驻京都,负责监察朝廷与公家,也监视西国诸大名是否有异动。东照权现建幕府后,对朝廷采取恩威并施的政策,一来派出京都所司代压制;二来也拉拢近卫、鹰司等顶级公家,让他们全权处理朝政。天皇则被圈在御所内,每日读书习字,说的不客气些,等于是个傀儡。 将军家治暗暗叹气,代代天皇都是这样过来的,毕竟东照权现曾颁下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》,第一条就是“天子以学问为先”。不过,当今这位天皇初生牛犊不怕虎,想要与幕府决一高下呢。数年前,年轻公卿们一撺掇,天皇召了个来历不明的学者入御所讲学,那学者叫竹内式部,满口胡言乱语,说幕府专横,近卫鹰司家对幕府唯唯诺诺,天皇应奋起皇威,重新把天下夺回手里。 这些话实在大逆不道,时任关白的一条道香有些忧虑,急忙与近卫家、鹰司家联系,把天皇身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公卿赶出御所。天皇震怒,一条道香又联系了京都所司代,松平辉高立刻遣继飞脚(官方信使)向江户报讯。这事涉及朝廷与幕府之间的关系,老中们议了整整一日,还是不敢裁决,最后请九代将军家重亲裁。将军家重含糊地说了一句:“严惩,不能轻纵。” 有了将军大人的命令,京都所司代松平辉高使出雷霆手段,煽动天皇的年轻公卿们被迫蛰居,为天皇讲学的学者竹内式部被逐出京都,永远不许回来。在幕府的高压下,天皇暂时闭了口,但内心愤愤不平。这事被称为“宝历事件”,已过去四年了,如今朝廷和幕府之间看上去风平浪静,实则暗潮汹涌。 这位天皇太不懂事,将军家治忍不住皱眉。朝廷和幕府的关系早在一百多年前确定,一纸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》写得明确。天子有权威,但政务全交予幕府,事到如今,天皇又要反口?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》上有近卫、鹰司等顶级公家们的签名,这白纸上的黑字,可是抹也抹不去的。 天皇今年二十二岁,也不算十分年轻了,论血缘比将军家治低一辈。御台所的父亲闲院宫直仁亲王和天皇的爷爷中御门天皇是亲兄弟,如此算来,御台所只比天皇大了两岁,却是天皇的堂姑,他是堂姑父?想到这里,将军家治忍不住要笑。都是亲戚,看着御台所的面子,他也不忍心让天皇十分难堪。 松平武元絮絮地说着天皇御使入江户后的安排,几时拜见将军大人,几时向御台所问安,几时与老中们会谈。说得久了,松平武元额上起了薄汗,脸也涨红了,略顿了一顿,由松平辉高接着说下去。 “年年御使都来,没必要大动干戈,就按原来规矩办。”将军家治淡淡地插了一句。 “今年大奥里有夫人怀妊,朝廷说是大喜事,御使还带了贺表。” 将军家治眨了眨眼,像被阳光刺痛了,旋即说:“来而不往非礼也,给他们的礼物重一些就行。” 松平辉高笑着答应了,双眼微弯,里面藏着轻蔑。将军家治懂他的意思,所谓公家贵族,也只是有个虚名,内里都穷得很,幕府上下无人不知。松平辉高在京阪一带呆了六年,只会知道得更清楚。被指定为天皇御使,来到江户,说是口含天宪,无非是打秋风的人,多给些礼物,也就皆大欢喜了。 “你们先准备着。有什么具体的事,也不用一则一则和我说,跟田沼说就行。”将军家治有些厌倦。 坐在屋角的田沼意次答应了一声,松平武元和松平辉高都点了点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今天能回复评论了,高兴。 下一章广桥的旧爱会出场——也不能说旧爱,广桥从没忘记他。 第50章 重逢 江户幕府成立了一百五十余年,早有了一整套接待御使的方法。御使拜见了将军大人,接下来就要在大广间对面的能舞台观看能剧。千代田城的能舞台宽敞华美,京都公卿们无人不知。 能剧似乎特别受武人喜爱。室町幕府时代,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对能艺人世阿弥宠爱有加,也大力支持能剧演出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,武将们纷纷研究起能剧来。在战乱频仍的战国时代,能剧也是武人的业余爱好之一。江户幕府建立后,能剧地位也不低。 五代将军常宪院(德川纲吉)是有口皆碑的读书人,也是能剧的狂热爱好者。他经常在千代田城内观赏能剧,有时还亲自换装登台,正正经经地演上一段。六代将军文昭院(德川家宣)也继承了这一爱好,在他的大力提倡下,不少失传的曲目再次复活。据说他的宠臣间部诠房原先是能艺人,凭着一张俊脸和精湛的演技得到了文昭院的宠爱。 八代将军有德院(德川吉宗)提倡简朴质素,千代田城内的能舞台也一下寂寞起来。不过有德院是守规矩的人,节庆日也会观看能剧,只是没了前两代将军的狂热劲儿。将军家治也一样,说不上喜欢,也没有不喜欢,该看的时候会来看,也能唱上两段。 广桥陪着御台所在能舞台下就座,将军家治还没来,御使和随从们早已正襟危坐。看见御台所,这帮公卿们一起行礼,嘴里念念有词,似乎是在问安。 一色的墨黑垂缨冠、墨色宽袍,御使穿着朱色宽裤,随从则是紫色。广桥不知该看哪里,她知道那人一定在眼前这群人中,可她不敢找。如果看见他的脸,她不知自己会如何反应。 御台所坐在上座,广桥坐在下首,一直垂着眼。将军家治来了,因为御使在座,出于礼貌,也换上了丁子唐草散葵纹的紫直垂,大袖翩翩,看上去颇为风雅。将军家治对御台所一笑,在她身边坐下。 将军大人到场,能剧正式开始。笛、小鼓、大鼓、太鼓的艺人们出现在能舞台左手的走廊上。吹笛人是森田庄兵卫、小鼓是观世新九郎……都是幕府指定的一等一的能艺人。 悠扬的乐声响起,正是经典剧目《高砂》:肥后国阿苏宫神主友成来到播州高砂海边,看见一对气度不凡的老夫妻,正在一棵古松下打扫。友成一时好奇上前询问,老夫妻款款道来,果然不是一般人物。 “身着旅装,日已偏西……”三位能艺人登场,论技艺、论名望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。抑扬顿挫的歌声从耳边流过去,广桥呆呆地坐着,想着自己的心事。 老夫妻是松树的精魂,早脱了凡人的苦境。武家婚庆仪式上常用高砂谣曲,想必是取夫妻和合,生生世世的吉祥意儿。一生厮守本已难得,哪里想得到后世?广桥忍不住望向身前的将军家治与御台所,都听得认真,似乎被精湛的歌声吸引了。 高砂谣曲颇长,整支唱完大约需要近一刻时间(约两小时)。广桥心中烦乱,却又不敢回头,生怕对上一双熟悉的眼。他一定在后面,左边、右边或是正后方?她不知具体在哪个方位,但他一定已发现了她。广桥僵直地坐着,连头都不敢转动,脖子渐渐发了酸,头有千斤重,像是染了风寒。 御台所回头,像是想说什么,不曾想看见一张苍白的脸。御台所唬了一跳,忙悄声问怎么了。广桥勉强一笑,轻声说:“可能是没睡好,有些头晕。” 将军家治也回了头,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。 “不舒服先下去休息吧。”将军家治轻描淡写地说。 御台所跟着点头,一脸担忧地说:“先回大奥也行,等能剧完了我自然会回去。” 既然两位大人提议,广桥也不好拂了他们意,轻轻行了礼,快步向外走去。 一阵快走,能舞台被远远抛在身后,在向北走就是大奥的御锭口,沉重的杉木门后是笔直的御铃廊。那道门只有将军大人才能走,广桥虽是御年寄,毕竟是女中,得从七之口走。 穿过松之廊下,来往的人渐渐少起来了。离能舞台越来越远,广桥的心慢慢安定下来,很快就能回大奥,走进长局一之侧,走进她的房间。把门关上,谁都不许进来,一个人悄悄地坐着,什么都不看,什么都不想。 从黑书院绕过去,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庭园,是将军大人日常散步的地方。将军大人在能舞台观剧,侍从护卫也跟着去了,四处静悄悄的,不像在千代田城,倒像进了深山老林。 “广桥大人。”身后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,广桥一个趔趄,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。 广桥不敢抬头,只盯着脚下看,脚下是碧绿草地,草丛里杂着些细碎的白色草花。懒洋洋的夏日午后,有影子斜斜地躺在阳光里,不只她的影子,还有另一个人的。 “广桥大人,好久不见。”那个人若无其事地寒暄。 广桥想笑出来。好久不见,说得没错,已经十三年不见了,确实算久了——人生一世,有几个十三年?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。 这里是千代田城,保不齐马上有人过来。朝廷御使的随从向大奥御年寄问好,这也涉及到公武关系,她不能无礼。 头有千斤重,但咬着牙也要抬起来,广桥望向对面的男子,含笑说:“千种大人,好久不见。” 耳朵里有轰隆轰隆的血潮,广桥有些恍惚,只觉得是雷声震震。但一轮大太阳煌煌地照着,雷霆闪电都在她心里。 这是她痴心爱恋的男子,十三年不见,又突然出现在眼前。她不愿见他,匆匆离了能舞台,他却不放过她,巴巴追了上来,在路上堵住了她。她心里又酸又涩,慢慢抬起眼看他,那眉毛、那眼睛、那含笑的嘴角……一切都没变,还是原来那个他。 他笑吟吟地立在她面前,近在咫尺,她却觉得遥不可及——她与他之间有十三年的岁月,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女,她只能远远看着,再也近不了身。 “听说此处庭园颇具泉石之胜,广桥大人可否带千种一游?”慢悠悠的京都调,客客气气的语气,完全符合御使随从的身份,哪怕有一万个路人听见,都寻不出一点瑕疵。 什么泉石之胜?他是有话和她说。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他与她两不相欠,既无旧怨,也无旧恩,只是少时的相识罢了。也许是她想多了,他只想和她闲话家常,像一对上了年纪的寻常男女——老了就爱怀旧。 “广桥为千种大人引路。”广桥低头一礼,转身往庭园处走去。他轻笑一声,举步跟上。 绕过筑山,眼前是大丛大丛的杜鹃,红紫两色花朵开得密密匝匝,挡住了精心修剪的枝叶,看上去像硕大无朋的花球。广桥在杜鹃前停住,微笑着说:“杜鹃原是山野杂生的花朵,江户人倒喜爱,从鹿儿岛引了来。江户染井地区的植木屋专门养出新品种,就是眼前这种,名叫‘江户雾岛’。” “唔。京里杜鹃倒不多。”千种有补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花朵。广桥略放了心,他表情轻松,也许的确只想看看庭园。 绕过杜鹃丛,前方庭石边上疏疏朗朗地种着桔梗,笔直的翠绿枝干,上面是浓紫色星状花朵。同样都是初夏花卉,和娇艳的杜鹃比起来,桔梗多了些清气,很受武人喜爱。 千种有补在桔梗前立住了,怔怔地盯着花朵看。广桥觉得危险,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。 “记得听人说,古人将桔梗献给神灵,借以占卜凶吉。”千种有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。 “桔梗形貌优雅,古人喜欢。”广桥勉强笑了笑。 “古人喜欢……是啊,《万叶集》里常出现,里面总提到朝颜,其实就是桔梗。” 《万叶集》……广桥心中一痛,像被扎了一针。千种家算羽林,家业是和歌,他做了千种家的上门女婿,自然要精心研究《万叶集》了。 “武家极喜欢桔梗,不少大人都用它做家纹。”广桥淡淡地扯开话题。她是大奥御年寄,是侍候武家首领的女子,不再是以前的公家女儿了。 “斜阳照朝颜,花色美于晨。”千种有补喃喃地念了一句。 这也是《万叶集》里的句子,朝颜也是桔梗。紫色的花朵映着暗金色夕阳,有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美感,胜过清晨花朵初开的样子。 广桥暗暗咬牙,桔梗代表“此情不移”,他立在花前不走,还念了含义暧昧的和歌,是故意的吗?他与她少年相识,彼此有意,算是开在清晨的花?如今重逢又算什么?是映着斜阳的花?他是语义双关?他已娶妻生子,何苦又来撩拨她? “千种大人风雅。广桥原对和歌不太通,在江户久了,歌集什么的也不太看了。”广桥彬彬有礼地说。 “秀子……你这些年过得好吗?”千种有补声音沙哑,像是心中有无限苦恼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像广桥一样,爱上一个不值得的人,却又无怨无悔的,到底是傻还是痴呢? 虽然她只是小说中的人物,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这样的人。 第51章 暗斗 听千种有补叫她秀子,广桥突然有些眩晕,一时辨不出他想说什么。秀子,这是她的名字啊,自从做了御台所随从,所有人只用姓氏称呼她,进了大奥,女中们也只叫姓氏。她做了许久的广桥大人,早忘了自己还有秀子这个名字。 她曾经是广桥秀子,和他自幼相识,他私下总叫她秀子,随意又亲昵。如今他又叫她秀子……过去种种都回来了,像汹涌而至的潮水,猛然扑到眼前。那时她还是少女,他是少年,一起在鸭川河原上纳过凉,看过圆山的雪。在圆山看雪时,他捧起她冻得通红的脸,郑重地许了愿:待到春樱满开,他会托人提亲。可是他没有了,他眼睁睁看她去了江户。 那么多年过去,她从没怨过他。公卿身份说来好听,除了顶儿尖儿的五摄家,家计都不宽裕,若论实惠,倒不如普通町人。他有他的野心,可她对他毫无助益,所以他的人生里没有她的位置。她想明白了,也就认了命。 如今他轻轻一句问候,反而让她生了怨尤……她念着他,想着他,遇见他时反而呐呐的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他倒举止如常,先谈和歌,又来问候,在他心里,只怕她不过是一位寻常故人吧。 “感谢千种大人关心。广桥既做了御台所大人的身边人,一切以御台所大人为重,说不上什么好不好。”她低头一礼,客气地拉开距离。 明明是午后,却像是正午,太阳在天中央射出灼灼的白光。晴朗的天气,天空是浅到极点的琉璃色,看着有些惨淡。一只苍鹰在天上飞,许是距离远,看上去几乎是静止的。双翅平平地展着,在云下慢慢滑过,看起来潇洒极了,唐国《逍遥游》里说的“御风而行”也不过如此吧。 这是武藏野来的苍鹰吧,多么自由自在,只要有风,它能随风飞到任何地方去,谁也拘不了它。广桥怔怔地看着,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羡慕。 千种有补也不出声,只跟着一起看。广桥垂下眼,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,突然间发出一声惊呼,急促地问:“你额角怎么回事?什么时候受了伤?” 广桥下意识地抚了抚额角的伤疤,忍不住苦笑。那是中秋那日受的伤,努力用鬓发盖住了,可细看还是看得出异样。中秋那日的事不吉利,将军家治并未公开,朝廷也不知道,只知道御台所早产。公家女子身体孱弱,早产不是什么稀罕事,朝廷也未追根究底。至于御年寄受伤,朝廷更不会知道了。 “秀子,到底怎么回事?”千种有补猛地凑近她,她一抬眼,正对上他的眼。黑白分明的眼,墨黑瞳仁亮晶晶的,是深海的黑色珊瑚,上面笼着碧清的水。双唇微微张开,似乎当真有些紧张。 广桥突然心软了,也许……也许他是关心她的,不然不会如此紧张。她又定了定神,也许他太会做戏,演得如此炉火纯青。 “只是一次意外,撞在园子里的庭石上。”广桥轻描淡写地说。 “意外?什么时候的事?”他皱起眉,脸色变得郑重起来。 “有一年中秋。不打紧,只是擦伤。” “中秋……”他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,忽然又接了一句:“难道与御台所大人有关?” 广桥的心怦怦跳了起来,一双眼不知该看向哪里。他怎么一下猜到了?朝廷在幕府里也有探子? “你不用瞒我,御台所大人的事我早知道——御台所差点摔倒,幸亏被一位女中抱住。那女中竟然是你?我并不知道。如果知道是你……我该多担心……”千种有补看着她,双唇抿得紧紧的。她垂下眼,发现他右手捏成拳,似乎十分用力,关节都发了白。 广桥不接口,只是看着面前的桔梗。暗暗的紫色,配上碧绿枝叶,十分洁净幽娴,不是俏丽的小家碧玉,是持身谨严的武家女子,独有一种凛然的气质。一只黑地玉色斑点的蝴蝶在花丛里流连,从这朵飞到那朵,像是打不定主意似的。 朝廷和幕府关系错综复杂,广桥渺渺地知道,却不关心。她虽是公家出身,对天皇、对朝廷也没什么特殊情感。到了江户,进了大奥,更和京都断了联系。她是御台所的身边人,将军大人对御台所好,那就足够了。 朝廷和幕府间到底有什么矛盾?天下是天皇的,可政务均由幕府掌控,这已是一百多年来的老规矩了。前几年几位年轻公卿混闹,请了位来历不明的学者入御所,给天皇讲些昏话。关白一条道香联络了幕府,把那学者赶了出去,对年轻公卿们也小惩大诫,平了这事。如今朝廷在幕府里埋下探子,到底为了什么? 正像御台所说的,广桥活了二十八岁,依然单纯得紧。也许不是单纯,她对许多事都不关心。千种有补的话像是一把刀,割破了蒙在她眼前的幕布,她不无惊恐地发现:无处不在勾心斗角。那些斗争都是暗斗,像水鸟在湖泊里游弋,表面看上去平静怡然,可两只蹼在水面下死命扑腾,划出深深的水痕。 她不关心这些,也不想知道,可她是御台所的身边人,御台所是将军正室,哪怕宫家出身,如今也是武人之妇。朝廷有什么企图,她必须知道,为了御台所,她必须知道。 “千种大人,请问你如何得知御台所摔倒的?”广桥心平气和地问。 千种有补恍若未闻,默默看着脚下,似乎在想自己的事。广桥有些焦躁,轻轻咳了一声,摸出怀纸按了按嘴角,实际在催促他答话。 他突然蹲下身,她唬了一跳,不知他要做什么。只见他轻轻摘下脚边的一朵雏菊,放在掌心仔细端详。修长的手,掌心泛出微微的晕红,看上去像女子的手。 广桥有些不安。眼前这男子是她从小认识的,身姿风貌无不熟悉,可熟悉里又夹着一抹可怕的陌生,她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。广桥站在千种有补面前,不错眼珠地看着他,突然生了种站在悬崖边的错觉。狂风呜呜地从耳边刮过,她摇摇欲坠,随时可能落入万丈深渊。 千种有补拈起雏菊,又松开手,一阵风吹过,雏菊斜斜地落在草地上。广桥盯着花看,只听他笑着说:“秀子,你真是一点没变。” 这是在嘲笑她?广桥猛地抬头,脸色慢慢地变了,血色一点一点褪去,一张脸苍白得可怕。 “十三年过去了,你又在大奥里,大奥的女子是好相与的?我以为你早已面目全非——就算容颜不改,心性也早变了吧?结果……还是和原来一般。这也是好事,说明你过得顺心如意,不用整日算计旁人。”千种有补嗬嗬地笑了两声,笑里有浓浓的苦涩。 广桥轻轻摇了摇头,发髻上的赤金透雕藤花簪在阳光下闪了一闪。转头望向千种有补,广桥接着问:“千种大人还没回答广桥的问题。” “你真想知道?”千种有补干脆走到她对面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眼里有复杂的感情,有柔情,有嘲谑,还有一点点的……怜悯。 广桥突然有点胆寒,两手也发起抖来,只得紧紧攥住外褂的衣摆,越抓越紧,好让自己镇定下来。手指攥着光滑的缎子,可手臂还在抖,挺括的衣料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突然落了细雨。 千种叹了口气,从怀里取出只布包,广桥眼尖,一眼瞥见上面的龙胆花家纹,不禁有些刺心。龙胆是千种家的家纹,却用金线细细绣在包上,贴身装在怀里——可能是他正室绣的,千种家的独养女儿。 打开包,又取出一个薄薄的袱纱小袋,里面像是一张纸。千种有补揭开袱纱,果然是一张短册,广桥突然有些紧张。他垂下眼,一把拉住广桥的手,把短册放在她手里。 广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短册,飞云纸,上下都有隐隐的云纹,四角泛了黄,显然是旧物了。她机械地翻过短册,背面写着首和歌:“我宅池边树,藤花已盛开。山中啼杜宇,不觉几时来。”这是她亲手写的,大概在十四年前,他一直收着,还珍而重之地贴身放着。 千种有补微笑着看她,笑容有些悲哀。她不敢看他的眼,只低头看着短册,字迹逐渐模糊了,她眼里满是泪水。 广桥家是名家,家艺是书道。公卿家境多不富裕,都凭家艺做些私活,好贴补家用。飞鸟井家教蹴鞠,植松家教花道,锦小路家会些医术……广桥家人写得一笔好字,私下为人抄写和歌册子,赚些零碎银钱。广桥家一代一代,都是这样熬过来的。 在父亲的严格指导下,广桥七八岁时字已写得不错,抄写和歌也成了日课。每过一段时间,商铺“煌星屋”会上门收货,再在店里出售。广桥字迹秀美,但没什么名气,得连写六十本百人一首,才够一两金。整日抄写,那些和歌都印在脑子里了,怎么都抹不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日本有种说法,A型血的人比较一根筋,不会变通,有种一条道走到黑,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劲儿。 我个人很喜欢A型血的人,认为他们很可爱,有种莽且直的蠢萌。 所以这个文里自然有A型血气质的人物,希望大家也喜欢。 第52章 阴惨 也许以前写得太多,自从离了京,广桥几乎没动过笔了,实在是伤着了。一年四季、三百六十五天,日日伏案抄写。春秋两季还好,夏天汗出如浆,抄写时要格外小心,以免额上的汗珠滴下,白折损一张飞云纸。冬天更辛苦,因家计贫困,不舍得点火钵,房里冷得滴水成冰。笔头上了冻,抄写前要连连呵气,让它解冻,墨汁上冻更是常有的事。 她到底抄了多少本,自己也不记得。《万叶集》、《百人一首》……但凡有些名气的她都抄过。写字对她来说,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寻常。一次相会,他说想要一张她亲手写的短册,她点头答应了。写的时候才发现,竟那么难。虽然只是初夏,她出了一身汗,手心都握了一把汗,在手巾上擦了又擦,只是擦不干。 不过是一首和歌,提笔一挥而就,可选哪首写呢?太旖旎的失了身份,太缠绵的不够上品,太悲苦的又不吉利。思来想去,她选了《古今和歌集》的一首夏歌:紫藤爬在树上,开出累累垂垂的紫色花朵,杜宇在深山里啼叫,到底什么时候来呢?藤花是初夏的花朵,杜宇也是夏歌常提到的,这首和歌遵规蹈矩,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。 等确定了和歌,她在写废的纸上练了几十遍,生怕写得不够好——她七八岁时已写得一笔好字了,给他抄和歌时,她的自信似乎都没了。 广桥怔怔地看着短册上的字迹。十四年前,她才十四岁,为写这和歌,整整练了一夜,不敢点灯,就着月光写的。那晚是满月,银蓝的天,淡金色的月亮低低挂在枝头,似乎伸长手臂就能触到。她埋头写了一遍又一遍,熬得双目通红,心里却是甜的。 她以为那短册是定情物,她以为能和他白头偕老。后来才明白,只是她太过天真。 “许久以前的东西了,干嘛还收着。”广桥压住心中的悸动,淡淡地说。 “有些物事还是旧的好。”千种有补取走短册,郑重地用袱纱裹好。 “秀子,很多事你不在乎,但也不能太漠不关心。人心险恶,你不犯人,并不代表别人不会犯你。”千种叹了口气。 “我一不求财,二不弄权,会挡了谁的路?”广桥并不信他。 “你是公家女子,你侍奉的是宫家女王,这都是改不了的。无论你心里怎么想,别人依然当你是京都来的外人。” “别人……说的是谁?” “幕府的所有人,武家的所有人。”千种闲闲地说。 “我不信。”广桥猛地摇头。 “为什么不信?因为将军与御台所恩爱?可幕府不是将军一个人的,大奥也不是。”千种怜悯地看她,像看一个拒不认错的孩子。 广桥心中烦恼,向后退了一步,仰脸看着天空。灼灼的太阳在头顶上,照得她睁不开眼。她执拗地盯着看,视线慢慢模糊了,闭上眼也能看见一个光球,在眼前一跳一跳地跃动。 “将军大人必能护御台所大人周全。”广桥喃喃地说,像在说服她自己。 “你也明白,将军大人不能。中秋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。”千种嗓音柔和,却有股说不出的寒意。 “中秋的事只是意外。”广桥恨恨地看着眼前的男子,他懂什么? “所有的惨事都可以归结为意外,无论是早产、死胎,或是婴儿早夭。” “真的是因为芋虫而已。”广桥恨不得喊出来。 “芋虫……”千种低头笑了,笑意从嘴角漫开,眼角也皱了起来,似乎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。 “你笑什么?”广桥热血上涌,甩下一句话,转身就走。 千种一把拉住她的衣袖,生生把她拉了回来。 “你有没有想过?自三代将军始,七位京里来的御台所都一无所出。就算生了孩子,也是早夭。难道真是巧合?”千种直直望进她的眼。 他和她离得非常近,他的呼吸拂在她脸上,像一阵暖暖的风。他衣上有好闻的气味,似乎是丁子香,清新里带了丝苦味。 “不是巧合是什么?大奥戒备森严,连苍蝇都飞不进,别说刺客了。”广桥退了一步,拉开与他的距离。 千种有补又笑了,饶有兴味地看着她。她瞪了他一眼,摸出怀纸按了按额头,她脸上身上都沁出了汗。 “将军家的御台所必须从公家、宫家出,这是不成文的规矩。将军家也这样做了。可娶进大奥,不意味着会有子嗣,就算产下子嗣,也有其他办法。” “你是说……御台所没有子嗣,有人刻意为之?” “没错。御台所若生下继嗣,娘家一定会坐大。这天下说是天皇的,其实是将军家的,怎能拱手奉还?”千种虽然在笑,眼里有奇怪的光在闪。 “将军大人的生母也是公家女子。”广桥搜肠索肚,终于找出个反例。 “是……所以幸子夫人早早死了,梅溪家也没受一点恩惠。”千种嘴角微撇,眼神冷冷的,像是有些怨恨。广桥不解地看着,他又笑了,笑得欢悦又开朗。广桥有些恍惚,直以为方才只是她的幻觉。 “原以为梅溪家是将军母家,做了养子也有些好处。未曾想——梅溪家还是穷巴巴的羽林家,倒浪费我数年时间。”千种夸张地叹了口气。 广桥默默听着,一点点咀嚼他话里的滋味。她与他相识时,他正是梅溪家养子,她一直觉得那段时光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亮色,他却觉得是浪费。 千种瞥了她一眼,不紧不慢添上一句:“唯一的好处是认得了秀子。毕竟梅溪家和广桥家有些亲戚关系。” 广桥惘惘地笑了笑,这话说得太及时,到底是真心,还是假意,只有他自己知道了。 “几位御台所都产下过男子,可都早早死了,也实在巧。到底是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庇佑,还是有人殚精竭虑,就不足为外人道了。” “他们也是将军大人的骨肉啊!”广桥勉强挤出一句。 “骨肉之情是凡人讲的,将军天皇都是云端上的贵人,怎会管这些俗气的物事?”千种慢悠悠地说,声音里带着笑意。 广桥心中一动,以前模模糊糊疑心过的事又兜上心头。明明在说将军家,为何千种有补要提天皇?如果他说的是真的,将军家忌讳公家血液,只要百分百武家血液的继承人,所以用了种种手段,那天皇家也是一样……所有掺了武家血液的皇子都不能留。 广桥咬住下唇,舌尖触到唇上的小町红,有淡淡的苦味。来自京都的小町红,红得耀眼,盯着看久了,红色蔓延开来,整个世界像涂了鲜血。鲜血……如果千种所言不虚,不管是将军大奥还是天皇御所,许多无辜孩子被悄悄扼杀,许多人手上染着鲜血。 她不能再想,猛地抬起眼,差点像个半疯的人那样喊出来。是谁?是谁做过那些可怕的事?大奥或御所都是女子的天下,是她们亲手断送了那些孩子。一个个人影从广桥脑海里闪过,看不见容貌,有武家打扮,也有宫装。她们姿态优美地伸出手,精心保养、雪白柔嫩的手,可那些手带来的却是死亡。 广桥匆匆地拿出怀纸,一把捂在嘴上,怕自己会吐出来。拼命压住胸中的翻腾,拼命告诉自己镇定,可她快忍不住了:哪个孩子不是母亲的心头肉?母亲吃了多少苦,才把他们带到人间。可他们落地不久,或还没落地就死了,没人给他们伸冤。当然没人去找凶手,因为没有凶手——出身娇贵的孩子难养活,这是众所周知的事。 那些母亲不知道真相吧?真相实在残酷,知道了如何能活下去?他们的父亲一定知道的——天皇和将军们为了权力、为了天下,不得不牺牲亲生骨肉。 德川家也出过中宫,也养了两个皇子,可惜没能活下来。如今想来,德川家只出过那一名中宫,连生了七个孩子,皇女大都活了,皇子全都早夭…… 广桥胸膛里像有火在烧,嗓子干渴,像被浓烟呛到了,张了张嘴,只是发不出声。她定了定神,勉强说:“天皇家……说的是东福门院大人吗?”声音又轻又慢,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。 千种有补眼里掠过一丝迟疑,低了低头说:“没错。正是二代将军台德院(德川秀忠)的女儿和子。” 东福门院是德川和子出家后的法号。广桥已经猜到了,可千种承认得那么爽快,她还是心中一震。初夏的阳光煌煌地照着,无论人还是草木都被晒得蔫头耷脑。千种拉她往樱树下走,她的思考似乎停止了,只呆呆地跟着走,忽然觉得一阵清凉,才发现已立在樱树的影子里。 千种有补站在她身边,静静望着草地上的光斑。樱树枝叶茂密,挡住了太阳,只有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缝隙,漏网之鱼似的照在草地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朝廷和幕府之间,一直暗流涌动。 表面看上去一片和气,内里也满是血痕。 到底死了多少人,谁能知道呢? 不光是互害,死在自己人手里的也不少——和宫的哥哥,明治的爸爸孝明天皇到底怎么死的?一直众说纷纭。 第53章 冤死 东福门院……那是一百多年的事了,江户幕府刚成立不久,东照权现还在世,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。他不光要掌管武家,还让谋士撰写了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》,企图让天皇和公卿们也按此行事。 当时的天皇是后水尾天皇,后阳成天皇的第三皇子,后阳成天皇与丰臣秀吉最亲厚,后水尾天皇难免受影响。丰臣家还在大阪时,江户幕府对朝廷还算有礼,丰臣政权刚灭,幕府立刻拿出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》,幕府号令天下,朝廷如何能敌?只能乖乖签字认可。 当时后水尾天皇和德川家已有婚约——天皇刚登基,东照权现立刻上京,提出将孙女,也就是德川秀忠的小女儿和子送入御所。东照权现虽不明说,朝廷上下心知肚明,德川贵女入御所,不能只做女御(类似于妃位),肯定要做中宫的。 后水尾天皇不喜欢武家女子,可敌不过江户幕府威势,只能同意。和子年幼,暂时在千代田城里养着。没多久出了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》一事,后水尾天皇新仇旧怨一起发作,对幕府更厌弃。也许出于报复心理,他宠爱了一位名叫与津子的女官,还生下皇子贺茂宫。当时东照权现已薨了,消息传到江户,不仅二代将军台德院,连御台所都勃然大怒。 台德院向朝廷施压,要求严惩天皇身边几位侍从,更要把与津子赶出御所。后水尾天皇堂堂天子,竟连宠爱女子都要受幕府钳制,心头愤懑可想而知。天皇提出退位,台德院一步不让,派出藤堂高虎上洛处理此事。那人最伶俐,面见天皇时态度恭谨,说话句句双关,表面是善祝善祷,内里含着威胁。 后水尾天皇无奈,只得遣走了与津子,又答应尽快迎娶和子。与津子剃发为尼,在洛外荒僻之处隐居,从此再未与天皇相见。两年后,和子嫁入天皇御所。后水尾天皇对幕府、对德川家的憎恶都集中到和子身上,她入御所数年,天皇压根不与她见面,更别提召她侍寝了。 广桥是公家出身,与德川将军家的和子毫无瓜葛。可想到这里,她也忍不住怜悯——江户与京都风土迥异,小小女孩背井离乡到京都,进了人生地不熟的御所,还被夫君厌弃。都说大猷院(德川家光)的御台所鹰司孝子与夫君关系险恶,这和子的经历和孝子一模一样,也许更惨些——御所女子都是公卿家女儿,自小习得好本事:越是心存恶意,态度越温婉可亲,说话更客气温文。和子自小娇养,哪里听得出她们话里的刻毒讥讽?只怕都当了真,再毒辣的话都照单全收,还拿她们当知心姐妹呢。 “东福门院大人……也是可怜。”广桥喃喃地说。 “将军家的野心也大了些。”千种有补轻飘飘地说了一句。广桥悚然一惊,这里可是千代田城,江户幕府的中心,将军大人的居城。看样子千种对幕府也有一肚子不满。 “做天皇中宫是天下的荣耀,将军家也是一片痴心吧。”广桥不知不觉为幕府辩护起来。 千种迅速地眨了眨眼,又漫不经心地笑了。 “秀子是合格的大奥御年寄了——可出身是改不了的,无论怎么想,你还流着公家的血。” “我并不是维护将军……”广桥软弱无力地抗议。 “将军家送德川和子入御所,唯一目的就是生下皇子。藤原氏的例子,你难道不懂吗?”千种的语气突然激烈起来。 藤原氏是平安朝最有势力的外戚,代代占据摄政、关白的位置。朝廷实权永远在藤原氏手里,天皇只是摆设,只是与藤原家女儿生下下一代天皇的工具。 “你说德川将军家想效仿藤原家故事?” “除了这个目的,将军家为何软硬兼施,让后水尾天皇立和子为中宫?”千种扯动嘴角一笑,“将军家的幼女啊,无论嫁给哪家大名,都金尊玉贵地过一辈子,绝不会受一点委屈。可偏偏要山长水远送到御所里去……秀子,你说是为什么呢?” 广桥突然恨眼前这男子。虽然东福门院过世了数十年,可她毕竟在这世上真实存在过,也的的确确受了许多苦楚。她虽是武家出身,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子,受了委屈冷落,一定会难过流泪,甚至痛不欲生。这样的女子总会惹人同情。可眼前这男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,对口中说的那女子毫无怜悯之情,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。 她恨恨地看着他,暗紫宽裤,墨黑宽袍,越发衬出白皙的脸。快到中年了,脸上线条依然清晰,因为带了笑,并不显得凌厉,反有种风拂水面的轻柔。他说她一点没变,他可变得多了——变的不是容貌,而是内心。原来的他只是单纯少年,至少在她看来是。 不过,到底那时他是不是单纯?广桥也混乱起来。也许因为她自己单纯,所以看他也是,去江户之前,还痴痴问过他,是不是能长相厮守。广桥的心突然胀大了,堵得自己透不过气,双手握拳藏在袖子里,越握越紧,能感觉到掌心一跳一跳,和心跳是一个频率。 广桥扑簌簌流下两行眼泪,没有声音,只是悄声饮泣。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面颊,坠进绢衣的胸口处,转眼洇了进去,再也看不见。千种有补转过头看她,轻轻叹了口气,握住她的两只手。明明是初夏,他的手并不温暖,反而带着凉意。 泪水织成一片薄雾,广桥几乎看不清千种的表情,她执拗地向回抽,他又握得更紧些。她拗不过他,只好徒劳地握紧拳头,他把她的拳头包在掌心。阴凉的掌心,灼热的拳头,她的心怦怦跳,快跳出喉咙了。 不要被人看见了。一个是大奥御年寄,一个是朝廷御使的随从,在千代田城里拉拉扯扯,像什么样子。 “秀子,你听我说。”千种有补站在她身前,低低地说。 “有些事,你还是知道的好,多少有些防备。”他又补了一句。 广桥不理他,只是垂着头,她知道自己一定满脸泪痕,脂粉被冲得不像样。可她忍不住眼泪,它们是决了堤的洪水,不受控制地涌出来。 千种放开她的手,取出手巾递给她,满脸都湿了,怀纸根本抹不净。 广桥接过手巾,在眼下仔细按了按。中奥离大奥还有段距离,妆花得太厉害,只怕见不得人了。 “你接着说。”她带着一丝哭腔,听起来颇有些凄楚。 千种缓和了语气,轻声说:“不管将军家是不是有做外戚的野心,天皇家是这样认为的。” “所以东福门院产下的皇子都早夭了?” “无凭无据,只是猜测。毕竟……和子产下五位皇女,四位都是高寿。”千种字斟句酌地说。 广桥阖上眼,心里沉甸甸的,像坠了铅块。千种的话不是无稽之谈,虽说无巧不成书,但东福门院身份特殊,天皇家对她防范也不是不可能。 但是……为了不混入武家血液,自己的皇子也不能留?天皇家怎能那样残忍?相反,为了不混入公家宫家血液,将军家的孩子都要是武家女子所养?万一出了特例,也得让将军生母早早死了,以绝后患? 初夏的午后,举目所见,到处是明晃晃白花花的阳光,广桥却生了幻觉,觉得自己像在暗夜里行路。无星无月的深夜,伸手不见五指,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羊肠小路上,没有旅伴,也没有目的地。她只知道必须向前走,还必须沿着小路走,因为四周埋伏着噬人的魔怪,一步走错就万劫不复,再也回不到人间。 “大奥……也和御所一样?”广桥哽咽着问了一句。 “武家女子们……只能更狠些。”千种垂下眼,喃喃地说。 “都是谁?”广桥猛地转身,恳求似的望向他的脸。他并不看她,依然看着地面,地下有什么?无非是茵茵碧草,他不愿告诉她,广桥颓然后退了一步。 “去年中秋御台所出了意外,是谁下了手?”广桥抓住千种的衣袖,执拗地问他,声音细细的,像预知大难临头的小女孩。 “意外……肯定不是意外。但到底是谁,不知道。” “一点线索也没有?”广桥定定地望着千种的眼,幽深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,脸色苍白,神情慌乱。 “有些人有嫌疑,但没有证据,无法确定。只能说设计得很巧妙。”千种叹了口气,似乎有些无奈。 “是不是御年寄松岛?”广桥脱口而出,松岛向来不喜欢京里来的女子,御台所自然不例外。 千种慢慢摇了摇头,悄声说:“不大像,但也不是完全没嫌疑。侍候将军的御年寄向来最忠心,为了将军什么都能做,哪怕是杀人放火。”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,心脏缩成一团,连呼吸都急促起来。广桥一字一句地问:“为保持将军血液纯净,必须除掉一些孩子。这样的事,将军本人知不知道?” 千种有补张了张嘴,什么也没说出来,只默默地望着广桥,眼光里有温情,也有怜悯。广桥垂下眼睛,心一点一点凉下去,牙齿也打起战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下一章又回到御台所身上来。 养别人的孩子——但又不是纯粹的别人,是自家老公的孩子——应该很心酸吧。 第54章 黄梅 黄梅天黑得早,没到傍晚,御台所休息间里的赤铜行灯已全部点亮。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日,四处湿漉漉的,连行灯似乎都染了潮气,光芒比平时暗了些。 御台所坐在文几前习字,上好的鸟之子薄帖,密密麻麻写着同一句:“夜雨迷归路,天明不得归。”广桥瞥眼看见,心中感叹,也不敢出言安慰。 这是平安歌人藤原敏行的歌,后两句更悲切:“雨淋和泪落,岂不湿裳衣。”旅人独身夜行,心头本惴惴不安,偏又赶上淅淅沥沥的夜雨,视线迷茫,辨不清道路。四处兜转,再找不到归家的路。天上落雨,眼中落泪,衣裳哪有不尽湿的道理? 如今是黄梅时节,天总阴沉沉的,时不时落雨,这歌十分应季,可未免太凄凉了些,不像是堂堂御台所该抄写的。 字迹倒秀丽飘逸。自从将军大人置了知保做侧室,御台所当真和广桥学起书道来。书道是宫家子女必修,御台所有些幼功,又学得仔细,所以每日都有进益。她要学书道,广桥十分赞成——其实不拘什么,学来打发时间都好。 将军置了侧室,只是长局新收拾出个房间而已,可很多事似乎都不同了。将军大人还是每日来,或与御台所闲聊,或逗弄万寿姬,一家三口看起来颇和美。广桥在边上看着,心里有些发酸:御台所脸上还带着笑,可那笑也有些不同了——以前笑容下面是笃定,如今多了一丝悲哀。 知保夫人怀妊数月了,据说胎气稳固,胃口也好。广桥忍不住苦笑:也许武家女子身体确实强健。御台所两次怀妊,前期都吐得厉害,后期又频繁起夜,熬得眼圈发黑。千辛万苦养下千代姬,又不幸早夭,只剩如今这位万寿姬了,眼看快周岁了,要好好庆贺一下。 想到庆贺,广桥看了看几边一只黑漆葵纹重箱,不觉有些刺心。那是御年寄松岛亲自送来的,说是黄梅时节的应季果子“绿雨”,从京里请来的仲居新做的,请御台所品尝。所谓绿雨,是“新绿时节降下的雨”的简称,果子形状色泽都模仿雨滴停在嫩叶上的样子。 方才御台所命她揭开看,果然做得精致:糯米粉捏出叶片,染成嫩嫩的绿,里面包着赤褐色小豆。叶片尖端洒着银色碎粒,是锦玉(寒天)做出来的,像极了闪闪发光的雨滴。御台所夸了一句,松岛忙伏倒行礼,还不紧不慢地报了喜。 其实就是寻常报告。将军侧室阿品夫人前些日子被诊出怀妊,如今奥医师说脉象平和,看样子胎气十分稳固。御台所顿了顿,脸上现出微笑,让广桥取了支南天簪,算是送给阿品的贺礼。南天是子孙繁昌的象征,做怀妊贺礼最合适不过。 御台所放下笔,拿起薄帖看了看,又摇了摇头。 “御台所大人累了吧,要不要歇息一下?广桥去点茶。” 御台所点了点头说:“那绿雨赏给女中们吧。天气闷,太甜的果子觉得腻腻的。” “抹茶还是煎茶呢?”广桥笑着问。 “抹茶太苦了些,还是煎茶吧。味道淡了些,回味却绵长。” “配茶的果子呢?已备下了萤之舞,样子是好的。” “果子……就不用了吧。吃了太甜的果子,口里发苦,这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吧。”御台所笑着说。 “广桥把茶煎得淡些,御台所大人好好品品宇治茶的回甘滋味。” “那就劳烦你了。”御台所眨了眨眼。 广桥赶紧伏下身,“御台所大人的话,广桥实在不敢当。” “房里没旁人,取笑两句罢了。快去煎茶,我有些渴了呢。”御台所故意板起脸。 提起雕葵纹和菊纹的银瓶,斟在染付山水画茶碗里,浅碧茶汤,清澈得像一池碧水。茶碗上方飘起稀疏的白气,御台所静静看着,并不急着喝。 “阿品也是有福气的。”御台所自言自语似地说。 广桥坐直身子,轻轻点头。 “和知保一样,做侧室不久就怀了妊,胎气也稳固。如今想来,可能不是知保她们有福,而是我无福吧——在将军身边那么久,只有个姬君。” “将军大人对万寿姬百般疼爱,哪怕有世子,也胜不过呢。”广桥连忙安慰她。 “再疼爱也是无用,姬君毕竟是姬君。将军家需要继嗣,姬君只是锦上添花罢了——有了更好,没有也无妨。”御台所把茶碗捧在手里,凝神看茶汤里映出的面影:是个缩小了的她,面影朦朦胧胧的,但看得出不快乐。 外面传来嗒嗒的声响,雨下得紧了,急骤地击打着屋檐。明明是初夏的黄梅时候,却让人有些秋意阑珊的错觉。 “古人说:‘沉吟孤独章,细雨打窗声。’当时觉得意境好——闲坐苦寻佳句,耳中传来细雨敲窗的声响,多么风雅闲适。如今想来,也许是古人在砌词掩饰吧——沉吟是沉吟的,到底是寻佳句,还是思旧人呢?唐国也有诗云:‘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’” 这些诗听起来都有些伤感,广桥勉强笑了笑,正想寻个话题岔过去,御台所又接着说:“似乎提到雨的诗歌都有些悲伤,‘泪落如时雨,行行向袖垂’也好,‘泪流如降雨,水涨三途川’也好,都是把雨和泪并提,至于‘知心唯有雨,所以泪滂沱’就更悲切了——一片痴心只有雨知晓,怎能不难过呢?” “广桥对和歌不太通……”广桥呐呐地接了一句。 御台所笑着瞥她一眼,“广桥家是名家,哪有不通和歌的道理……罢了,将军说晚上要过来看看万寿姬,你让乳母带过来吧。” 广桥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,正要转身出门,御台所又补了一句:“若万寿姬在睡着,先别吵她,等她睡醒再说。” 果真慈母心,想得无微不至,广桥应了一声,悄悄往万寿姬的房间去了。 将军家治来了,因是来大奥闲坐,穿的是最轻便的衣裳:柿涩小袖,腰里绕着宽宽的蓝铁博多带,越发显得身段潇洒。他平日穿的公服太板正,换上麻小袖,陡然添了些市井的风流气质,更耐看些。 乳母抱着万寿姬,一脸拘谨地立在一边。万寿姬刚睡醒,圆圆的眼里还带着睡意,粉红小嘴嘟了起来,像是随时准备哭出来。将军家治向她张开手臂,她瞅了他一眼,立刻咯咯笑起来,伸出胖乎乎的小手,似乎想让他抱。 将军家治从乳母怀里接过万寿姬,在她乌黑的额发上吻了一下。万寿姬怕痒,缩了缩脖子,旋即皱起鼻子,向他笑了笑。将军家治眉花眼笑地看着她,鼓起腮做了个鬼脸,神情动作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,完全看不出是江户幕府的将军大人。 看见他的鬼脸,万寿姬瘪了瘪嘴,像是要哭。将军家治忙从怀里摸出个金地葵纹缎袋,取出个绿莹莹的小玩意捧在手里。大约两寸高,玻璃雕出小狗形状,头两侧用黑珊瑚嵌出乌溜溜的眼睛,神态活泼可爱。万寿姬好奇地凑近看,又把它抓在手里研究。 “好看吗?”将军家治笑着问。 万寿姬歪着头想了想,试探着把小狗的头部塞进嘴里。 “啊呀!”不光将军家治,御台所、广桥一起惊呼。 将军家治连忙把小狗取出来,幸好万寿姬只长了两颗乳牙,小狗完整无缺。 “这可不是吃的啊……”将军家治皱着眉头笑了,把小狗放回缎袋里。万寿姬不错眼珠地看着,似乎还想尝尝。 “等你长大一点再给你。这是父亲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。”将军家治把缎袋装好,又捏了捏万寿姬的脸蛋。 万寿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露出两颗乳牙笑了。将军家治把她送到御台所身边,御台所把她搂在怀里,她又甜甜地笑了,旋即打了个哈欠,似乎又困了。御台所哼着儿歌,万寿姬连打几个哈欠,慢慢阖上了眼。 御台所使了个眼色,乳母蹑手蹑脚地走上前,把万寿姬接了过来。万寿姬阖着眼,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 将军家治摆了摆手,乳母默默行礼,抱着万寿姬回房。将军家治在御台所对面坐下,拿起面前的茶碗,把早已冷了的残茶喝了个干净。 御台所皱了皱眉,似乎忍不住要笑,广桥赶紧开口:“请恕广桥死罪,未提前给将军大人换热茶。” 将军家治不以为意地摇头,“渴的时候冷茶更好喝,一口咽下去,喉咙里都是甜的。” 广桥烧水煮茶,御台所看着将军家治笑,笑得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。 “这玻璃小狗我没见过呢。”御台所低声说。 “小时候的玩意,一直收着,不舍得丢。是有德院给的,有二十年了吧。”将军家治有些不好意思。 “玻璃玩器那么脆,难得完好无损。” “小时候特别喜欢,松岛说我睡觉都要把它压在枕头下,不然睡不踏实。” “那是真喜欢了。要是给了万寿姬,是不是心疼啊?”御台所故意逗他。 “万寿姬是咱们的孩子。别说是个玩器,就算要九天上的月亮,我也得想尽办法满足她。” 咱们的孩子。广桥细细咀嚼将军的话,说者无意听者有心,突然难过起来。再过几个月,大奥会多两个孩子,但对御台所来说,他们不再是“咱们的孩子”了。他们是将军家治的孩子,但不是她的。 “万寿姬真要月亮,那还真难办呢。”御台所瞟了将军家治一眼。 他低声说:“只能用吉野纸铰一个月亮给她。” 御台所扑哧笑了出来:“可以切一片萝卜渍给她,说是摘下来的月亮,只是小些。”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,沉声说:“御台所说得是,还是萝卜渍更像些。” 御台所又笑了,将军家治跟着一起笑。外面依然落着雨,两人温暖的笑把房里的湿气一扫而尽。广桥望着他俩,觉得行灯的光都似乎亮了些。可千种有补的话突然间袭上心头,她又忍不住猜测:这个带着温暖笑容的男子,究竟知不知道大奥那些悲惨的事呢? 作者有话要说: 在仲间由纪惠那个绘岛生岛电影里,御台所天英院被黑了一把,搞外遇的月光院倒成了白莲花。 其实天英院也苦命,不过后来八代将军吉宗的老婆死得早,她成了大奥女主人,很多人都怕她。 下一章会有一些她的事情。 因为她很有威望,本文的后半部分还有人利用她的余威杀孩子。 第55章 攀亲 靠近江户湾的三田、芝地区有不少武家房舍,也有些大藩的藩邸,西国萨摩的藩邸也在此处。萨摩石高七十六万,算是大大名了,虽然藩内财政不富裕,大藩的体面还要保持,藩邸建得相当豪华。 萨摩藩邸北面有一处守卫森严的御守殿,正是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的养女竹姬的住处。三十三年前,竹姬与第五代萨摩藩主岛津继丰成婚,从大奥来到这座专为她修建的御守殿。时光荏苒,去年岛津继丰过世,竹姬也剃发出家,法号净岸院。 净岸院年过五旬,看着只有四十许。尼装打扮,脸上不施脂粉,依然白皙透亮,是天生的好肌肤。微圆的脸上有乌沉沉的眼睛,目光平静安详。她三岁进了大奥,做了常宪院(五代将军德川纲吉)的养女,算是武家女儿。不过她实际上是京女,生父是权大纳言清闲寺熙定。 净岸院在大奥住了二十一年,出嫁时有德院陪嫁了六十余名大奥女中,让她维持原有的生活节奏。其实净岸院一不出江户,二不与岛津家人同居,单住在御守殿,比在大奥还自由些。 刚用完午膳,净岸院在起居间里闲坐,心腹女中小岛在一边侍候。小岛也是大奥带出来的,与净岸院年纪相仿,粉团团的一张脸颇有几分威势。 正是梅雨季节,天上堆着厚厚的云,没完没了地下雨。房里闷闷的,榻榻米散出沉郁的青草气,净岸院皱了皱眉,小岛赶紧点上了白檀香。 一缕青烟从紫铜狮子香炉里升起,清苦的香气慢慢散开。净岸院怔怔地看着香炉,是有德院赏赐的,唐国明代的名物,“天下三大茶人”之一的武野绍鸥也用过。 有德院……新之助,净岸院暗念他的幼名。他是高大黝黑的男子,都说他威风凛凛,和她一起却时常笑,眼睛微眯,露出一口雪白牙齿。他做将军时已三十二岁了,她还是大奥里的懵懂少女——他比她年长二十一岁。除了常宪院和六代将军文昭院,她几乎没和男子接触过,初见他还有些怕。见得多了,两人逐渐亲密起来。他的正室十年前过世了,他一直未娶。她刚满了十八岁,他提出娶她为妻,她要成为御台所了。 他亲口许诺的,当时她的心怦怦直跳,但并不是不欢喜。故去了的常宪院先后给她寻了两任夫婿,没等成亲都死了,在不少人看来,她是不吉的女子。他不但不忌讳,还让她做正妻——他是真爱她的。那段日子她过得恍恍惚惚,像活在最美的梦里。 可惜美梦总是短的。当时文昭院的御台所天英院(近卫熙子)也在千代田城,听有德院渺渺说了此事,立刻跳起来反对。在天英院看来,她是五代将军常宪院的养女,按辈分算是八代将军有德院的姑祖母。辈分如此悬殊,强要成亲,简直“悖离人伦”。 他对天英院向来尊敬,不光因她是先代御台所的缘故,当初他能入主千代田城,天英院也出了大力。他对天英院投桃报李,专为她在二之丸修了新御殿,因他没有御台所,大奥诸事也交给她处理。天英院坚决反对,他也不能撕破脸皮,只能慢慢说服,看能不能转圜。 一日一日过去,天英院的态度没有软化。他无计可施,决定找住在吹上御殿的月光院商量。月光院曾是文昭院的宠姬,也是七代将军有章院(德川家继)的生母,性子最温柔和平。月光院也默默摇头——天英院反对的事,任谁都没法子。连文昭院在世时都让她几分。 净岸院叹了口气,三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想起还历历在目。他垂着头站在她面前,嗓音喑哑,把一切和盘托出。怕她担心,还勉强笑了笑,告诉她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,他准备联络天英院的娘家,请人出面说情。她轻轻摇头,笑着对他说:为了他的名誉,她宁愿终身不嫁。 那时她十九岁,在别人眼里,已过了成亲的最佳年纪。就算一辈子待在大奥,她也不觉得什么不好。只要能时不时见到他,哪怕说不上话,目光相触也是好的。可天英院觉得不妥——两人就像干柴烈火,不知什么时候就燃起来,最好远远隔开。 天英院逼有德院重新收她做养女,然后托许多人为她觅夫婿,没想到实在艰难。本来将军女儿是香饽饽,养女也一样,多少大名想与将军家攀亲,可轮到她身上,大名们避之唯恐不及。一来她已克死了两位夫婿,二来又和将军有些首尾——虽说只是风闻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一来二去,她二十三岁了,早是“年增女”,天英院还没死心。终于,天英院的娘家近卫家给她觅了门亲事,做西国萨摩藩主的填房。 那藩主叫岛津继丰,正妻是长州毛利家的女儿,年纪轻轻死了。近卫家和岛津家颇有些渊源,便出面说服,希望岛津继丰娶了竹姬。萨摩僻处西国,风土最保守,与德川家又有些旧怨。况且,娶将军姬君最麻烦,要建御守殿,要置新什器,花上许多银钱,萨摩虽是大藩,向来不富裕。天英院挽了有德院说项,他不愿出面,指派老中去说,许了萨摩诸多好处,岛津继丰终于答应了。 岛津继丰大她三岁,与她说不上浓情蜜意,也相敬如宾——毕竟他有宠爱的妾室,也早有子女。她对他十分感激,她是不吉之女,身上又有些绯闻……萨摩男子以刚勇为美,最重男子气概,他娶她为妻,也受了许多委屈。 她和他养了个女儿,菊姬。之后她常住江户,他来往于江户与萨摩之间。见面时斯文客气,但并不像夫妻,倒像生意伙伴。按幕府规矩,大名家的世子都得住在江户,他与侧室生下的益之助是世子,留在江户由她抚养。。 去年他死在萨摩,活了六十岁,也不算早夭。可惜益之助太短命,二十一岁就亡了,益之助的弟弟善次郎接任藩主,也只活了二十六岁。他接连看着两个儿子过世,白发人送黑发人,实在惨痛。 人死了,萨摩藩还得生存。七年前,善次郎的孩子重豪被立为新藩主,重豪那时才十岁。她发誓要护那孩子周全——因为她对善次郎有愧。善次郎之所以早亡,和幕府颇有些关系。幕府命令萨摩在木曾三川修筑工事,以便分流治水。工程繁难,不少藩士死在工地,完成时花了十数万银子,死了八十余名藩士,负责工程的萨摩家老平田靱负也切腹自尽。善次郎心痛不已,没多久也成了泉下之鬼。 在萨摩人眼里,她是幕府的代表,是幕府楔在萨摩的一颗钉。她私下也起疑——的确,幕府向来对萨摩有些戒心,但命令萨摩修那么繁难的工事,明显是故意为难。那时有德院刚过世,下命令的人是九代将军家重。难道他知道父亲和她的事,故意让她难堪? 她也痛定思痛——一定要和将军家搞好关系。岛津家只有一个将军养女远远不够,必须有更多流着德川血液的人,这样幕府才不会对萨摩下手。 岛津重豪今年十七岁了,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,得给他找个德川家的正室。娶了将军家的人,至少可保岛津家数十年安泰。 净岸院转了许多念头,小岛见主人不说话,在一旁默默守着,看着袅袅上升的香烟出神。 窗户开着,有蓬蓬的风吹进来,带着栀子的浓香。三十三年前,也是梅雨时节,幕府安排她与岛津重豪订了亲。有德院来告诉她,硬朗的脸上带着悲哀的笑。 她也难过,但他们已是父女关系了,一步不能过界。她揭开琴上的紫地绣金袱纱,静静弹了曲《夕颜》,那是源自《源氏物语》的曲子:源氏乘牛车路过乳母家,看见乳母家隔壁院墙爬着藤蔓,蔓上开满了浅白花朵。源氏命人采摘,院里叫夕颜的年轻女子遣人赠以纸扇,从此与源氏有了段缘分,也因此死在嫉妒的六条夫人手里。如果夕颜不管不顾,任牛车自去,她自然会别有一段人生,不说一定美满如意,也不会红颜早逝吧。 如果……如果她与有德院只是陌生人,将近离别时也不会如此辛苦吧。 一曲终了,她抬眼看有德院,发现他脸上爬满泪珠。她给他擦去泪,他没有出声,转身走了。她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,他竟一次也没回头。 直到她出嫁,他与她再没单独见面。 直到现在,她还是忘不了他。但她的夫君对她有恩——在她已成烫手山芋时候,他接受了她。所以她要全心全意为萨摩着想,为萨摩打算。所以——她要为岛津重豪寻一门好亲事。毕竟她是有德院的养女,将军家重的姐姐,将军家治的姑姑。她郑重提出结亲的事,幕府也不好驳回。 有德院是幕府“中兴之主”啊。她无声地笑了。 “重豪那孩子也该成亲了。”她闲闲地说了一句。 小岛点了点头,轻声说:“别家大名娶亲嫁女,都要选家格较高的,以便有所助益。萨摩倒不同。” “也就在这里说说——萨摩风土保守,不愿受他家影响。娶了家格高的女子,难免有仰人鼻息的嫌疑。” “净岸院大人是历届藩主夫人中出身最高贵的了。”小岛脸上有若有所思的神气。 净岸院苦笑一声说:“也是有德院许了许多好处的。这御守殿占用的广大土地,可不是有德院下赐的?” “好在净岸院大人与故去的大人也算恩爱。” “恩爱不恩爱,都是一辈子了……夫君曾对我有恩,我要给他孙儿选一门好亲事。” “净岸院大人看上了哪家的女儿?”小岛有些好奇。 “品貌都是其次,重要的是出身。岛津家必须与德川家联姻,趁我还在,还有结亲的可能。” 小岛吃惊地说:“这和萨摩家的做法不太相合啊。” “我知道。但这才是正道——宝历治水的事,一次也够了。”净岸院咬住薄唇。 小岛垂下眼,脸上带了不忍。宝历年间,幕府吩咐萨摩在木曾三川治水,萨摩损失惨重,大大动了元气。 “如果重豪能娶一位德川家女儿,不是养女,必须是骨肉相连的亲女儿。那萨摩就是将军亲眷,幕府再不能下这种狠手了。” “将军家的姬君岁数小了些。”小岛叹了口气。 “是啊,十分不巧。” “御三家可有正当年的女儿?” 净岸院摇了摇头,“御三家是不行的,虽说都是东照权现的血脉,但血也有浓薄之分。” 有德院之后有了“御三卿”,都是有德院的血脉,与将军一脉所出,自然更亲近些。 “净岸院大人早有计较了吧?”看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,小岛明白了七八成。 “我考虑好久了,论出身,论年纪,一桥家的保姬最合适。” “御三卿之首的田安家呢?”小岛有些疑惑。 净岸院似笑非笑地看了小岛一眼,“田安家虽是御三卿之首,但处境难得很。你在大奥里也待过许多年,难道看不透?” 第56章 姬君 小岛跟在净岸院身边快四十年了,也是精明练达的人物。净岸院一说,她立刻醒悟过来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 太得父亲宠爱,到底是祸是福?父亲宠爱世子百无禁忌,但爱的是其他儿子,问题便来了。有德院疼爱田安家的德川宗武,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。可爱得那么深,终究没把他立做世子,于是便遗下了祸患。世子家重做了将军,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仇——德川宗武被迫蛰居数年,支持他的老中也被免了职务。这雷霆之怒来得太快太突然,德川宗武从此一蹶不振。 “萨摩要与德川家联姻,必须要寻与将军家亲密的。若与田安家结了亲,非但没有助益,反而多个负担——惇信院不喜弟弟宗武,整个幕府谁不知道?父子连心,当今将军对宗武也不会有什么好感。”净岸院心里有些黯然:那人若地下有知,一定会难过吧。自己最心爱的儿子,如今受这样的磋磨。 “宗武的正室森姬是近卫家的女儿呢。近卫家和岛津家是多年的姻亲了。”小岛依然有些疑虑。 早在镰仓时代,岛津家家祖做过近卫家庄园的庄官,从此两家结下亲密关系。数百年来,双方多有娶嫁。德川宗武的岳父近卫家久先后娶了两位正室,都是萨摩藩主的女儿。按理说,本届藩主的正室也该娶与近卫家有渊源的女子才是。 净岸院摇头说:“保姬是最好的人选。虽是侧室所出,但和一桥家世子德川治济同母。德川宗尹对治济十分看重,那孩子十多岁做了世子,以后只会更好。保姬自然也沾光,一母同胞,毕竟是不同的。” 小岛低头算了算,“保姬十五岁?年岁也相当。” “等保姬嫁过来,希望她赶紧生几个女儿,我有许多安排呢。”净岸院悠悠地说。 “也是要联姻吗?” “我算是想通了。我既然有将军姬君的身份,为什么不好好利用?我若出面提亲,想必幕府不能驳回——毕竟我是幕府中兴之主的姬君啊。”净岸院嘴角带笑,那笑有些凄苦。 小岛不忍看她,默默地垂下眼。净岸院在大奥时,小岛一直跟在她身边,有德院与她的事小岛一清二楚。 “咱们萨摩以后若能出一位天皇女御(妃嫔),也是十分荣耀的。”小岛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。 “那也是好的——重豪若生下女儿,我想把她送回德川家去。”净岸院轻轻笑了一声。 “要做御台所……?”小岛瞪大眼,有些不信似的。自三代将军以来,御台所代代从京都迎娶,不是宫家女王,就是公家贵女。武家女子无论门第多高贵,都是没有机会的。何况萨摩虽是大藩,但僻处西端,与将军家关系生疏,幕府一直有些猜忌。 “御台所可能有些难,可以嫁去御三卿家。毕竟御三卿都是有权接任将军的——倘若将军没有世子。” “当今那位将军还年轻呢。” “将军家的事,谁都不好说。”净岸院笑了笑,“以前许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,如今想想,人不为己天诛地灭。宗尹是聪明孩子,在御三卿里是头一份。” 小岛忍不住笑了,“宗尹大人四十出头了,净岸院大人还叫他孩子。” “我离开大奥时他才八岁。时间过得太快,他已儿女成群了,我更成了老太婆……他母亲死得早,他从小就比一般孩子机灵,一双眼睛乌油油的,要害多少女子流泪呢。” “净岸院大人白操这些心。”小岛和主人取笑。 “是啊,确实白操心。他是天潢贵胄,女子被他骗了,只怕也心甘情愿。他一副好容貌,保姬自然不会差。我虽没见过她母亲,宗尹是花丛里打过滚的,哪会收姿色一般的女子做侧室呢?”净岸院含着笑说。 “上次萨摩藩邸失了火,修复需要一笔巨款。我让重豪出面请宗尹帮忙,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问世事。结果宗尹直接吩咐了田沼意次,幕府爽快地拨了钱。从那时我就确定了:宗尹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,其实大有能量。” “萨摩就需要这样的亲家。”小岛连连点头。 “事不宜迟。把我的右笔(负责抄写的秘书)叫来,我要写信。”净岸院站起身,走到文几前。 上午是将军家治最悠闲的时候。与御台所一起拜了祖先,他顺便去休息间,夫妻俩说说闲话。 广桥坐在下首,全神贯注地煮着茶。银瓶里的茶很快沸了,广桥给两人各斟一杯。 将军家治出了会神,突然说:“萨摩藩的净岸院,你是见过的吧?” “大名正室新年拜贺的时候,远远看过一眼。将军大人怎么想起她了?” “净岸院原是有德院的养女……”将军家治咳了一声。 广桥顿时明白了,那净岸院就是竹姬,权大纳言清闲寺熙定的女儿。熙定的妹妹大典侍局是常宪院(德川纲吉)最宠爱的侧室,大典侍局膝下无子,求常宪院把哥哥家的女儿收做养女,是名竹姬。竹姬先后许了两个夫婿,都未婚早亡,竹姬也在大奥耽搁了下来。 有德院少壮丧妻,曾有意把竹姬迎做御台所。天英院(近卫熙子)坚决反对,有德院只好把竹姬收做养女,又嫁给萨摩藩主做填房。这事传得沸沸扬扬,别说江户,连京都都知道了。 净岸院原是常宪院的养女,也就是有德院的姑祖母,后来又成了有德院的养女,辈分降了三级。按如今辈分来算,净岸院是已故大御所家重的姐姐,也就是将军家治的姑妈。为了维护江户幕府的体面,为了有德院的体面,至少表面要对她恭恭敬敬。 御台所轻轻点了点头。唐国圣人孔子有云: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,为贤者讳。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便好,没必要说出来。 “净岸院为孙儿岛津重豪求娶一桥家的保姬。重豪是萨摩藩主,大概十七八岁吧,其实重豪父亲是侧室所出,不是净岸院的孩子。”将军家治皱起眉,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。 御台所又点了点头,有什么好说的呢?说是孙儿,和自己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,只是丈夫的孙儿罢了。女子出了嫁,真要全心全意为夫家着想? “保姬我见过,是个秀丽的女孩儿。”御台所淡淡地说。 “一桥家都有好相貌。”像是想到了什么,将军家治笑得神秘。 “这事老中们不敢说话——毕竟涉及到将军姬君,还关系着御三卿,便呈了上来,请我亲自决定。我当真头痛:净岸院毕竟是姬君,辈分又大,总不能驳了她的面子。”将军家治喝了口茶,神情有些无奈。 “虽然将军之命谁也违抗不了,但还是私下问问一桥家的好。一桥家正室是太政大臣一条家的女儿吧,十分斯文有礼,可不能让她委屈了。” “保姬不是正室养的,是侧室的女儿。不过你说得有理,我要寻机会问问。宗尹叔叔是万事不系于胸的洒脱人,不过将心比心,对女儿的婚姻大事也一定在意的。”将军家治若有所思地说。 “做父母有操不完的心。”御台所有些感慨。 “是啊。咱们万寿姬还小,今日听了净岸院的事,我就忍不住想:以后给她挑哪家女婿呢?容貌性格家世都得是一等一的才行。” “家世一等一、容貌一等一、性格一等一……天下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?做父亲的人太贪心。”御台所抿着嘴笑他。 “你眼前这男子,难道不够十全十美?”将军家治瞪大眼,做出气呼呼的模样。 “啊呀,请将军大人宽恕。”御台所笑得喘不上气,广桥也笑了。 家世、容貌、性格,将军大人确实是一等一的了。可惜月不长圆花易老,那么好的男子也娶了侧室,再不是御台所一个人所有了。 “咱们万寿姬到底嫁谁?不过我斗胆说一句,就算天皇求娶,我也是不愿的。”将军家治正色说。 广桥的心一下缩紧了,千种有补的话又翻上心头。那个初夏的午后,她和千种有补在中奥园子里聊了许久。他神情闲适,语气也平和,说的话却比鸩毒还烈。之后她按原来节奏活着——按时起床、化妆、换衣、用饭、入浴、休息。 看起来一切正常,可心里半明半暗,像被灌了毒汁,始终排不出去。武家血脉的皇子在御所里活不下来,大奥也容不下御台所生的男子……多么可怕。她犹豫了很久,还是没告诉御台所,这剂□□太猛,她一个人误食就够了,不要再害到其他人。 广桥努力想忘掉那一切。不光是千种有补的话,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她想一并忘了,像忘记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噩梦。她以为自己成功了,可将军家治话刚出口,广桥立刻意识到她什么都没忘。将军家治为什么不愿把万寿姬嫁给天皇?难道他想说东福门院的例子?说给御台所听? 广桥无力地张了张口,想把话题岔过去,又怕着了行迹,反而引得御台所起疑。御台所不是单纯的孩子,从知道自己再不能怀妊开始,御台所迅速长大了,广桥有时也猜不明白她在想什么。 “能入御所是荣幸啊,姬君做天皇中宫皆大欢喜。”御台所歪着头看他。 “荣幸是荣幸的……”将军家治故意拖着声音,“但京都的饮食太坏了——我可不忍心让万寿姬整日吃腌菜小鱼。” 御台所怔了一怔,忍不住笑了。广桥紧缩的心突然放松了,反而觉得空落落的,像下楼梯时一脚踩空,脚虽落了地,依然觉得怔忡不定。 “做父亲的不爱京都吃食,也许万寿姬喜欢呢?”御台所抿着嘴笑。 将军家治做出左右为难的神气,把茶杯捧在手里转了几圈,斩钉截铁地说:“万寿姬若喜欢,只能由她!” 自从将军家治置了侧室,这对夫妻间的谈话有了禁区,只有说到万寿姬时,才能毫无猜忌,才能尽情欢笑。广桥垂下眼,心中默默祈祷:这样的好时光,若能一直持续下去该有多好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啊……再次感到:有存稿多好。 说到京都饮食,从古至今都不太好。 江户时代的人说穿在京都,吃在大阪,这话说得太对。 直到今天,京料理都很捉急——当然,看着很漂亮,中看不中吃。 第57章 朝幕 下午是将军家治的工作时间。用完一成不变的午膳,将军家治带着侧用人田沼意次和一众护卫,来到御座间坐地。正是炎夏,御座间门窗悬挂着淡青竹帘,把灼热阳光挡在外面。不过竹帘也挡不住蒸腾的热气,被暴晒了一上午,御座间里热烘烘的,隐隐听见夏蝉的嘶叫声,更让人心烦意乱。 “周围树上的蝉儿已被护卫用粘竿取走了,远处还有一些。”田沼意次有些尴尬,他是细心的人。 将军家治摇了摇头说:“不妨。古人也说‘白日蝉鸣树,终朝不住声’,夏蝉只有七日性命,自然要奋力叫嚷了。” “古人说蝉声如时雨,听起来反而清凉。”田沼意次也笑了。 “一声声叫着,间隔太短,听起来像鸣声一直持续,一条白线似的。” “将军大人是不是起了诗兴?不如先咏上一首?” “诗歌我不在行。以前还画几笔,如今早丢到一边去了。” “有德院大人对丹青颇有心得,将军大人耳濡目染,也受了熏陶了。”田沼意次有些感慨。 “是啊。有德院那副《红叶小鸟图》我还收着呢,有德院画画总叫我去陪着。我拿着笔一径乱涂,哪懂什么。” “将军大人绘的《墨马图》,画师也说是妙品,如今在库房里藏着。田沼想什么时候重新装裱,挂在御休息间里。” 将军家治连连摇手,苦笑着说:“画师的话也能信?只怕我随手涂上两块墨团,他也说是含义隽永的妙品。” “田沼也觉得《墨马图》好呢。”田沼意次微笑着说。 “那也不能挂在御休息间里,你喜欢就给你吧。”将军家治皱着眉,嘴角带着无可奈何的笑。 守在门外的护卫轻声说:“老中求见。” 时候还早,老中们本该在御用间里看各地送来的文书,怎么那么早就来了?田沼意次顿时换了严肃的神气,向将军家治行了一礼,快步向外走。 将军家治也有些奇怪,将葵纹莳绘肘枕推到一边,重新坐直了身子。 来的是老中首座松平武元和最年轻的老中松平辉高,也许是走得急,两人都出了许多汗,唇上生了密密的汗珠,配上涨红的脸,活像樱饼上的砂糖碎。 松平武元年近五十,见过许多风浪,纵是如此,他脸上也有一丝焦虑。身边的松平辉高盯着榻榻米不出声,神情复杂。 “刚收到京都所司代阿部正右快马送来的急报:天皇陛下重病垂危,怕是危在旦夕了。”松平武元从手箱里取出奉书,交给田沼意次。 将军家治接过奉书,雪白的奉书纸折成三折,密密麻麻写着十数行墨字。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去,眉头越皱越紧。 房里一片寂静,谁都不敢出声。片刻后,松平武元迟疑地说:“这是朝廷相关的大事,我等不敢擅做决定,恳请将军大人亲断。” 将军家治把奉书纸叠回原样,随手丢给田沼意次,“你看看朝廷要闹什么。” 田沼意次恭恭敬敬地展开看,脸色也慢慢变了。 “天皇自不会突然病危……就算急病,总有些时间。可近卫一条他们五摄家把消息瞒得密不透风,幕府派在京都的所司代一无所知!等天皇快不行了,再召阿部去谈,谈什么?他们早安排好了!”将军家治怒气冲冲地说。 在座诸人从未看见将军家治如此发怒,一起低下头去。 “天皇陛下即位时年纪小,周围侍从中颇有些居心叵测之辈,御所里妄自尊大的风气很重。幕府对朝廷向来尊重,银钱奉献也及时,可有些人始终不足。”松平辉高忍不住插嘴。 在京都公卿眼里,松平辉高是最招人厌恶的幕府官员。他升老中前原是京都所司代,对朝廷监管极严,还亲手处分了十数名天皇的近身侍从。 “将军大人请息怒。细想想,五摄家提出的建议也是个办法:天皇膝下有英仁亲王,只是年方四岁,若是幼年登基,难免重蹈天皇的覆辙——从小被灌输许多反对幕府的言论,反而对我等不利。不如请天皇的皇姊出来做一任女帝,等英仁亲王长大成人后再接位。”松平武元不紧不慢地说。 “女帝也不是不可。只是朝廷做法不合规矩——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在世时颁下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》,朝廷大小事宜需与幕府协商,不可擅自决定。幕府连天皇染病都不知道,突然接到消息说立女帝,这是怠慢,是藐视!”将军家治还没接口,松平辉高激愤地答了话。 “也许……他们觉得幕府不好反对吧……”将军家治喃喃地说。 房内的气氛突然变了。原是怒气冲冲的紧张,忽然变成尴尬满满的寂静。在座众人都死死闭着嘴,生怕发出一点不适当的声响。 上一任樱町天皇三十岁那年早逝,只遗下遐仁亲王一个皇子,也就是当今天皇。樱町天皇的准后青绮门院还有两个皇女,也就是盛子和智子。盛子早夭,智子一直活着,今年二十二岁,尚未成婚。五摄家说要立女帝,立的就是这位智子。 自流着德川家血液的明正天皇以来,朝廷一百多年没出过女帝了。五摄家说“事态紧急”、“事急从权”,也不是没有道理。可这位智子内亲王身份有些尴尬——在她七岁那年,江户幕府派人向樱町天皇提亲,想迎娶她做世子德川家治的御台所。樱町天皇当时与幕府的关系不太和谐,语气强硬地拒绝了幕府的求亲。幕府再威风八面,父亲不同意,也不能强娶别家女儿。幕府只得退而求其次,重新选了闲院宫直仁亲王的女儿伦子,也就是如今的御台所。 将军家治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。怎么说也是曾求过亲的,态度也不能太过强硬……这就是五摄家的企图吧。自东照权现开府,权现和二代将军台德院数次领军上洛,数次扬刀立威,把朝廷压得老老实实的。如今一百年过去,朝廷里的公卿又蠢蠢欲动起来,耍些雕虫小技的小手段,想给幕府些颜色看? 也许幕府小看他们了。将军家治扯动嘴角笑了笑。东照权现威逼利诱,让后水尾天皇收了台德院的女儿和子做中宫,可和子诞下的皇子全部夭折。为绝后患,后水尾天皇还突然退位,让和子生下的女儿做了明正天皇——女帝必须终身不婚,更提不上生育了。东照权现和台德院费了多少心思,想让天皇血脉里掺上德川家的血,最终还是没成功。 后水尾天皇退了位,之后又和女官们生了许多儿女。和子将其中一位收为养女,是为光子内亲王。和子一心一意为娘家打算,想把光子送去江户,与当时还是世子的德川家纲成婚。憎恶幕府的后水尾极力反对,最终婚事未能成功。 到了七代将军德川家继的时代,六代御台所天英院与家继生母月光院不睦,千代田城明争暗斗,没有一日消停。朝廷也是一样,灵元天皇与天英院的生父近卫基熙关系险恶,天皇剃度做了法皇,依然咽不下这口恶气。 不久月光院寻人游说,为将军家继求娶灵元法皇的皇女吉子,灵元法皇本也厌恶幕府,但两害相权取其轻,为与近卫基熙相抗,答应了这门亲事。谁知造化弄人,将军家继幼年夭折,成亲一事自然无从提起。 等到了自己身上,樱町天皇同样找了种种借口,就是不愿让皇女嫁到江户来。 将军家治讽刺地笑了笑:也没什么关系——幕府和朝廷无非互相利用,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就是西风压倒东风。这些年朝廷有些不稳,松平辉高给了他们个教训。如今天皇快要御崩,他们关了门讨论许久,最后要幕府事后追认?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?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。 不过……上一任樱町天皇是御台所的堂兄,御台所的兄长典仁亲王也与天皇家十分亲近。若故意驳回朝廷立女帝的意见,一来天下人会以为自己十多年前求亲不成,如今来算旧账;二来御台所也会为娘家担心。 真是牵一发动全身。将军家治叹了口气,缓缓说:“说得有道理,右近(松平辉高的官名)、主殿头(田沼意次的官名),你们有什么意见?” 论地位,松平辉高是老中,远胜过侧用人田沼意次。田沼微笑着示意,请对方先说。 “拥立女帝不是不行,不过京都所司代要对朝廷动向严加监控,以防类似事件再发,令幕府措手不及。”松平辉高字斟句酌地说。 将军家治点点头,并不作声。 “这次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着眼以后了。近年来朝廷复古风劲吹,事事都要恢复古时传统。这样一来,自然对幕府的看法有了些变化。五摄家倒还好,年轻公卿们最好多学学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》,事事都守规矩得好。”田沼意次也是赞成的意见。 “那就同意女帝即位。但京都所司代要把负责朝幕之间联络的人叫去申饬——拿着幕府的俸禄,做的都是什么?”将军家治愤愤地说了一句。 在座诸人都答应了一声,心里暗暗松了口气。幸亏是性子软和的将军家治,若是上一代惇信院,只怕又要卷起一场疾风烈火的惩治活动了。 只有田沼意次看得真切:将军家治当真是怒了,这火能压下来,想必是为宫家出身的御台所考虑,不愿让她为难——朝廷和幕府之间若有了分歧,御台所是朝廷的人,却又在江户生活,自然最难过。 正像一百年前的德川和子,明明是二代将军台德院的孩子,却被送到御所,小心翼翼地过活。朝廷和幕府数次冲突,她受了多少夹板气,连一句牢骚都不能说。直到临死前才写了句和歌:“京都上空月,武藏野里升。”这种思乡的愁苦,想想都觉得凄惨。 御台所真是好运气,田沼意次忍不住暗暗感叹。可惜月无长圆,她什么都有了,唯独缺一个孩子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贴了这章,忽然想起红楼梦里那句:打老鼠又怕伤了玉瓶儿。 将军大人也不好过啊。 第58章 鲷鱼 若没有节庆,大奥里的日子平淡如水。一日日糊里糊涂过,等醒过神来,已是一月、半年、一年……若细想都做了什么,却怎么也想不起,不过一日三餐,按时劳作,别的什么都没了。 大奥御年寄松岛是地位最高的女中,自然用不着劳作。近些日子她忙得很,成日在大奥各处转来转去,兴冲冲的,似乎年轻了十多岁。年轻女中们嘴巴坏,都在背后说她吃了什么秘药,竟突然返老还童。只有阿富知道松岛是太高兴了,因为大奥一下有两个侧室怀妊,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事。 况且松岛还悄悄告诉她,知保夫人怀的十有八九是个男子。阿富故意问为什么知道,松岛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,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也怀过妊的,生下的也是儿子。知保夫人近来反应大,什么都吃不下,见日吃些白饭梅干——我看那样子,一定错不了。” “知保夫人先前胎气平稳,如今却反应大了。我看阿品夫人倒好。”阿富不动声色地说。 “知保夫人是武家女子,身子结实,之所以突然有了反应,估计是男胎的缘故。”松岛眉花眼笑地说。 阿富赔着笑,心里默默打着算盘:得和一桥家商量,到底该如何处理这两个孩子——宗尹大人似乎改了主意,不然她早下了手,松岛那些提防方法算什么? 松岛又攒起眉,愁云满脸地说:“知保夫人见日吃白饭梅干,这可不行。饿坏了她事小,伤了肚子里的世子就麻烦了。” “让奥医师瞧瞧比较好吧。” 松岛叹了口气说:“奥医师早瞧过了,说是正常反应,多休息即可。我已让她卧床了——私下说一句:如今她是大奥最最娇贵的女子了,不能有一点闪失。” “阿富斗胆问一句,请松岛大人不要生气。”阿富怯生生地说。 松岛点点头,示意她说下去。 “松岛大人对知保夫人更关注些呢。每日都去御膳所,吩咐仲居做这个做那个,只怕天下的菜肴都想遍了。可惜知保夫人胃口不好,眼前堆着山珍海味,依然只吃一味梅干。白费了松岛大人的心。” “我哪是为她,只是为了她肚里那个。我私心想,世子最好也是武家女子养的才好,阿品夫人怀了妊,当然也娇贵,可毕竟是公家来的。我啊,和公家女子合不来……”说到这里,松岛也觉得说漏了嘴,赶紧摸出怀纸按了按嘴角,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。 “御台所大人对阿品夫人很关心呢。前几日还把自己午膳里的盐烤金目鲷原封不动留下来,给阿品夫人送去了。据说阿品夫人感激涕零,把一条鱼吃得干干净净。”阿富颊上现出两个梨涡,像是在和长辈叙家常。 松岛撇了撇嘴,有些不以为然。阿富瞪大眼,似乎不懂她为何不悦。 “无论知保夫人还是阿品夫人,眼下怀着将军大人的孩子,娇贵极了。吃的喝的,所有东西都要经过两次试毒——御膳所一次,贴身侍候的女中一次,不能有一点大意,万一吃坏了怎么办?” 果然是两次试毒,猜得不错。阿富暗暗点头,接着说:“御台所大人赐的,应该无妨吧。” 松岛哼了一声,悻悻地说:“侍候阿品夫人的都是蠢材,听说是御台所赐的,一定不敢试毒,直接给阿品夫人吃了……幸亏你提醒了——你去告诉她们,御台所赐的吃食也一样试毒。” 阿富有些踌躇,小声说:“会不会对御台所大人不敬?” “不妨事!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两位夫人平安诞下将军大人的继嗣,其他一切都不要紧。”松岛咬着薄唇,两眼灼灼发光。 “松岛大人对将军大人真是忠心耿耿。” “我什么事都以将军大人为先。将军大人若是早听我松岛的,大奥早就有许多孩子了……”松岛叹了口气,声音越来越低。 “再过几个月两位夫人就生产了,到时候大奥也会儿啼阵阵了。”阿富故意轻快地说。 “希望如此吧。” 过了中元节,大奥又迎来半年一度的更换榻榻米的时候。江户手艺最好的匠人们都被请进来,他们把几乎全新的榻榻米起下,再换上刚刚编好的崭新物儿。 大奥高级女中穿绢制、缎制外褂,衣裾长长拖着,榻榻米若有一点毛躁,就会勾出了丝——所以必须保持榻榻米崭新光滑。淡青的榻榻米,有着蓬勃的兰草香气,房中人都有些恍惚,觉得不像在千代田城,反像在山野深处。 将军家治在中奥用了午膳,思来想去,决定来大奥看望御台所,顺便与万寿姬玩耍。御台所也刚用完膳,正好说闲话消食。 将军家治闲闲地说:“听京都来报,天皇陛下身染重病,只怕就在这几日了。” 御台所的笑容滞住了,喃喃地说:“还那么年轻!才二十一岁……怎么比他父亲还早……”天皇的父亲是御台所的堂兄,也只活了三十岁。 广桥默默听着,忍不住心里感慨——与天皇家比起来,将军家寿命长多了,连孱弱的惇信院也活了五十岁呢。 “是什么病症?”御台所回过神来,悄声问。 “原先是气闷,后来胀气,医师说是脚气冲心。”脚气是江户时代的贵人常有的病症,成日□□米细面,身体反容易出问题。据说三代将军大猷院也是脚气冲心没的。 “可怜……英仁那孩子还小吧?大概四岁吧。”御台所一脸怜悯。 “差不多。五摄家主张立一位女帝,做个过渡。”将军家治若无其事地说。 广桥垂下眼帘,只能暗自叹息:女帝最可怜——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过渡,可她哪怕只做几个月天皇就退位,也终生不能嫁人了,只能孤独一生。原先东福门院(德川和子)的女儿明正天皇就是,虽然一生锦衣玉食,依旧改变不了牺牲品的本质。 “女帝……智子吗?”御台所悄声问。 “正是。上一任天皇子女不多,除了当今天皇,只有她了。” 御台所默默点头,气氛忽然有些尴尬。在座众人皆知幕府曾向智子求过婚,被她父亲拒绝了。说得难听些,御台所只是智子的替代品——虽然都是金枝玉叶,但宫家女王和皇女比起来,地位身份差得多了。 房里一片寂静,突然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广桥皱了皱眉:是哪个女中那么没规矩?走路走出那么大响声,必须好好教训一顿。 广桥向将军家治和御台所谢了声罪,起身到外面查看,竟然是御年寄松岛,脸色雪白,看上去又惊又怒。松岛身后跟着数十名女中,个个惊慌失措,像是起了天大的祸事。 “松岛大人。”广桥走到走廊中间,挡住了松岛的去路。 “我来找将军大人。”松岛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 “将军大人正与御台所大人聊天。”广桥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,提醒松岛注意自己的身份——在大奥,只有将军和御台所才是主人,御年寄身份再高,依然是女中。 松岛一把推开广桥,拉起衣裾想向里冲,广桥一个趔趄,回手抓住松岛的衣袖,松岛连甩几下,只是甩不开。一时又急又气,大声喊:“将军大人!” “你一定是疯了吧?”广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——在御台所的住所大闹,松岛吃了熊心豹子胆。 “怎么回事?”将军家治出现在门前,一张脸绷得紧紧的,似乎马上要发作。 “将军大人!”松岛又喊了一声,带着无限冤屈。 “成何体统!”将军家治低低骂了一声。广桥松开手,松岛扑到将军家治面前,脚步不稳,终于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下。 “侍候知保夫人的女中上吐下泻……” 将军家治皱了皱眉,不耐烦地问:“然后呢?” “奥医师来检视,说是吃了腐坏的食物。女中是在为知保夫人试毒……若是不试毒,只怕夫人就危险了。” 将军家治眉头出现一个“川”字,沉声说:“查,女中到底吃了什么东西。” “已经查了……”松岛抿了抿嘴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 “说!” “说有一味盐烤金目鲷腐坏了……” “混账!大奥里怎么有腐坏的食物?”将军家治一脸的震惊。 广桥的心猛地跳起来: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?中午确实给知保和阿品送了盐烤金目鲷,以往只给阿品夫人送的——可御台所大人说厚此薄彼不好,就送了两份,谁知就出事了?阿品怎么没事? 广桥看向御台所,她也是脸色惨白,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。 广桥张了张嘴,像是想辩解什么,御台所向她摇了摇头,似乎在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。 松岛把主仆两人的行动看在眼里,嘴角露出一抹鄙夷的笑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下一章继续~好在将军还淡定。 第59章 离间 所有人都不说话,房里一片死寂。 “把御膳所仲居叫来!”将军家治不悦地说。 “将军大人……”御台所伏下身,轻轻唤了一句。 “你……快起来。”将军家治向她伸出一只手。 御台所镇静地说:“午膳有盐烤金目鲷,我记得阿品爱吃,便遣人送去,也给知保送了一份——将军大人也知道,每日御膳所送来的菜品不止一份。谁曾想会出这种不祥事,还请将军大人责罚。” 广桥也急忙伏倒说:“天气炎热,可能是广桥派去的女中行动缓慢,以致鲷鱼腐坏。请将军大人赐广桥死罪。” 将军家治轻声说:“都起来吧,御台所一片好心。夏日食物易腐,也是实情。以后小心便是。” 松岛故作惊讶地说:“知保夫人和阿品夫人的房间很近,还是阿品夫人运气好,送去的盐烤金目鲷一点没问题。” 这是什么话?暗示御台所想害知保吗?广桥忍不住抬头,恨恨地瞪了松岛一眼。松岛抬起下巴,倨傲地对上她的目光。广桥忍不住一呆——松岛对她有如此的敌意?可老天明鉴,御台所和她从没想过要害知保。 将军家治垂下眼,若有所思地问:“奥医师说鲷鱼只是腐坏,没其他问题?” 广桥心中一跳:将军大人这话大有玄机,难道怀疑有人下毒谋害知保吗?莫非……将军大人也疑心御台所了? 松岛急急地答:“松岛仔细查了,午膳所有菜品由六名奥医师亲自检视了,都是好的,只有那一味盐烤鲷鱼有些不妥。”松岛意味深长地看了广桥一眼。 将军家治点点头,松岛又接着说:“松岛听说为知保夫人试毒的女中病倒,立刻去阿品夫人那里查了。夫人的女中试毒完毕,人安然无恙,夫人已开始用膳。为了稳妥起见,松岛命奥医师重新检视了夫人的菜品,没什么不妥。” “只是腐坏,那就是送菜品的女中耽误了。做这种杂事,一般是三之间的女中吧?你把三之间女中头领申饬一顿,让她好好管管手下。”松岛滔滔不绝地说着,将军家治有些厌倦了。 御台所赐吃食是天大的恩赏,侧室本不该试毒,因为御台所是大奥女主人,试毒是对御台所的大不敬。可如今知保的女中因试毒病倒,问题顿时复杂起来。广桥心知肚明——将军家治想含糊应付过去,不想损伤御台所的颜面。 可他虽是好心,如此一来,这又成了糊涂案,难免不会在别人心里留下疑影儿:与御台所亲厚的阿品无恙,武家出身的知保差点中毒……大奥女子众多,都爱捕风捉影,说些耸人听闻的闲话,此事若不弄个水落石出,难免损伤御台所的声誉。 广桥定了定神说:“此事关系到知保夫人与继嗣的安危,还请将军大人好好查明,也让御台所大人和知保夫人安心。” 御台所一直不说话,此时也点头说:“广桥说得有理。这次知保虽然身子没事,怕也受了惊,难免胡思乱想。还是查清得好,让知保也能安心。怀妊时最忌心神不宁,会影响到腹中胎儿的。” 广桥一瞬不瞬地盯着松岛,想看她脸上表情有无变化。只见松岛听了御台所的话,轻轻皱了皱眉,似乎是有些意外。广桥心中一动:松岛真以为盐烤金目鲷是被御台所动了手脚?所以兴师动众过来问罪。不料御台所和自己都主张严查,松岛反而有些茫然了。 将军家治叹了口气说:“既然御台所这样想,松岛去查吧。” 松岛响亮地应了一声,行了个礼,准备退出去。将军家治像是想起了什么,摇手拦住她。松岛有些诧异地抬起头,他淡淡地说:“前两日阿波藩献了些和三盆果子来,我和御台所都不爱吃,你拿去给知保,让她安心养胎,不要胡思乱想。” 和三盆果子是阿波藩的特产,用竹黍榨汁制成的。竹黍是特殊的甘蔗,和琉球甘蔗比起来矮小许多,枝干也纤细,可榨出来的糖汁口感醇厚,远比琉球甘蔗有回味。 每到炎夏,阿波藩都会献上和三盆果子,为将军大人消暑。将军和御台所都觉得样子漂亮,口味却一般,都赐给御三卿家吃着玩,今年却赐给知保了。虽然只是口吃食,广桥还是有些感慨:肚里有了将军大人的骨血,确实不一样了。 松岛眉花眼笑地答应了,将军家治摆摆手,懒洋洋地坐回蒲团上。 “让松岛一闹,实在乏得紧。”将军家治倚住肘枕,疲倦地按了按眉心。 御台所也只能微笑,“松岛是担心知保,将军大人不要责怪。” “她一把年纪了,性情还是粗鲁莽撞。不管发生天大的事,跑到你这儿大吵大闹,像什么样子?” “松岛是来寻将军大人的,可能是吓坏了。”御台所淡淡地说,听不出一点不悦。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,纤长的手指,指甲染成灼灼的石竹色,越发显得肤色白皙。将军家治托起她的手看,笑着说:“记得你以前都染浅绯色,今日改了样儿,倒也醒目。” “三之间负责梳洗化妆的女中说的,酸浆果易染色,但颜色淡些,倒是唐国来的凤仙花染色更明亮。我昨日心血来潮,让她给我试了试,结果染出石竹色来。我倒有些意外,觉得过于艳丽了。”将军家治故意转变话题,御台所怎么不知,也不着痕迹地说起闲话来。 “我觉得这个好。染指甲又叫‘爪红’,表示指甲要染得红一些嘛。” “真染得红滴滴,也有些吓人了。” “那就比红滴滴略浅一些,唔,就是石竹色,不浓不淡,恰到好处。” 御台所笑着瞥了他一眼,似乎笑他言不由衷。他绷着笑,依然一本正经地问东问西。松岛带来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,一直是两人坐着闲聊。 广桥在一边侍候,他们的话像流水一样从耳边流过去,没一句进到心里。将军和御台所假装忘记了方才的事,其实谁也没忘记,只是说起来徒然心烦,不如不提了好。将军愤愤地责备松岛,御台所反而为松岛圆场——其实御台所怎么会不生气? 松岛气势汹汹地来问罪,显然没把御台所放在眼里。说的话也皮里阳秋:阿品夫人的鲷鱼并未腐坏,而知保夫人的鱼却坏了。这在暗示什么?御台所听说知保夫人肚里可能是男胎,就动了谋害的心思?广桥暗暗叹气,御台所哪里是那样的人。 会不会是松岛自导自演?广桥有些怀疑,随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松岛是泼辣,缺乏教养,却不是擅弄心机权术的女子。可能听说知保肚子里可能是男胎,对知保太过看重,以致杯弓蛇影,疑神疑鬼吧。 总之,为了避嫌,送吃食的行为就到此为止吧。御台所也为难:身为大奥女主人,对怀妊的侧室不闻不问,似乎显得气量狭小;两名侧室一起怀妊,又得注意平衡,不能厚此薄彼,阿品是京都来的,原是御台所的人,就更得避嫌;今日倒不偏不倚,给两名侧室都送了同样的菜品,反而生了事。罢了罢了,以后还是不要管了。反正有松岛在一边守着,出不了什么岔子。 有女中来报,万寿姬午睡醒了,乳母问要不要把姬君带进来。广桥赶紧出去接,万寿姬果然是刚睡醒的样子,小脸红扑扑的,乌黑大眼还有些朦胧。一身簇新的白缎子衣裳,定是乳母刚给她换上的。 看见将军家治,万寿姬立刻咧开嘴,伸出手臂要抱。将军家治从乳母怀里接过,皱起眉做了个怪相,万寿姬凑近他的脸颊,开心地笑了,露出小小的牙齿,她长了六颗牙了。 “哎呀,好像又沉了些呢?”将军家治抱在手里颠了颠,万寿姬高兴地咯咯笑。 “将军大人日日都抱,哪里觉察得到?”御台所在边上摇头。 “当真……我日日见万寿姬,都觉得她又长大了些。”将军家治一本正经地说。 趁将军家治说话,万寿姬揪住他脸颊不放,他有些吃痛,瞪起眼睛唬她。她怔了一怔,皱起鼻子笑了笑,将军家治又笑得双眼弯弯,在她脸上吻了一口。 “可不能抓父亲大人啊。”御台所站起来教训万寿姬。万寿姬把脸藏在父亲颈间,御台所停了口,她露出一只眼睛偷看。 “罢了罢了,还小嘛。”将军家治赶紧维护女儿。 “若被惯成个无法无天的姬君,以后的夫君可要遭殃了。”御台所叹气说。 “万寿姬大人是娇贵的金枝玉叶,嫁到哪家都是天大的荣耀。”乳母在一边凑趣。 “啊……我倒希望万寿姬慢些长大。长大了就要出嫁,出嫁了就见不着了。”将军家治皱起眉。 “按幕府规矩,姬君出嫁也在江户生活,将军大人随时可见呢。”乳母又插嘴。 “虽然在江户生活,也不如在大奥里常常得见呢。啊,不想这让人不高兴的事了。”将军家治抱着万寿姬到窗边,指给她看园子里的长春花。炎夏的正午,草木都被烈日晒得恹恹的,只有茜色的长春花开得灿烂。暗绿枝叶托着小小的五瓣花朵,有些小家碧玉的俏丽。 “那叫长春花。你要像它一样,长得健健壮壮,无病无灾才好。”将军家治喃喃地说,万寿姬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。 可怜天下父母心。有了千代姬的例子,将军家治始终悬着一条心。广桥默默地看着父女俩,有些欢喜,也有些不安:等知保和阿品腹中的胎儿落了地,将军家治对万寿姬还会如此看重吗?若产下的都是姬君还好,若是男子呢? 想到这里,广桥忍不住望向御台所,御台所脸上带笑,眼神却有些悲哀。广桥顿时明白了:御台所和她在想一样的事。万寿姬的未来会怎么样呢?在大奥里,姬君若不受父亲宠爱,就算是锦衣玉食,也难免孤独寂寞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登陆发现连续两周轮空,真是郁闷…… 点开评论,发现有一名天涯来的亲,一下给我砸了那么多雷……感谢感谢感谢,感谢你在严寒里给的温暖。 第60章 人脉 千代田城是将军的居城,也是等级森严的场所。大名何时登城有严格规定,一旦违反就犯了“不时登城”的大罪,就算登了城,也必须在固定房间等待将军召唤。这些房间被称为“侍候席”,分为大廊下、大广间、溜间、帝鑑间、柳间、雁间与菊间等,其中大廊下的地位最高,能在里面坐地的有将军本家的御三家与御三卿,还有姓松平的亲藩,备受恩宠的“加贺百万石”前田家也在。 除了节庆礼仪,大名的登城时间大都错开,往往难碰面。登城太鼓刚敲完,御三卿的一桥家当主德川宗尹神态潇洒地走进大廊下,发现御三家之一的纪州藩主德川宗将、亲藩越前福井藩主松平重富已端坐在榻榻米上了。德川宗尹含笑点头,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。有机灵的御坊主(低级侍从)早送上一碗茶,宗尹笑着捧在手里。 梅雨天已过,江户气温一日高过一日。大廊下地方宽敞,障子纸门全部打开,微风阵阵,倒也凉爽。可德川宗将额上已起了密密的汗珠,摸出手巾擦了又擦。德川宗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:矮胖的中年男子,说来是八代将军吉宗的远房兄弟,相貌身材毫无相似之处。 侍候席的茶没什么好的。德川宗尹把茶碗捧在手里,心不在蔫地转了一圈又一圈。德川宗将是个糊涂人,对政事毫无兴趣,一心向佛,却极其憎恶日莲宗,据说在纪州捣毁了不少日莲宗庙宇。德川宗尹暗暗笑话眼前男子胡作非为,不过,虽然内心鄙视,脸上还得做出恭谨又亲切的表情:论地位,御三家更高一级,石高也多,也有自己的领国;论亲缘,大家都是德川一脉,况且德川宗将又不同些——他的继室也是原太政大臣一条兼香的女儿,与德川宗尹是连襟。 “听说民部要有喜事了。”德川宗将挤了挤眼。德川宗尹官拜民部卿,大名之间互相称呼,一般用官位的简称。 “大纳言(德川宗将的官名)也听说了?儿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……越发感叹岁月不饶人。”德川宗尹苦笑着说。 “民部最倜傥,儿女都是一等一的相貌。保姬藏在深闺,也被萨摩守访了来。”德川宗将瞥了坐在下首的越前福井藩主松平重富一眼。 松平重富未满十五岁,还是敏感的纤弱少年。越前福井藩是与将军家血脉相连的亲藩,也是石高三十二万的大藩,位于加贺藩边上,代代承担代幕府监视外样大名不稳动向的责任。论名分,松平重富是上一代藩主松平重昌的养子;论血缘,两人是相差五岁的亲兄弟,都是德川宗尹的亲生儿子。 还是九代将军家重在位的时候,越前福井藩主松平宗矩膝下无子,收了德川宗尹的儿子,四岁的重昌做世子,松平宗矩五年后去世,九岁的重昌做了藩主。未曾想重昌十五岁得了急病,又从一桥家收了弟弟重富做养子,不久重昌殁了,未满十一岁的重富做了藩主,一直到现在。 “大纳言谬赞了……眼看中将(松平重富的官名)也到了成婚的年岁,大纳言家教养好,中将怕也要去求亲呢。”德川宗尹故意取笑自己的儿子。 松平重富果然红了脸。他在一桥家长到十岁,对父亲的畏惧渗到了骨子里。如今虽是三十二万石大藩的藩主,在父亲面前,他还是从前的懵懂孩童,事事要听父亲吩咐。 “说到松平中将,又想起故去的重昌了,多伶俐的孩子,还和尾张家的女儿订了亲。可惜……”德川宗将有些感慨。 松平重富低了低头。哥哥重昌去世太早,还没来得及成婚。尾张的品姬后来嫁到了常陆府中藩。常陆府中也是亲藩,但比越前福井差远了。 “故人不用再提,正所谓人各有命。如今大广间安静,只有我们三人,不妨说些体己话——重富要娶亲,首选便是纪州家了。”德川宗尹压低嗓门说。门外有御坊主侍候着,那些人耳朵最灵便,可不能被听了去。 尾张——纪州——一桥——越前福井……松平重富心里闪过许多念头。自从八代将军吉宗做了将军,尾张始终和将军家有些不睦。原本尾张是“御三家”之首,七代将军家继幼年而亡,将军之位自然要落在尾张手上,藩主德川继友踌躇满志,做好了入主千代田城的准备。 谁曾想六代将军文昭院的御台所天英院突然发声,说文昭院临终时曾指了德川吉宗……谁敢怀疑御台所的话?于是德川继友灰头土脸败下阵来,纪州藩主德川吉宗成了第八代将军。 尾张若愿赌服输,将军吉宗也不会赶尽杀绝。可德川继友无子而亡,新接任的藩主德川宗春是个怪人——将军吉宗提倡简朴质素,他偏要华丽高调。据说他初当藩主时,故意头戴鳖甲制的唐人笠,身着镶金边绢衣,骑着毛色油黑的高头大马招摇过市,惹得将军吉宗十分不快。 德川宗春后来被吉宗强迫隐居,因为宗春无子,吉宗还动了个心思:他痴爱次子德川宗武,虽不能立做世子,但爱子情深,还想给他找个好去处。吉宗寻了尾张家老来,暗示家老主动迎德川宗武入尾张,做新任藩主。家老只能含糊应下,说新立藩主是大事,需要全藩共议,自己不能擅自决定。 家老星夜赶回尾张,把将军吉宗的意向一传达,尾张藩立即炸了锅。不少家臣放出话来,尾张只要尾张出身的藩主,若将军吉宗强行送个藩主来,他们就在新藩主面前集体切腹自尽。 “民部,你看这孩子害羞了。”德川宗将嗬嗬笑起来,打断了松平重富的思路。 德川宗尹似笑非笑地瞥了重富一眼,这孩子长得不像自己,瘦瘦的脸上淡眉细眼,有些公卿的影子,也许像他母亲。 “也不是孩子了,眼看十五岁了——是生儿育女的年纪了。大纳言愿不愿意结下亲事?若今日答应了,越前福井也得准备起来了。” “也只能私下说说——民部真是一片父母心。重富人品好,又有这样的好父亲,纪州万没有拒绝的道理。”德川宗将正色说。 “重富,你可听见了,还不赶紧谢谢你的未来岳父?”德川宗尹微微一笑。 松平重富的脸又红了,德川宗将也笑了起来。 太鼓声不紧不慢地响起,到了正午歇息的时间了。 在千代田城坐地的大名们都自备午饭。主人进了城,随从把食盒交给御坊主,由他们递进去——千代田城是高贵地方,随从们不得入内。御坊主虽是侍候的下人,但随从们十分客气,还会塞些散碎银钱给他们。严格说这算行贿,但也是半公开的了——御坊主身份低微,禄高不值一提,收些辛苦费贴补生活,幕府负责监察的目付也说不出什么。 德川宗将的食盒先递了进来,他向两人道了罪,去隔壁小房间用膳。德川宗尹含笑目送他出门,回过脸来,又是不屑一顾的神情。 松平重富知道生父向来眼高于顶,从没把谁放在眼里。先前和德川宗将说得热闹,只怕心里也是蔑视的吧。 德川宗尹轻轻咳了声,守在门外的御坊主弓着腰进来,步伐毫无声息。宗尹皱眉笑了笑,从怀里取出把白扇,丢到御坊主手里。 御坊主迅速行了个礼,满脸带笑地把白扇藏进怀中。这也是千代田城里不成文的规矩:大名若有吩咐,会给御坊主一把白扇,扇面上画有自家花押。这白扇是凭证,御坊主可以拿它去大名宅邸领取银钱。大名地位不同,白扇价格也不同,德川宗尹是一桥家家主,一把白扇至少能换二两金。 “民部大人有什么吩咐?”御坊主点头哈腰地问。 “方才我和纪州大纳言说了会笑话,你觉得好笑不好笑?”德川宗尹垂下眼,懒洋洋地问。 “两位大人方才说笑?请恕小人听力不佳,并未听见一句。”御坊主认真地答。 “那当真可惜了……罢了,给我和松平中将换热茶来。” 御坊主急急地送了茶,又忙忙地走了出去。 “你最近都好?”德川宗尹轻轻问了一句。 “一切都好,感谢父亲……民部大人关心。”松平重富急忙回答。 “你过些日子去纪州提亲,他家致姬就不错。有纪州做援手,好处多着呢。” 松平重富轻声答应,顿了一顿,又开了口:“阿保姐姐是要与萨摩结亲吗?” “萨摩的净岸院向将军大人上书,请将军大人许婚……将军大人也问了我,自然要答应,为什么不呢?”德川宗尹抿了口茶,轻轻皱眉,似乎不太满意。 保姬比松平重富大一岁,重富离开一桥邸时她还是小姑娘,但眉目如画,谁都能看出是美人胚子。德川宗尹对她宠爱,也惯得她一副骄横脾气,一点不合意就要发作。松平重富攒起眉,心里有些忧虑:萨摩男子最讲究英武豪迈,阿保姐姐嫁过去,和夫君能不能和谐相处呢?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,德川宗尹慢悠悠地说:“你担心阿保?她是德川家的姬君,要看谁的眉高眼低?况且,净岸院的心思你看不穿?无非想要个德川家女儿,给萨摩做护身符罢了。阿保去了,也是被高高供着——活观音。” 松平重富低着头,默默品着父亲话里的滋味。父亲说得不错,自九代将军惇信院(德川家重)起,为打压御三卿之首的田安家,将军对一桥家格外扶植,连哥哥松平重昌被送去越前福井做养子,据说也是惇信院的意思。其实田安家地位更高些,家里也有合适的男子,惇信院却故意忽略,直接指了一桥家。到了将军家治的时代,家治表面上一视同仁,内里也是不同的——俗话说父子连心,惇信院厌恶的人,将军家治也不会喜欢。 “萨摩是大藩,也有些古怪——萨摩藩保守非常,边境守得非常严,连幕府的御庭番(直属将军的密探)都进不去……据我所知,有德院(德川吉宗)先后派了几拨御庭番进萨摩,都是一去不复返,再没了消息。”德川宗尹扯动嘴角笑了笑。 “有德院大人没有追究?”萨摩竟敢和将军对抗,松平重富有些吃惊。 “御庭番虽然直属将军,毕竟还是密探。在江户还好,被将军派去大名领地,本来就是不能公开的。萨摩若抓住了御庭番,无论是杀是剐,哪怕碎尸万段,有德院只能假装不知,再大的怨恨也只能藏在心底。死在异乡也是御庭番的宿命。” 松平重富打了个突,不禁有些侥幸:生在御庭番家,谁都可能落到那凄惨的下场。幸亏——幸亏自己生在一桥家,如今又做了越前福井的藩主,若不出大错,自可保富贵平安一世。只是父亲也是金枝玉叶的出身,更是在金妆玉砌的大奥长大,又是德川家数一数二的雅人,怎么知道这许多阴惨的事,实在令人匪夷所思。 “你想想:能让御庭番有来无回,萨摩的防卫手段有多厉害。”德川宗尹悠然神往。 “如今天下太平,密探什么的,没多大用处了吧?”松平重富鼓起勇气说。 德川宗尹嘴角显出道深深的笑纹,随后叹了口气说:“你说得对,将军大人威加海内,哪有密探的用武之地了呢?” 德川宗尹嘴里说着将军大人,听起来却满含着轻蔑与侮辱,松平重富像被人打了一拳,赶忙低下头,不敢看宗尹的眼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在德川家,谁生的多谁就是胜者。前有德川宗尹,后有德川齐昭,都是靠孩子取胜了。 轮空两周,每天都在说服自己不要放弃。 昨天有亲猛烈地投了许多雷,今天登陆,又看见有亲连投了几个雷,太感谢了! 一直陪伴我,鼓励我的朋友们,谢谢你们。 第61章 同谋 果然是炎夏,到了下城的时候,日头依然毒辣。德川宗尹上了轿,阖上眼睛养神。土地被毒日头晒了半日,热气混着泥土气一波一波地翻上来,钻进鼻孔里,是一种让人不愉快的腥气。宗尹向来爱洁,忍不住皱了皱眉。好在一桥邸近在咫尺,眨眼就到了。 轿辇刚到门口,家臣们都依例出来迎接。德川宗尹对家老田沼意诚笑了笑,亲切地说:“待会你来书院,有事要说。” 田沼意诚赶紧应了一声。 脱下了累赘的公服,德川宗尹懒洋洋地站在廊下,一位女中手捧青竹水桶,另一名拿着块洁白手巾,蘸上水为他擦拭身体。虽是四十出头的人,皮肤依然紧绷,肩上背上有微微隆起的肌肉,一看就是长期操练弓马的人。 女中不禁有些感叹:都说这位主人是诗酒风流的雅人,谁知道他长着这样结实的身体,如今武人多孱弱,主人可不一样——只怕日日沙场征战的战国武将也不过如此。女中一边擦一边出神,忽然觉得有人看她。她怯怯地抬起头,正是主人德川宗尹,薄唇上带着笑意,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气。 女中赶紧请罪,德川宗尹命她抬起头,又笑着说:“春天早过了,怎么还有女怀春呢?” 德川宗尹一瞬不瞬地盯着女中,她不禁有些慌张,攥着的手巾噗通一声落入青竹水桶,溅起几许水花,恰巧湿了德川宗尹的脚。 “大人饶命。”女中伏倒在地,带着哭腔喊。另一名女中也吓得白了脸,呆若木鸡地立在一边。 “罢了罢了,起来吧。”德川宗尹摇手说,女中战战兢兢地起来,他却不说话。忍不住偷眼看他,只见他眼神怔怔的,似乎若有所思。 德川宗尹忽然笑了,对闯祸的女中说:“你长得像一个人,好好等着,以后会有好事的。” 女中瞪大眼睛,有些不知所措。德川宗尹挑起眉,似笑非笑地说:“我还等着见田沼意诚呢,这擦身得擦到什么时候?” 女中如梦初醒般捡起手巾,没头没脑地擦起来。宗尹又好气又好笑,喃喃地说:“腰上面已经擦过了啊……” 德川宗尹换了家常装束,薄水色麻地散葵纹浴衣,松松系着副绀地腰带,显得十分清爽。走进书院时,一身正装的家老田沼意诚早已等候多时了。宗尹点了点头,径直在蒲团上坐下。 田沼意诚是老臣子了,十多岁时就做了他的贴身护卫,之后他迁出千代田城,做了一桥家当主,有德院(德川吉宗)也让意诚跟了来,如今是一桥家的家老之一。一桥家地位虽高,既不管政务,也没有封地,清闲得紧,田沼意诚也就管管庶务。德川宗尹对意诚十分客气,不光是念旧情,更是看在将军侧用人田沼意次的份上——田沼意次是个人才,最分得清轻重缓急,弟弟在一桥家当差,自然会对一桥家另眼相待。 “今天让你来,是想说说阿保成亲的事。”德川宗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。 “是。恭喜保姬大人。”田沼意诚恭恭敬敬地说。 “萨摩那边着急,想把日子定在今年年末,我不好驳他们的意,也就答应了。这样一来,准备时间不多了。陪嫁物件的采买就交给你,你眼光也是好的,况且你家兄长也是有名的雅人,也能出出主意。”德川宗尹闲闲地说。 “意诚领命。不过意诚是一桥家的家臣,一切以大人马首是瞻,从没有和意诚兄长泄露过家事。”田沼意诚字斟句酌地答。 “唔。”德川宗尹点了点头,旋即又笑了,“你也太见外。当初有德院把你兄长派给惇信院(德川家重),把你派给我。我们德川家兄弟同心,你们也一样。说什么泄露不泄露,没那么多讲究。” “一桥家是一桥家,将军家是将军家,这些区别意诚铭记于心。” “罢了罢了。你跟在我身边二十多年了吧?还要说这些?原来多顽皮的小子,如今也说起套话来。” “在大人面前,意诚不敢欺瞒。” “对了,还是冬天的事吧,萨摩藩邸走了水,请求幕府支援银两修复那事,萨摩来找了我,我让你兄长帮了忙的。后来事情多,一时忘了,该好好谢谢你兄长。” “大人言重了。大人对意诚恩义深重,意诚粉身碎骨也不能报其万一,兄长自然也是一样。” “又来了。我再不敢同你说话。”德川宗尹做出气鼓鼓的样子。 田沼意诚忙伏地请罪。 “起来起来。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,我记得你兄长怕热?有一年是不是还中暑病倒了?” “劳大人挂念。确实有一年嘉祥日的时候意诚兄长中了暑,躺了几日也就好了。” “正巧今日有人送来新鲜蔬菜,据说都是日出前采的,还带着露水。你帮我送给你兄长,算是我的谢礼。对了,库房里有把刀匠佐藤打的匕首,我看它做得十分精致,送给不解风情的人白糟蹋了,就一直留着。你也取出来,一并送去。”德川宗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,语气亲昵随便,像是和老友聊天。 “意诚替兄长谢过大人。”田沼意诚受宠若惊,赶紧拜倒。 “好了好了,你去准备吧。阿保陪嫁的事也要开始办了,不用考虑银钱的事。”德川宗尹挥了挥手。 田沼意诚行了礼,慢慢退出去,只听德川宗尹又补了一句:“把丰千代叫来。” “是!” 因为是未来的继承人,大名家的世子规矩最多,即使在家也不能太随便。大热天德川治济也穿得整整齐齐,腰里插着短刀——这是武家规矩,世子要时时保持武家气派。 “热吧?”德川宗尹丢了把折扇给儿子,天地金银云泥扇面,扇柄垂着朱红丝穗,做工精致,应该是京里名匠人所制。虽说江户在将军膝下,人口最多,也最繁华,说到手艺精巧,还比不过京都匠人。 “心静自然凉。”德川治济恭恭敬敬地接过扇子,对父亲笑了笑。 德川宗尹歪了歪嘴角,这半年来这孩子成长得太快,每次见面都有些惊讶。不光是相貌身材——确实,丰千代和自己越来越像了,那眼睛,那嘴角,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;更像的是气质,那种游刃有余,不卑不亢的神态,还有那一份文雅。 德川宗尹挑了挑眉:这孩子进步如此快,到底因为什么?就是因为失了恋?知道自己被阿富欺骗,开始知耻近乎勇了? “你可别说嘴,待会让人上碗热茶,看你还清凉不清凉。” “唐国僧人也说‘如入火聚,得清凉门。”德川治济不以为忤。 “哦……那你是智珠在握了?”德川宗尹饶有兴味地问。 “只不过是想通了。”德川治济笑着和父亲打起了机锋。 “愿闻其详。” “正如在原业平所咏‘世上无樱花,春心常皎皎。自从有此花,常觉春心扰’,既生在一桥家,做了父亲大人的孩子,自然要与父亲大人同心协力。” “原本是‘春心常皎皎’,如今是‘常觉春心扰’……丰千代,千代田城御座间的狩野派绘画到底有多好,你终于明白了吗?”德川宗尹笑着问。 “确实美不胜收。”德川治济低头一礼,简短地答了一句。 “醍醐灌顶不容易,要有慧根,也得有机缘。丰千代,你的机缘是什么呢?” “只是想知道‘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’是什么感觉。” “只是那么简单?”德川宗尹有些不信。 德川治济并不答话,房里静极了。有风拂过,青竹帘被风掀了起来,白晃晃的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。他猛地眯起眼,脸上似乎有深深的痛苦。 “和阿富有关系吗?”德川宗尹缓缓地开了口。 德川治济似乎笑了笑,表情恢复了镇定。竹帘在风中摇摆,光影变幻,他俊俏的脸忽明忽暗,看不出是到底喜是悲。 “心是累赘,她既没有心,我怎么能有?”治济一字一顿地说。 德川宗尹一怔,猛地笑了起来,高声说:“今晚我们父子要喝一杯,有你这么有趣的儿子,真是高兴。” “父亲如此为儿子着想,儿子感激不尽。” “怎么突然客气起来?”宗尹侧着头,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。 “阿保姐姐与萨摩的亲事……一桥家得了萨摩这个强援。听说隼之助也要送到福冈藩,做藩主养子?”隼之助是德川治济的弟弟,还不满十岁。 “唔。越前福井、萨摩、福冈……这些人以后都和一桥家福祸与共了。越前福井再与纪州结亲,那就更好了。等一桥家的势力大起来,只需除去那两个孩子,也就大功告成了。” “这是父亲新计划的?” “正是在今日。” 父子俩一起笑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这几天连续有亲投雷,实在太感激了。 第一次写网文,这个成绩……实话说,真有些shock。 谢谢鼓励我的亲们,看到你们,我才有勇气坚持下去。 因为有你们在,2016年的冬天无比温暖。 冷怕什么,轮空怕什么,只要有你们在。 祝你们有个美好的2017。 第62章 欺瞒 大奥长局里住着数百女子,夏日炎炎,房间密不透风,十分暑热。不过御年寄松岛等高级女中住在一之侧,正对着个小小的园子。太阳一落,拉开冲着园子的纸门,带着草木馨香的凉风吹来,让人暑气全消。 今晚将军家治在中奥歇息,大奥没什么要忙的,松岛换了身简便浴衣,在起居间里闲坐。阿花刚吃完鱼饭,坐在松岛身边,举起小小的前爪,在脸上一圈一圈划着,那是在洗脸。阿花生来爱洁净,洗完脸,又伸出粉色舌头,仔细舐着背上长毛。松岛眉花眼笑地看着——她对阿花极疼爱,简直把它当孩子养。 专属女中阿富悄没声息地进来了,捧着桐木盘,上面是只精巧的牡丹纹青瓷碗。她走到松岛面前,轻盈地行了个礼说:“御膳所送的木樨蜜刨冰,请松岛大人品尝。” 松岛向碗里看了看,唐国瓷碗里装着晶莹剔透的冰屑,上面浇了蜂蜜,还掺了些莺色碎粒,是风干的木樨花。御膳所的仲居们手艺了得,去年的金木樨储存到现在,竟还有浓郁香气。 炎炎夏日,吃些冰品是无上享受,但冰块是稀罕物儿,十分难得。幕府在富士山建了冰室,但产量太少,还得依靠加贺藩献冰。加贺藩僻处北国,冬来积雪及膝,可储存是个问题。五代藩主前田纲纪在金泽城玉泉院造了个“丸冰室”,专门用来藏冰。 所谓丸冰室,其实是个极深的地窖,四周用大石围住。冬天藩主遣人凿出冰块,塞入木箱中,一层一层垒在地窖里,再堆上厚厚积雪。待到炎夏,藩主挑出完整冰块,用笹叶包裹后放入桐箱。再选出最健壮的足轻(低级武士)充当送冰使者,四人一组,不眠不休地向江户赶。 从金泽城到江户途径高冈、高田、长野、追分等地,大约要走四、五天。等到了千代田城,桐箱里的冰块已化了一半。因为运输不易,就算是千代田城里,能吃上冰品的只有少数人。 松岛是御年寄之首,论身份仍是女中,本没资格吃冰品。俗话说瞒上不瞒下,松岛总揽大奥事务,御膳所巴结她还来不及,不论什么吃食,自然不会少了她的。 碗里的冰屑冒出丝丝白气,还未入口,已觉得一阵清凉。松岛拿起银匙尝了一口,冰屑入口即化,只留下甜蜜的香气,口舌生津。松岛又吃了两匙,对阿富招了招手说:“剩下的你吃了吧。” “这么贵重的吃食,阿富不配吃。” “有什么配不配,这是我赏给你的。”松岛抬了抬下巴,“快吃吧,眼看要化了。” 阿富怯怯地应了声。大奥规矩最严,她是松岛的专属女中,万不能在主人面前进食。阿富捧起青瓷碗,向松岛行了个礼,退回到自己房里。 片刻后阿富回来谢恩:“谢松岛大人赏,阿富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吃食。” 松岛微微笑了,看着阿富欢喜的脸,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:刚入大奥做乳母时,她事事谨慎。虽是世子乳母,难免明里暗里受人排挤,吃了不少苦头。这几年她苦尽甘来,一切都顺心,除了一件——将军的继嗣问题还没完全解决,希望知保夫人腹中是个男胎。 想到知保夫人,白天的事又兜回心里,松岛不知不觉皱起了眉。她已审了三之间的女中,给知保夫人送盐烤金目鲷的女中阿绢哭得气噎喉堵,连称自己死罪。松岛细问,阿绢说她接了送菜品的任务,刚走出几步就腹痛如绞,只好先去雪隐(厕所),等腹痛平息了才出来。 也许是耽误得久了,又是日头毒辣的正午,鲷鱼有些腐坏了。阿绢伏在地下不起来,说愿承担一切罪责,只求不连累娘家——她娘家只是寻常町人,实在承担不起谋害将军继嗣的罪名。 阿绢哭得可怜,松岛倒起了怜悯之心。况且为这事忙了一日,松岛也有些累了,便吩咐将阿绢关在仓库里,过了今晚再说。这事可大可小,自可灵活处理。 说实在的,知保夫人毫发无损,只是试毒女中腹泻了半日,一剂汤药服下去已然痊愈。而且,出了这事,御台所再不敢给知保夫人和阿品夫人送吃食——倒省了许多工夫。松岛抿起嘴,决定对阿绢从轻处理,罚几个月俸禄便可。 阿富鉴貌辨色,轻声说:“听说知保夫人那里出了点事,松岛大人今日一直在忙吧,实在辛苦了。” “好在没大事……都是御台所那边多事。非要送什么盐烤金目鲷。”松岛抱怨地说。 “盐烤金目鲷?阿富知道御台所大人不时给阿品夫人送上一份,如今也给了知保夫人啊。”阿富有些惊讶地说。 “所以说多事。知保夫人怀的可能是将军继嗣,想吃什么没有?就算是麒麟肉凤凰血,御膳所也会弄来。何须劳烦御台所大人送菜。”松岛尖酸地说。 “也是一片美意吧。怎么,知保夫人不爱吃鲷鱼?”阿富迟疑地问。 “哪有那么简单!不过多亏你提醒。”松岛像是想起了什么,忍不住抚了抚胸口。 阿富有些不解,侧头望向松岛。 “前几日你说御台所给阿品夫人送吃食,我才留了神,吩咐女中所有吃食都要试毒,不管是谁送来的。今日若不是女中试毒,只怕知保夫人的身子要受损。”松岛压低了嗓子说。她本来语速就快,一激动起来说得更快,像是急雨打在屋檐上,噼噼啪啪地响成一串。 阿富惊疑不定地瞪大眼,犹犹豫豫地问:“试毒……难道御台所大人……”阿富猛地摇了摇头,带着哭腔说:“一定是阿富想岔了,请松岛大人恕阿富死罪。” “你不要怕,房里只有你我两人,只是说说私房话。”松岛缓和了脸色,柔声安慰她。 “知保夫人一切都好吧?”阿富急急地问。 “都好。你不知道,御台所派三之间女中给两位夫人都送了盐烤金目鲷,奇怪的是,送到知保夫人那里的鱼竟有些腐坏了——当然表面看不出。试毒的女中一吃,肚子立刻痛起来。” “送到阿品夫人那里的鱼呢? “所以说你聪明伶俐,胜过我房里的其他女中。怪就怪在这,送到阿品夫人那的鱼是好的。”松岛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。 “这……”阿富掩住嘴,不敢再说。 “我当时也起了疑,特意去御台所那里禀告,想看看她与广桥有什么反应。如果做了什么,神情举止一定看得出蛛丝马迹。将军大人一直护着,说既然知保夫人没事,没必要小题大做。可御台所和广桥都建议彻查——我倒有些吃惊了,看样子她们没做什么手脚。” “松岛大人目光如炬。” 松岛心中得意,越发兴致勃勃地说:“我去审了三之间女中,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事——给知保夫人送鱼的女中叫阿绢,吃坏了肚子,途中去雪隐耽搁了一段时间。正是最热的时候,再好的鱼也难保新鲜了。” 听到这里,阿富猛地伏倒在地,哭着说:“松岛大人,阿富有罪。” 松岛呆了一呆,摆手说:“你起来说话。” 阿富不肯起身,只是抬起头,乌沉沉的大眼里蓄满了泪水。 “怎么回事?”松岛皱起眉问。 “松岛大人吩咐阿富处理一些糕饼,说不爱吃。阿富见糕饼都是最上等的,丢了可惜,偷偷包了一些给三之间女中们。难道阿绢吃了糕饼才腹痛的?都是阿富的罪过。”阿富容貌娇美,哭起来更楚楚可怜。 “这不是你的错。你原是三之间女中,念旧情也不是坏处。想必是三之间女中没吃过好果子——一下齁住了。”松岛忍不住扑哧一笑。 “阿富真有罪——阿绢送鱼的时候,我曾在走廊遇见她,她捂着肚子,递给我一个食盒,让我帮着拿。我等了好久,阿绢才回来——原来那食盒里是御台所大人送的盐烤金目鲷。我并不知情,应该问一句啊!这样就可以替阿绢送去,金目鲷也不会腐坏了……”阿富的泪珠成串地落下来。 “阿富,你起来。”松岛柔声说,“本来这不关你的事,你主动和我说这些,说明你是诚实的孩子。你心地慈善,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,这样是要吃亏的,幸亏你跟在我身边,我会护你周全。” “松岛大人,阿富当真没责任吗?”阿富轻轻扯住松岛的衣裾,抬起脸问。 “你有什么责任呢?送果子给阿绢是好心,给阿绢拿食盒也是热心,你根本不知道食盒里有什么,更不知阿绢是给知保夫人送东西。”松岛伸出一只手,把她拉了起来。 “松岛大人……阿富对阿绢有愧。请问阿绢会受什么处罚?如果处罚很重,阿富也没脸呆在大奥了。” “你放心,放心。我刚才决定了,罚她几个月俸禄就行,如今看在你的份上,只罚两个月就罢了,也算小惩大诫。”松岛微笑着说。 阿富欢喜地笑了,眼里还含着泪,活像带露盛开的芙蓉花。花上带着露水,比平时更美了几分。松岛看着她的脸,忍不住又起了感慨:这样美的女子,出身既好,心地也善良,怎么就没福气呢——倒是知保夫人那样的庸脂俗粉拔了头筹,真是天妒红颜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,这样的事在现实生活里也不少啊。 等醒悟过来,只能唱一句:多么痛的领悟~ 其实,能一辈子做傻白甜也是福气。 第63章 田安 御三卿之首田安家的宅邸在千代田城田安门内,土地和宅子都是八代将军吉宗赐下的,雕梁画栋,十分讲究。不过田安家当主德川宗武自小雅好国学,爱和歌,喜欢古朴典雅的装饰。虽有庭园,只疏疏种了些花木,没有池塘,更没筑小岛;室内纸门、障子也都是净白和纸,既无花鸟,也无人物。和处处精雕细琢的一桥家比起来,田安家显得素净低调,说得苛刻些,还有些简陋。 懒洋洋的夏末午后,阳光透过青竹帘筛进来,在榻榻米上留下暗金色的纹路。田安家的御帘中(正室)森姬坐在蒲团上,意兴阑珊地看着手里的花枝。植木屋上午送来插花用的桔梗,还有些绿叶,她懒得动,白丢在一边。眼看桔梗变得恹恹的,她心有不忍,只得坐下摆弄。许是心烦意乱,银剪刀似乎不听使唤,老剪不出合适的长度。森姬叹了口气,在青竹水桶里净了净手,准备让女中代劳。 森姬是顶级公家近卫家的女儿,父亲是前太政大臣近卫家久,姑祖母是六代将军文昭院(德川家宣)的御台所天英院。森姬十二岁时被天英院收为养女,之后住进千代田城。近卫家石高千余,森姬也是娇养大的,一朝进了做了养女,还是被豪奢气派镇住了。天英院只是微微笑,给她拨了专属女中,又置了许多新衣,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:又惊又喜,像突然到了极乐世界。 近卫家虽比不上将军家,但在培养女儿上不遗余力——顶级公家的出身,女儿没准要进御所侍候,生下皇子就有机会做太后,娘家也跟着沾光。虽不想平安时代藤原氏的好事,多少也有所助益。森姬幼年学了许多技艺:书道歌道是基本,花道茶道也懂得一些,连琴也能像模像样弹上几曲。近来世间三味线风靡,町人百姓都要学上一学,可三味线媚俗,要论高雅,还是琴啊。 森姬插了许多年花,从没像今天那么烦过。她按了按太阳穴,挪回窗下坐着,怔怔地看着榻榻米上的阳光。 她在千代田城住了两年,十四岁嫁给了田安家的德川宗武,搬进了田安门内的宅子。如今她四十一岁,和宗武做了二十七年夫妻,生了七个儿女,可惜头四个都死了,如今只有一男二女。 她有时羡慕侧室山村氏,看起来娇怯怯的,连生了三男一女,只死了一个,还有两男一女——森姬咬了咬嘴唇,虽然自己的儿子治察被立为世子,可德川宗武最爱山村氏生的贤丸,如今才四岁。宗武夸贤丸聪明伶俐,森姬只能腹诽:四岁的孩子,看得出什么? 森姬的亲事是天英院一手安排的,森姬也没什么好埋怨:当时德川宗武是英武少年,通国学,善和歌,连京都公卿都高看一眼;弓马也精熟,将军家放鹰打猎,他的猎物向来是头一份。 八代将军吉宗对德川宗武爱到骨子里,幕府上下都猜疑,觉得宗武可能夺嫡——吉宗长子家重身心皆弱,次子宗武文武两道都是一等一的,兄弟俩有天壤之别。天英院在千代田城活了三十七年,早养就一双锐眼,对德川宗武十分看好。于是天英院向将军吉宗进言,成全了这门亲事。天英院对吉宗有大恩,吉宗从未驳回过她的任何请求,对她比对生母还要尊重些。 当然,天英院促成这亲事也是为了娘家——近卫家可能再出一位御台所,自是求之不得。天英院的生父近卫基熙仗着将军岳父的身份,做了太政大臣,在朝廷里叱咤风云,连灵元法皇都不放在眼里。 法皇内心的怨气无法发泄,专门写了诅咒文供在神社,称近卫基熙是“邪曲奸佞的恶臣”,祈盼神灵降罪给这大胆老儿。神灵显然没听法皇的,近卫基熙不但全身而退,儿子家熙、孙子家久都做了太政大臣。森姬忍不住微笑:如果德川宗武做了将军,父亲也会像太爷爷一样作威作福吧。 可惜这都是妄想了。世上人心事,犹如各色花。色花容易变,心变多如麻。将军吉宗对宗武那般喜爱,最终还是立长子家重做了世子。吉宗刚薨,九代将军家重立刻处罚了宗武,宾客云集的田安宅也立刻闲散起来,门庭冷落车马稀,御三卿之首徒有其名。 将军家重薨了,如今千代田城里的主人是将军家治,相貌端正的年轻人,和他父亲并不相像。御台所是宫家出身,新年拜谒时森姬见过,弱不禁风的小人儿,标标准准的京风美人。将军家治对她极好,可惜也是个薄命的:就算是御台所,生不出儿子也是致命缺点。 这些都不关田安家的事,森姬还是有些不安:和将军家重的矛盾已是上一代的事了,看将军家治的模样,似乎还是有些冷淡。将军若不喜欢,就算流着德川家的血,也一样受冷遇。 森姬忍不住打了个突:三代将军大猷院对弟弟忠长一点没留情,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啊,还是命忠长切了腹。如此想来,将军家重还给宗武留了情面,只禁止登城三年,性命还在,爵位还在,宅邸还在。 森姬还在胡思乱想,忽然听到女中的声音,德川宗武来了。她与他做了二十七年夫妻,说不上蜜里调油,也是相敬如宾。她老了,他早不与她同床,但也时不时看她,和她说说闲话。做了那么多年闲人,他也憋屈得紧,只有和她,他才能随意发发牢骚。 森姬做出笑容,站起来迎接夫君。德川宗武一身家常装扮,鼠灰小袖配梅茶博多带,领口露出雪白内衬,看上去不像金枝玉叶的德川家大名,倒像讲究枯寂的茶人。森姬默默地看他:四十六岁的人了,眉间眼角布满深深的皱纹,只有锐利的眼神,紧抿的薄唇还看得出年轻时的影子。他曾是最受父亲喜爱的孩子,差点就坐上了将军宝座。 德川宗武扫了眼屋角的桔梗,淡淡地说:“打扰你研习花道了?” 森姬赶忙摇头,笑着说:“今日不知怎的,有些心绪不宁。勉强插花也不会满意,不如算了吧。” 德川宗武懒懒地坐下,不紧不慢地说:“我们多年夫妻,我还不知道你?心绪不宁……是听了什么事吗?” 森姬红了脸,她本不想和夫君抱怨,可他出言询问,她也不好掩饰。 “听说净岸院求了将军大人,要娶一桥家的保姬。”森姬闷闷地说。 德川宗武拈起一枝浅蓝桔梗,像看什么新鲜物事似的瞧了又瞧,漫不经心地说:“净岸院……嫁到萨摩岛津家的竹姬?为萨摩求娶宗尹家的女儿?” “正是。据说将军大人允准了。” “将军许与不许,都和我田安家毫无关系。你怎么为这事烦心起来?”德川宗武把桔梗丢在几上,皱着眉看她。 “净岸院求娶保姬,不过为了要个德川家的女子,好提高萨摩的门第。毕竟萨摩曾经是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的敌人。可是,要娶德川家女儿,我田安家是御三卿之首,净岸院绕过田安家,直接去找一桥家!”森姬愤愤不平地说。 德川宗武嗬嗬笑起来,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涨红的脸。 “我能看出来,别人自然也看得出。如今满城都知道田安家受了轻视,你是田安家主,竟不生气?”森姬张口结舌地问。 “我以为你早习惯了呢。自从我那家重哥哥做了将军,田安家从没一件好事。你跟着我也受委屈了。”德川宗武似乎有些伤感。 森姬心头涌上悔意:宗武曾是将军吉宗最爱的孩子,如今却成了可有可无的人物,他才是最难过的人吧。她不该向他抱怨净岸院的事,说也没用,徒然惹他难过。 “罢了罢了,咱们家的女儿也不愿嫁到萨摩去。西国芋武士,有什么好?”森姬忙忙地安慰他。 萨摩僻处九州,风俗习惯与江户完全不同,随藩主进江户参勤的萨摩藩士们满嘴土话,江户人看不起,常骂他们“乡巴佬”。加上萨摩气候温暖,盛产萨摩芋,促狭的江户人又私下称萨摩藩士为“芋武士”。森姬情急之下口不择言,把市井俗语都说了出来。 德川宗武哈哈大笑说:“咱们家的阿仲快十三岁了,你放心,我会给她挑一个好人家,远胜在萨摩藩邸吃芋头。” 森姬瞥了他一眼,有些赌气地说:“阿仲的事还在其次,咱们家的治察已办过了元服式,婚姻大事也该考虑了吧?” 德川宗武沉吟着说:“治察的身体还是不结实……一年得染几次风寒,现今可不又躺下了?倒是贤丸健壮活泼。” 森姬不动声色,心中有些不悦:治察身体再不好,也是长子,更别说是自己生的,是十足十的世子。贤丸再壮健,也与世子之位无缘。 “成婚的事我会考虑。你同我一起去看看治察。这孩子……总不让人放心。”德川宗武苦着脸说。 夫君还是挂念治察的。森姬的心情顿时好起来,笑着答应了一声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也许我有些死板,始终认为无论是电影、电视剧还是小说,无论场景设定在什么时代,什么世界,人物行为都要符合人性,让观众或读者觉得——生活中可能真会发生这样的事。 也就是这个原因,我写不好,也不愿写主角光环绝伦,分分钟大杀四方,登上世界巅峰的爽文、玛丽苏文。 今年成宫那大奥神剧,家齐时不时发癔症似的恐惧和他的好色有什么关系?因为怕,所以更色了? 作为一个喜爱大奥剧的人,我很困惑。我以前看的大奥剧不是这样的,至少编剧的态度要端正些。 当然,也可能是我没有懂编剧的深层意图? 第64章 慈悲 将军家治用完午膳,懒洋洋地靠在金缘葵纹肘枕上。已是初冬了,淡白的阳光射在脸上,让人昏昏欲睡。青竹帘早撤去了,樱树枝条的影子映在窗纸上,像画师精心绘出的。将军家治以指为笔,在锦垫上勾出若干线条——他幼时颇能画上几笔,许久不画,手上功夫早生疏了。 最近诸事烦心,没什么顺遂的。先是桃园天皇御崩,公卿们选了桃园天皇的姑姑智子做继承人——智子曾与他谈婚论嫁,因为智子父亲樱町天皇不同意才作罢。本来谁做天皇都无所谓,可朝廷公卿先斩后奏,天皇要御崩了,连后继都选好了,幕府竟一无所知!这把幕府当成什么了? 想想四年前的“宝历事件”,将军家治更气不打一处来:天皇受人煽动,带着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公卿,竟然要搞政变了!他后来看父亲留下的资料,据说联络了加贺藩的支藩富山藩,天皇一旦起兵,立刻撤离御所,搬到比叡山暂住,富山藩再带兵援助,把天皇送进彦根城去。 他简直不敢相信——富山藩是武家,竟要尊王反幕了?父亲当时起了雷霆之怒,把天皇身边的年轻公卿全部免职。他奇怪父亲为何不严惩富山藩,只幽禁了藩主的叔叔前田利宽,还有几名藩士。后来他才知道,前田利宽咬定藩主不知情,一切都是自己自作主张。父亲恨得牙痒痒,但考虑到前田家的嫡流百万石加贺藩,父亲还是放了富山藩一马。 这富山藩石高只有十万石,如此胆大妄为,实在该给些教训。将军家治按了按太阳穴,也许是季节变化的缘故,心情有些烦躁。 侧用人田沼意次悄悄上前,老中们又求见了。将军家治暗中叹气:老中有数名,却实施月番制,轮流登城处理政事——比将军还强些。不管有事没事,将军下午都得在御座间坐地,除了他那任性的父亲。他有时不禁羡慕父亲,若真不考虑他人想法,一定会活得自在许多。 又是松平武元和松平辉高,走得满头汗。在将军面前不敢擦,鬓发都湿透了,结成一缕一缕,看着有些好笑。 “天皇陛下的登基日子已订好了。”松平武元一脸严肃地说。因为这女帝曾是御台所人选,提起她必须要小心,以免将军大人尴尬。 “那就按着就规矩来吧,和公卿们商量着办。”将军家治懒懒地说。又是一位女帝,上位女帝还是东福门院生的明正天皇吧?离现在已经一百多年了。上次明正天皇登基,礼服、仪式都是将就的,看这次公卿们能弄什么什么样子。 别到时候又派勅使来讨钱,一开口就是几万两,当幕府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吗?就是近些年尊王学者们闹的,说天下本是天皇的,将军家只是代管——这不是痴人说梦?若让公卿们执政,天下不知被弄成什么样子呢。 “是。会让阿部与五摄家多沟通。”松平武元应了一句。 松平武元说的是京都所司代阿部正右,算是幕府驻京都的最高长官。 “让阿部警醒着些。宝历事件可不能再发了,想拥天皇反幕,有些人胆子太大了些。”将军家治悻悻地说。 松平武元怔了怔:这位将军向来脾气好,今日有些异常。 “日光奉行报告,说东照权现的日光灵屋到了要修缮的时候。已和勘定奉行商议,大概需要十二万两。”松平武元巧妙地转了话头。 “十二万两……幕府不是拿不出。不过这样光荣的事,还是交给哪位大名去办吧。”将军家治忽然笑了起来,嘴角微微翘起,眼里全无笑意。 松平武元心下一寒,顿时想到了几年前的宝历治水事件。还是九代将军家重的时候,木曾川水害频繁,家重命令萨摩修筑治水工事。工事极繁难,萨摩花了十多万两银子,还死了几十名藩士。完成不久,负责工事的萨摩家老切腹自尽,一人承担了治水工事的所有责任。 这工事给萨摩带来巨大打击,据说萨摩从大阪豪商处借了高利贷,直到现今还没还完。如今将军家治有样学样,又要命令哪个藩承担工事?松平武元想了又想,转头和松平辉高对看一眼。 “记得去年巡视使去了富山藩,说城下町‘活气洋溢’,农村‘安谧祥和’,这就很好。这次的工事就交给富山藩吧。”将军家治兴致勃勃地说。 “富山藩只是支藩……况且年初藩主刚过世……”松平武元有些踌躇。 “大藩不一定富裕,支藩不一定穷”,将军家治扫了他一眼说:“幕府有几百万石天领(直属将军的领地),如今不也穷了?” 松平武元的汗又冒了出来——老中首座兼任管财政的“胜手方”,将军大人是在责怪他呢。 “富山藩十分合适。”松平辉高在一边打圆场。 “你觉得呢?”将军家治向松平武元发问。 “十分适合。”松平武元行了一礼,忙忙地说。 事情议完了,两位老中告辞出门。松平武元摸出手巾按了按额头,发出一声苦笑。 “今日将军大人心情不佳啊。”松平武元叹了口气。 “近来政务也没什么烦心的……”松平辉高也有些迷惑。 “也许是别的。”松平武元神秘地笑了笑。 “难道是大奥?两位夫人怀妊,快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吧。这是可喜可贺的事呀。” “也许关心则乱?大奥里就缺一位世子了,那知保夫人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产。若是男子,将军大人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。” “那阿品夫人还要晚一些吧?似乎晚一个多月。” 松平武元挤一挤眼,悄声说:“别说晚一个月,晚一日也是不一样的。” 松平辉高低下头,无数旧事在心里来来去去——已过世的将军家重,田安家的宗武,一桥家的宗尹……若不是将军家重出生得早,将军之位不知落在谁手里呢。 “不过啊,这些都与我们没什么关系。”松平武元嗬嗬一笑。 “是啊,这是将军的家事。御三家御三卿摩拳擦掌,知保夫人若是诞下男子,一切就风平浪静了。” “谁也不知道呢。也许是姬君呢?”松平武元悠悠地说。 “那就接着生嘛……” “这是咱们的玩笑话,被人听见了不得。”松平武元向四周望了望。 “这回富山藩倒了大霉。十二三万的银子,他们到哪弄去?” “富山藩的事,想必和宝历事件有关吧,将军大人不知怎么想到了。” 松平辉高低声说:“咱们这将军,别看性子软和,有时候记仇得紧。朝廷这次立女帝,将军大人也很不悦。” 松平武元若有所思地说:“好在御下不算严苛,不然咱们都要受苦。” “今时不同往日了……侧用人田沼也不是古板的人,一切都好说。” 下了一夜雪,早上天倒放晴了,阳光照在积雪上,光芒耀眼,让人一阵阵犯迷糊。房里火钵点得旺旺的,德川宗尹披着墨色棉外褂,看着一瓶红梅发呆。 “白雪和红梅是绝配。田沼主殿头真是雅人。”宗尹自言自语似的说。 这红梅是田沼意次一大早差人送来的,据说是从园子里现摘的,送来时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雪。 “咱家只有白梅,倒没有红梅呢。”德川治济笑着说。 “白梅是奈良朝从唐国传来的,香气清雅。唐国宋代诗人写‘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’,雅到骨子里。”宗尹叹着气说。 “父亲大人方才也说红梅与白雪更配呢。” “红梅美得太烈,不合我一桥家的风格。” “一桥家的风格是什么?‘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’?” 宗尹兴致勃勃地说:“你说得很好,差不多了。峣峣者易折,皎皎者易污。事事都要留几分余地才好。” “所以让那孩子顺利出生了?”德川治济瞥了父亲一眼。 “是,与原先计划不一样——我改主意了。”宗尹摘下数枚花苞,随手丢进火钵里。热气一熏,饱满的花苞慢慢瘪了下去,空气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。 “我以为父亲大人突然慈悲起来了呢。” “混账!我原本就慈悲”,宗尹笑了起来,“既然当将军是苦差事,那就让愿意当的人来当。这就是普渡众生,难道不是大慈悲?” “让那孩子转世到别家不是更好,生在那城里,难免和他父亲一样的命运,一生纠结。” “我的做法你不赞成?”宗尹饶有兴味地看着儿子。 “生下来就是麻烦,还得找机会下手。” “你担心阿富?你太小瞧她了。别说是个孩子,就让她除去当今那位,她也不是没办法”,宗尹眯起眼睛笑了,“女忍的训练实在残酷,能熬下来的都是了不起的。” “我倒不是担心她,只是不明白为什么。”德川治济撇了撇嘴。 “因为……松岛看得紧,强行下手不是不行,只是没必要;况且那人既置了侧室,就是下决心要继嗣了。这个没了,还会有下一个,一个个动手,实在麻烦。” “父亲大人是要先留着,等合适的时候动手?”德川治济缓缓点头说:“有理。那人是古怪的性子,有了继嗣后,只怕侧室们都要进冷宫。那叫什么来着?‘御褥辞退’。” 大奥有个规矩,女子到了三十岁,都要自请“御褥辞退”,不再侍奉将军大人。将军大人若不愿让女子侍寝,也可以要求对方“御褥辞退”。 “先留着,等过些年……再想要一个也来不及了。”宗尹嘴角浮起笑意。 “再过一个月,另一个也要生了吧,也留着吗?” “我还没想好……要是男子的话,还是除了的好。” “阿富对那人恨得厉害,让她动手也好。” “恨得越厉害越好啊,你难道想让她爱上那人?” “父亲大人说笑了——阿富可是女忍,女忍怎么会爱上谁?” “是我错了。”宗尹弯起眼睛说,德川治济也笑了起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基因这东西真的要命。 要是不喜欢父母,偏偏发现自己身上有和父母一模一样的特征,应该也崩溃吧。 就像将军家治一样。 第65章 春夜 西边的天空还有一丝红光,月亮已上来了。琉璃色的天上没有云,明净得像面镜子,一弯新月怯怯地立在东边,薄薄浅浅的白,像是和纸铰出来的。明明是暖意融融的暮春之夜,偏偏静得很,没人说话,连虫鸣都听不见一声。 大奥是将军大人的私宅,他若不来,夜晚的大奥闲散得紧。御台所或与广桥玩玩百人一首的和歌纸牌,或是练练书道,闲聊几句也歇下了。可今晚不同,御台所呆呆地坐在行灯边上,膝上放着一本歌集,却翻也没翻开,只是做个样子。 广桥在下首坐着,心里复杂极了,不知是什么滋味。虽然此处安静得一如既往,可她知道,在大奥另一侧的御产所,产婆、奥医师一定忙成一团——虽还没到产期,阿品夫人突然腹痛如绞,可能是要生了。 一个月前,知保夫人产下一名男婴。因是将军家治的长子,按规矩也叫了“竹千代”的幼名——东照权现小时候也叫这名字,能叫竹千代的,都是以后要做将军的。 将军大人明里暗里都提过,要把竹千代交给御台所大人养育。天皇御所里一直这样,就算女官产下皇子,也不算皇子生母,因为皇子一律算中宫的孩子。去年薨了的桃园天皇本是典侍藤原定子的孩子,也被充作中宫青绮门院的皇子养活。 不过大奥里并没有这样的规矩,向来是侧室的孩子侧室养,养到十多岁再另立门户。将军大人此举是为了照顾御台所的心情吧,让将来的世子和嫡母的关系更融洽些。 知保夫人一定不情愿,这也是人之常情,自己身上掉下的肉,谁也不愿交给别人养。不过将军大人有令,知保夫人也不敢违抗。毕竟知保娘家津田家也是幕臣,捧的是幕府饭碗。她就算万般不情愿,考虑到自己娘家,也只能笑着忍耐。 将军大人还没和御台所大人明说,只和广桥渺渺提了几次。广桥答得含糊,只说等阿品夫人生产后再说。当初御台所劝将军大人置第二位侧室,是想要个男孩自行抚养,想把他养成比将军大人更好的男子。 广桥当时只觉得她痴心,后来也理解了——生在将军家,又不做世子,孩子少了许多束缚,当然自由得多。御台所精心养他,教他读书写字,插花闻香,他一定会长成世上一等一的男子吧。 希望阿品能生一个男孩。她也在一边陪着,和御台所大人一起看他慢慢长大。想到这里,广桥悚然一惊:这对阿品是不是也不公平?孩子毕竟是她的,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。当初劝阿品做侧室时,广桥曾透露过御台所大人的想法,当时阿品是点了头的。不过据说女子怀妊十分奇妙:肚里有了孩子,想法会和以前大不相同。等孩子生下来,看见那小脸,更会生出许多柔情,再舍不得与他分离。 阿品正在生产,会不会生下来也变了卦呢? 广桥瞥了一眼御台所,垂着眼看着膝头,端正的脸上是平静的呆板。这次御台所大人志在必得,不管阿品愿不愿意,她若产下男婴,御台所大人一定要亲手抚养。 阿品也是好命,做侧室没多久就怀了妊。消息传来,御台所又欢喜又悲哀,看得广桥眼里发涩。放声大哭不是最悲切,笑中带泪是最悲。苦药掺了蜜糖,非但盖不住苦味,反衬得更苦了些。 御台所当时想什么,广桥不是不明白——她与将军大人成婚近十年,人人都说恩爱和美,却只怀妊两次,只有一名姬君。如今将军大人置了两名侧室,都怀了妊。御台所是自怨自艾吧,怨身子不争气。 公家女子在生育上向来艰难,数代御台所少有成功产育的。广桥心里还有个疑影儿:前年中秋御台所摔倒,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陷害?千种有补不愿明说,但也认为有人设计,御台所大人着了道儿。广桥想来想去,只找不出该疑心谁。大奥的实权派就是松岛了,她虽不喜欢松岛,总觉得不是狠毒的女子。 阿品怀妊后,广桥也有些提心吊胆。所谓杯弓蛇影,草木皆兵,被千种有补一说,广桥也觉得大奥对公家女子充满敌意,只怕阿品这一胎也要受磨难。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。阿品怀妊数月一直风平浪静,胃口极佳,胎气稳固,没出过一点问题。 有一次知保夫人倒差点出了问题:御台所差人送去盐烤金目鲷,送鱼的女中耽搁了,险些吃坏了知保夫人的肚子。松岛来闹了一通,广桥这才知道,松岛对两位夫人守得非常严,连御台所送菜都要验毒,所以才万无一失吧。 御台所早就考虑阿品孩子的小名了——正式名字要将军大人取,小名是没关系的。那日御台所提笔在纸上写了“贞次郎”三个字,广桥心下一惊。阿品的孩子比知保的小,次郎没什么问题,但加了个“贞”字,看起来有些心酸。 “贞”意指节操正,立场坚。忠贞、贞洁、贞淑……都是同样的意味。御台所选这个字,既是善祝善祷,也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缺憾吧。 广桥看不出,却也想得到:也许在内心深处,御台所对将军大人是有怨恨的。两人认识十多年了,一直是两两相守。虽说不太合规矩,但人总被习惯所拘,久而久之,御台所惯了。大奥多出别的女子,多出别的孩子,御台所怎能不刺心呢。 “贞次郎听起来很好听。”广桥只能夸一句。 “贞字也很好看。”御台所连写了几个贞字。她的字原本柔婉,近来有了些力道。 “不知大名叫治什么呢?” “叫治贞也很好。若是女子……就叫贞姬。”御台所又写了两个姓名。广桥默默看着,说不出什么滋味。 那是数月前的事了,今晚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。到底是贞次郎还是贞姬,很快就知道了。 一阵清风拂过,带来草木的香气。暮春时节,碧桃早谢了,晚桃还开着,锦重重的花瓣缀在枝上,引得蜂蝶闹喳喳的。这波晚桃也到最后了,香气像是脂粉香,又带着点诱人的酒意。御台所呆呆地望着窗外,忽然轻声说:“时候不早了呢。” 月亮已过了中天,不知不觉之间,时间过得太快。 “御台所大人先休息吧?” 御台所摇了摇头说:“煮点茶吧,今晚是不眠之夜了。” 广桥有些踌躇:深夜饮茶,想睡也睡不着了。不过今晚有谁睡得着呢?只怕刚生下竹千代的知保夫人也睡不着。 银瓶上雕着菊纹和葵纹,一个是天皇家纹,一个是将军家纹,象征公武和合,密不可分。将滚烫茶汤斟进御台所用惯了的茶碗里,御台所双手合在碗上,似乎并不觉得烫。 广桥点了无数茶,今晚却起了从未有过的念头:若是心境悲苦,再滚烫的茶喝下去,也暖不了腔子里冰凉的心。这样的夜晚,比起喝茶,还是饮酒更恰当些。 御台所望着茶碗飘出的袅袅白烟,轻声说:“广桥,你说将军在不在御产所呢?” 广桥觉得左右为难。阿品在生产,将军大人是孩子的父亲,若压根不出现,未免薄情了些;考虑到御台所的心情,又觉得将军大人不出现的好——丈夫在产房外等待,产房里受苦的却是另一个女子。男女欢好,生儿育女,这样的事竟跟自己毫无关系,自己只是局外人。身陷这样难堪的局面,哪个女子能忍受?御台所是宫家出身,身上流着高贵的血,可她毕竟是女子,有血有肉的女子。 “应该不在吧。将军大人该歇息了。”广桥呐呐地说。 御台所抿嘴笑了笑,广桥看在眼里,只觉得一阵心酸。 “松岛说知保要‘御褥辞退’。”御台所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。 广桥轻声说:“说要专心调养身体。” “这是将军的命令吧——我不是不懂。将军对我心存歉疚,知保生下男婴,立刻让她御褥辞退,就是再不侍寝的意思。”夜已深了,御台所眼下出现淡淡青晕。 “将军大人毕竟在意御台所大人。”广桥柔声宽慰她。亡了羊再补牢,丢掉的羊再也回不来了,但能补牢也是好的。 “自从知道我再不能怀妊,我就安慰自己——只要他的心在我这,有侧室也没什么大不了。生了孩子更好,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。” “御台所大人这样想再好不过了。” “我想这样想,可是没能成功”,御台所笑了,眼里有犀利的光芒在闪,“心在腔子里,谁能剖开来看看?人都不在了,哪里谈得上心?刚开始人不在心在,后来渐渐就是人不在,心也不在了。” “御台所大人多虑了,将军大人不会那样。”广桥赶紧拦住她的话头。 “就像古人说的:一切人间事,临头总是空。御台所都不幸,我以为自己是特例,是我天真了。既然我生不出,那我要抚养将军的孩子。我要好好爱那个孩子,让将军想起就愧疚。” 御台所的嗓音轻柔和缓,仿佛在说最平常不过的闲话,广桥心里一阵阵发寒。明明是和平安谧的暮春夜,突然变成了冰天雪地的世界,御台所的话里有着的怨恨。因为有爱,才有怨恨。 “自从中秋那晚,将军大人一直对御台所大人有歉意。”广桥突然同情起将军家治来,他是最不得已的人,置侧室并不是他的本意。 “唔。将军歉疚,可我也委屈啊——我不得不亲口劝他置侧室,因为我是御台所,我不想,但我不得不说。”御台所猛地笑出声来,“人要在大奥活着,就得说些言不由衷的话,做些违背内心的事。” “将军大人也一样。”广桥忍不住插嘴。 “人心隔肚皮,他心里想的事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”御台所瞥了广桥一眼,目光锋利如刀。 广桥忍不住一惊,御台所这话似有深意。 “不知贞次郎生下来没啊?”御台所带着笑意说,嗓音温柔甜蜜,像十多年前那个会撒娇的小姑娘。 过去的岁月在眼前闪过,一幕一幕的,看得异常清晰。从何时开始,那对小儿女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尴尬;从何时开始,御台所不再是天真的小女孩。如今的御台所熟悉又陌生,看起来没什么不同,偶然说出的话,偶然闪过的表情,都让广桥心惊,只觉得换了个人。 走廊传来脚步声,是传讯的女中。 “阿品夫人顺利生产!” 广桥轻声问:“是不是?” 女中立刻懂了,欢喜地点头。 “贞次郎终于来了呢。”御台所笑着说,广桥心情复杂地看着她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感谢又有天涯的亲给我投雷~ 在天涯写了三个帖子,八卦版主都不给我加精,好在天涯er爱我,泪。 有点惭愧啊,这两天都没继续写帖子,我要加油。 顺便说一声,我在天涯的ID是“又注册新账号2014”,写的都是日本历史相关八卦,感兴趣的亲去看着玩~ 第66章 惊魂 春末夏初,阳光照在身上,已带了一丝夏日特有的灼热。红白两色的杜鹃开得密密匝匝,直把浓绿枝叶都挡住了,远远看去像斑斓的花墙。 将军家治在御台所房里闲坐,刚在园子里和万寿姬玩耍,万寿姬跑出一身汗,乳母带着入浴去了。将军家治与御台所聊天,说万寿姬性子活泼,相貌也好,将来一定是个小美人。 御台所提出去看贞次郎,将军家治怔了怔,也随着起身。贞次郎是御台所起的名字,猛地反应不过来。他出生一个月了,只是身子弱,奥医师建议静养。御台所也没提收养他,只偶尔去看看他。将军家治对这个孩子只算平常,出生一个月只见过一次。 贞次郎刚喝了药,已经睡着了,乳母守在一旁。御台所走到被褥边坐下,垂下眼看他:小小的孩子,小手捏成拳放在脸颊边,太小了,看着不像真人,倒像做工细致的人偶。将军家治脸上阴晴不定,这孩子实在像他,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 孩子像梦见了什么,小手揉了揉眼,嘴巴砸吧两下,又沉沉睡去了。御台所轻笑一声,转向将军家治说:“贞次郎的眼睛和将军大人一模一样。” “是吗?”将军家治含糊地问了一声,低头看那孩子的眼。只能看出睫毛乌浓,眼尾长长的,似乎要飘到鬓角去。这双眼若长在姬君脸上就好了。 “万寿姬的鼻子嘴巴像将军大人。”御台所又笑着说。 “我倒希望万寿姬像你,像我有什么好?”将军家治有些尴尬。 “贞次郎可不就像将军大人吗?长大了也是俊俏少年。” 御台所郑重地拜了下去,将军家治赶紧拉她起来,低声问:“这是做什么?” 御台所垂着头,将军家治如梦初醒般地说:“是要收养贞次郎吗?这个容易,你那么大张旗鼓,倒吓了我一跳。” “只是对阿品有些歉疚。”御台所眼里含了泪。 “你是大奥女主人,大奥所有孩子都是你的。你不必多想。”将军家治轻轻握住她的手。 “话虽如此……”御台所还是有些不安。 “我会给藤井家些恩赏,算给阿品的补偿。”将军家治沉吟着说。 “阿品再生一个也好。”御台所嗓音细细的,像迷路了的小姑娘。 将军家治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,沉声说:“我吩咐阿品御褥辞退了。当初置她为侧室,是因为你想要个孩子。如今孩子已生下来,我会给阿品补偿,但她也要御褥辞退。” “两位侧室都要御褥辞退,松岛难道不会反对?” “置侧室是为什么?子嗣。如今有了两个男孩,还有什么不够的?”将军家治愤愤地说。 “子嗣自然越多越好,将军家要开枝散叶,幕府才能安泰。”御台所静静地说。 将军家治忽然笑了,凑近她的脸看了又看。御台所的脸腾地红了,忙垂下头去。 广桥和一众女中看得目瞪口呆,不知将军家治在做什么。 “我刚才有些迷糊,觉得像是松岛和我说话,所以仔细认一认。”将军家治凑近御台所,故作神秘地说了一句。他的声音并不小,在座诸女都听得真切,忍不住想笑。 御台所抿住嘴看他,自己方才说的话确实有几分松岛的调调。 将军家治拍了拍她的手,有些迟疑地问:“贞次郎的事我已知道了。不过,竹千代由你抚养不是更好?” 广桥暗暗点头,御台所抚养世子确实好些。生娘不如养娘亲,世子在御台所膝下长大,感情自然不同些。将军大人是为御台所着想。 御台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轻声说:“世子要学帝王之术,学许多东西,这些艰深的学问我都不会,我会的都是无用的玩意儿。贞次郎比世子自由些,我要把他教成风雅倜傥的少年郎。” “像我那宗尹叔叔一样?”将军家治挤了挤眼。 “比一桥家那位还要风雅。”御台所嘴角带上调皮的笑。 “那样的风流人……德川家只要一位就够了。”像是想到了什么,将军家治放声大笑,笑得御台所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。 “没事没事,方才想起了旁的事。” “我要教他书道啊,和歌啊……将军大人教他骑射弓马。”御台所看着窗外,眼神惘惘的。 “一定。还要教他放鹰打猎。”将军家治拥住她的肩,穿着层层绢衣,摸起来还是薄薄的。将军家治有些心痛,搂得更紧些。 “贞次郎会长成文武双全的男子,说不定比将军大人还要好。” “天下最好的男子就在你身边,贞次郎顶多和我一样好。”将军家治一脸严肃地说,御台所含笑瞥了他一眼。 广桥听着夫妻俩说笑,不知怎么的有些不安。以往听到这些,她只会满心欢喜,觉得御台所与将军夫妻和美,十分难得。可那日晚上,御台所说过那些冰冷的话,一句句像冰锥一样刺在她心上。广桥有些迷糊,不知御台所现下说的是真是假。句句带笑,神情语气都藏着情意,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?广桥在她身边十多年,如今也分辨不清了。 “贞次郎现在身子还弱,让奥医师再调养一段时间吧。”将军家治正色说。 御台所低下头,似乎有些不情愿。 “你带了去,虽不用亲自照顾,总得费心。你自己身子弱,还是好好养养”,将军家治顿了一顿,又轻声说:“养好了咱们也生一个男孩。” 御台所抬头瞟了将军家治一眼。嘴角虽然带着笑,在广桥看来,那笑里藏着万年坚冰。她怔了一怔,不禁打了个寒颤。 大奥住着数百女子,一旦着火,就会酿成大惨祸。在一百多年前的“明历大火”中,本乡、小石川和麹町三地先后起火,火头席卷江户,连大奥也未能幸免。当时距战国不远,大奥女中还保留着战国时的武家装扮,一律梳着垂发。火舌在大奥蔓延,不少女中头发着火,死状极惨。许是吸取了明历大火的教训,后来大奥女中改梳发髻;到了夜间,还会安排巡视人,在长局、御膳所等地巡逻查看,以防火灾发生。 大奥离吹上御庭不远,吹上御庭原是大片荒野,草木杂生,野兽出没。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入江户后,从荒野里圈了一块出来改造,吹上御庭就此诞生。但就算是御庭,平日少有人至,山鸟野兔自不必说,偶尔还看得见狐狸和黄鼠狼等生灵。 据说在二代将军台德院(德川秀忠)的时代,大奥深夜常听到奇妙的歌舞弹唱声。女中们出去查看,总是一无所获。御台所崇源院(阿江)是织田信长的外甥女,地地道道的武家女儿,胆气最壮。女中们说是妖精作祟,她付之一哂,并不当真。女中们怕得厉害,一到夜里,去雪隐(厕所)都要结伴而行,若是没人同去,宁愿忍到天亮。崇源院又好气又好笑,叫了些武士带□□入大奥,打死了十多只狐狸——原来是狐狸作祟。 狐狸死了,大奥也安静下来,可女中们越发怕了。狐狸是有灵性的神物,崇源院大开杀戒,只怕会报应到身上。果然,没过几年,大御所(德川秀忠)和三代将军大猷院(德川家光)一起上洛,崇源院送丈夫儿子出发时精神尚好,几日后暴毙,死因不明。 大御所回了江户,为崇源院办丧事时也别出心裁,不用传统的土葬,反用了火葬——一把火把遗体烧成了灰。这是掩盖什么?大奥里岁数较大的女中们都钳口不言,没人知道为什么。 大奥有一百多年历史了,各类怪事就没断过。夜来寂寞,女中们凑在一起讲怪谈,一阵狂风吹灭了灯,再点上灯发现少了一人。四处寻遍了,再找不到。几日之后,发现女中在井里,面色青白,早死去多时。 若说是投井,大奥水井都有木盖,每晚有专人上锁,她如何进去的?至于那宇治间,更是人人害怕。传说五代将军常宪院被御台所刺死在里面,墙上溅了斑斑血痕,从此宇治间上了几道锁,再没人能进去……但常有人看见一身黑衣的女子在门前徘徊,看模样像是侍候御台所的伊豆局!可她明明也死在宇治间里了。 也因为有这些怪谈,大奥到了晚间格外阴森可怖。 为了防范火灾,过了亥之刻,长局所有的灯光必须熄灭,只留走廊上的行灯。行灯上罩着赤铜丝编的罩子,倾倒也不妨事。漆黑的夜里,一盏盏行灯发出微弱的光芒,夜风起时,火苗左右摇摆,人的影子映在墙上,忽短忽长,自己看着都怕,更别说旁人了。 阿梅战战兢兢地在走廊上行走,手里捧着只手烛。一阵风吹来,手烛火苗被拉得老长,又连连闪了几下,似乎马上要灭了。她连忙用手护着,火苗一跳,险些烧到她的手。阿梅低低骂了一声,这风实在古怪。 深夜巡视的都是下级粗使女中,多少学过些武艺,虽只是强筋健体,比起弱不禁风的高级女中,已经强得多了。纵然如此,阿梅也心中惴惴,只盼能早点完事。可大奥有纵横交错许多长廊,等一趟走完,只怕已晨光微熹了。 正是夏日,走廊外的树木长得茂盛,密密匝匝的叶子挡住了月光,又在墙上和地下投下形状奇怪的阴影。阿梅绕出长局,往御台所御殿的方向走去,等御殿巡查完了,今夜的任务也完成大半了。 远处隐隐有个白色物体,蓬蓬的一团,被风吹得一荡一荡。阿梅心中一惊:是什么东西?她眯着眼看了又看,用手背擦了擦眼睛,只是认不出。是穿着白绢衣的女子?这服色不是一般女子能穿的……像是御台所的衣饰?这个时候御台所怎么可能出来? 作者有话要说: 下一章是装神弄鬼时间。 第67章 怨念 御台所这时不可能出来,那眼前那白色物事到底是什么? 阿梅张大了嘴,不知如何是好,双手抖个不住,手烛的火苗摇来摇去,随时都可能会灭。 那白色物体飘飘荡荡向她接近,阿梅瞪大眼睛,只想大声叫出来:看身形,分明是一个穿白缎外褂的女子,似乎还系着绣金腰带,可是……可是没有头,似乎也没有脚。本该是头的地方盖着一块白缎,白茫茫的一片,映着月光,更显得白里带青,像是——像是死人的肌肤。 阿梅似乎听见一声轻笑,确实是女子的声音。又一阵风起,她的手烛扑地熄灭了。她觉得全身都麻木了,双腿没一点力气,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下,牙齿咯咯想个不停。 白色物体飘到她眼前了!阿梅看不见头,也看不见手,是一件簇新的白缎衣,在风里飘飘摇摇,似乎马上要乘风而去。 这是什么妖怪?她会不会被妖怪弄死在这里?阿梅的心被恐怖冻住了,四肢全不听使唤,只能张口结舌地看着,等着。 “我的梦月院在哪呢?”白色物体发出一个声音,闷闷的,像是从地下传来的。 “梦月院……在哪呢?”白色物体向阿梅挥了挥袖子,声音里带了几分焦躁。 月亮从云层里滑了出来,寒霜似的月光照亮了四周。阿梅隐隐看见那白缎衣上绣着牡丹纹,大朵大朵的绣金牡丹开在衣裳的边边角角。 “梦……月院是……什么?”阿梅好容易从嗓眼里挤出一句话。 “你竟然不知道?梦月院是我的孩子啊。” 话声刚落,一只袖子打在阿梅脸上。阿梅只觉得一阵眩晕,软软地倒在地上,同时失去了知觉。 大奥女中分为三六九等,负责搬运柴火的粗使女中最辛苦,也起得最早。天刚蒙蒙亮,两名粗使女中拉着小车艰难地走着,车上堆满柴火,要送往御膳所去,迟了就来不及准备早膳了。 就着朦胧的晨光,女中们发现走廊边有个黑影,软软地瘫在地上,像是个人,又像是什么动物。女中们对视一眼,战战兢兢地凑近,确实是个年轻女子,双眼紧闭,脸上还残留着惊惧。应该是晚上巡查的,一只手烛丢在一边,烛泪凝在茶褐色地板上,淡白的一片。 女中轻轻摇了摇她,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带着恐惧看了看面前的女中,哇地一声哭了起来。 “有鬼……”她满脸是泪,喃喃地说了一遍又一遍。 似乎有冷风吹过,女中们都抖了一下。 又对视一眼,两人点了点头:兹事体大,还是赶紧通报御年寄松岛的好。 也许是上了点年纪,御年寄松岛起得早。天刚蒙蒙亮,她已经梳洗停当,悠闲地坐在几前饮茶了。阿花卧在她膝上轻声叫着,前两日刚洗了澡,橘色的毛油光水滑,摸着像上好的缎子。颈上系着条簇新的红缎带,串着一枚小小的银铃,更显出圆圆的脑袋,琥珀色的圆眼。 松岛给阿花挠了挠脖子,它舒服地伸长脖子,眯着眼叫了一声。松岛微微笑了,双手架起它的前腿,凑在它脸前说:“你最会享福了,大奥谁也比不上你。” 阿花咪咪地叫了两声,松岛刮了刮它的鼻子,继续给它挠痒痒。 门外响起女子的声音,声音轻柔悦耳,是专属女中阿富。阿花缩了缩脖子,把尾巴盘在身后,有些紧张似的。 “进来吧。” 果然是阿富。荷瓣般的脸上淡淡傅了粉,像是没睡好,眼下有一抹青晕。平素宁静的脸上带了丝忧虑,似乎有些不安。 “怎么了?”松岛好奇地问。 阿花低低地叫了一声,松岛手一松,它从膝头上跳下,悄悄钻进角落里的猫窝。 “昨晚发生一件怪事,有女中来报,确实有些奇怪。”阿富悄声说。 松岛点了点头,等她说下去。 “巡视火源的阿梅晕倒在御殿附近,被粗使女中发现了。” “只是晕倒?那也不打紧,请医生去看看。” “阿梅醒来后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,说是……”阿富顿了一顿,似乎不敢往下说。 “说什么?又是自己吓自己的话吧?什么狐啊怪啊的,我在大奥住了二十多年,从不信那些东西。”松岛撇了撇嘴,鄙夷地说。 “松岛大人说得是。”阿富低声应了句。 “这次又说什么?又看见狐狸了?还是天狗?”松岛伸出双手,懒洋洋地看着指甲上石竹色的爪红。三之间女中新染的,颜色鲜艳夺目。 “阿梅说没看见人,只是一件白缎衣飘来飘去,她被吓得晕过去了。” “又出新说法了?”松岛皱起眉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。 “白缎衣发出声音,反复问‘梦月院在哪’。”阿富蹙起眉,迷惑不解地说。 松岛的眼猛地睁大了,双唇微微张开,一脸的惊愕。 房里静极了,似乎能听见松岛急促的心跳声。 “‘梦月院在哪?’”松岛喃喃地重复了一遍,声音都变了,轻飘飘的,含着无穷的恐惧。 “阿梅没有听错?”松岛转头问,目光犀利,嘴角紧绷,像是换了个人。 阿富紧张地眨了眨眼,轻声说:“我问了她几回,都说没有听错。” “还说了些什么?” “阿梅吓得要命,只说不知道谁是梦月院。那白缎衣又说‘梦月院是我的孩子啊’。” 阿富话音刚落,松岛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,双手交握,越握越紧。 “对了,阿梅说白缎衣上绣着牡丹纹,在风里一摆一摆,金线绣的大朵牡丹纹。”阿富又补充了一句。 阿花突然叫了一声,松岛像被雷惊到了,猛地全身一抖。 “大奥都传开了?”松岛低声问。 “阿梅醒来后满嘴胡言乱语,不少女中都听见了,都吓得要命。” “让她们不要乱说话。乱传谣言的一旦被发现,立刻赶出去。”松岛眼里闪出凶光,恶狠狠地说。 “阿富明白了。要不要加强夜间警备?” “先不要那么明显,不然谣言传得更广了。我自有计较。” 大奥女子过着群居生活,终日无事,谣言传得最快。御年寄松岛虽然下了封口令,女中们明里不说,暗地里谣言纷纷,早把昨晚的怪事传得越发离奇。 年轻些的女中不知往事,在大奥呆了些年头的女中们早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得清晰——眼下快到梦月院的忌辰了,天英院(六代御台所近卫熙子)的英灵重现,来寻她的儿子来了。 “天英院殁了二十余年,早已成了佛,怎么会在大奥游荡?” 年长的女中连连摇头,脸色凝重:“若是有怨念,受了再多香火也未必能成佛。成不了佛,怨念依然在尘世间游荡,久久散不去呢。” 梦月院是天英院的孩子,也是六代将军文昭院(德川家宣)的长子。天英院原与文昭院夫妻和合,天英院也早早怀妊,产下一名男子。生产时一切顺利,孩子看上去也健旺。产婆和医师都检视了,说全无问题,是个勇武男儿。 谁知孩子竟在出生当日晚上殁了,身上毫无伤痕,脸上带着笑意,就是没了气息。天英院伤心欲绝,哭得双眼干涸,再也流不出泪来。也许是产后失调,天英院再没怀过妊。后来文昭院置了侧室喜世夫人,天英院也被彻底地遗忘了。 “那殁了的孩子法名梦月院?”年轻女中好奇地问。 年老女中默默点头,有些悲伤地说:“孩子当日没的,还没来得及取名字。都说母子连心,已殁了六十四年了,难为他母亲还想着,忌辰之前还特地来寻。” 年轻女中垂下头,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 “御年寄松岛大人该派人去增上寺祭拜天英院了吧。如今大奥有两名子嗣,得处处小心啊。” “是不是弄错了呢?毕竟过去那么久了。”年轻女中依然有些不信。 年老女中轻轻咳了一声,沉声说:“那白缎衣上的牡丹纹,不正是近卫家的家纹吗……天英院大人的娘家啊。” “只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呢,赶紧祭拜了,让那位大人回到该回的地方。”听她说得头头是道,年轻女中上下牙打起架来,发出咯咯的轻响。 “以前的恩恩怨怨,死了也忘不了吧。不过,孩子没了,念着又有什么用?只是苦了自己。” “那位梦月院大人……究竟是怎么?”年轻女中试探着问。 “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。大奥里最近都平静……希望能再平静下去。”年老女中喃喃地说,眼里带了一丝怜悯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好多怪谈啥的,其实都是人在作怪吧。 人比鬼可怕多了。 不过,据说新宿二丁目(那里有好多gay bar)常常有幽灵出没,说边缘人群容易和幽灵产生感应。 第68章 祭拜 第二夜、第三夜、第四夜……大奥夜间巡视的女中都看见了白衣人影,谣言传得沸沸扬扬,连御台所都听说了。 夏日的午后,阳光透过竹帘照进房里,在榻榻米上画出暗金线条。夏蝉叫得热闹,一声接一声,永不疲倦似的。青瓷狮子香炉里点着白檀,袅袅白烟从炉中升起,又在房里散开,清苦的香气渐渐充满了房间。 御台所若有所思地看着香炉,淡到极点的青色,是唐国来的珍物。狮子据说可以避邪护宅,是吉祥物儿。眼下大奥急需吉祥。 “最近闹得厉害,到底怎么回事?”御台所悠悠地问。 “还不太清楚,似乎与天英院大人有关,松岛不愿多提。” “大奥有将军威光庇佑,哪有什么鬼神?” “御台所大人说得是。”广桥应了一声。 “都说是天英院的英灵,与天英院什么关系?”御台所好奇地问。 “说天英院思念亡子,才显了灵。”广桥简短地说。 御台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缓缓地说:“也说得通。似乎天英院的孩子生下就没了?也是可怜。” 广桥竭力忍住心头激荡,不让脸上显出恐惧。千种有补说过,幕府不容许带公家血统的继嗣出生。当时文昭院不是世子,可五代将军常宪院膝下无子,文昭院也是候补之一。难道为绝后患,有人把天英院的孩子除去了? 这也许不是无稽之谈。据说那梦月院生下来哭声洪亮,是个健壮孩子,偏偏在睡梦里没了呼吸。没人知道为什么,似乎也没人去查。公家女子身体孱弱,生下的孩子活不久,也不是什么稀罕事。 因为梦月院死得冤枉,快到忌辰时,天英院的英灵回到人间,想寻那孩子?都说死得冤枉的孩子不会成佛,怨灵永远在人间游荡。难道天英院真是来寻他的?如今大奥有两个孩子,梦月院的怨灵会不会对他们不利? 明明是夏日,广桥觉得一丝寒意从脚底升起,藤蔓似的一路向上,直直爬到心里。她的心缩得紧紧的,气都喘不上来。她是公家出身,公家向来讲究因缘,对神灵多有忌讳。也许关心则乱,只觉得心中惴惴,生怕梦月院真做出什么事来。 “广桥,你流了许多汗。” 广桥醒过神来,发现御台所蹙着眉看她。忙摸出怀纸按按额头,雪白和纸变成半透明的淡黄色,像在油里浸过。身上腻腻的,连内衬绢衣都湿了一半。 “原来你那么胆小。”御台所抿嘴笑了。 广桥喃喃地说:“御台所大人请恕广桥无状。” 御台所不以为意地摇了摇手,低声说:“要说胆小,咱们更胆小呢……京里那么多寺庙,不都是为了镇怨灵吗?” 广桥勉强笑了笑,还是说不出话。 “没什么好怕的”,御台所淡淡地说,“若遇见天英院,倒可以聊上一聊。她在大奥呆了许多年,过得也不如意吧。有许多话题可说呢。” 御台所弯起眼睛笑了笑,嘴上点着绯色的红,红得耀眼。 “你看你,嘴唇都发白了。”御台所摸出怀纸按了按嘴角。 “广桥怕这些。”她呐呐地说。陈年往事猛地兜上心头,因为家穷,只有做抄写工作才能点灯。蜡烛价贵,只好用菜油将就。菜油燃烧时有种油腻味道,闻得多了,觉得那味道直沁入五脏六腑。 她宁愿不点灯,就着月光抄写。有一夜真的吓坏了——她抄完一本后伸个懒腰,分明看见窗外有几个阴影,等她战战兢兢地出去看,什么也没有发现。只有一轮圆月冷冷挂在天际,似乎在笑她疑神疑鬼。 她不是疑神疑鬼,她当真看见了什么。所以她向来怕这些。 “你不用怕。松岛已派人去增上寺祭拜了——天英院葬在增上寺。”御台所见她脸色青白,不再逗她,语气也柔和起来。 广桥松了口气,还有些不踏实。梦月院也该祭拜一下,怎么没人提起? “祭拜前几代的御台所,是该由你去的。但坐轿辇辛苦,我直接让松岛派人去了。其实只是仪式——活人的香烟,对死人有什么用处?无非自我安慰罢了。” 御台所的话利得像刀,自从将军置了侧室,御台所明显与从前不同了。 “对了,还有贞次郎的事。”御台所兴致勃勃地转了话头。 这和贞次郎有什么关系?广桥又迷信起来。她一直怕,怕这次的怪事与将军的两个继嗣有关。御台所偏偏提起贞次郎,广桥越发怕起来。 “奥医师说贞次郎的身体好起来了。反正将军大人也同意了,我们也该准备起来。”御台所噼里啪啦说了一串。 “准备起来?”广桥沉溺在先前的思绪里,一时反应不过来。 “广桥,你果然吓傻了。”御台所指了指面前的茶碗,“快喝一口压压惊。” 广桥红了脸,讪讪地捧起茶碗,心里七上八下,茶汤喝在嘴里全无滋味。一口冷茶咽下,只觉得一颗心在冷茶里扑通扑通跳。 “谢御台所大人赐茶。”广桥定了定神说。 “我既收养贞次郎,一应用具都要备好,什么都是最好的。他未来不做将军,但要比将军过得好。”御台所的嘴唇抿成一道线,眼神怔怔地望着窗外。 “广桥明白,请御台所大人放心。”广桥熟极而流地应下来,心里有些凄惨:这是御台所的好胜心吧。虽然生不了男子,却要把贞次郎养得比世子还要好。 “你和乳母说一声,定个日期。贞次郎穿的用的都不要了,全部换新的”,御台所露出笑容,曼声说:“从此他就是我的孩子,我会像对万寿姬一样对他,不让他有任何缺憾。” 御台所眼里有明亮的光,广桥很久没见她那么开心了。把别人的孩子养在身边,真有那么开心吗?是因为对将军大人的爱?抑或是恨呢? 广桥藏在衣袖里的手握成拳头,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。 夏蝉还是撕心裂肺地叫着,已是夏末了,它们短暂的生命也快到终点了吧。 大奥长局是侧室和女中们的住所,夏天密不透风。好在御年寄松岛住在一之侧,正对着小小的园子,打开拉门,清风穿堂而过,比寻常房间凉爽许多。 坐在蒲团上,松岛眉头紧锁。阿花想跳上膝头撒娇,她理也不理,阿花怯怯地叫了两声,回到猫窝里蜷成一团。 贞次郎的乳母战战兢兢地立在一边,脸色青白,嘴唇微微哆嗦。松岛锋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刮来刮去,似乎要划出血才爽快。 一连两日贞次郎都昏昏沉沉,连眼睛都不愿睁开。今早乳母将他摇醒,勉强喂了两口奶,才稍稍安了心。刚将贞次郎放下,奶水从他嘴里急喷出来,溅得身上脸上淋淋漓漓。 乳母忙将他抱起,仍然迟了一步,他又咳又喘,小脸憋得通红。乳母连忙给他拍背,又叫人去喊奥医师,等奥医师来了,贞次郎已咳得没了力气,眼角沁出小小的泪珠,让人看着心疼。 奥医师诊了诊脉,眉头打成个结,说是惊惧过度所致。乳母连称冤枉:只喂了两口奶,哪里吓到了他?奥医师望了她一眼,让她报告御年寄松岛。 乳母坑坑巴巴地说完,松岛张口就问:“贞次郎大人前两日精神不济,为何不早叫奥医师?” 乳母吓得一个激灵,忙伏在地下说:“贞次郎大人渴睡,也是幼儿常有的。” “你糊涂!”松岛狠狠骂了一句。 “奥医师说吓着了,贞次郎大人一直在房里,并没有其他人出入。”乳母抬起脸,眼里蓄满了泪。 “当真?”松岛紧紧盯着她的脸。 “当真,白日一直看着,晚间也在隔壁留人,时时警醒着。”乳母忙忙地辩解,并不像在说谎。 “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?”松岛垂下眼,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,说完后立刻凝神看她。 乳母心里电光一闪:近来大奥谣言纷纷,都说有天英院英灵出没。松岛此问可能也由此而起。 到底有没有声音?夜夜乳母陪在贞次郎隔壁,似乎并没听见什么。不过贞次郎是安静孩子,夜间从不哭闹。她和女中暗中庆幸,庆幸能一夜睡到天亮,不像竹千代的乳母夜夜喂奶,双眼熬得通红。也许自己大意了,少了份警惕心,最近每晚睡得极熟,醒来天都大亮了,就算有什么声音也听不到。 哪怕心里打鼓,也不能表露出来。将军子嗣歇息时乳母必须时刻看护,不然就是失职。想到这里,乳母连忙说:“并没听到什么声音。贞次郎大人睡眠很好。” “混账!”松岛突然骂了起来。 松岛猛地站起,急急地说:“贞次郎大人夜里睡得好,白日却没精神,难道不该注意吗?” 乳母吓得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一滴一滴落在榻榻米上。 “奥医师最后怎么说?”松岛冷冷地问。 “奥医师开了方子,说是凝神静气的。贞次郎大人只是受了惊吓,没有大碍。”乳母嗫嗫嚅嚅地说。 “受了惊吓……”松岛重复了一遍,乳母悚然一惊,又伏在地下不动了。 “你回去好生看着贞次郎大人。”松岛厌恶地挥了挥手。 乳母如蒙大赦,悄悄地溜走了。 门外有女声响起,是专属女中阿富来送茶。 阿富把桐木托盘放下,瞥见松岛额上有汗珠沁出,出去绞了把湿手巾,放在松岛面前。 松岛默默拿起手巾,在额上按了两按,脂粉已经裂开,露出两条深深的横纹。 “天气热,一动就要出汗。”阿富轻声说。 “天虽然热,我倒冒冷汗呢。”松岛轻飘飘地说了句。 阿富眉头微皱,似乎有些不解。 “奥医师说贞次郎大人受了惊吓……受了什么惊吓呢?”松岛自言自语似的说。 “贞次郎大人年纪小,受惊也不奇怪。” “我不放心。近日来老说什么白绢外褂夜间出现……” “松岛大人遣人去增上寺祭拜了,想来无妨了吧?” “不能掉以轻心”,松岛抿了抿嘴,大声说:“必须找个有法力的法师祈祷。” “增上寺住持就可以吧?” 松岛缓缓摇头,低声说:“深川清住町有一处灵云院,供的是白狐宝珠,十分灵验。住持东冥法师原是吉祥寺的高僧,我将他推荐给大御所,他在深川自立门户。现在事关重大,必须要寻他。” “找人代去?阿富愿意去。” 松岛低声说:“我自己去一趟。大约傍晚回来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下一章继续装神弄鬼。 第69章 现身 大奥女中都有门禁,松岛虽是御年寄之首,也不能例外。松岛匆匆出门,也早早回来了。她带回来一堆灵符,命人郑重其事地挂在贞次郎房里。贞次郎已服了药,正睡得香甜。松岛垂头去看,他脸色红润,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,看上去没有丝毫异状。 松岛长长地出了口气:看样子东冥的加持祈祷有了作用。 东冥原是吉祥寺的普通僧人,法名月膳。相貌俊俏,又天生一副好嗓子,讲起经来生动易懂,有不少忠实信众,松岛也是其中之一。因为松岛是大奥女中,月膳格外巴结些,松岛也投桃报李,将他引荐给大御所家重,从此成为灵云院的住持,改名东冥。 松岛对东冥的法术极有信心,受她影响,灵云院也成了大奥女中常去的寺庙。东冥说贞次郎的住所方位不佳,容易受邪灵侵袭,最好搬个地方住。松岛也暗下决心,明日就给他换地方。 还是竹千代大人省心。不愧是未来的世子大人,有德川代代祖先庇佑,百无禁忌。松岛暗暗叹气。 贞次郎一直睡得熟,乳母在一旁守着,慢慢也有了倦意。 窗外是一轮满月,刚升起不久,低低地挂在枝头上。房里静极了,只有贞次郎匀净的呼吸声,乳母俯身看了看,一切如常。 药也喝过了,奥医师说最好别喂奶,到明日完全恢复了再说。乳母叹了口气,拉开门到隔壁去,那里已铺好了被褥,今晚她要在这守夜。 行灯罩着淡白帛纱,映得灯光柔和了许多。乳母把贞次郎的衣物拿出来翻检,再过几日贞次郎要送到御台所大人处养活,这些衣物都不用了。都是簇新的,实在可惜。 虽说是御台所大人抚养,贞次郎还小,衣食起居还得乳母照顾。乳母觉得幸运——贞次郎是将军大人的次子,母亲只是寻常侧室,并不受宠。贞次郎由御台所大人抚养,比留在生母身边好得多。 贞次郎的境遇好了,乳母才能沾些光。她丢下自己的孩子进了大奥,为的也就是这个——对丈夫孩子多少有所助益。虽不求像三代将军大猷院的乳母春日局那般,能多少有些话语权也好。 乳母怔怔地想着,一阵轻风拂过,她觉得困倦异常。先躺着歇息会吧,只闭闭眼睛,还没到就寝的时候呢。 乳母再醒来时已是深夜,行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,屋里漆黑一片。她猛地起身,四周寂静非常,值班的女中们都睡熟了。 格子窗开着,满月洒下清辉,像一块浅金补丁,四四方方地钉在榻榻米上。虽是夏末,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燥热,但贞次郎年纪小,最好还是关上窗。想到这里,乳母抹了抹眼睛,蹑手蹑脚站了起来。 又是一阵风来,风里有淡淡的香气,像是花香,又像药草味儿,甜里带着一丝苦。格子窗摇了摇,房里多了个人——乳母瞪大了眼睛,那分明不是人,只是一件衣裳!是那白绢白褂! 白绢白褂飘飘荡荡地来了,乳母一步一步后退,整个身子贴在拉门上。拉门背后就是贞次郎,他睡得正熟,不能让这妖怪到那去。 白绢白褂步步紧逼,房里忽然暗了下去,榻榻米上的月光不见了。乳母心中惴惴,月亮被云挡住了,一定是妖怪施了妖法。她必须大声喊人,让人过来保护贞次郎大人。 乳母张了张嘴,只发出低沉的嘶喊声,白绢外褂的袖子挥了挥,扫在乳母脸上,乳母只觉得一阵剧痛,像被利刀刮了一刮。 “梦月院我已经找到了。”白绢外褂发出低沉的声音。 梦月院早已死了!乳母两只手按在拉门上,死死地垂着头,不敢看对方。 “他就在隔壁啊。”白绢外褂又说话了。 隔壁是贞次郎大人,不是什么梦月院! 乳母猛地抬头,耳中传来尖利的笑声。 “我要把他带走。” 不能带走他,你认错人了!乳母拼尽全力伸出手,想揪住白绢外褂的衣襟,外褂突然飘了起来,兜头把乳母裹在里面。乳母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,鼻中嗅到一股浓香,脑子顿时糊涂起来,渐渐失去了知觉。 有人说黎明是最黑暗的时候。太阳快要出来了,夜魔不愿退去,竭力用黑色翅膀罩住世界。 东边的天际逐渐显出微光,大奥走廊上的赤铜行灯还亮着,无精打采的暗黄色,混着灰色晨光,显得格外黯淡。再过会工夫,整个大奥就会苏醒过来,开始新的一日。 走廊上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,似乎有谁在仓惶奔跑。走廊两侧住的人都被惊醒,揉着朦胧的睡眼,心里有些奇怪——大奥规矩森严,是谁那么大胆子,敢在大奥里跑动? 御年寄松岛向来醒得早。也许是昨日累着了,到了晨光微熹时候,还停留在梦里。门轻轻一响,松岛立刻睁开眼,含糊地问:“怎么了?” “有急事禀报松岛大人。”是阿富的声音,语速快得很,和平日大不相同。 松岛知道阿富是妥当人,特地叫醒她,定是有非同小可的事。她揭开被子,在寝衣外披上外褂,沉声说:“让人进来。” 有女子步伐不稳地进来了,松岛一眼看出是侍候贞次郎的女中,顿时心里一沉。 “怎么回事?”松岛厉声问。 “贞次郎大人……”女中哽咽着说,一张脸上泪痕交错。 “怎么了?”阿富拍了拍她的肩膀,轻声问。 “贞次郎大人垂危……已经叫了奥医师……” “乳母呢?”松岛脑中电光一闪,昨晚应该有乳母值夜。 “乳母刚被救醒,眼下满嘴胡言乱语,不敢禀告松岛大人。” “说!”松岛把顺手摸起茶碗,重重掷在地上,茶碗发出清脆的碎裂声,阿花吓得躲进角落。 “乳母说……天英院把贞次郎大人当成了梦月院……”女中迟疑地说,说完就伏在地下叩头。 一枚茶碗的碎片正巧划在她额上,鲜血汵汵而下,一路滑过她的脸颊,看起来可怕得很。 松岛瞪大眼看着满脸鲜血的女中,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颤,张了张嘴,只是说不出话。 “贞次郎大人眼下什么状况?”阿富眼里浮出一丝不忍,递给女中一条手巾,又低声问她。 “我醒来时发现行灯都灭了,拿着手烛一照,发现乳母倒在地下。我赶紧去看贞次郎大人,发现大人脸色青紫,呼吸也微弱……”女中低头啜泣起来。 “奥医师怎么说?” “所有值夜的奥医师都来了,还在诊脉。”女中抽抽噎噎地说。 松岛摇摇晃晃站起身来,含糊地说:“明明祭拜了……也求了灵符……” “松岛大人快过去看看吧?”阿富扶住松岛的手肘,轻轻说了一句。 “帮我更衣,希望贞次郎大人平安无事。”松岛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。 女中跪在地上,忍不住哭了起来。没人顾得上劝她,也没人叫她闭嘴,寂静的房间,只有她的哭声单调地重复着,听起来格外凄凉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贞次郎的故事快结束了。 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,他的人生实在太短。 第70章 惊惧 太阳快落山了,御台所整整一日都没吃饭。将军家治坐在一边叹气,却也没办法。 昨晚一夜没睡,御台所的眼睛又红又肿,配着苍白的脸,谁看着都觉得可怜。 广桥默默地坐在下首,手边是一只螺钿衣箱,装满了给贞次郎预备的衣裳。如今全用不上了,贞次郎昨日傍晚没了呼吸。小小的孩子,才三个月,他的命未免太短了些。 和万寿姬一样,贞次郎也是早产的孩子,生下来身体弱,精心地养着。奥医师开了许多方子,孩子小,喝不下那些苦药,只能让乳母喝了,希望药物能通过乳汁到达贞次郎体内。到了三个月,贞次郎身子稍微壮了些,御台所也定下了日子,准备把他接来抚养。 广桥瞥了一眼衣箱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。做了多少准备,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,偏偏贞次郎早夭。明明前些日子还去看过,分明是健壮孩子。正睡得香甜,小脸圆鼓鼓的十分可爱。怎么晚上突然生了急病,六名奥医师轮流诊治了几日,最终还没能救活他。 据说松岛大受打击,也随着病倒了。今日将军驾临大奥,松岛也没出现,说是风寒发热,躺在房里起不了身。 松岛都如此颓丧,贞次郎的生母阿品夫人更是悲痛欲绝。她生了孩子后身子一直不好,将军家治怜惜她,嘱咐她好生养着,还专门指了个奥医师帮她调养身体。如今孩子没了,纵然喝下千碗苦药,心头的伤痛也愈合不了吧。 今日早上广桥去看过阿品,也就几日未见,广桥几乎认不出了。那么瘦削的一张脸,眼睛偏肿得厉害,看着有些怕人。广桥拉着她的手,冰凉的,骨节突出,像握着一把象牙削的筷子。 广桥准备了许多安慰她的话,见她这模样,只觉得话语苍白无力,说出来反更让她刺心。什么都不说,也只能默默握着她的手,间或拍拍她的肩膀。阿品呆呆坐着,没过一会,眼里滚下的泪珠把前襟打得湿透。 “我的孩子……到底怎么没的?”阿品喃喃地问了一遍又一遍。房里侍候的女中面有难色,广桥使了个眼色,她们如释重负地出去了。 “只是急病。孩子毕竟小。”广桥柔声安慰她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。 贞次郎到底怎么没的?谁也不知道。奥医师众口一词,都说是惊惧过度引发了小儿惊风,时而抽搐,憋得全身青紫。可贞次郎小小孩儿,有什么惊惧过度的? “我听说大奥最近不平静……有怨灵出没……”阿品艰涩地说。 “这些胡话怎么能信?贞次郎大人只是小儿惊风。”广桥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些。阿品身子坏成这样,让她疑神疑鬼,只是有害无益。 “我与你都是京都来的,我也侍奉过你。只求你告诉我真相。”阿品的眼睛瞪得大大的,定定地盯着广桥的眼。 “我的孩子是不是怨灵缠死的?”阿品一字一句地说,话里藏着深深的恐惧。 “这是无稽之谈。”广桥用了全身力气,挤出一句话。 阿品双目灼灼地看着广桥,幽深的眼里有光芒在闪,像荒野间飘动的淡蓝鬼火。广桥忍住内心的起伏,硬挣着不垂下眼去。 阿品点了点头,眼神也柔和下去,广桥暗地里松了口气。 “没有就好。我只怕那孩子被怨灵带走,在地下也不得安生。”阿品悲切的声音直刺到广桥心里。 “我和那孩子的缘分太薄”,阿品摸到了广桥的手,再紧紧攥住,苍白的脸上带了潮红,“我原本有准备,一生下他,就要送到御台所大人那里。这是没办法的事,我做侧室前,就已经答应下来了……” 广桥低下头去,心里起了歉疚。她也是帮凶,是她把阿品推出去做侧室,也是她帮着御台所大人夺走阿品的孩子。 “我也劝自己,御台所大人会对孩子好的,孩子在御台所大人身边长大,远胜过留在我身边。可是……谁曾想孩子会没了。”阿品放声大哭起来,哭声惨痛异常,门外女中探了探头,广桥向她挥了挥手,她又远远地遁走了。 “你要养好身子,好好供养那孩子。若是有机会,他还会回到你身边的。”广桥搂住她的肩膀,那么瘦削的肩,搂在臂弯里像是一张纸。 “不能了”,阿品凄凉地笑了,低声说:“将军大人已准了我的‘御褥辞退’,我再不能侍寝了,哪里还会有孩子呢?” 广桥迅速地眨了眨眼睛,将军大人要顾着御台所,再没余力顾旁人。 “我并不是埋怨。当初将军大人置我做侧室,只是为了要个孩子。是我不争气……孩子的身体不结实……”说到这里,阿品又低声啜泣起来。 阿品哭得凄惨,广桥的眼也渐渐模糊起来,只能抬起头看着窗外。蓝天白云全都糊成一片,太阳也成了混沌的光斑。她努力抬着头,让眼泪干在眼眶里,视线又慢慢变得清晰。 她低头看着阿品,整个人伏在她膝上,哭得全身颤抖。猛一看不像是哭,倒像是剧毒发作后的抽搐,等这阵子苦痛过去,抽搐会平静下来,人也会没了气息。 人活着真是不易,要经历那么多痛苦,十月怀胎的孩子突然死了,母亲怎么能承受?贞次郎到底怎么死的? 广桥并不相信所谓的天英院作祟,倒是千种有补说过的话在心头反复回响:德川将军家向来不欢迎流着公家血液的男子。可这也有些问题——贞次郎并不是长子,竹千代的生母知保夫人是彻彻底底的武家女子,贞次郎无非是个世子候补,难道连候补也容不下? 广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,只觉得心里堵得慌。心里有再多的苦恼和迷惑,也必须藏在心里,因为说出来会让更多人痛苦。 阿品哭得累了,广桥给她盖上被,嘱她好好休养。走到回廊里,明亮的秋日阳光洒在脸上身上,广桥的心情松快了些,像是从黄泉回到了人间。 回到御台所的御休息间,里面也是一片愁云惨雾。御台所只是默默地哭,没有心情用膳,一连几餐都原封不动地退回。御膳所不敢隐瞒,连连谢罪,连将军大人都被惊动了。 将军家治脸上带着憔悴,他已没了两个孩子了。御台所哭得更厉害,似乎贞次郎是她亲生的孩儿一般。 房间角落放着只螺钿箱,广桥一眼认了出来,悄悄拖到自己手边,这东西没用了,待会要处理掉。 御台所瞥了一眼箱子,眼泪又涌了出来,用手巾捂住嘴,眉头紧紧皱着。将军家治也不说话,只是轻轻拍着她的手,以示安慰。 广桥突然起了莫名其妙的念头:贞次郎毕竟是阿品的孩子,将军大人有没有去安慰阿品? “你不要难过,贞次郎这孩子福薄。“将军家治柔声说。 “我想了许多许多,一心要把他养成天下最好的男子……”御台所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。 广桥觉得有些离奇,似乎千代姬过世时御台所也没这样这样悲痛欲绝。 “他是得了急病,没办法的事。”将军家治喃喃地说。 广桥猛地抬头看他,真想一眼看到他心底,看看他到底在想着什么。可将军家治脸上有着真挚的悲伤,看不出一点矫饰。 难道……难道松岛没跟将军大人汇报大奥里的怪事?白绢外褂在夜间四处游走的事?松岛有那么大的胆子?未必没有。 广桥抿了抿嘴,渐渐有些明白了。 松岛是大奥的御年寄之首,全权负责大奥所有事务。大奥出现什么异事,松岛是第一责任人。天英院鬼魂出没,梦月院怨灵作祟,这样的事情像是无稽之谈,若说给将军家治听,将军也许会震怒,说她满口胡言,推诿责任。 大奥里幼儿早夭并不少见。贞次郎才三个月,夭折了固然令人心痛,也不算怪事。更何况——奥医师众口一词,都说是惊惧引发的小儿惊风。惊惧姑且不论,小儿惊风也不是少见的病。 所以……贞次郎就是得了急病过世的了。只能说他身体弱,福气薄。 广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大奥又一个孩子不明不白地死了。到底发生了什么?是有人杀了他吗?究竟是谁? 作者有话要说: 今天抽空看了点“和食”的书,觉得很有意思。 传统日料,鱼虾能生吃的都生吃,偏偏蔬菜都要煮一下或炸一下,或者做成腌菜,和西洋食物正好相反。 啊,一些题外话。 第71章 世子 将军家治气呼呼地从大奥茑之间走出来,御年寄松岛在后面恭送,他理也不理,大步向前,准备回中奥去。 当着许多女中的面,松岛被如此对待,不禁涨红了脸。女中们都垂下眼,心头惴惴不安,生怕将军大人走后,松岛要拿自己撒气。 方才将军大人的声音很响,显然是动了大气,守在茑之间外的女中们听得一清二楚。 无非是为了一个事——竹千代大人到底由谁来养。 原先御台所有意抚养阿品夫人产下的贞次郎,可惜贞次郎一病死了,如今丧礼也行过了,大奥又恢复了平静。谁知将军大人今日来,专门叫了松岛去茑之间谈事,说话开门见山,要求把竹千代大人交给御台所抚养。 松岛全无准备,顿时张口结舌。 将军大人似乎有些不耐烦,只吩咐松岛安排竹千代的新住所。松岛吃吃艾艾,说竹千代大人还小,照顾他十分辛苦,只怕给御台所大人添上许多负担。 将军大人不置可否,只是冷眼看她,松岛越发紧张了,滔滔不绝说了一车子话。不但不赞成由御台所大人养育,还建议将军大人多生几位继嗣出来——毕竟贞次郎殁了,眼下只有竹千代大人了。 听松岛那样说,将军大人似乎火冒三丈了。房里寂静一片,松岛也不吭声,将军大人也不说话。过了许久,将军大人气鼓鼓地出了门,女中们措手不及,赶紧伏倒恭送。有人偷眼看松岛,脸红彤彤的,眼睛明亮异常,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。 最终还是按将军大人的话来办了。松岛回长局哭了一场,擦干眼泪,又去了知保夫人的住所。没说几句话,守在门外的女中们就听见知保夫人抽抽噎噎的哭声。 松岛指挥乳母把竹千代抱走休息,之后坐在知保夫人下首,垂着头,一副颓丧模样。 知保夫人摸出怀纸擦泪,本是身子结实的女子,生产后越发丰盈了。皮色白皙了许多,配上鼓鼓的面颊,倒显得年轻了些。毕竟是将军继嗣的生母了,在大奥地位陡然提升,连娘家津田家都得了恩赏,父亲哥哥都得了不错的职位。 可好花不常开。孩子还不满一岁,就要亲手交到别人手里。松岛默默想着,心里有些不自在。 她对知保夫人本没多少好感,出身低,相貌也寻常,能做将军侧室实在是阴差阳错。不过肚子争气,侍寝没多久怀了妊,一胎就生下了继嗣——比御台所强得太多了。 御台所与将军大人成婚那么多年,也只生了名姬君,还不知能不能养大。自己不能生,又要夺别人的孩子养,贞次郎还没交到她手里,就莫名其妙地没了……想到贞次郎,松岛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 贞次郎到底是不是怨灵缠身?谁也说不准。天英院的梦月院死得蹊跷,谁也不敢保证是不是被人下手害死的——毕竟天英院的父亲曾是在朝廷呼风唤雨的太政大臣,也许有人不愿让他在朝廷和幕府都左右逢源。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,松岛暗暗摇头。如今将军大人又提出由御台所抚养竹千代大人,虽是将军大人提出,可能还是御台所要求的吧。松岛咬住下唇,觉得一肚子不快,原以为御台所稳重知大体,谁知自己看错了!也许有人在背后调唆,也许就是那广桥。 所以京都来的女子讨厌。表面云淡风轻,似乎什么都不在乎,其实在乎得很。一直霸着将军大人,如今有了继嗣,又要霸着继嗣。是想把将军大人的继嗣也养成文弱的公卿男子吗?!想到这里,松岛要拍案而起了。 可是……将军大人今日的态度十分坚决,她再抵抗,只怕也是无谓之举。因为御台所,将军大人变了许多,对自己也越来越不耐烦了——松岛眼中发涩,嘴里发苦,恨不得大哭一场。 自己全心全意为了他,他却不领情——松岛感到一种明珠暗投的悲哀。 “竹千代大人还小……能不能缓一缓?”知保夫人擦干眼泪,怯怯地说。 “松岛也是这样和将军大人说的……”松岛唉声叹气地回答。 “将军大人怎么说?”知保夫人赶紧追问。 松岛摇了摇头,紧紧抿住了嘴。 “将军大人不许吗?……”知保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轻。 “将军大人是打定了主意了。松岛劝了又劝,将军大人还动了怒。” 知保夫人呆呆地看着松岛,眼里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。 “知保夫人”,松岛有些不忍,轻声宽慰她,“竹千代大人交由御台所大人养育,您也可以常常见到他——毕竟都住在大奥御殿,也只隔着一两条走廊罢了。” “话是这么说……毕竟……”知保夫人垂下头,两行眼泪又流了下来。 “竹千代大人很快就会长大了,自然知道谁是亲生母亲。” “没了他,日子该多漫长啊。” “您还是最尊贵的将军继嗣生母,在大奥里地位尊崇。” “如今日日吃的用的,都是以前从未见过的,与两年前比起来,简直像梦里……” “知保夫人最好能再生育一名继嗣。” “将军大人已嘱我申请‘御褥辞退’”,知保夫人苦笑着说,“竹千代大人只怕是我唯一的孩子了吧,如今也要带走了。” 知保夫人猛地哭起来,松岛坐在下首,搜肠索肚,也寻不出一句适当的安慰话,也只能默默坐着了。 过了中秋,江户的秋色一日浓似一日。清早起来,发现窗外的枫叶已红了一半。树梢上的叶子已全红了,最下端的叶子还是碧绿的,长在中间的叶子半红半绿,金色的阳光一照,显得鲜艳异常。 用了早膳,乳母带着万寿姬来玩耍。万寿姬自从学会走路,再不让乳母拉着,穿着簇新的衣裳,在地下拖泥带水地跑着。御台所笑着唤她,她攥紧小拳头一路小跑,到了跟前,郑重其事地张开手掌,里面是一枚火红的枫叶。 “送给母亲大人。”万寿姬含糊不清地说,御台所把枫叶小心翼翼地放在手里,带着笑容看了又看。 广桥在一边笑着看,万寿姬从腰带里又取出一枚,“这片给广桥。” 广桥赶紧行礼,煞有介事地说:“谢万寿姬大人赏赐。” 万寿姬摆了摆手,睁大眼睛四处找,疑惑地问:“那小孩儿呢?”她在找竹千代。 “那可不是什么小孩儿,是你的弟弟竹千代。”御台所拉起她的手说。 “万寿也有东西送给竹千代。” “是什么啊?”御台所忍住笑问。 万寿姬摇摇头,腰带里露出一抹黄,似乎是银杏树的叶子。 乳母抱着竹千代进来,快一岁了,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。看见万寿姬,竹千代兴高采烈地伸出手,咿咿呀呀地叫起来。 万寿姬从腰带里摸出银杏叶子,竹千代一把接过,目不转睛地看了又看,又随手塞在嘴里。 “哎呀!”在场众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。竹千代一脸苦相地吐出叶子,小嘴一扁,似乎要哭出来。 银杏叶子味苦,小小孩童自然难过。 万寿姬皱起眉头看他,转头对御台所说:“他怎么什么都吃?” “你小时候也一样。父亲大人给你个玻璃小狗,你也用牙咬了两口。”御台所忍不住笑了,像是想起了往事。 “父亲大人怎么还不来?”万寿姬有些窘,故作严肃地问。 是啊。往常将军大人早来与两个孩子玩耍了,今日还没来。早上不用处理政务,难道是昨晚睡得不好? 作者有话要说: 新闻说天皇2019年退位,平成到三十年为止了。不知新的年号会是什么啊……专家又得从尚书啊,周易啊等中国典籍里找了。 第72章 麻烦 隅田川在夏日最热闹,到了晚上,无数屋形船和猪牙船载着客人艺妓,在河上饮酒赏月。河面挤得很,船夫驶船时小心翼翼,生怕撞到了迎面而来的船。中秋一过,坐船的客人骤然少了许多,隅田川也寂寞起来。 柳桥在隅田川岸边,打开梅屋的窗户,能瞧见静静流淌的河水。月白风清的秋夜,月光给河水镀上粼粼银光,远远看去,像是天上银河坠落凡间。 一桥家主德川宗尹正在梅屋饮酒,身边只有老板娘阿玉相陪。酒是上方来的滩白,喝在嘴里有微微的甜,后劲却大,远胜江户酿的酒浆。德川宗尹向来善饮,早已清空了两只銚子,却还面不改色,只是眼角添了一抹红。 阿玉也是女中酒豪,可今晚有些古怪,放在面前的酒碗动也没动,只是微微笑,忙着给德川宗尹布菜。黑漆膳台疏疏朗朗摆着几只菜,只有老食客看得出门道:白味噌拌茄子,茄子只有指头粗细,吃到嘴里水嫩嫩的;紫苏渍的姜芽是最新鲜的,还带着一抹淡红;还有一味小豆鸡蛋饴,满满撒了糖,直甜到心里去。 德川宗尹吃了一筷子茄子,似笑非笑地问:“今晚是怎么了?和我客气起来了。” 阿玉横了他一眼,伸出手指按在唇上,指上涂了绯色爪红,在行灯下闪着灼灼的光。 德川宗尹端起阿玉面前的酒碗,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,又凑到阿玉唇边,笑着说:“咱们一起喝一杯。” 阿玉的脸猛地红了,羞答答地垂着眼,眼皮像是有千斤重。 “怎么?酒也不喝了?”宗尹夸张地叹了口气,拉住阿玉的手,放在唇边吻了一吻。 “有些不爽快,不能喝酒。”阿玉含糊地说,仍然不抬头。 宗尹双手笼住阿玉的手,身子前倾,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嘴上却若无其事地说:“是想我了吗?我可不是来了?武士晚上不能在外留宿,我为你冒了多大险。” “大人有二十余日没来了吧?阿玉心乱如麻,只想去找呢。”阿玉低着头不看他。 宗尹眼里闪着奇怪的光,把阿玉的手握得更紧些,喃喃地说:“去哪找呢?” “总是在江户,只要想找,总是找得到。” “罢了罢了,我可不是来了吗?”宗尹轻轻一笑,立刻转了话头。 “您总算来了。”阿玉挣开宗尹的手,猛地扑在他怀里。宗尹凑在她耳边软语安慰,一只手缓缓拍着她的后背。 “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?我和你相识十多年了吧。”宗尹忍不住笑了。 “阿玉十七岁时与大人相识的,如今已经三十一岁了。”阿玉伏在他胸膛上说。 “十四年了啊。时间过得太快。” “大人风采依旧,阿玉已成了老女了。”阿玉闷闷地说。 “哪有?”宗尹捧起她的脸,目光温柔地看着她,“我倒觉得更美了些,只是脸色有些不好。” 阿玉的脸又红了,似乎要说什么,却又说不出。 “是不是身子不爽?找个好些的医师瞧瞧,不然我可放心不下。”宗尹摸了摸她的额头,皱着眉说。 “这些日子一直不爽快,没什么食欲,睡眠也不好。” “怎么不叫医师?不用担心银钱。” “前几日去四谷,请一位医师瞧了瞧。”阿玉低声说了一句。 “为何专门去四谷?” “柳桥的医师都认识,有些……”阿玉说不下去了。 “到底是怎么了?”宗尹的脸色严肃起来。 “月事不谐,四谷医师诊了脉,说怀了妊,已经一个多月了。” 宗尹脸上笑容不变,嘴唇却发了白,阿玉把脸藏在他怀里,并没看见他的神情。 “我总觉得自己年岁大了,想不到……还能怀妊……”阿玉用手掩住嘴,悄悄地说,声音细细的,似乎藏着喜悦。 “是谁的孩子?”宗尹给自己斟了杯酒,淡淡地说。 阿玉一下从他怀里弹起来,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。 “大人为何多此一问?”阿玉愤愤地盯着宗尹的脸,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。 宗尹摆了摆手,示意她安静些,“我不常来,又向来不管你的私事,也许你有了好朋友,比方说那位画师?也不是不可能。” 阿玉的眼泪猛地涌出来,糊了脸上的脂粉,看起来又可怜又好笑。 宗尹摸出怀纸塞给她,笑着说:“是谁的就是谁的,我也是白问一句,你为何那么激动?” “阿玉自从跟了大人,从没有过其他男子……除了十多年前那位藤林大人……那也是大人派给我的任务……”阿玉呜呜咽咽地说,平素的风情全不见了。如今的她看起来只是寻常妇人,正在痛心疾首地指责丈夫薄幸。 “从前的事不必说了。”宗尹皱了皱眉头。藤林——上一代伊贺组头,是他设了套,让藤林与阿玉相识,阿玉那时不到二十岁,正是最美的时候,藤林哪里逃得过?很快成了阿玉常客。 伊贺组是不能置外宅的,连外室都不能有。他一下拿住了藤林的弱点,逼迫藤林暗杀世子家重。可惜……藤林胆子太小,于是才有了培养阿富的计划。 听宗尹语气生硬,阿玉哭得更伤心了。 宗尹叹了口气,拿起怀纸为阿玉擦眼泪,柔声说:“再美的女子,哭起来也不好看。” 阿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,长长的睫毛上带着泪珠,鼻洼里也有泪,看起来滑稽得很。 “是我的孩子?”宗尹眨了眨眼睛。 阿玉抿住嘴,慢慢点了点头。 “想不到四十出头,又有孩子了。”宗尹嗬嗬笑了两声,声音空洞,听不出什么笑意。 阿玉缩了缩身子,脸色又凝重起来。 “生下来也不是不行。”宗尹侧着头想了想。 阿玉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,大声问:“当真?” 见宗尹不说话,阿玉又急急地说:“我很想留下这个孩子,能和大人有个孩子,我实在太高兴了。我会好好养他,绝不会给大人添麻烦。” “能和你有个孩子,我也很高兴啊。”宗尹悠悠地说。 阿玉一把抓住宗尹的手,把脸颊贴在上面摩挲,带着哭腔说:“刚才我怕得厉害,生怕大人不让我留下这孩子……毕竟您是有身份的人。” “我有什么身份?”宗尹嘴角带着笑,漫不经心地问。 阿玉顿了一顿,默默低下了头。 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宗尹笑吟吟地追问。 “阿玉什么都不知道。”阿玉拼命摇头,发髻里一缕头发散了出来,弯弯曲曲地垂在脸颊上。 “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。”宗尹提起銚子斟了杯酒,动作如常,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。 “那日……丰千代大人与那位姑娘在梅屋相会……”阿玉嗫嗫嚅嚅地说。 “你偷听了?”宗尹把酒碗捧在手里,看也不看她。 “没有”,阿玉连忙否认,“当晚丰千代大人回去,我跟在轿辇后面。一路到了大人的宅子。” 宗尹皱起眉笑了笑,慢悠悠地说:“你是老江户人了,对江户熟悉得紧。我百密一疏,竟忘了这一茬事。” “德川大人不用担心,阿玉绝不会泄露您的身份。” “你看,你立刻改了称呼,都叫我德川大人了……秘密是守不住的,我仔仔细细守了十多年,可惜丰千代一个不小心,被人跟踪了。我的心血付之东流。”宗尹嘴上说得悲切,表情却轻松,似乎并没当回事。 “大人不相信阿玉?”阿玉扑到在地,抬起头哀哀地说。 “我原本相信你啊……除了不跟你说我的真实身份,其他什么都不瞒你。谁知你信不过我,偏偏要跟踪我儿子。”宗尹把酒碗凑到唇边,浅浅地饮了一口。 “阿玉对大人是全心全意的爱慕。” “当真?”宗尹饮尽酒,将酒碗丢在一边。酒碗在榻榻米上滚出好远,撞在远处的花瓶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 阿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把头垂得更低,宗尹用一根指头托起她的脸,两眼定定地看着她。阿玉缩了缩脖子,宗尹把她拉到自己膝上,右手按在她后颈上。他拉得开上百斤的弓,只需用力按下去,一切麻烦都没了。 “您是要置我于死地吗?”阿玉抬起脸看他,笑得温柔又妩媚。 宗尹似乎吃了一惊,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,右手在她颈项上轻抚,像摸着一只撒娇的猫。阿玉也不低头,只是望着他的眼,他并不闪避,两人久久地对视着,眼里似乎都有深深的情意。 宗尹把阿玉抱在怀里,在她唇上吻了吻,悄声说:“时候不早了,我得回去了。明日我有事,后日下午再来。” “大人不生阿玉的气吗?”阿玉仰起脸。 “我怎么会生你的气?”宗尹淡淡地说:“孩子的事,我们后日再细谈。你这两日好好想想——你想入一桥邸做侧室,也不是不能的事,可这个孩子麻烦。” “德川大人多虑了。”阿玉刻意把“德川”这个姓氏咬得极重。 宗尹扬起眉,有些不解地望向她。 阿玉接着说:“阿玉没有想入一桥邸的意思。阿玉只是想要一个德川大人的孩子。” “孩子都可爱,哪有什么不同?”宗尹扯动嘴角笑了。 “所以说……男子多薄幸呢……”阿玉垂下眼睛笑了笑,“后日阿玉恭候德川大人。” 宗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转身走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有的亲……为什么……收藏了却不看?…… 第73章 说服 从德川治济记事起,父亲德川宗尹永远都是好整以暇的模样:衣饰永远精洁,裁剪细致,色泽花样内敛,绝不像豪商那般夸饰;发髻永远整齐,仪态永远落落大方,脸上带着和煦的笑,似乎万事不萦于心。 可今晚不一样。德川治济长了十几岁,从没见父亲那么烦恼过。 宗尹皱着眉头,面前放着只茶碗,连动都没动。 “父亲大人深夜召唤,不知有何事?”德川治济带着笑。一年来他似乎长大了许多,与父亲交谈时也淡定起来,不似以前那般唯唯诺诺。 宗尹轻轻咳了一声,低声说:“柳桥那梅屋,你还记得?” “怎么会不记得呢?”德川治济笑了笑——那是他和阿富定情的地方啊,那时他还是纯情少年呢。 “那老板娘怀妊一个多月了。”宗尹言简意赅地说。 德川治济嘴角露出笑意,淡淡地说:“恭喜父亲大人了。” 宗尹苦笑一声:“你猜到了?我和阿玉的关系。” “儿子不是傻子”,德川治济顿了一顿说:“父亲大人准备如何处置?” 见父亲不说话,他又笑着说:“生下来也没什么不好——父亲大人也说过,孩子多多益善嘛。” 见儿子打趣自己,宗尹恨恨地横了他一眼说:“你说风凉话?若不是阿玉跟踪了你,她也不知我的身份。” “儿子闯祸了。”德川治济低头认错。 “事已如此,说这些也没用了——况且也是我疏忽,竟让她有了孩儿。”宗尹咬了咬牙,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。 “孩子要不要留?”德川治济小声问。 “孩子肯定不能留,留着只是祸患。俗话说母子连心,留了孩子,母亲一定要纠缠一世。” “若把阿玉接进一桥邸呢?又不少一口饭给她吃。” “我不是没想过,只是觉得麻烦。出身一般的町人——以前还与伊贺组的藤林有过纠缠,万一被人发现,都是话柄。” “儿子以为父亲大人对她颇为喜爱呢。”德川治济闲闲地说。 “我对她确实喜爱,不然怎么相处了十多年呢。” “父亲大人对女子的喜爱,也不过如此了。”德川治济笑起来。 “女子一麻烦起来就不可爱了。”宗尹叹了口气,颇为遗憾似的。 “父亲大人预备怎么办?让她处理了孩子?” “她不情愿,说什么自己养活,绝不给我添麻烦。我不是不信她,只是……我从来不喜欢夜长梦多。” “那给她服一剂药好了。调在酒里汤里,神不知鬼不觉的,孩子没了也只是天意。” 宗尹皱了皱眉,不耐烦地说:“我难道不知这一招?药箱里有现成的,江户最好的医师配出来的‘月水早流药’……” 德川治济忍不住笑了,悄声说:“月水早流?这名字当真古怪。” “这时候管什么名字?这是最灵验的药,一剂下去葵水立至,所以叫月水早流。一包一两金。” “天下人儿子只敬佩父亲大人,只要世间有的,没不知道的。” “奉承话先留着吧”,宗尹并不领情,闷闷地说:“我没想好阿玉如何处置。要说一干二净,还是连她一起除掉的好。” “一夜夫妻百日恩,事到临头,又有些舍不得?”德川治济笑吟吟地接了话。 “若论知情识趣,阿玉是难得的……岁数大了,却对孩子执着起来,真让我头疼啊。” “说明阿玉真心喜欢父亲大人,所以想要个父亲大人的孩子。也是难得了。” “她若真心喜欢我,就不要给我找麻烦,乖乖处理掉孩子最好。”宗尹狠狠地吐出一句话。 “父亲大人最后怎么和她说的?”德川治济好奇地问。 “我说后日再去,让她明日好好想想。”宗尹颓然捧住脑袋,眉间挤出个川字。 德川治济站起身,寻出只青瓷缠牡丹纹香炉,静静点上一炉白檀。白烟袅袅升起,一股清苦的香气在房内散开。 “用白檀静静心。”他对宗尹说了一句。宗尹也不理他,整个人歪在肘枕上。 “后日阿玉若再不同意呢?” 宗尹缓缓地摇了摇头,猛地阖上了眼。 “父亲大人要拔慧剑斩情丝了?”德川治济笑着看父亲,看来阿玉颇得他欢心,竟然让他有些舍不得。 “阿玉若执迷不悟,只有一起除去了。也是没法子的事。”宗尹抬起头,脸上又恢复了素日的宁静神情。 “父亲大人舍得?” “这世间,没什么舍不得的人,也没什么做不了的事。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”宗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。 抹茶原本苦味重,冷了后更苦到心里。宗尹默默看着茶碗,茶筅搅出的细腻泡沫早已散去,只余下浓绿茶汤,浓而稠,喝在嘴里像最苦的汉方药。他一口一口喝得干净,摸出怀纸拭了拭嘴角,对儿子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。 “阿玉既真心喜欢我,为我死了也没什么痛苦的,反该高兴才对——唐国圣人孔子也说过:‘求仁得仁又何怨?’” 父亲的话初听起来无理又无情,细想起来合情合理。果然父亲大人棋高一着,德川治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。 天还没完全黑,月亮已上来了。从梅屋的格子窗看出去,树梢上一个月亮,隅田川里也有一个,遥遥相望,像是永不得团聚的恋人。 德川宗尹按约定来了,脸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。老板娘阿玉亲自出来迎接,他略一张望,笑着说:“今晚梅屋倒安静,女中都放假了?” 阿玉眨了眨眼,不紧不慢地答:“说来也巧,女中家孩子生了急病,我打发她回去了。厨房师傅也有急事,备了菜后先走了。” “今晚只有你我两人,得好好说说私房话。”德川宗尹笑得更开心。 “是啊,没人会打扰。”阿玉笑着附和。 “那就最好了。”德川宗尹淡淡地说,径直进了房间。 常来的房间,摆设也一样雅洁,不知怎么的,似乎多了种隐隐约约的肃杀。墙壁前一只净白瓷瓶,疏疏插着几枝枫叶。瓷瓶是唐国所制,瓷胎薄得透明,映得红叶更红,有些可怕起来。 “这红叶倒热闹。”德川宗尹笑着说。 “季节变化,转眼快到深秋了。记得阿玉是深秋时节遇见大人的。”阿玉在宗尹对面坐下。黑漆膳台上已摆好了菜肴,乍一看寻常,都是极费功夫的。 “十多年了啊。”宗尹叹了口气。 “记得初遇大人哪日,大人点的正是这几样菜。” 德川宗尹懒懒地扫了一眼,赤贝刺身,油炒车轮虾,生鲍碳烤过,加鲜蘑熬成汤,汤色淡如水,其实鲜美异常。 “亏你还记得。” “大人的一切,阿玉都牢牢记在心里。以前一直是,以后也是。” “这话说的,我得好好敬你一杯。”宗尹含笑提起銚子,给阿玉斟了碗酒。酒浆清冽,在朱漆酒碗里泛着滟滟的光。 “谢大人赐酒。”阿玉举起酒碗,左手衣袖遮在嘴上,慢慢饮完。 德川宗尹微微笑了,给自己斟了一碗,轻声说:“既然饮了酒,说明已经想通了?咱们也会和以前一样。” “大人赐的酒,阿玉不敢不饮。但若要害肚里孩子,阿玉宁死也不答应。”阿玉放下酒碗,眼神坚定,似乎打定了主意。 宗尹一口饮尽碗中酒浆,目光恋恋的,似乎有千般不舍。 “我怎么舍得让你死?” 阿玉定定地看着他,似乎在计较他有几分真心。 “阿玉不舍得离开大人,但大人若不留这孩子,阿玉也只能一死了。” 宗尹脸上笑容不变,悠悠地说:“也许是我太惯着你了?……你是要挟我?” 阿玉从蒲团上滑下,低低地伏在榻榻米上,哀声说:“阿玉不敢,阿玉只想要个大人的孩子。” “从没人敢要挟我德川宗尹……只有你,你仗着我宠你”,宗尹捧起阿玉的脸,凑在她耳边说:“我本该拂袖而去,不过,谁叫我喜欢你呢?” 明明只是秋日,宗尹的手冷得像冰,阿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 “只要没了这孩子,我保证我们会和从前一样。”宗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。 “阿玉真的想要个孩子……一个大人的孩子。”阿玉纵身扑在宗尹怀里,哀哀地哭了起来。 宗尹温柔地拍着她,像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。 “孩子有什么好?又哭闹又讨厌。怀妊也辛苦,呕吐不止,身材变形,脸上长斑——那可不是我最爱的阿玉了。”宗尹喃喃地说。 “已经怀妊了……” “这是个失误,处理了就好,就当一切没发生过。我啊,是最喜欢你的。”宗尹把阿玉搂得更紧些。 宗尹的话听起来亲昵又甜蜜,阿玉身上却起了细细的颤抖,把脸伏在宗尹的手臂上,不敢抬头看他。 宗尹垂下头,从阿玉的脸颊一直吻到颈项,又渐渐吻到胸前。 阿玉的呼吸急促起来,宗尹笑着说:“十月怀胎,我得多寂寞啊。“ 阿玉脸上泛起红晕,宗尹双臂用力,把她抱在怀里。小袖的下摆敞开了,露出雪白的小腿。 阿玉赶紧压住衣角,宗尹拉开她的手,嘴唇压在小腿上,一路向上亲。 “这么好的人,我一日都离不了,何况十个月呢。”宗尹的声音里带着含糊的笑意。 阿玉抓住宗尹的手,一字一顿地说:“阿玉没怀妊时,大人也不是日日来啊。这些话都是哄阿玉的吧。” 宗尹抬起头,阿玉脸上的红晕全都褪去,一张脸苍白得可怕。 “就是你,敢和我耍小性子。”宗尹笑了,给自己斟了碗酒。 阿玉不说话,从宗尹怀里挣了出去,重新坐回蒲团上。 宗尹摸出个纸包,绯色和纸在行灯下格外鲜艳。 “喝了它,所有烦恼都没有了。你还是原来的阿玉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宗尹脸上的笑容突然不见了,声音冷冷的,直刺到阿玉心里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记得刚开文的时候,编辑提醒说不架空的文容易被考据党挑刺。 我说没关系,大家可以讨论啊。 原来热文才有人挑刺……我想多了,编辑也想多了……泪。 第74章 妙药 德川宗尹拈着纸包,直直地递到阿玉面前。修长白皙的手指,养尊处优惯了的。阿玉猛地向后缩,像看见了毒蛇猛兽。 “这不是□□,这是解忧药。”宗尹松开手指,纸包啪嗒一声落在榻榻米上。 “这到底是什么?”阿玉战战兢兢地问。 “这是江户最有名的月水早流,我不信你没听说过——你又不是良家女儿。”宗尹皱起眉,眼里有一丝不耐烦。 阿玉心里又酸又苦,她不是良家女儿——她曾做过艺妓,在宗尹之前,她也有过其他男子。可她对宗尹一片真心,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。 那么多年,她从未违拗过他,独独这一件,她想要他的孩子。但宗尹如此折辱,以前说的甜言蜜语,无非都是做戏罢了。 阿玉越想越心酸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落在水色小袖的衣摆,洇出朵朵墨色暗花。 宗尹也不理她,径直打开纸包,里面是淡白色粉末,与一般药粉并无什么区别。他端过阿玉的酒碗,将粉末倒入碗中,又浅浅斟了些酒。 粉末瞬间融化,依然是清冽的酒浆,看不出一点异样。阿玉眼睁睁地看着,牙齿咯咯打起战来。 “喝了吧,一切烦恼都没了。”德川宗尹抬头看她,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容。 “这也是你的孩子,你忍心杀了他吗?”阿玉撕心裂肺般地叫起来。 “我有许多孩子,并不稀罕再多一个。”宗尹冷冷地说。 “大人有许多姬妾,也不稀罕少一个吧?”阿玉突然止了泪,神情也平静下来。 “何必呢?”宗尹皱起眉,反手拉过肘枕靠着,“像从前一样不好吗?” “是阿玉贪心了,总以为大人心里多少有一点阿玉的位置。如今看来只是痴心妄想罢了。”阿玉静静地说,声音有些沙哑。 “我对你够有耐心了……你不要多想。” “我若不饮这杯酒”,阿玉扬起下颌,点了点那酒浆,“德川大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吧。” 听到德川大人的称呼,宗尹眼里闪过两点火光。 “怎么说?”宗尹饶有兴致地问。 “我是艺妓出身,却有了御三卿之一一桥家当主的孩子。这事泄露出去,是个大丑闻啊。” “倒不妨事。我德川宗尹是有名的浪荡子,不怕别人说什么。”宗尹露齿一笑,似乎全不以为意。 “德川大人若真那么洒脱,为何十多年前要算计伊贺组头藤林呢?” “你想明白了?”宗尹直直地看向阿玉的脸。 “女子若留了心,什么都查得到——只是我从前没留心。”阿玉叹了口气,露出凄凉的笑容。 “你还知道了什么?”宗尹的指关节轻轻敲着膳台,像等着听最有趣的故事。 阿玉摇摇头不说话。 “你和我说这些,是为什么?” “请大人放一条生路。阿玉会离开江户,永不会回来。”阿玉伏在地下悄声说。 “你还是要把孩子生下来?” “阿玉不会放弃他。” “如果我不许呢?” 一阵短暂的沉默,房里静得可怕,像暴风雨来临前的草原。 “你要去奉行所告发我?你以为一桥家是什么身份?”宗尹笑出声来,眼里充满鄙夷。 “大人是御三卿之一,与将军家同气连枝,不管犯下什么罪行,将军碍于颜面,都不会公开追究。阿玉不是不知道。” “那你为何说刚才那些话?” “大人表面恬淡,其实是有雄图大志的人,更不愿连累了丰千代大人,让他不受将军待见。” “你拿我儿子的前程要挟我?你好大的胆子!”宗尹似笑非笑地说。 “女子肚里有了孩儿,胆子也会变得大一些。”阿玉安静地回答。 “你胆子大,可你父母兄弟的胆子一定不够大”,宗尹叹了口气,颇为痛心地问:“你我之间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?” 阿玉表情不变,嘴唇却发白了。 “你父亲去年死了,母亲还在。弟弟万次郎在深川开杂货铺子,本钱是你这个姐姐出的吧?你也算厚道了——当年父母把你卖了做艺妓,你倒念旧情。”宗尹提起手拍了两下,像在表扬她的孝义。 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阿玉的事与万次郎他们无关。” “万次郎四年前娶了媳妇,已有了两个孩子,一个叫万吉,一个叫阿绢?夫妻很和美啊。” “阿玉并不知道这些。” “你这做姐姐的,怎么不关心弟弟呢?你若离了江户,他们万一有三长两短,那可怎么好呢?”宗尹一脸担忧地说。 “你要对万次郎他们怎样?”阿玉的嗓音里有细微的颤抖。 “不是我要怎样,而是你要怎样。”宗尹用一根手指挑起阿玉的下颌,在她唇上轻轻一吻。 “大人与阿玉相识十多年,阿玉今日才明白——大人算无遗策,阿玉怎么也逃不出大人的手掌。” “呆在我手心里有什么不好?你执意要飞走,我也很惆怅啊。”宗尹夸张地叹了口气。 “就算阿玉想回到大人掌心,大人也不许了吧?”阿玉抬起眼看他。 “破镜重圆是佳话,可惜我不这样想。将破了的镜子勉强拼在一起,日日看见伤痕,心里反而更不好过了。不如丢了镜子,倒能永远记住它没破时的样子。” “阿玉刚才出言无状。大人这番话,看来是不愿原谅我了。” “归根结底还是怪我——不该让你怀上孩子。我会记着阿玉的,那个善解人意的阿玉。” “大人放心。等大人离去,阿玉会做该做的事。” 宗尹笑着摇了摇头,柔声说:“我怎么忍心留你一个人?自然要陪你到最后一刻。” 阿玉斜斜地瞥了他一眼说:“德川大人怕我半夜逃走了?我实在没力气了……原以为受大人宠爱,今晚才知道只是自己蠢——在大人看来,阿玉不过是脚下的泥罢了。” 宗尹温柔地摸了摸阿玉的脸颊,悄声说:“脚下的泥有什么不好?没有软乎乎的泥,脚下硬邦邦的,走着也不舒服。“ “若有来世,阿玉可不愿做脚下的泥了。”阿玉拼命挣出一个笑容。 “今生还没了结,莫谈来生。” 像是想到了什么,宗尹正色说:“女中和厨子知道什么吗?” 阿玉猛地笑了,轻声问:“大人连他们也不放过吗?” “看你说的,我可有颗慈悲心。为免错杀,特地问问你。” 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。就算我,也是今晚才知道德川大人的可怕。” “德川大人这称呼听起来头疼,还是不要叫了吧?” “还是叫大人的好——毕竟阿玉曾以为大人是真心爱护阿玉的。” 宗尹笑着问:“阿玉,你准备怎么上路呢?” 阿玉瞟了他一眼说:“大人这样问,一定是为阿玉准备了好物事。” “有备无患,所以就带来了。”宗尹从怀里摸出个白色纸包。 “一个是月水早流,另一个是断肠药?大人早计划好了,若阿玉不答应害了孩子,那就连阿玉一起处理了?” 宗尹把纸包托在掌心,垂下眼看着,闷闷地说:“我以为阿玉不会让我为难,谁知最后还要到这一步。” “原来一切都是阿玉的错”,阿玉不怒反笑,“只怕大人从未真心爱过任何一个人吧?” “我爱过阿玉你啊,谁叫你不听话,让我苦劝许久,仍然不依。”宗尹一副伤心模样。 阿玉怔怔地看着他俊秀的脸,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。 “这是最好的药,石见银山的矿物炼成的。据说喝下去立刻就去了黄泉,几乎感觉不到痛苦。”宗尹淡淡地说。 阿玉提起銚子倒酒,宗尹伸手拦住了。 “这药与酒有些冲突,还是溶在水里的好。” “汤里呢?这是阿玉与大人邂逅时的菜品,用这汤服了药,到了三途川也记得大人。” “你在黄泉好好等着,我总有一日会去陪你的。” “大人陪阿玉喝个送行杯吧?就用这汤。”阿玉把两只朱漆汤碗端出来,并排放在桐木盘上。 “送行杯?我们十多年恩爱,要喝就喝交杯的。”宗尹把两只汤碗换了地方,笑着说:“我想用阿玉的碗。” 阿玉脸上掠过一丝错愕,低声说:“大人如此疑我?” “你今晚把女中和厨子都打发了,难道不是做什么准备?” “大人可以不喝。” “我既然说陪你最后一程,总不能一点不喝,就算不喝酒,也喝点汤吧。”宗尹打开纸包,把粉末倒入自己的汤碗,轻轻摇了摇,粉末瞬间融化不见。 宗尹将汤碗递给阿玉,又端起阿玉的汤碗,向她轻轻一笑。 “先干为敬。” 宗尹把空碗亮了亮,默默地看着阿玉,似乎在催促她。阿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,眼里有一丝怜悯。 宗尹急速地眨了眨眼,哑声说:“汤里放了什么?” “斑蝥毒……这是阿玉为自己准备的,谁曾想大人如此信不过阿玉。” 宗尹将汤碗丢出老远,嘶声说:“你故意害我?” 阿玉伸出手指,轻轻触摸他的面颊,柔声说:“你不要怕,我马上也去。你等我,我一定会赶上的。” 宗尹嘴角流出一道鲜血,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。阿玉拿开蒲团,给他摆了个较舒服的睡姿,用手指阖上他的眼。 从厨房搬来柴火,堆在屋正中,把銚子里的残酒浇在周围。打开行灯,取出蜡烛,在柴火上点了六七处火头。 柴火冒出滚滚浓烟,阿玉咳了两声,取出团扇扇了几下,火舌猛地蹿起,把阿玉的脸映得通红。 阿玉不慌不忙地端起汤碗,一口喝尽,回到德川宗尹身边躺下,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。 “大人不要着急,阿玉来了。”阿玉喃喃地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于是……两个都死了。聪明反被聪明误。 第75章 儿女 静静的秋夜,熟睡中的田沼意诚突然被叫醒,他揉了揉干涩的眼,朦胧地问了句是谁。 同寝的妾室慌张地说:“世子大人召唤。” 世子大人……一桥家的世子德川治济。田沼意诚有些纳闷,在一桥家侍候那么多年,从没遇到半夜逢召的情况。 田沼意诚呆呆地立着,由妾室脱下寝衣,取麻布公服穿上。 “世子大人在书院等您。”传讯的护卫匆匆说了句。 到底怎么回事?走在寂静的廊下,田沼意诚有些不安。听见脚步声,草丛中的铃虫怯怯叫了两声,旋即住了口,像被吓住了。 德川治济独自坐在书院里,偌大的房间,只孤零零点着一盏行灯。月亮的清辉透过格子窗洒进来,明晃晃的一片,行灯的光芒显得更黯淡了。 德川治济扬了扬下巴,护卫识趣地走了,轻轻带上了门。 田沼意诚扫了德川治济一眼,穿着寻常武士的衣物,足袋上有些形迹可疑的黑斑——他刚才可能出去了。 德川治济原只是斯文有礼的少年,这两年似乎变了。不光相貌,连举止仪态都与他父亲越来越像。所以说父子连心。 今晚突然召唤,到底为什么? “一桥家能不能逃过此劫,就在你一人身上了。”德川治济缓缓地说。 田沼意诚悚然一惊:一桥家是御三家之一,与将军家同气连枝,地位如此尊崇,有什么劫数? “请问大人现在何处?”田沼意诚轻声问。 “父亲死在柳桥。今晚。”德川治济语气单调,没一点起伏。 田沼意诚张大嘴,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少年。他悄悄拧了自己一把,这太荒诞了,像是梦境。 腿上传来一阵剧痛,不是梦。田沼心头浮上另一个念头:是不是睡得迷糊了?以前听人说过,有一种迷魂症,病人睡着后会动弹,会说话,和清醒时无异。可一觉睡醒后全不记得。 “我方才去了柳桥。父亲死在一个酒家,酒家已烧成一片灰烬。好在园子大,没烧到别家。”德川治济径直说下去。 “大人为何去柳桥?又发生了什么?”田沼意诚慢慢信了,心也沉重起来——柳桥是有名的风月地,御三卿死在柳桥,这是大丑闻。 “你也知道柳桥是什么地方。父亲大人在那有个外室。”德川治济简单地答了两句,依旧面无表情,像戴了个面具。 “外室起了杀意?好大的胆子!”田沼咬着牙骂。 “事到如今,说这些也没用。”德川治济厌烦地摆了摆手,截住他的话头。 “若是寻常大名,出了这种事难免要破家,一桥家是御三卿,将军总要给些面子,没什么好怕的。不过这事闹出来大家没脸,所以我找你来。”德川治济淡淡地说。出了那么大的事,他竟不惊慌,田沼意诚不禁有些佩服。 德川治济抿了口茶,不慌不忙地说:“柳桥的事和一桥家毫无关系,酒家不小心着了火,烧死了两个人而已。“ “大人得了急病?”田沼意诚心领神会地问。 “染了霍乱,病情凶险。为免传染,已在密室里静养了。” “明日上报将军大人。”田沼意诚点了点头。 “你还要和你哥哥说一声,请他和町奉行打个招呼——柳桥的事不用深究。” “明白。大人的事自会保密。” 德川治济悠悠地说:“告诉田沼主殿头也没关系。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——这死法符合父亲大人的气质,只可惜太早了点。” “大人的遗骸如何处置?” “已烧成焦炭了,不必特意运回来。人死了,躯体只是皮囊,不用太挂念。” “大人下葬时如何处理?” “衣冠就行,再把他素日喜爱的玩意装进去。”德川治济显然已考虑周全。 “各位夫人也不用知道?” “不用,人多嘴杂。你是一桥家家老,一切由你处置——父亲大人得了霍乱,谁都不能见。” “田沼明白了。马上预备养病的密室。” 德川治济点了点头,轻声说:“十日后发丧。” 田沼意诚默默点头,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。父亲横死,儿子竟然如此淡然,举手投足一如既往,他反倒慌慌张张,不知如何是好。眼前这少年,确实有些深不可测。 刚到初冬,大奥早早笼上了火钵。御台所用的炭是精心选过的,整齐地堆在火钵里,静静散发出热气,没一点烟尘。 女中剥好蜜橘放在浅碟里,将军家治并不吃,只把橘皮放在火钵上。鲜艳柔软的橘皮渐渐失了水分,变成焦黄干枯的硬片,房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香气,像在熬汉方药。 “家基还在睡?”将军家治悄声问。 御台所笑着点头。前几日竹千代正式得了名字,德川家基,只有将军继嗣才能叫“家”这个字。虽然竹千代是独一无二的世子人选,但没满一岁就起了大名,将军家治太心急了些。 “明年春天,我想给家基举行元服礼。” 御台所忍不住笑了,转头瞥了他一眼。元服礼是成人礼,两岁孩子就元服?元服时要剃去刘海,发型改成月代,家基可能会哭闹吧? “不好吗?”将军家治在她耳边悄声说。 御台所的脸红了红,匆匆扫了下首的广桥一眼。女中还在,将军家治的动作太亲昵了些。 广桥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,似乎在想心事,全未发觉。 “也没什么不好。也是将军大人的爱子之心。”御台所柔声说。 “那就明年三月。元服后家基就是权大纳言了。”将军家治眼里满是笑意。 按照江户幕府规矩,将军世子元服后,朝廷要赐下官职,一般是从二位的权大纳言,离武家最高官位只有一步之遥。 “朝廷都要笑话吧?”御台所带着盈盈笑意说。 “怕什么。谁不爱自己的孩子?”将军家治悄悄握住御台所的手。 御台所还笑着,那笑却有些寂寥了。家基是将军家治的孩子,并不是她的。 将军家治眨了眨眼,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紧。 “万寿玩累了,还没醒呢。”将军家治赶忙转了话题。 “和家基一块在园子里玩,拣了许多树叶,说要送给父亲大人。”御台所闲闲地说。 “万寿什么都想着我。时间过得真快,她都快四岁了。” “记得将军大人以前说,希望万寿早点长大,好带她玩。” “我改主意了——还是长得慢好,多在我身边陪着。”将军家治一脸认真地说。 “有家基陪着呢。” “家基是家基,万寿是万寿——万寿是我第一个孩子,也是最疼爱的孩子。” “第一个孩子是千代呢……”御台所轻叹一声,眼里泛起泪光。 “都是我不好”,将军家治拍了拍她的手,“让你想到以前的事了。” “最近觉得人生无常。前两日御三卿家的御帘中进大奥闲话,一桥家那位瘦得厉害,她是一条家的女儿,原本认识——一桥家的宗尹年纪轻轻就没了。”御台所喃喃地说。 将军家治叹着气说:“四十四岁……确实年轻了些。” “到底怎么了?今年元日还见过,气色似乎很好。”御台所蹙着眉说。 “说是急病……”将军家治简短地说。 “可惜了……听说是才子呢,各种雅事都精通。” “所以说——还是不能太风雅。”将军家治似笑非笑地说。 御台所侧着头看他,眼里带着询问。 “我听田沼说了些事,说他的死与女子有关。”将军家治忙忙地住了口。 “女子……宗尹颇有些姬妾吧。” “好了,不说别人的事了。”将军家治递给她几瓣蜜橘,“你尝尝甜不甜?” “这是纪州献上的吧?纪州气候和暖,最适合蜜橘生长。”御台所把橘子拿在手里,白色筋络都被细心除去,只留半透明的橘肉,晶莹剔透,让人不忍下口。 “你说纪州,我倒想起个事。”将军家治也取了瓣橘子在手,若有所思地看着。 “什么事?” “元日御三家御三卿都来了,尾张世子也来了,德川治休,你记得吗?”将军家治兴致勃勃地说。 “德川治休?是那个少年吗?刚元服不久的。” “正是。相貌俊秀,举止也文雅,像是好性子的孩子。”将军家治点头说。 “我倒没在意呢。” “三家三卿的孩子我仔细看了,觉得治休出众些。” “将军大人怎么关心起这些了?” “你难道不懂?”将军家治向御台所挤了挤眼。 “什么?”御台所双唇微微张开,将军家治顺势喂了她一瓣橘子。 “谢将军大人……”御台所用袖子掩嘴,含糊不清地说。 将军家治笑起来,凑近她问:“甜不甜?” “有些酸。”御台所用怀纸盖住嘴。 “那吐出来吧?”将军家治有些抱歉。 “将军大人也要吃。”御台所把手里的橘子给他,他也乖乖吃尽了。 “明明很甜。”将军家治瞪大眼睛,旋即明白御台所在哄他,忍不住笑了笑,“谢御台所大人赏。” 御台所故意一本正经地问:“将军大人为何要提尾张世子?” “为了咱们的万寿。” “难道是为万寿选婿?”御台所恍然大悟。 “除了这个,难道还有别的原因?” “万寿不到四岁呢……” “这是大事,得时时记在心上。”将军家治严肃地说。 “尾张的治休有十多岁了吧?”御台所似乎有些异议。 “十岁。今年刚元服。不过看起来更成熟些。” “年岁差得有点大……”御台所沉吟着说。 “年岁不打紧,孩子性子要好。” “难道有人敢欺负万寿?将军姬君,嫁到哪家都高高在上。”御台所有些不服气。 “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也不好受。不受欺负不够,要夫妻和美才行。”将军家治颇有感触地说。 “还是将军大人考虑得周到。” “现在万寿小,再过几年,我会和尾张家说一声。” “刚才还说希望万寿慢些长大,却早早考虑出嫁的事了?”御台所笑着打趣他。 “为人父母,要早做准备啊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有朋友说我文中的感情太沉重,是吗? 第76章 公卿 又是一年春,吹上御庭的樱花开得如锦似霞。 自从置了侧室,将军家治再没开过赏樱会。广桥心里猜测,也许是将军大人不愿让御台所与知保、阿品两位夫人同席,以免徒生烦恼。 将军大人虽然置了侧室,对御台所大人还是牵挂的。也算难得了。 今日将军大人只叫了御台所来吹上御庭游春。夫妻俩难得单独相处,广桥坐得远远的,留他们在观瀑茶屋私语。 近来将军大人心情极佳,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。前几日刚给家基大人办了元服礼,家基大人当真了不起——才三岁的小人儿,稳稳当当坐着,元服式冗长,他竟然一声没有哭,举手投足有模有样。出席元服式的亲藩大名都啧啧称赞,将军家治脸上不动声色,眼里盛满笑意,谁都看得出这位父亲得意非常。 家基大人的元服式十分盛大,但这是男子的事,大奥女子并不出席。只是晚上在大奥设了筵席,祝贺元服式顺利举行。家基大人头上剃了青虚虚的月代,腰里插着小刀,看上去猛然大了许多。 筵席上知保夫人险些失态了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硬撑着没哭出来。御年寄松岛对她连使眼色,她假称去更衣,过了好久才回来。将军大人假装没看见,嘴唇抿得紧紧的,显然有些不悦。御台所大人神情如常,只和家基絮絮说话,询问他日间元服式的各种细节,家基也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。 一边的万寿姬听得入迷,抓住将军家治的衣角,轻声问:“万寿何时举办元服式?” 将军大人忍不住笑了,摸摸她的脸说:“姬君用不着元服式。“ 万寿姬如释重负,笑着拍了拍胸口。 御台所有些不解,忙问:“是在担心什么?” 万寿姬瞥了家基一眼,嘟着嘴说:“要是万寿也剃了那头发,可不丑死了?” 家基瞪大眼睛望着万寿姬,她一缩脖子躲进将军家治怀里,细声细气地说:“父亲大人,万寿有点怕。” 将军家治拉着她的手说:“你是姐姐,有什么好怕?” “他摆出世子大人的威风,没人护着万寿。” “父亲和母亲护着啊。”将军家治柔声安慰。 “母亲大人偏心,喜欢弟弟呢。”万寿姬翘起嘴告状。 “哪里有?”御台所有些莫名其妙。 “万寿姐姐最会撒娇。”家基涨红了脸,忙着为御台所分辩。 家基一向老成,为了母亲也有情急的时候。众人看着他通红的脸,都忍不住笑了。 一阵清风拂过,樱花飘落如雨,广桥从回忆里醒来,悄悄向茶屋瞥了一眼。将军家治兴致勃勃地说些什么,御台所静静听着,唇上带着微笑。 广桥有些庆幸,家基大人交给御台所抚养,这一步棋走得没错。生娘没有养娘亲,相处时间久了,感情自然不一般。更何况家基大人不知道自己生母是知保夫人,没人告诉他。 他长大就知道了。不过他对御台所感情也深了,没什么好担心的。 这样做对知保夫人不大公平。广桥时不时想起知保,总忍不住觉得歉疚。毕竟家基是她的孩子,在她体内呆过数月,曾与她血肉相连。忽然硬生生分开,交给旁人养育,知保怎么会不怨?可哪有十全十美的法子呢?若御台所能生下男子,所有问题都不存在。可御台所数年前出了意外,再没能怀妊了。 御台所前些日子刚过了二十六岁生日,她的生日与家基大人相近,都在春日,也是难得的缘分。 广桥叹了口气,虽然这一年刚开始没多久,却发生了不少事。 家基大人元服,这是武家一等一的大事,朝廷也派了御使来,是公卿冷泉家的人,专门送来祝贺的和歌。御使带来不少随从,千种有补也在其中——近年来他在朝廷如鱼得水,颇受重用,再过几年,必定能得个不错的官位。 他的妻室,千种家那位独养女儿一定很高兴吧,自己找到一位良人。据说那女子脾气大,如今是三十出头的人了,火气也小了许多吧。 千种有补到了千代田城,曾约广桥在御广敷见面,说是广桥家主带了话给她。广桥家主是她的异母哥哥,对她向来冷淡,有什么话要说?广桥惴惴不安,只怕千种有补假托她哥哥有话,实际是自己要说些什么。 自从那次在中奥庭园见了面,广桥再不敢想他,因为他说的事太可怕——她不敢相信是真的,怕自己承受不了。想到那么些无辜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了,她的心就一阵剧痛,简直要滴出血来。 广桥不想去,可千种有补是御使随从,又口口声声说带了她母家的口信。她若断然拒绝,反而着了痕迹。大奥女子都是人精,惯会捕风捉影,无事都能寻出许多事来,更何况有了这样好的材料?广桥无计可施,只好答应见面。御台所那里上午忙些,便约在下午见面。横竖御广敷外面有三之间女中守着,千种有补也不好说什么。 广桥闭上眼,那个下午的一切又回来了,一幕幕在眼前闪过。分明已过去十余日了,却像是昨日一样分明。 那日她故意去晚了些,千种有补已在御广敷候着了。他是御使随从,朝廷的代表之一,穿戴十分正式——头戴墨冠,身穿墨色宽袍,下面是暗紫色宽裤。他端端正正坐在金襕蒲团上,腰身也挺拔,可姿态和武家男子不同,多了份风流雅致。 女中坐在屋角,似乎在与他闲聊。三之间女中口才向来好,女中眼睛亮晶晶的,可见方才两人相谈甚欢。见广桥来,女中忙起身行礼,神情有些尴尬。广桥笑微微地看了千种一眼,公家男子不似武家古板,谈情是一等一的,千种京里生京里长,想哄十六七岁的女中欢喜,还不是手到擒来? 千种有补放下茶碗,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。他是御使随从,广桥须得尽了礼节。广桥刚低下头,他也赶忙还礼,一副万万不敢受的样子。女中收了残茶,悄悄出去了,只留两人独处。 待会女中还得送新茶,两人落了座,谁也不说话。成年男女在房里对坐,却都沉默不语,似乎也有些怪。千种笑吟吟的,似乎并不觉得什么,广桥芒刺在背,只得搜肠索肚寻些话题,问他从京都过来,路上见了什么景致,有没有吟几句短歌。 公卿向来文弱。从京都来江户,路上至少要走二十日,虽用不着步行,成日在车里闷气,不少公卿都要患脚肿病。千种有补是十足十的公家男子,却并不文弱。瘦削身材,平日懒洋洋的,动起来却敏捷。上次她与他在中奥庭园说话,中途她企图逃走,他伸手捉住她衣袖,一把将她拉了回来,她怎么都挣不开。 女中上了新茶,还送上两碟羊羹,盛在黑漆浅碟里,浓褐色的羊羹泛着滟滟的光泽。 “千种大人请用。”广桥笑着说。 千种有补把黑文字杨枝拈在手里把玩。羊羹质地细腻,杨枝会削得粗犷些,以生出些对照的美。千种手指白皙,衬着茶褐色的杨枝,显得越发柔弱,像是女子的手了。 “广桥大人客气了。”千种抬起头对她笑了笑,那是顽皮的、充满孩子气的笑容。 广桥忍不住眨了眨眼,像又回到十多年前,那时他的笑就是这样的,灿烂得耀眼,像夏日正午的阳光。 “所谓旅舍濒花寝,他乡胜故乡。樱花纷乱舞,归路已全忘。千种来了几次江户,回了京也忘不了,有些他乡胜故乡的感觉了。”千种收了笑容,煞有介事地说。 “千种大人客气了。若说风流,还属京里啊。”不知他是什么意思,广桥也只好说些浮光掠影的话。 “广桥大人的兄长托千种带话……”千种有补故意停住了,瞥了瞥坐在门口的三之间女中。 广桥忍不住皱眉:千种这是故弄玄虚呢,想让女中们离开。果然,她还没来得及说话,两位女中向她投来询问的眼神,她只好点了点头,让她们离远些。 “鄙兄说了什么?”广桥无奈地问。 “说请广桥大人善自珍重。”千种一脸认真地说。 广桥侧了侧脑袋,似乎在问:只有这些? 千种有补郑重点头,轻声说:“这是对广桥大人的关心啊。” 广桥忍不住想笑,到底是不是兄长说的,实在存疑。她与兄长关系冷淡,她到了江户,他从没和她联络过,怎么突然想起托人带话?十有八九是千种有补的托辞。 “鄙兄的话广桥已收到了。”广桥冷淡地说,暗示两人的会面可以结束了。 千种有补捧起茶碗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:“广桥大人似乎很忙?” 广桥怔了怔,千种毕竟是御使随从,不能对他太过无礼。若现在就走,见面时间太短,女中们看着不像话。 “千种大人玩笑了。有话请说。”广桥定了定神,决定再敷衍一会。 那时还是仲春时节,樱花刚打了骨朵,碧桃开得正盛。御广敷里摆着只白瓷瓶,满满插着浅绯色的桃花,花瓣薄得透明,那绯色像是美人脸上的淡淡胭脂。花开得热闹,反而显得这房内寂寞——分明两个人对坐,却不知说什么,脸上带着笑,心里的尴尬直泛上来,一丝一缕地渗入空气里。 “来江户前,曾与藤井家的人见过一面。”千种有补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。 广桥心中一沉。藤井家是阿品夫人的娘家,自从贞次郎没了,阿品夫人的身体一下垮了,终日缠绵病榻。奥医师诊了一次又一次脉,换了一个又一个药方,依然不见好。广桥前些日子去看过她,面色苍白,神情恹恹的,人越发瘦了。 “藤井家的人怎么说?”广桥犹豫着问。自家女儿在大奥过得不好,作为父兄,他们难免伤心吧。 千种有补唇上泛出一丝微笑,不紧不慢地说:“托我向将军大人问好——将军大人对藤井家恩赏颇丰。阿品夫人刚怀妊时赐了五百金,出产时又赐了一千,如今贞次郎大人没了,为表哀痛,也给藤井家赐了笔,只是不知数目。藤井家近两年着实阔了起来——原本家计困难得紧。广桥大人也清楚。” 除了近卫、鹰司等顶级公家显贵,余下的公家就没有家境宽裕的,都是勉强活着,广桥当然清楚,她自小过着那样的日子。阿品夫人的父兄实在令人齿冷,阿品在大奥过得如何,他们似乎并不关心,只忙着谢将军大人的恩典。说什么血浓于水?女儿、妹妹有什么重要?还是真金白银来得实在。 广桥只觉得血往头上冲,太阳穴也隐隐作痛。如果她做了将军侧室,她的哥哥们也会和藤井家的人一样。公家的女儿毫无用处,只有一个回馈家族的办法,那就是择个武家嫁了,好从夫家讨些彩礼,用来贴补娘家。她的哥哥们一直埋怨她,说她没给家里带来一点好处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元服是成人礼,三岁元服也是稀奇了。 第77章 决意 广桥垂头不语,千种有补并不着急,只是优哉游哉地把羊羹切成小片。这羊羹是上好的金时小豆制成,合了多多的砂糖,味道甜腻,正配稍苦的浓茶。 “阿品夫人近来身体不太结实。”广桥喃喃地说。 “那真是可惜了。其实还年轻,孩子总会有的。”千种把一片羊羹放入口中,闭了闭眼,似乎在细品滋味。 孩子不会再有了……这话差点冲口而出,广桥硬生生合上嘴。将军大人让侧室们“御褥辞退”,这算大奥秘事,不要说出去的好。 见她欲言又止,千种有补笑了笑,闲闲地说:“贞次郎大人的事,广桥大人怎么看?” 广桥急速地眨了眨眼,这话是什么意思?贞次郎之死疑团重重,牵涉到前几代御台所的声誉,还连着大奥过去的隐秘。御年寄松岛讳莫如深,连将军大人都瞒着,只说贞次郎是小儿惊风。千种这是引蛇出洞?放个钩子下来,等她上钩? 没错。朝廷在大奥有眼线,一定知道贞次郎死得蹊跷。广桥皱了皱眉,她也是这样认为——神鬼之说本来缥缈,天英院英灵偏偏在那会出现,又偏偏带走了贞次郎,未必太巧合了些。 她虽没和御台所说,但也私下查了。照顾贞次郎、阿品夫人的女中们众口一词,都说确有可疑的白色外褂在走廊飘动。她也细细问了贞次郎的乳母,那年轻女子面色憔悴,似乎还没从惊恐里恢复过来。提到天英院,乳母牙齿咯咯作响,眼里满是泪水,连嗓音都带了哭腔。 看样子白绢外褂的说法不假,会不会有人装神弄鬼?寻件外褂罩在头上,等到深更半夜,故意在走廊上吓人?可乳母一口咬定,说只是白色外褂,没有手也没有脚——只有鬼才没有脚。 武艺高明的人也许有这样的本事。广桥灵机一动,旋即又摇了摇头。挑选大奥女中最严格,为防混进可疑人物,女中的出身都要细细查。女中大都是武家出身,只有粗使女中们才可能是町人。粗使女中数人睡在一起,出入根本不自由。能半夜起身又不吵醒别人,只能是高等女中或是屋里人,可她们都是旗本女儿,最低也是御家人——旗本和御家人都是将军大人的直属家臣,最是忠心耿耿,怎会害将军的孩子? 广桥暗里查了一个月,还是茫无头绪。难道当真是天英院作祟?难道……那死得不明不白的梦月童子附在了贞次郎身上,所以天英院带走了他? 不对,还是不能相信,广桥忍不住摇了摇头。抬起眼,正对上千种有补的眼睛,乌油油的瞳仁,有一点光在闪。 “京里也有许多说法,当然只是私下说说。” “京里怎么说?”广桥本想忍住不问,终究抵挡不住对真相的渴望。千种有补要说的一定很可怕,可她还是想知道,也许千种能帮助她找到真相。哪怕真相再残酷,她也想知道。就像渴得要死的人,明知眼前那芬芳扑鼻的琼浆是杯鸩酒,仍然要一口饮尽,只为解片刻的渴。 “有些事只能和秀子说。”千种迅速地扫了她一眼。 广桥点了点头。 “公卿最迷信,从平安朝开始,秀子也知道。” 是啊,平安朝时,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天皇,都对怨灵怕得厉害。为了镇住怨灵,京里处处是寺庙,连京外也建了许多。 “到底是不是天英院?”听千种这样说,广桥更肯定了——大奥的事他大概都知道。 “秀子觉得呢?”千种有补轻声笑了。 广桥表情一滞,没想到他要反问她。既然要开诚布公地谈,她也不掩饰了,坚决地摇了摇头。 春日的午后,阳光斜斜地照进房里,在千种有补衣上涂出一块钝重的金色。他慢悠悠地把手里折扇打开,金砂子地扇面,疏疏地描着两枝桃花,细碎的金砂在阳光下闪出刺眼的金光。 “怨灵是有的,但不会那么巧。况且天英院也是位能呼风唤雨的御台所了——唯一缺憾是没孩子。”千种淡淡地说。 “梦月童子是怎么没的?” “谁知道呢?去得太快,疑点重重。但那时文昭院(六代将军家宣)只是个亲藩大名,谁要害他的孩子呢?” “也许当真是得病?”广桥急切地问,只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。 “也许有人不喜欢公家吧。毕竟天英院是近卫家的人,近卫家是顶级公家。”千种瞟了广桥一眼,又轻俏地补了一句:“也许是得病。” “贞次郎大人……到底怎么回事?”广桥鼓起勇气开了口。 “还是那句话,也许是得病,也许……有人下了手。” “奥医师说惊惧导致惊风……贞次郎大人全身发青,临终前抽搐不止。” 广桥阖上眼,令人惊恐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里。小小的婴孩,身体几乎折成两段,双眼紧闭,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,显然受着极大的痛苦。 “小儿惊风并不是罕见的病症。可抽搐不止也不一定是惊风,有些药物也能造成。” “你说有人下毒?”广桥抬手捂住嘴巴。所有的奥医师都检视了,都说是小儿惊风,没人提起中毒的事。奥医师敢骗她?不,一定是千种有补弄错了。 “只是有可能。如果当真是下毒,下手的人当真了不起。有些提炼自草木的□□无色无味,检验起来也难,银针验毒根本没用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这些?”广桥呐呐地问。 “朝廷也一样。秀子难道没疑心过?有些天皇二十出头就薨了……二十出头,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啊。” 广桥怔怔地盯着他。这男子脸上带着灿烂的笑,心里到底藏着多少阴暗的秘密?若剖开他的心瞧瞧,只怕是墨黑色吧,像是黎明前的天空,一丝光亮都没有。 一个人知道那么多阴惨的事,怎么做得出明亮开朗的笑容?上次千种和她聊过后,她很长时间都恍恍惚惚,像从黄泉兜了一圈回来。笑容少了,饮食都减了,御台所都说她瘦了一圈。 也许像御台所说的,她实在不像公家的人。也许她应该铰了头发,在幽静地方建个草庵,索性做姑子去。 “你只是猜测?”广桥勉强挤出一句。 “这些事从来只能猜测,谁会留下真凭实据?”千种笑吟吟地看她,似乎在笑她说了蠢话。 “下毒的名手?大奥哪有这样的人?”广桥喃喃地说。 千种有补郑重其事地点头,低声说:“我也想过这一点,觉得有些不寻常。先装神弄鬼,闹得人人惊惧,贞次郎惊风而死也不奇怪了。选天英院也选得妙——御年寄松岛和天英院不睦,以前还冲突过。松岛怕担责,自然不敢闹大。” 广桥咬着唇说:“所以松岛不敢把天英院的事告诉将军大人,只说是小儿惊风……” “御年寄松岛也没说假话——从症状上看,贞次郎确实得了小儿惊风。”千种带着笑意说,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。。 广桥横了他一眼,一个孩子死了,他竟笑得出来。这是怎样的铁石心肠? “秀子生气了?”千种探出身子凑近她。他身上有清淡的伽罗香气,伽罗价贵,是穷公卿可望不可即的贵重玩意。如今千种算出人头地了,不枉费他一番苦心。 见广桥不开口,千种有补不以为意地说:“贞次郎殁了,便是成了佛。生在将军家没什么好,与其煎熬受苦,早些成佛不是坏事。” 这是什么话?广桥越发恼怒了,眼里射出灼灼的光。 “秀子,你进千代田城许多年了。将军大人过得好不好?将军大人做世子的时候过得好不好?”千种不慌不忙地问。 “纵然过得不好,也不能说殁了是好事!” “你也觉得将军大人过得不好……”,千种忍着笑说,“听说御台所大人有意收贞次郎做养子,那贞次郎只能更苦了。早殁了不是坏事。” “凭什么这样说?御台所大人会对他好的。”广桥心里悔极了,今日不该和他见面,更不该和他深谈。 “这里是武家的大奥。御台所永远不是武家的人,虽说是将军正室,毕竟是不同的。” “家基大人眼下也由御台所大人养育,十分健康活泼。” “唔。我这次来也见到了,是个好孩子。”千种懒洋洋地叹了口气。 “怎么?”广桥满心不快,家基大人行为举止斯文有礼,对御台所大人更恭谨又亲热,她从未见过那么让人心疼的孩子,容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。 “得好生养着才行……”千种有补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。 “好生养着……”广桥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,一颗心猛地跳了两下,原来的朗朗晴空,不知何时涌起了乌压压的黑云。 “难道有人敢?”广桥一瞬不瞬地盯住千种有补。 “多防着总没坏处”,千种有补也收了笑容,沉声说:“方才都是猜测,但若是真的,这埋伏在大奥里的人实在太可怕。” “到底是谁?”广桥的心似乎有千斤重,连说话都困难了。 千种有补有些迟疑地说:“这事有些怪……不知怎么的,我想起御台所出事那次了。” 御台所出事,广桥狠狠咬住下唇。是那年中秋吧?御台所无意中见了芋虫,惊叫着跌倒,腹中孩儿早产,身子也大大受损,再不能怀妊。 “那次也是,看似意外,可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?偏偏让御台所看见了芋虫。这次也是,天英院偏偏找上了贞次郎……若真是意外也罢了,若有人背后捣鬼,又是什么样的人呢?我也想知道……”千种有补的声音越来越低。 广桥默默地看着对面的男子,心里五味杂陈,说不出什么滋味。一千个念头在脑子里来来去去,她只能捕捉到其中一个:一定要好好保护家基大人,他不能受到一丁点伤害,少一根头发丝都不行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有朋友说晋江目前流行甜宠,1VS1,大把撒糖。 我这文……也太反潮流了。 第78章 预感 自从那年中秋出了意外,御台所的身子一直不结实,每到季节交替,总会染上一场风寒。如今秋风刚起,夜风带了些凉意,御台所晚上如厕,热身子扑了凉风,一夜辗转反侧,只是睡不熟。到了天明时分,侍候的女中见她脸颊红彤彤的,似乎是发了热。 值班的奥医师匆匆赶来诊脉,只说是风寒侵体,吃两剂药便好了。奥医师开了方子,广桥吩咐在隔壁支上个风炉,由信得过的女中亲自看着煎药。千种有补早回京都了,可他说的话广桥始终忘不了。那些可怕的阴谋,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手段,千种有补说得轻松自然,她却听得心惊肉跳。 她已成了惊弓之鸟,哪怕御台所笑她多此一举,她也坚持由自己人来煎药。 奥医师吩咐好好休养,御台所只好在被褥里不起身。换上了簇新的白绢衣,额上也束了绢带,脂粉不施,当真是病人的模样了。广桥嘱咐人备上白粥,再配上胡瓜奈良渍,等御台所有了胃口,就吃这些容易消化的。 “只是感染风寒而已……”见周围忙得人仰马翻,御台所有些无奈地说。 “风寒是万病之源,不能不小心。”广桥一脸严肃地说,端来桐木托盘,里面是黑漆葵纹莳绘碗,刚煎好的汉方药升腾着蓬勃的热气。 “这药最苦,真的喝不下……”御台所苦着脸说。她一直怕喝汉方药,广桥比谁都清楚。 “趁热喝见效快,发了汗就好了。”广桥柔声安慰她,御台所微微撇嘴,看都不看那药。 “再过两日就是秋分了,御膳所新作了荻饼,广桥记得御台所大人最爱吃。喝了药后吃荻饼,然后赶紧准备准备。待会将军大人要来看望呢。” “荻饼……又是秋分了,日子过得真快。”御台所支起身,广桥给她垫上厚厚的靠垫。 荻饼是糯米制成的果子,糯米蒸熟团成椭圆形,再抹上调了砂糖的小豆泥,色泽暗紫,吃在嘴里甜蜜软糯,是秋分时的应季果子。 “御台所大人爱吃小豆,其实小豆刚从唐国传来时,也是做汉方药使用的。来,快把这药喝了。”广桥像哄孩子似的,把药碗端到御台所唇边。 御台所接过药碗,脸上带了视死如归的神情。一口口喝尽苦药,眼里亮晶晶的,似乎眼泪都出来了。广桥忍着笑端来荻饼,御台所切了一口,忙忙地含在嘴里。 “要是汉方药都这个味儿,我宁愿日日吃药。”御台所含糊地说。 “可不能这样说呢。”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难道是将军大人来了?可没有通传啊。广桥赶紧起身,向门外一看,可不是将军大人?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,迈着大步来了。 “请恕广桥未能迎接将军大人。”广桥连忙拜倒请罪。 将军家治摇了摇手,脚步不停地跨进房内,御台所揭开被褥,似乎要起身迎接。将军家治一把按住她的手,示意她不用起来。 “听说染了风寒?”他急急地问。 “将军大人御体贵重,还是回避的好。万一过了风寒……”御台所垂下眼睛,有些不安地说。 “我十几年没染风寒了,得一次也无妨。”将军家治笑着说。 “这……实在承受不起。”御台所摇了摇头。 “已经服了药?”将军家治转头问广桥。 广桥恭恭敬敬地答:“刚服了药,奥医师说傍晚热度就能下去。” “确实有些热呢。”将军家治把手掌放在御台所额上。御台所猝不及防,脸变得更红了。 “我在这儿陪你。”将军家治柔声说。 “实在不敢当。”御台所坚决地摇了摇头。 “将军大人,风寒可能传染,若将军大人也染上了,御台所大人心里更过意不去……”广桥在一边轻声劝说。 “将军大人眼下有些青晕,是不是没睡好呢?”御台所抬头望着他。 将军家治眼下隐隐现出阴影,像是睡眠不足的模样。昨晚他并未来大奥就寝,只是在中奥歇下了,难道是睡得不踏实? 将军家治苦笑着摇头,“昨晚做了些离奇的梦,翻来覆去的,早上起来累得紧。” “那还是快回去休息吧,趁上午还有些时间,下午还有政事呢。”御台所轻轻咳嗽了一声,广桥递上手巾,她按在嘴上,离将军家治远了些。 “好吧……”将军家治恋恋不舍地起了身。 广桥起身要送,将军家治拦住她,“好好守着御台所,下午若是热还不退,立刻派人告诉我。” 广桥俯下身,应了句是。 将军家治离开,御台所显然松了口气,脸上露出疲倦的笑容。 广桥抿嘴笑说:“将军大人若在这陪着御台所大人,松岛知道了,一定气得直瞪眼。” “……又要说我‘恃宠而骄’?只知道缠着将军大人。”御台所苦笑着说。 广桥笑着摇头,“将军大人心在这里,松岛再气也没法子。” “心……谁知道呢”,御台所悠悠地叹了口气,“时候也不早了吧?万寿和家基都起床了吧?” “刚才隐约听见太鼓声,怕是万寿姬大人和家基大人都用了早膳了。昨晚看了菜名,有一道芝麻葱油虾,正是万寿姬大人爱吃的。”广桥含笑说。 “那孩子口味像她父亲,喜欢鱼虾蟹贝;倒是家基像我,喜欢果蔬甜食,也奇了。”御台所脸上带了落寞的笑。 “御台所大人打小陪着,都是自己的孩子。”广桥轻声安慰她。 “家基那孩子招人疼……待会他肯定要拉着万寿来看我,可不能让她俩进来,免得过了病气。” “还是孩子,身子弱。”广桥点了点头。 “你去嘱咐一声吧,让乳母带着她俩去园子里玩,多叫两个女中跟着。”御台所向广桥说。 “还得练书道呢。”广桥含笑说。 “我倒忘了,只想着让她俩玩。那就练完书道去玩吧,再送些荻饼过去,家基也爱吃。万寿爱吃橘子,把肥后献上的蜜橘送一些去。”御台所絮絮地吩咐,似乎有一百个不放心。 “明白。”广桥抿着嘴笑。 御台所也忍不住笑了,慢悠悠地说:“近来嘴巴越发碎了,可能是老了的缘故。” “御台所大人还是芳龄呢。”广桥把荻饼端给她,自己起身传话。 “你待会还回来,陪我说说话,呆着挺闷的。”御台所急忙吩咐了一句。 入了秋,门框上悬着的竹帘已取了下来,暖洋洋的秋阳无遮无避地照进房里,给房里摆设涂上一层浅金色。广桥陪着御台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,御台所有些倦了,渐渐阖上了眼,似乎要打瞌睡了。 御台所脸上的红潮已退,奥医师的药起了效果,热已退了下去。广桥松了口气,中奥的将军大人也该放心了。 广桥给御台所盖好被,默默地呆在一边。不知怎么的,心里七上八下,总觉得忘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,细细去想,怎么也想不出。 确实是极要紧的事。广桥皱起眉,猛然间起了阵冲动:她要立刻出去,立刻看看家基大人和万寿姬大人在哪,看看她俩是不是一切都好。 广桥看了看御台所,睡得安详,嘴角还带着笑意。广桥轻轻起身,招手唤来两位女中,让她们看着御台所,必须寸步不离。压住内心的翻腾,广桥快步走出去,这时候书道练习应该完了,两个孩子在园子里。 虽说快到秋分了,江户气候暖湿,园子里草木繁茂,还是一片繁华景象。晚开的金木樨零零星星地藏在绿叶里,略微寂寞地散发着香气,和中秋时比起来,那香气淡了许多,像是小碗砂糖被掺了太多的水,虽然还是甜的,滋味毕竟有些薄了。 广桥原本爱金木樨,只需在房里插上一枝,甜蜜的香气满屋弥散,让人打心眼甜起来。可自从御台所在那年中秋出了意外,所有与中秋有关的物事都成了广桥的忌讳——金木樨、满月、芒草,当然还有一直不喜欢的月见团子。 广桥心里有些不安,金木樨的香气钻入鼻孔,隐隐的不安顿时明显起来。她的心越跳越快,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遍又一遍:赶紧找到家基大人和万寿姬大人,不然就来不及。 有什么来不及?广桥也不知道。不知不觉间,她竟然奔跑起来了,绢制衣裾蹭在白砂砾上,发出低沉的擦擦声,让人心烦意乱。 庭石边找了,赤松丛也找了,池塘边也找了……到处都找了,可都没有。广桥额头上迸出汗珠,双手都捏了一把汗,嗓眼里似乎也是汗,想喊都喊不出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我忘记了带三相两相转换插头……今天一定要去买一个。别人的电脑真难用啊 第79章 妖花 家基大人到底在哪?广桥定了定神,继续向前走。前方有棵合抱粗细的银杏树,铅灰色树干后似乎有个人影,小小的身子一本正经地罩着肩衣,正是家基大人!广桥的心顿时放下了,想立刻喊他,又怕吓着他,只得放慢脚步,轻轻接近。 家基背靠银杏树干,举目远眺,在聚精会神看着什么。广桥笑着问:“家基大人,在看什么?” 家基向广桥露齿一笑,一脸困惑地说:“方才还看见阿绢,转眼就不见了。” 广桥点了点头,心里有些不满,阿绢是侍候家基的女中,今日如此不小心,竟让家基落了单。 “万寿姬大人呢?”广桥接着问。 “万寿姐姐和她的乳母在一起。方才我追着蝴蝶过来,转了几个弯,看见阿绢在前边站着,还向我招了招手。等我赶过去,她又不在了。我一路找,不知不觉到了这里。”家基皱着眉,不到四岁的孩童,说话却很老成。 广桥蹲下身,把家基从上看到下,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。家基被看得奇怪,乌油油的眼睛瞪得滚圆,小嘴微张,有些不自在。 家基是将军世子,为了体面,平日打扮也颇为正式。元服后就剃去了额前刘海,头发束成银杏髻,身上肩衣小小的,却挺括非常,洗衣女中不知浆了许多遍。 牵起家基的手,广桥带他去找乳母和万寿姬。像是鬼使神差,广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:家基大人胸口鼓鼓的,似乎揣了什么东西。广桥迟疑地停下来,笑着问:“家基大人又拣了什么好东西?树叶还是果子呢?” 家基眨了眨眼,轻声说:“听说母亲大人抱恙,刚才找到一种新鲜花朵,想送给母亲大人。” 广桥忍不住笑了,家基大人一向喜欢花草,似乎是将军大人遗传。新鲜花朵?这个时节的应季花朵无非是菊花和木槿,木槿株高,他摘不到,那就是菊花了。 “肥后菊还是银丝菊呢?”园子里的菊花多是这两种,前者富贵饱满,后者潇洒飘逸。 “都不是。可以吃的呢。”家基得意地摇了摇头。 可以吃的?广桥心里突然敲起警钟,虽然菊花可食,但从未加入家基大人的膳食中。御台所说菊花性凉,不适合给孩子吃。 “广桥再猜。”家基兴致勃勃地说。 “广桥猜不出,家基大人给广桥看看可好?”广桥挣出笑容,语气也放得缓和些。 家基神神秘秘地掏出几株花枝,广桥定睛一看,险些叫了出来。碧绿笔直的枝干,一片叶子也没有,花是血红色,丝状花瓣张牙舞爪,像心怀不轨的妖魔。这可是彼岸花啊,梵语叫曼珠沙华。 彼岸花有毒性,虽毒不死壮年男子,小小孩童一旦误食,接下来会怎样?谁也说不清。广桥的心跳都要停了,颤声问:“家基大人没有吃吧?” 家基摇了摇头说:“想送给母亲大人吃,让她早点好起来。” 广桥忍住一把夺过花的冲动,勉强笑着说:“这是从哪拣的?广桥没在园子里见过呢。” 怎么会见过呢?彼岸花是盛开于秋分前后的花,秋分前后三日有秋彼岸之称,是离黄泉最近的时候。正是这个原因,别说大奥,寻常町人也不会种它,实在不吉利。墓地里总有许多,红艳艳的开成一片,红得耀眼,带着丝妖异——许多人叫它死人花。 这种花大奥园子怎么会有? 家基伸出手臂,指了指不远处的庭石,“就在庭石后面,背阴处,很隐蔽呢。一般看不见。” 广桥牵起家基的手,快步往庭石边走去。家基说得没错,确实有小小一丛彼岸花,颇为隐蔽地长在背阴一角,周围都是灌木,寻常难以发现。 “家基大人怎么发现的?” “我见阿绢远远招手,就赶来了,谁知看见这花。我叫阿绢停下,她也不理,只是背对着我,我忙着采花,她又不见了。” 家基皱起眉头,有些不安地说:“阿绢为什么不转头?是我顽皮了吗?” 广桥不禁怒火中烧,这阿绢胆大包天,竟敢背对家基大人。家基大人虽还是孩童,论身份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世子。这女中如此放肆,得好好申饬一番。 “是阿绢无礼。”广桥想到一个问题,顿时心里七上八下:家基大人为什么说这花可以吃? 家基拉住广桥的手,悄声说:“广桥不要骂阿绢,她虽背对着我,却也和我说话了——说这花很好吃,不然我也不知道。” 广桥的眼猛地睁大了,直直地看着家基说:“是阿绢说的?” 家基歪了歪头,有些含糊地说:“是阿绢,不过嗓音有些沙哑,似乎染了风寒?我叫她,她也不转头,自己先走了。” 这是怎么回事?广桥的心沉重地跳着,一声又一声。 家基摸出手巾,塞在广桥手里,怯怯地说:“广桥流了许多汗,脸也白得紧,是哪里不舒服吗?” 广桥怔怔地接过手巾,额上满是汗,身子却冷冰冰的,像浸在灌了冷水的浴桶里。阿绢居心叵测,想暗害家基大人!还差点得了手!她告诉家基大人彼岸花可以吃,幸亏家基大人有孝心,要先送给御台所吃。老天庇佑,德川代代先祖庇佑,让家基大人逃过了此劫。 广桥狠狠地咬住下唇,怒火腾地升起,嗓子里火烧火燎的,像是吞了口热炭。马上去找阿绢,把她抓住交给松岛,必须好好审,哪怕用上所有刑罚,也要让阿绢吐出真相:究竟是谁想害家基大人?所有有嫌疑的人,一个都逃不掉。 压下心头的戾气,广桥对家基露出笑容,柔声说:“这花娇嫩得很,交给广桥保管吧?” 家基恋恋不舍地把花交给她,又添了一句:“母亲大人若是喜欢,家基再给她摘。” 广桥点点头,从怀里抽出手巾,细细地把彼岸花包了起来。这是重要的证物,千万不能损毁了。 刚走出几步,前面来了几个人。跑在最前面的正是万寿姬,小脸红扑扑的,眼里带着不耐烦的神气。 “万寿姐姐!”家基大声喊。 万寿姬一把拉过家基的手,狠狠捏了一把,恨恨地说:“你到底去哪了?害得我好找!” 家基痛得直皱眉,又不敢抽回手,苦着脸说:“方才追蝴蝶,不知不觉跑到这里……” 见家基吃痛,乳母有些心疼,但万寿姬教训弟弟,乳母也不敢干涉,只好在一边站着,有些手足无措。 广桥拉过万寿姬的小手,笑着说:“万寿姬大人担心家基大人,现在可以放心了。” 万寿姬对广桥皱皱鼻子,旋即脸上又带了阴云,低声说:“母亲大人的风寒好了吗?” 御台所的一双儿女都是孝顺的好孩子,广桥忍不住微笑。 “热已经退了,只怕在睡着。大概傍晚就能去看望了。” 万寿姬和家基一起欢呼起来,拉着手向前方的菊花圃走去。广桥向前两步,走到阿绢的面前,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。十七八岁的年纪,娟秀的小脸,身量苗条,看上去气质也洁净,没想到是如此心狠手辣的女子。 广桥默默猜度:阿绢是武家出身,娘家似乎还是旗本?将军大人的直属家臣,竟然要谋害将军世子!这是破家的大罪,死她一个不够,要株连全家的。 见广桥盯着自己看,阿绢有些不安,怯生生地说:“方才家基大人去追蝴蝶,阿绢没有赶上,直到现在才寻见,请广桥大人恕罪。” “现在才寻见?”广桥冷笑一声,“你还招手叫家基大人呢,让他找到了好物事。” “招手?”阿绢下意识地复述一句,“家基大人去追蝴蝶,阿绢一直和乳母在一起,并未见到家基大人。” 广桥的笑冷得像冰,厉声说:“你还抵赖?松岛大人会让你说实话的。” 御年寄松岛御下极严,又对御台所的手下存着偏见,落在她手里没好下场。阿绢猛地一抖,赶紧伏倒在地,呜呜咽咽地说:“阿绢并未说谎……” 两位乳母呆若木鸡地立在一边,广桥向她们瞥了一眼,她们也伏倒在地,异口同声地说:“确实……阿绢一直和我们一起寻家基大人。” “怎么可能?”广桥按了按太阳穴,顿时迷糊起来。 “确实……万寿姬大人可以作证。”阿绢悄声说。 这就不会假了。如果阿绢真的不在,两位乳母不敢帮她圆谎,万寿姬更不会。那是怎么回事?阿绢没有□□术,既然和乳母在一起,那招手叫家基大人的自然不是她,和他说话的也不是。 不是阿绢……那到底是谁?家基大人和阿绢朝夕相处,怎么会认错人?难不成是白日闹鬼? 想到哪里去了?广桥握紧了拳头,整个人如坠五里云雾,眼前白茫茫的都是雾气,一点光亮也无。她被罩在其间,只觉得危机四伏,随时可能有噬人的妖魔出现。 不要慌,细细想,广桥暗中给自己打气。家基大人说阿绢背对着他,怎么也不回头,说明那人假冒阿绢,所以只给他看背影。大奥女中的服饰大同小异,发型也差不多,阿绢是跟随家基大人的女中,衣饰素净,若有心下手,预先备下也不难。 那是谁呢?一定是身材苗条的女子,背影看上去和阿绢有些相似。大奥有上千女子,大都身材苗条——单凭这一点线索,算是大海捞针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昨天晚上去买了转换插头,终于……可以换回电脑了。 春日局的年代是幕府前期,那时各种规则不完备,权责比较含糊,个人发挥的空间较大。 而且将军家光和春日局的关系——实在异常。那时将军还算□□者,水涨船高,她的权力也大些。 当然也有个人性格的关系,她经历坎坷,性格也泼辣些。许多重臣不敢也不愿和她冲突,于是她成了女霸王一样的人物。不过她的人生我是不羡慕的。 广桥的年代是江户幕府中后期,各种规矩沿袭下来,人都被规矩框住了。她也是柔软的性格,本来适合被强有力的人物捧在手心保护的,可惜她没遇到那样的人。 第80章 误导 广桥低头想得入神,忽然手上一热,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抓住了。万寿姬脸上带笑,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,广桥知道她又要撒娇了——这一套十分好使,只要甜甜一笑,哪怕要天上星星,将军大人也会帮她摘下来。 “万寿姬大人有何吩咐?”广桥笑着问。 “广桥的神气有些怕人……”万寿姬嘟起嘴,拉着她的手不松,另一只小手按在胸口。 “没事了,广桥只是问阿绢一些事,都清楚了。” 广桥心念一动,把万寿姬拉得远些,招手把家基也叫过来。万寿姬笑得咯咯的,以为要玩什么游戏。 “刚才阿绢一直和万寿姬大人在一处?” 万寿姬点点头,又瞅了家基一眼,“一起找你呢。” 家基伸了伸舌头,万寿姬向他扮了个鬼脸。 “家基说摘了新鲜花朵送给母亲,广桥拿出来给我看看。”万寿姬笑着说。 广桥皱了皱眉,花的事最好别让御台所知道,免得她担心,况且她眼下病着。但有人冒充阿绢,这事得让松岛知道,好好查一下——不过能查什么呢?毕竟没什么线索,但得让松岛知道。大奥的警备要加强,所有女中的身份都要重新核查,可疑的人都撵出去,宁可错怪一千,不可放过一个。 但这两个孩子呢?就算今日不见御台所,明日也要见。见面时定要提到彼岸花的事,该怎么和御台所解释? 广桥蹲下身,悄声说:“其实御台所大人不喜欢这种花,如今染了风寒,看见了病好得更慢。广桥会把这花藏起来,两位大人千万别再提起。” 家基低头不语,小小的白牙咬住下唇,像犯了天大的错。万寿姬有些吃惊,忙问他:“那花长在哪?还有吗?” 家基闷闷地说:“只是一小丛,还有几朵。” 万寿姬跺了跺脚,瓮声瓮气地说:“母亲大人不喜欢,广桥让人把它铲去了吧,免得不小心见了心烦。” “广桥正想如此。” “那最好了。幸亏遇见广桥,不然冒冒失失拿给母亲大人,反让她不开心了。”家基两只小手握在一起,局促不安地说。 “好在没看见。”万寿姬拍拍家基的肩膀。 “家基大人,那花味道苦涩,万一下次见了,千万不要吃,连碰也不要碰。”广桥又叮嘱了一句。彼岸花生命力极强,哪怕一点根茎,也能落地生根。待会叫园丁搜索整个园子,全都铲去——但保不齐角落里还会再生。 “我还不知道那花什么模样呢?”万寿姬有些好奇。 “凡是红色花朵,都别碰。还有,无论什么花都不要吃。”广桥犹豫了一下,决定不让她看。不是什么好物事,孩子还小,不要染了邪气。 万寿姬拍了拍手,凑近家基说:“听见没?你最喜欢花啊草啊,可千万小心。” 家基低声应了一句。 “好了,今日这花的事别和人提。”广桥按了按胸口的小包,这花得悄悄送给松岛,再把今日的事说给她听,让她好好查,立刻查。 快到秋分了,天还暖洋洋的,略动动会出一身薄汗,天却短了许多。方才太阳还在天中央,没多久就偏了西,血红残阳在西边天际一闪,转眼不见了。暮霭由薄到厚,一点一点将世界染成墨色。 松岛不紧不慢地走在廊下,步伐如常,脸色却不好看。今日是她在千鸟之间坐地的日子,到了时辰,准备回长局住处。走廊上的女中们都立在一边不动,她只点点头,并不放缓脚步。 大奥女中们都是鉴颜辨色的好手,众人心知肚明,松岛大人心情不佳。 下午御年寄广桥也去了千鸟之间,和松岛聊了许久,两人语声极轻,女中们听不出说些什么,只隐约听松岛说了句“彻查”,到底彻查什么,就谁也不知道了。 广桥和松岛不太和睦,如今专门来寻,想必有什么要紧事。要彻查什么呢?女中们都有些不安。 松岛绕过一个又一个走廊,进了长局一之侧,专属女中开门迎接,她理也不理,径直到起居间坐下。女中见她心情不佳,忙送上茶,悄悄退了出去。 松岛坐在金襕蒲团上,阿花走到她面前,她无情无绪地招了招手,阿花轻捷地跳上她膝头。她心不在蔫地抚着它的背毛,只顾着想心事:广桥有没有添油加醋?大奥有人敢谋害家基大人,实在骇人听闻——在将军大人私宅谋害将军世子,谁吃了熊心豹子胆? 松岛是御年寄之首,总领大奥事务,今日广桥来是告状吧?虽然态度平和,松岛听得满心不快:这是怪她无能,连大奥治安都维护不好? 广桥也不是无中生有的女子,松岛虽不喜欢她,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。至少家基大人确实采了彼岸花——松岛皱了皱眉头,那么晦气的玩意,怎会长在大奥?真得把园丁们赶出去,再好好教训一顿。 阿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,像是睡着了,尖耳朵一抖一抖,像要抖掉什么脏东西。拉门响起剥啄声,有人来了。 “打扰了。”甜美的女声,是阿富。 阿花悄悄跳下膝头,回到窝里去。松岛坐直身子,向阿富看了一眼。 阿富端着黑漆托盘,托着紫地刺金帛纱包袱。 “灵云院住持东冥法师送进来的,松岛大人要的平安符。” 松岛按了按太阳穴,苦笑着说:“来得正好,如今正需要。” 阿富双唇微张,却又不敢问。 “你把平安符放下。今日听了些莫名其妙的话。”松岛端起茶碗,凑在唇边喝了一口。 “这茶凉了呢,阿富换一碗。”她伶伶俐俐地接过茶碗,很快端了新的。 “还是你周到。”松岛点了点头,热茶汤滑过喉咙,心也安定了些。 “都是阿富该做的。” “大奥女子要都像你,我该省多少心……”松岛长叹一声。 “不敢。”阿富低下头,神情有些瑟缩。 “我不是白夸你,真是这样想的。今日广桥来找我,我这心一直乱糟糟的,理不出个头绪。” 阿富应了一声,并不主动发问。 “这事你不能和任何人说”,松岛和阿富离得更近些,“家基大人在园子里采到了彼岸花。” 阿富低呼一声,用手掩住了嘴,眼睛瞪得圆圆的,像受了极大的惊吓。 “彼岸花……阿富小时候也采过,也是自家院子。似乎是春风带来的,悄悄长在院子里了。” “悄悄?怎么会没发现?”松岛有些不解。 “彼岸花开花前只是一小丛绿植,开了花才能发现是彼岸花。花落后又长叶子,看上去普通级了。” “风带来的,落地就能长?”松岛若有所思地问。 “家里园丁这样说,说一点鳞片就落地生根,什么阴暗潮湿的地方都能长。” “真是讨人厌的玩意。”松岛皱起眉说。 “阿富不懂事的时候采过,拿给父亲看,倒被骂了一顿。” “岩本大人好严厉,小孩子懂什么。”松岛撇了撇嘴,在为阿富抱不平。 “可能觉得不吉利吧。”阿富微笑着说。 “我说呢。刚才一直疑惑,大奥怎么会有彼岸花,是不是奸人故意种植的。你这一说我倒懂了。”松岛如释重负地说。 “可能长在背阴处,园丁没发现吧?阿富家里那丛,记得长在庭石后面。” 松岛拍一拍手说:“可不——大奥那丛也在庭石后面。” “确实不容易发现。”阿富轻轻点头。 松岛想了想,脸上又布满阴云,“广桥说了别的,家基大人看见阿绢招手叫他,他一路赶过去,正巧发现那彼岸花。” “好好问问阿绢就是。” “奇就奇在这。阿绢一直和乳母在一起,家基大人看见的并不是阿绢,是另一个人。”松岛愁眉苦脸地说。 “家基大人认错了?侍候自己的女中,不太会认错吧。” “我也这样说!可阿绢确实和乳母在一处,万寿姬大人也这样说。” “那是怎么回事?”阿富垂下眼,一副没主意的模样。 “广桥说可能有人假扮阿绢,骗家基大人去采花。”松岛顿了顿,又轻声说:“广桥还说那假阿绢劝家基大人尝尝彼岸花,你知道吧?彼岸花是有毒的。” 阿富倒抽了口气,颤声说:“太可怕了——大奥怎会有这样的事?” “我也不信呢!如今是德川家天下,大奥守卫森严,别说可疑的女子,连只鸟也飞不进来。有女刺客假扮女中行刺世子大人?听着像无稽之谈。” “那彼岸花,确实真有其事?”阿富有些疑虑地问。 “应该是真的,广桥还带来给我看。”松岛忍不住打了个突,“已经枯萎了,看着心里毛毛的。” “也许彼岸花当真有,但假扮女中……可能有些出入吧。”阿富说完赶紧伏在地下,“阿富妄议,请松岛大人恕罪。” “你全心全意对我,什么想法都不瞒我,我怎会怪你呢。”松岛把阿富拉起来,阿富泪涟涟的,像是吓到了,又像是十分感动。 “阿富对松岛大人一片赤诚。”阿富带着哭音说。 “我懂的。”松岛拍拍她的手,“广桥说的我也不十分信。我们私下说说,也许家基大人看花了眼,也许家基大人编了些话,也许广桥添油加醋了。不过彼岸花得赶紧铲去,园丁要换一批新的。” “松岛大人说得是。” “广桥还让我好好核查大奥女中身份,其实她们进大奥前核过许多次。不过万事还是小心得好,为了世子安全。”松岛斩钉截铁地说。 “松岛大人说得没错,请从阿富查起。” 松岛扑哧一声笑了,摆了摆手说:“你是大身旗本岩本家的女儿,有什么好查?你倒要帮着我查查,我屋里的女中都信得过,先从御台所身边的查起吧,你把女中名册取来。” 阿富应了一声,转身去了。松岛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,媚茶色暗花小袖,黑缎子腰带,衬得纤腰不盈一握,看着十分柔媚。年轻女子多是瘦的,松岛按了按自己的侧腰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 阿富当真可人疼,可惜将军大人看不上她,只能说她命薄。松岛暗中下了决心:以后要托田沼主殿头给她寻个好人家。不过最好再过些年,有她在身边,自己能轻松许多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松岛……也是挺可怜的。 第81章 比试 自东照权现开府,德川家已君临天下一百余年。战争的硝烟早已远去,武人渐渐文弱,腰里插着大小双刀,却极少□□用。 武家的规矩倒还维持着,尤其是武家首领的德川将军家——除了冬日放鹰、秋日狩猎,到了春末夏初,将军也要召集骨肉至亲的御三卿家,一起来千代田城的吹上御庭驰马。谁家子弟的骑术最精湛,将军会赏下丰厚的礼物来。 时间过得最快,又是一年春末。吹上御庭的樱花早落了,碧绿肥大的叶子长满枝头。昨晚下了一夜雨,叶子被洗得干净,绿得沁入人眼里。 马场铺好了细白砂砾,周围是如茵碧草,稀稀疏疏长着些嫩黄雏菊。马场稍远处支着两把正红日伞,端端正正摆着锦垫,那是将军家治和御台所的坐席。两侧零散放着略小的蒲团,那是世子、姬君和御年寄等的位置。 吹上驰马是难得的武家表演,御年寄可以带女中来观看。御三卿之一一桥家的家主德川治济青春年少,容貌比过世的父亲还俊俏些,大奥不少女中都摩拳擦掌,等着看这美少年的英姿。当然,就算没他,田沼主殿头大人也值得一看。 田沼意次一早到了,如今他不光是将军侧用人,也做了石高两万石的相良城主。这是极难得的——田沼家只是暴发,他父亲曾是低三下四的足轻,也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。 田沼意次做了城主,将军家治也离他不得,于是兼着侧用人。也难怪,要论做事妥贴,心细如发,十个人加在一起也胜不过他。各类活动仪式交给他最放心,这次吹上驰马也是他一手准备的。 一桥家的德川治济先到了。千代田城是将军大人的居城,哪怕是与将军同气连枝的御三家御三卿,入城也不得带随从。德川治济一身保守打扮,发髻束得整齐,葵纹黑外衣,下穿骑马专用的细布野裤。看见田沼意次,他微微一笑,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了一闪。 田沼意次虽受将军重用,论身份仍是德川治济尊贵,田沼忙忙行礼,治济连连摇手。眼见其他人还未到,两人寻了处阴凉地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。 德川治济小时候就是俊俏孩子,如今年纪稍长,和父亲德川宗尹越发相似,气质风流蕴藉,比父亲更胜一些。大奥女中终日无聊,喜欢品评男子容貌,原本田沼意次得分最高,德川治济做了一桥当主,时常出入千代田城,在大奥里人气急升。不少女中都说:那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,笑起来要多坏有多坏。 要多坏有多坏?其辞若有憾焉,实则深喜之。在这里坏可是褒义呢。想到这里,田沼意次嘴角带笑,着意看了眼前这年轻男子两眼。浓眉毛,黝黑的眼,睫毛乌浓,鼻子直而挺,只是嘴唇太薄,不免有些冷酷。不过笑起来如春风拂面,说不上的温柔绻缱。 “今日驰马,民部大人要大展身手了。”田沼意次笑着说。德川治济如今是一桥家主,官拜民部卿。 “主殿头取笑了——父亲喜欢驰马,我向来笨拙,真是汗颜。”德川治济做出苦相,眼里有调皮的光。 “觉了(宗尹的法号)大人故去两年多了吧。”田沼长叹了一声。 “时间过得太快,只觉得父亲犹在身边。”治济微微一笑,低声说:“那一日,多亏主殿头仗义相助。” 田沼连称不敢,治济只是笑,淡淡地看着眼前一大丛杜鹃。杜鹃是初夏的花朵,这株倒性急,还是春日,绿叶间已藏了许多骨朵。最顶部的两朵绽开一半,紫里带红的花瓣,花蕊细而长,在花瓣间探头探脑。 德川治济没说假话,那一日似乎还在眼前。父亲的情人阿玉怀妊,父亲劝她处理掉,阿玉摇头不依。父亲起了杀意,谁知阿玉也没想活着,一杯毒酒了断了父亲,自己也随着去了。 德川治济赶去时已经晚了,房舍已四面起火,透过窗户看见父亲和阿玉在里面,阿玉竟还握着父亲的手。他惊得呆了,御三卿之一与来历不明的女子情死,眼看要天明,传出去是天大的丑闻。一桥家虽是金枝玉叶,也不免颜面无存。 怎么办?他很快做了决定,就让这梅屋烧了吧。两具尸身虽没法化灰,但也辨不出样子,役人想破了脑袋,也想不出他们是谁。再让家老田沼意诚和他哥哥说一声,叫役人不要多事,一床锦被遮盖了。 于是,父亲突然得了霍乱,这病来势汹汹,传染性极强,没几日便薨了。德川治济哭得双眼红肿,将军大人还特意派人来安慰。接下来又是忙乱——父亲的葬仪,自己接任家主,登城拜谢将军大人,活活忙了半年。 登城时他已是一桥家的新家主了,大名们见到他纷纷叹息,说他父亲英年早逝,实在可惜。他在一边垂头不语,双唇紧闭,只是眼圈红了。大名们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,劝他善自珍重。 这是自然。父亲去得突然,也没什么好遗憾的。父亲没完成的事,他会接着做。德川将军的宝座,迟早都是一桥家的。 家基那小孩子,除去他还不容易?只是要考虑时机。阿富心思最细,做事也麻利,没什么不放心的。 田沼意次向他使了个眼色,快步迎上去,清水家的德川重好到了。重好是将军大人的异母弟,年方二十三,据说酷爱男风,在宅邸里很不像样子。无论如何,重好也是贵人,田沼意次恭敬行礼,德川治济也亲亲热热叫了声哥哥。 德川重好点了点头,百无聊赖地在蒲团上坐下,他和父亲惇信院颇为相似,不喜读书,更不喜弓马,只是贪花好色,不过惇信院爱的是女子,他爱的是少年。 远远看见田安家的世子来了,德川治察,今年十五岁。他父亲德川宗武说身子不爽,早早告了假——众人心知肚明,德川宗武不愿与将军大人相见,上一代的恩怨,到如今还没消散呢。 御三家都来齐了,治察、治济和重好是平辈,爷爷都是有德院(德川吉宗),也算堂兄弟了。虽是骨肉,时常在千代田城见面,私下来往却少。治察和重好都是不爱说话的性子,倒是治济谈笑盈盈,也让另两人自在了些。 田沼意次含笑看着,田安家的治察是正室所出,母亲是天英院(六代将军御台所)的养女森姬,近卫家女儿。也许流着公家血液的缘故,治察皮色极白,容貌俊秀,只是瘦弱些,两腮微凹,越发显出一对灼灼的眼睛。据说他聪慧不亚于父亲,不但是和歌好手,骑术也佳。看着身子不结实,实在不容易了。 将军家治到了,御台所也跟着来了,可能是天气晴朗,特意带御台所来散心。身后跟着一串随从,世子家基和万寿姬也在,两个孩子牵着手,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。 将军与御台所在日伞下落座,两个孩子坐在父母跟前。分别见了礼,德川治济似笑非笑地看了家基一眼,大概八岁了?看上去更成熟些,相貌嘛,还是更像将军,只是多一些英气。 将军家治似乎心情颇佳,对坐在下首的堂弟们十分敷衍,分别问了身子是否安好,家里是否安泰。之后眼珠一转,对德川治济笑着说:“咱们德川家的美男子都出在一桥家了。” 德川治济连说不敢,不光御台所笑了,身后的松岛、广桥都笑了。治济向松岛身后一瞥,一个年轻女中露出半张脸儿,调皮地向他眨了眨眼,是阿富。治济嘴角微弯,极轻微地笑了笑。 “那就先练习吧?”将军家治向三个年轻人挥了挥手,三人答应了,起身向马场走去。 万寿姬坐在将军家治身边,小手拿着把团扇,心不在蔫地看着上面的杜鹃图案。家基从草丛里摘了好几朵雏菊,编成花束送给万寿姬,可她理也不理,似乎在想什么心事。 将军家治对御台所使了个眼色,御台所顿时笑了,轻轻摇了摇手。将军家治猛地抽走万寿姬的团扇,她唬了一跳,乌沉沉的眼瞪得圆圆的,不解地看着父亲。 “咱们万寿快十岁了,也是大人了。方才那位一桥家的叔叔俊不俊俏?”将军家治咳了一声,一本正经地问。 万寿姬抿了抿嘴,犹犹豫豫地摇头,将军家治和御台所都笑了。 “说谎不是好孩子。”将军家治假装生气地说。 万寿姬涨红了脸,猛地摇头,似乎并不是害羞。她把目光投向马场,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似乎有些惧怕。 “万寿,是身子不舒服吗?”御台所有些不安。 “万寿没有不舒服,只是忽然有些怕。”万寿姬细声细气地说。她平日胆气最壮,性子也活泼,连世子家基都要让她三分。今日不知怎么了,神情举止都像变了个人。 “怕什么呢?”御台所眉头微蹙,拉起她的小手。家基呆呆地看着姐姐,雏菊花束落在地下也没发觉。 “不知道……看见那位治济叔叔,突然觉得冷,像是有些害怕。”万寿姬轻轻地说。 “治济有什么好怕的?德川家人聚得太少,孩子怕生。”将军家治不以为意地笑了。 御台所把万寿姬拉到自己面前,柔声说:“到母亲这儿坐,什么都不怕。” 万寿姬闷闷地点了点头,家基羡慕地看着,将军家治拍了拍他的肩,笑着说:“来父亲这儿坐。”家基高兴地应了一声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最近进入儿女位面。 第82章 峥嵘 家基陪着说了会话,万寿姬的心情也好了些。将军家治和御台所看着孩子说笑,都是一脸的满足。 御三卿练习时间已到,接下来就是骑术比试。本来三卿之首是田安家,但今日来的只是世子,加上清水家的德川重好年纪最长,就先由他下场。按规矩,比试者要骑马绕马场一圈,之后再快马加鞭绕行两圈。 武家男子都会骑马,但骑术讲究人马合一,坐在马上的姿势,缰绳的松紧,速度的调控都大有门道。将军家治凝神望着马场,德川重好已上了马,家治忍不住想笑——单看上马姿势,这位弟弟的骑术似乎比以前还退步了。 将军家治的弓马是有德院亲手教的,向来比弟弟优秀。弟弟也灰了心,从不在弓马上用心。 德川重好紧张兮兮地拉紧缰绳,□□的栗毛马别别扭扭地跑了一圈;之后应放开缰绳纵马疾奔,可重好有些犹豫似的,缰绳拿在手里半松不松,栗毛马莫名其妙地小跑起来,两圈转眼又完了。 将军家治努力忍住笑:好在女子们不懂这些,不然重好真是丢脸。 德川重好惴惴不安地下了马,脚刚沾地,脸上表情一下放松了,仿佛刚才不是驰马,而是去黄泉兜了一圈。 接下来是一桥家的德川治济,女中们脸上露出笑容,颈子伸得长长的,都想一睹治济大人风采,回大奥好说给同伴们听。 德川治济上了马,姿势端正,举手投足都遵规蹈矩。第一圈扣着缰绳快跑,到了将军家治对面,在马上躬身一礼,脸上带了笑;后两圈松了缰绳,马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起来,女中们用手掩住嘴巴,似乎在为他担心。 将军家治对御台所低声说:“治济只怕和他父亲一样,也是个风流人物。” “已经订了亲吧?京极宫家的在子。”御台所若有所思地问。 “八年前就定了,只是在子年纪还小,现在还不满十三岁。”将军家治瞥了万寿姬一眼,那孩子只顾着和家基说笑,并不看马场一眼。不知怎么,那孩子对德川治济有些讨厌呢? “那么早就定亲了啊……”御台所喃喃地说。 “咱们定亲也早啊。”将军家治凑在她耳边说,御台所斜斜地瞥了他一眼,扭过头不说话。 德川治济纵马回到起点,又向将军家治的方向行了个礼,轻轻巧巧地跃下马背。 将军家治含笑点头,女中们本来心痒痒的,见将军大人首肯,顿时采声大作。 最后是田安家的治察,护卫牵来一匹灰毛马,治察轻轻拍了拍马头,轻盈地飞身上马。治察坐在马背上,将军家治看得分明:他今日打扮颇为雅致,鼠灰细袖、墨色四布裤,脚上还打着脚绊。将军家治忍不住撇了撇嘴——这新鲜打扮,十有八九是他父亲教给他的。 德川治察的父亲,田安家当主德川宗武最通古博今。据说他精研古籍,整理出古代贵人许多风雅装束,无论是放鹰狩猎、吹上驰马,连拜祭德川先祖时都按古法穿衣打扮,引得有德院赞叹不已,赏赐了许多宝贝。 德川治察上了马,灰毛马肥壮,衬得治察越发瘦弱,似乎随时会从马上落下。将军家治刚有些担心,只见治察轻轻一抖缰绳,灰毛马迈步前冲,治察稳稳地坐在马背上,身姿挺拔,看着赏心夺目。 骑到将军家治正面,治察冲他微微一笑,略略弓了弓腰,旋即又坐正继续前进。到了第二圈,治察完全放开缰绳,右手挥鞭在马臀上抽了一记。灰毛马吃痛,嘶叫一声人立起来,将军家治唬了一跳,差点站起身,治察拍了拍马头,灰毛马如流星一样疾奔起来,速度快如闪电,转眼跑完了一圈。 灰毛马跑发了性,第三圈跑得更快。从将军家治前面穿过时,一阵疾风扑来,女中们忍不住发出惊呼。马蹄声节奏急促,像是突如其来的夏日暴雨,明明是天气晴朗的春末庭园,突然多了阵肃杀之气,像是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。 将军家治转过脸,只见御台所的脸微微发白,似乎有些怕。坐在下面的女中们都张大嘴巴,一瞬不瞬地盯着马上的德川治察。万寿姬躲在御台所怀里,御台所用手抚着她的头发,似乎在安慰她。只有家基目光炯炯地看着,似乎颇有兴趣,很有跃跃欲试的劲头。 三圈完毕,德川治察勒住马,在马背上轻盈一礼,德川家治勉强笑了笑,他跃下马来。德川治济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着说了些什么。三人慢悠悠地离开马场,回到将军家治前面,等将军大人点评。 将军家治垂下眼,从记录里看见的旧事又涌上心头:德川宗武骑术精绝,小小年纪就身手不凡。有一次吹上驰马,九岁的德川宗武纵马疾奔,身形稳健,围观的幕臣们都惊呆了,想不到小小孩童竟有如此身手。有德院见儿子争气,更激动地流下泪来。 自己的父亲惇信院呢?明明比宗武年长几岁,看见马像见了老虎,有德院看不过去,厉声催他上马,他战战兢兢地坐在马上,就差放声大哭了。 宗武骑术精,治察也不弱,真是虎父无犬子啊。将军家治讽刺地笑了笑。 三人一起回原先位置坐下,将军家治瞥了德川治察一眼,刚剧烈运动过,白皙的脸上升起两块红晕,额上有细密的汗珠。女中们都交头接耳,可能在评判方才的比试谁更英武些。 将军家治努力压住内心的不快,慢悠悠地说:“今日三位表现都不错。” 德川重好似乎松了口气,德川治济脸上笑容不变,德川治察摸出手巾按了按额头,脸上没一丝笑意。 “但既是比试,总要评出个最佳。今日骑术最佳的是治察,小小年纪,实在不容易了。” 德川治察欠身一礼,德川治济忙笑着说:“十分精彩。后两圈看得我眼都花了。” “治济的表现也不错啊。”将军家治轻飘飘地说了一句。 “难望治察弟弟项背,惭愧惭愧。”德川治济一副惶恐的模样。 “快赶上宗武叔叔的骑术了。”德川重好突然插了一句,将军家治心中一动,举目看向他。重好嘴角微撇,似乎有些不满。将军家治垂下眼,说不上什么滋味——也许重好也想到了旧事。毕竟他也是惇信院的亲儿子,惇信院与宗武之间的不和,他不会不知道。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,气氛忽然尴尬起来,谁都能觉察得到。御台所轻轻咳了一下,将军家治顿时意识到了,轻描淡写地说:“田安家家学渊源,以后治察要多登城,教教家基骑术。” 德川治察连称不敢,家基拉了拉将军家治的衣袖,轻声说:“家基也想骑马,似乎十分有趣。” 家基今年八岁,骑术早该学起来了,可他是将军家独苗,将军家治总不舍得让他在日头下暴晒。 “方才在马场边上看见一匹小马,正适合世子大人。”德川治察在边上多了句嘴。 “父亲大人,家基可以试试吗?”家基站起身来,眼里满是希冀。 将军家治有些踌躇,看了一眼御台所,御台所也是举棋不定的样子。 治察笑着说:“小马并不高大,不会有什么风险。” 田沼意次低声说:“若家基大人试马,田沼会在一边守着,请将军大人放心。” 家基拉住将军家治的手,哀求说:“父亲大人……” 将军家治又看了御台所一眼,她苦笑了一下,勉强点了点头。 家基欢呼着向马场奔去,田沼意次紧紧地跟在身后。御台所也起了身,似乎要去看,将军家治挽住她的手,悄声说: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 万寿姬拉着将军家治的手,“万寿也要去。” 万寿姬步子小走不快,家基似乎急坏了,将军家治等人还没到马场,他已上了小马,意气风发地向他们挥了挥手。万寿姬也对他挥挥手,他拉住缰绳,小马慢慢地走起来,马背起伏,家基高兴地咯咯直笑。 家基松开了缰绳,小马快步跑起来,家基有些怕了,在马背上摇摇晃晃,似乎随时都会落马。将军家治突然奔跑起来,想要去救他,眼看家基失了平衡,将军家治再也来不及。御台所发出一声凄惶的低呼,田沼意次纵身向前,一把把家基抱在怀里。 家基唬得面色惨白,将军家治旋即赶到,把他接了过来。 “没事吧?” “家基让父亲大人担心了。” “以后可别骑马了吧?本来今日就不该骑什么马。”御台所有些埋怨地说。 家基摇了摇头,一脸严肃地说:“家基要骑马,而且要像刚才那位叔叔骑得那样好。”他伸出小手,指向德川治察的方向。 将军家治和御台所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,身后一波女中摇摇摆摆地跑了过来,广桥面白如纸,跑在最前面。 “没事。”御台所向广桥挥了挥手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又是虚惊。 第83章 闲话 六月又称“水无月”,说是水无,其实雨水多得很。江户临海,气候温暖湿润,从五月底开始没完没了下雨,进了六月,整日还是淅淅沥沥的。也许是潮湿的缘故,榻榻米散出浓重的青草气,大奥女中每日用烘干的杉树叶子来熏,力图把湿气驱走。 世子家基近来迷上了驰马,日日缠着将军家治陪他去马场。将军家治笑吟吟的,御台所却心惊肉跳,生怕再出什么意外。 好在家基的骑术进步神速,将军家治每日向御台所报告进展,语声里含了得意,还要御台所去观看。家基在一边帮腔,力邀母亲大人来看。御台所不忍扫了这父子俩的兴,只能苦笑,私下向广桥抱怨。 梅雨天没太阳,天也暗得早。眼看到了傍晚,锭之口还没消息,将军大人今晚要歇在中奥了。水无月里仪式众多,将军大人确实辛苦。他不来,御台所倒宽泛些,换上了家常衣裳,和广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 家基和万寿姬刚才还在,家基看着窗外的雨丝,连叹了几口气。万寿姬横了他一眼,像是怪他唉声叹气,没一点男子气概。家基有些委屈,广桥忙帮他辩解——连着下了许多日的雨,没法去马场骑马,实在闲得慌。 广桥说到家基心里了,他连连点头,不自觉又叹了一声。 “广桥总是帮家基,母亲大人!”万寿姬撅起嘴,拉着御台所的手撒娇。眼看是十岁的少女了,从小得父母溺爱,脾气十分厉害,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。 御台所笑着摸摸女儿的脸颊,万寿姬生了张长圆脸,修眉俊目,相貌更像父亲一些。只是骨骼纤细,肌肤雪白,和母亲一模一样。时间过得太快,转眼那个襁褓里的婴儿已成了十岁少女,再过数年,就要嫁为人妇,在夫家生儿育女了。 “母亲大人……”见御台所不说话,万寿姬摇了摇她的手。 “人都有喜好。家基喜欢骑马,如今不能骑,心里憋闷就罢了,你还要说他。你不也喜欢观鱼吗?总是立在池塘边,目不转睛地看上半日。”御台所抿着嘴笑。 “我也没像家基那样唉声叹气啊。”见母亲不为自己撑腰,万寿姬又向弟弟瞪了一眼。 “因为下雨不妨碍你观鱼,万寿姐姐大可以打着伞观鱼。可家基没法打着伞骑马。”家基细声细气地说。 “家基大人说得没错,昨日万寿姬大人还打着伞观鱼呢。广桥可以作证。” “广桥讨厌。”万寿姬向她伸了伸舌头,“我知道今晚有水无月果子吃,得把广桥那份也吃了。” 京里有传统风俗,每年六月与十二月的晦日是“除厄日”,吃些特制果子,能帮助人清除半年内积攒的恶气,安然度过气候严酷的严冬盛夏。今日是六月的晦日,御膳所早按将军家治的吩咐,备好了特制的“水无月果子”。半透明的葛粉制成长方形,再切成细长的三角,代表清凉的冰块,上面铺上和砂糖煮的大粒小豆,就是水无月果子。 刚才御膳所派人送来了,广桥把它们盛在黑漆葵纹盘里,暂时收在一边。万寿姬眼尖,竟然看见了。 “万寿姬大人从小不爱甜食,今日若胃口大开,广桥甘愿送给大人吃。”广桥喜欢这娇俏的女孩儿,故意逗她玩。 “万寿爱吃,我那份也送给你。”御台所也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气。 家基正要开口附和,万寿姬一把捂住他的嘴,家基吓了一跳,眼睛瞪得圆圆的。 “万寿,今晚晚膳就吃水无月果子吧?吃不完,明早接着吃。”御台所指了指一边的葵纹盘。 万寿姬气得直跺脚,御台所忍不住笑了,广桥也跟着笑。万寿姬恼羞成怒,转身冲了出去,家基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,想了想,赶紧去追姐姐。 广桥向乳母们招了招手,嘱咐她们赶紧跟着去,马上要到孩子们用晚膳的时间了。虽然还是六月,孩子脾胃弱,还是趁热吃好。 两个孩子走了,御台所脸上仍孕着笑,轻声说:“万寿这孩子比家基大两岁,倒像妹妹似的,十分会撒娇。” “家基大人倒成熟,做事懂得谦和忍让。” 御台所点一点头,伸出根手指按着下唇,笑着说:“万寿被将军大人宠坏了,刚才将军大人若在,她更要闹得沸反盈天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是将军大人的掌上明珠。” “谁家少年郎娶了这个坏脾气姬君,也是头疼。”御台所半皱着眉头,像是担忧,又像是好笑。 “记得将军大人提过,御三家之一的尾张家?”广桥轻声问。 “是啊,几年前就说过,尾张家的治休。说是脾气好,相貌也不错——只是比万寿大几岁。”御台所又掌不住笑了,“脾气好是第一位的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还小呢。”广桥笑着安慰。 “十岁了……只怕她这脾气,一辈子改不了。”御台所连连摇头。 “万寿姬大人是姬君,注定一辈子顺心如意——什么脾气都用不着改。”广桥偏爱那直心肠的孩子,不知不觉换了维护的口吻。 “看看看……”御台所斜斜地瞥了广桥一眼,“这口吻相当蛮横啊,和将军大人一个样——广桥,你猜将军怎么说?‘姬君生来就是受宠的,嫁到谁家都一样,脾气大些有什么?’你说这是不是知错不改?” 广桥的脸腾地红了,喃喃地谢罪,称自己僭越。 “你也是看着万寿长大的,对她可能比我还心疼些。那孩子生的时候太不容易了。”御台所垂下眼,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,似乎想起了旧事。那年中秋,她出了意外,万寿姬早产,她从此再没能怀妊。 转眼十年过去,御台所与将军家治相识二十年了。与前一个十年相比,这十年过得着实不易,发生太多事,也出现了太多的人。知保夫人、阿品夫人、家基、贞次郎……可惜贞次郎没了,阿品的身体还是病恹恹的,一直没好起来。 “时间过得太快。”广桥也叹息着说。 “可不是?有时候一恍惚,觉得万寿还是牙牙学语的孩子,猛地醒过神来,已是十岁的女孩儿了。连家基也快九岁了,还差几个月。” “自己不觉得,有孩子在眼前,才是催人老。” “前几日御三卿家送了夏日消暑礼物来。一桥家的御帘中刚从京里嫁过来,京极宫家的在子。那个娇怯怯的样子,倒让我想起从前了。” “毕竟是刚到江户。”广桥含笑说。 “对了,一桥家的保姬前些年嫁到萨摩,生了个女儿早夭了,保姬年纪轻轻也去了——仿佛才二十二岁。”御台所连连叹气。 “生死有命,御台所大人也不用太伤心。” “生死有命……也确实是这样,谁也不知自己寿数到底多少。” 广桥见她神情郁郁,赶紧转换话题:“家基大人也快九岁了,御台所大人想要个什么样的儿媳妇呢?” 御台所忍不住笑了,孩子似的转了转眼珠,轻声说:“现在想这些,是不是早了些?” “想这些也是做父母的乐趣之一,将军大人可不早为万寿姬大人想好了?” “倒也是……”御台所若有所思地说,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茶碗,茶汤早已冷了。 “冷了太苦吧,不如换一碗。”广桥忙提醒她。 御台所轻轻摇头,摸出怀纸按了按嘴角说:“不用了……近来夜里时常醒来,眼看天色晚了,还是不喝好。” “要让奥医师来诊脉吗?”广桥有些不安。 “奥医师定期来诊脉,不用特地叫了吧。再过几日也该来了。”御台所像是想到了什么,脸上有些复杂的神气。 见御台所坚持,广桥也不好反驳,只得默默点头。 “家基是世子,得按规矩迎个宫家女王吧。” “若从闲院宫家迎,便是亲上加亲了。”广桥抿嘴笑,御台所就是闲院宫家出身,曾经的伦子女王。 御台所笑着摇头:“我原想把家基养成个文雅的公家男子,谁知血液是改不了的——他生来是做武家领袖的。只是看了一次吹上驰马,对骑马迷得要命。” “将军大人亲自教家基大人骑马,父子俩都开心得紧。” “也许是想起了从前吧,将军大人的骑术是有德院大人教的。如今也全了心愿。”御台所叹了口气,将军家治心里的伤痛她不是不知道。 “我有了新想法,也许家基娶个武家出身的正室更好些。”御台所一字一顿地说。 “除了头两代,之后代代御台所都是公家出身呢。” “规矩自然是规矩——可公家女子确实弱些”,御台所的声音越来越低,“若是生不出子嗣,家基也多了苦恼。” 和将军大人一样。广桥在心里默念。 像是看透了广桥的心事,御台所黯然说:“将军大人前些年为子嗣生了多少烦恼,我不愿家基也走一样的路。” 第84章 有喜 七月七刚过不久,白日还是暑气蒸腾,等到太阳落山,风里便带了一丝清凉——过不久秋天要来了。 夏日不宜熏香,御台所房里只有淡淡的兰草香气,昨日刚换了榻榻米。大奥有身份的女子都长衣坠地,榻榻米毛了会勾坏矜贵的绢料,所以大奥一年要更换两次榻榻米。昨日换完的——几乎全江户的榻榻米匠人都被招来了,女中们全部集在一处,不与匠人们碰面。 其实匠人们顾不上看她们,大奥无数房间,所有榻榻米必须在一日换完,这活实在重得很。 赤铜行灯已点上了,房里安静,女中们都在走廊候着,只剩御台所和将军家治。御台所已入了浴,头发没完全干,只松松地挽着——迎接将军大人必须仪容规整,这不合规矩。可将军家治今日提前来了,他等不及,御台所刚被查出怀了妊,刚刚一个半月。 今日奥医师常规诊脉时发现的。还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,取出帛纱覆在御台所腕上,两只手指搭着号了号,有些惊讶地皱起眉头。御台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广桥的心怦怦跳起来,御台所的神情有些不一般,难道有什么病症? 奥医师踌躇了一下,躬身谢罪,说脉象有些复杂,想请城中的奥医师们共同诊断。御台所点点头,嘴角露出笑容,广桥反纳闷起来,当着奥医师,只是不好问。 几位奥医师诊了又诊,最后确定是怀了妊。在他们看来,御台所是无法怀妊的身子,这一胎来得太离奇。先前那位医师诊了一辈子脉,经验丰富,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。万一诊错了,让御台所和将军大人空欢喜一场,万死也不能谢罪。 奥医师走了,忙着找人向将军大人报喜。御台所笑吟吟地坐在蒲团上,广桥呆呆地望着她,张口结舌的,连话也说不出来。 御台所抿着嘴看她,伸手指指下首的蒲团,示意广桥坐下。 广桥定了定神,手忙脚乱地伏下身说:“恭喜御台所大人,真是天大的喜事!” 御台所起了身,似乎想拉广桥起来,她穿着雪白足袋的脚刚一动,广桥的身子立刻弹了起来,急急地说:“御台所大人小心御体!” 御台所无奈地坐了下来,苦笑着说:“广桥,这是第三次怀妊了,你从前也没这样大惊小怪。” 广桥的心骤然一跳,是啊,她从前没这样,因为不知道大奥是危机四伏的地方。许多谜团到现在都没解开,就连前阵子发生的彼岸花事件,松岛确实查了,什么也没查出来。到底真相是什么? “小心总是好的,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。”广桥忙换了轻松的语气。 “你从哪学来这些话?是不是从《水浒传》学的?”御台所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。 “御台所大人怎么知道?”广桥有些不好意思。那是唐国来的小说,说的是豪杰好汉们打打杀杀的事,本不是女子该看的。 “万寿从你那拿去了——你都不知道?” “书又被御台所大人收缴了?”广桥也忍不住笑,万寿姬时常去她那玩耍,看见有趣的书籍就偷偷拿走,翻完了再还回去。 “万寿本是厉害的性子,再看《水浒传》就不得了了。” “御台所也看了?”广桥一本正经地问。 “其实啊——我小时候就看了。”御台所也笑了。 御台所怔怔地想着下午的事,忽然想起怀妊的事万寿和家基都还不知道,该怎么告诉他们呢? 一阵清风拂来,带着草木在日落后散发出的特殊清香,窗外的樱树叶子沙啦啦作响,像是突然落了急雨。 将军家治握住御台所的手,轻声说:“你不知道,我今天下午有多煎熬……我一听说,就想立刻来见你,可是……” “下午是将军大人处理政务的时候呢。”御台所扭头看他,眼里有盈盈笑意。 “心急如焚……我看见老中的嘴巴一张一合,他们说什么,我竟一句听不懂。”将军家治把御台所的手握得更紧些,小小软软的手,不像成年女子,倒像是小小婴孩。 “老中们说完,将军大人也得给个意见吧?” “他们的话流水似的从耳边过去,我哪记得?只说让他们把奉书都留下,我要明日细看。”将军家治不好意思地笑了。 “老中们心中忐忑,以为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有不妥呢。” “那也顾不得了。自从听说你怀妊,我脑子里顿时满满的,再塞不进一点东西。” “满满的?”御台所斜斜地看了他一眼。 “满满的……都是高兴”,将军家治把御台所的手放在唇边,一脸郑重地吻了吻,“太高兴了,觉得心快要裂开了。” “这是什么话,好不吉利。”御台所板着脸说。 “百无禁忌。”将军家治不以为忤地笑。 “又不是小孩子——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。” “很快就是三个了”,将军家治搂住御台所纤瘦的肩,“也许是双胞胎?” “贪心。”御台所叹了口气,“我本已绝了怀妊的念头了,前些日子朦朦胧胧地觉得不对,但也不敢信。明明……明明都说再难怀妊了。” “你有些预感,也不和我说。”将军家治有些埋怨地说。 “我也不敢信,万一是空欢喜,反而更难过了……”御台所垂下头说。 将军家治把她搂得更紧些,她有些不安,向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,似乎是怕女中们看见。 “怕什么?将军与御台所恩爱,是天大的好事。”将军家治故意吻吻御台所的脸颊,她脸上腾地升起一朵红云,他又在红云上印了一个吻。 “哎呀”,御台所伸手推他,“被万寿和家基看见了,像什么话?” “看见也没什么不好,他们从小看见父母恩爱,以后有样学样,婚姻也美满。我可不愿万寿变成冷冰冰的女孩儿,和夫君‘相敬如冰’。” “就你有许多怪想法,万寿是姬君,矜贵些也是应该的。”御台所不服气地说。 “矜贵是没错,但太过矜持就不可爱了——希望万寿和未来的夫君像我们一样如漆似胶,生上许多孩子,隔三差五带进大奥给我们看。”将军家治振振有词地说,御台所试着想了一下,怎么也想不出身边绕着许多孩子是什么模样。 “家基呢?”御台所故意问。 “家基也要和他父亲一样,娶个称心如意的御台所,也生上许多孩子。”将军家治皱眉思考一番,煞有介事地说。 “那么多孩子,大奥可养不下。”御台所捂着嘴笑。 “那就在吹上御庭另建御殿,殿名就叫——”将军家治话说了一半,却停下了。 御台所笑个不住,拉着他的胳膊问:“殿名叫什么?” “千代田城里各部分都冠以‘丸’字,这里属于本丸,咱们以前住的叫西之丸,那吹上新殿名就叫——多子丸。” “什么叫多子丸?新鲜吃食吗?”门外响起清脆的声音,万寿姬果然来了,家基跟在后面,他岁数比姐姐小,个头却远远高过姐姐。 御台所的脸红得厉害,猛地从将军家治怀里挣开,他偏偏拉着不放,好整以暇地坐着,向一双儿女招了招手。 “过来这儿坐,我和你们母亲说话呢。” “说什么私房话,要坐得那么近?”万寿姬向将军家治皱了皱鼻子,将军家治瞪了她一眼,她又翘起嘴,一脸桀骜不驯。家基想笑又不敢笑,只好垂着头,全神贯注地盯着榻榻米看,像是从未见过似的。 万寿姬口无遮拦,御台所羞得脖子都红了,将军家治拍了拍她的手,像在安慰她。 “说的是天大的喜事。”将军家治清了清嗓子,“你们要不要听?” 万寿皱起眉,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父亲,家基傻傻地点了点头。 “你们好好听着:母亲大人肚里有弟弟妹妹了!”将军家治高声说,御台所推了推他的胳膊,示意他小声些。 “真的?”万寿姬喜笑颜开地凑近母亲,凝神看她的绣金宽腰带,“在这里吗?” “现在还看不出,很快就看得出了。”将军家治摸摸她乌黑的额发。 “恭喜母亲大人!”家基老老实实地道了喜。 “你们喜欢弟弟还是妹妹?”将军家治笑着问。 万寿姬转了转眼珠,板着脸说:“当然要弟弟,如今这弟弟我实在不满意。” 家基急了,拉着她的袖子问:“我哪里没让万寿姐姐满意?” “自己想去!”万寿姬甩开家基的手,气鼓鼓地走到将军家治面前坐下。 将军家治和御台所看着万寿姬闹别扭,苦笑着对视一眼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以后谁娶了这孩子,也是有苦头吃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晋江又抽了,评论完全回复不了啊…… 第85章 未知 自从得知御台所怀妊,广桥的眼睛就长在她身上,事事不放心,时时提心吊胆。御台所一声咳嗽,她都恨不得立刻请奥医师诊脉。 中秋平安无事地度过了。在将军家治的强烈要求下,御台所拔大野芋的仪式被取消。松岛似乎有些异议,敌不过将军家治的犀利眼神,只得讪讪地住了口。 广桥暗暗戒备着,如果千种有补的话是真的,御台所再度怀妊,大奥里一定有人会下手。哪怕御台所日日深居简出,但病从口入,饮食得格外小心。 御台所前两次怀妊都百般不适,总没食欲,勉强吃下去也要吐,一张小脸涨得通红。如今年纪大了又怀妊,情况反而好了——饭量增加,还时不时想吃故乡吃食,御膳所的京都仲居忙得不可开交。 怀妊三个月,御台所的脸颊也丰润了,神态平和安静,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。广桥暗自叹气,这十年来御台所受了太多折磨,这迟来的孩子也是老天给的补偿吧。 奥医师按时诊脉,广桥总拉着不放,絮絮问御台所的饮食起居有什么要注意的。奥医师笑呵呵地说:“御台所大人胎气平稳,百无禁忌。” 广桥张口结舌地看着那老头,什么叫百无禁忌? 见广桥怫然不悦,奥医师只得多说两句:“多吃蔬果,但不要吃过凉的。眼下是秋天,柿子栗子都是好的,再过过蜜橘也该有了。” 广桥点了点头,转身回御台所的休息间。 御台所懒洋洋地倚着莳绘葵纹肘枕,微皱着眉说:“广桥有些大惊小怪了,我怀过两次妊,又不是头胎。” “小心也没坏处。”广桥呐呐地说。千种有补说的话,她从未和御台所提起过。 “这孩子来得出乎意料,倒十分安生。”御台所轻按腰间,金线刺绣的白缎腰带下是纤细的腰身,看不出一点怀妊的迹象。 “御台所大人的胃口很好。”广桥笑着说。 御台所红了脸,轻声说:“时不时会饿……也会突然想起京里的吃食,想起来了就忘不了,想吃得要命。” 广桥努力忍住笑:按京里传统,公家贵人不能认真谈论吃喝,不然会被认作不够风雅。对女子要求更严,要清心寡欲,不能整日想着吃食。御台所如今胃口好,难免有些愧疚。 广桥表情古怪,御台所的脸更红了,从睫毛缝里瞥了她一眼,一副要动气的样子,活像闹别扭时的万寿姬。 “哪怕御台所大人一日用五次膳,将军大人也不会说什么。”广桥一本正经地说。 见广桥装糊涂,御台所扑哧一声笑了,悄声说:“就是怕吃穷了他。” “直属将军大人的天领就有两百八十万石……御台所大人一年生一个,只怕也吃不穷的。” “一年生一个……广桥又胡说。”御台所用怀纸掩口,显然害羞了。 “将军大人一定喜欢听,等将军大人来,广桥说一下试试。” 御台所怀妊,广桥为了她日日辛苦,心里却轻松了许多。像这样的笑话,以前根本不敢出口。 “你千万别说,将军大人一高兴,不知会说些什么呢。”御台所急急地阻止她。 “御台所大人也觉得将军大人听了广桥的话会高兴?” “好了,再说我要生气了。”御台所假装恶狠狠地盯着她。 “广桥罪该万死。”广桥夸张地伏地谢罪,旋即起身笑着说:“广桥可不能死——御台所要吃的小豆汤快好了,广桥得过去问问。” “你赶紧去吧!近来和将军大人学的,时常说些听不懂的话!”御台所向广桥挥挥手。 广桥抿着嘴笑笑,转身往走廊去了。 过了中秋,树上鸣了一夏的蝉儿突然没了踪迹。只有淡青色的寒蝉还在,有气无力地发出低低的鸣叫声。和夏日的热烈比起来,寒蝉的叫声悲切得很,似乎藏着时日无多的感慨。 御台所吃了两口小豆汤,突然喃喃地说:“孟秋之月,凉风至,白露降,寒蝉鸣。” 这话耳熟得很,广桥低头想想,似乎是唐国典籍《礼记》里的。 “如今已过了孟秋呢。”广桥含笑说。 “寒蝉也快没了。”御台所悠悠叹了口气。 “夏天时吵得头疼,终于能安生了。” “广桥也俗了,可能是近来操心的缘故。古人把蝉鸣称为‘蝉时雨’,最风雅不过。”御台所皱眉看她。 “不管俗不俗,小心谨慎总没错”,广桥把银匙递到御台所手边,“再多吃点吧,金时小豆煮了一日,最软糯不过。” 御台所又吃了两勺,撇着嘴说:“刚怀妊已胖了,再过几个月不知成什么模样。” “御台所从来清瘦,也就最近刚丰盈了些。”广桥笑着看她,脸上确实添了些肉,尖伶伶的下巴也不明显了。 “可能是吃得太多。”御台所愁眉苦脸地看着小豆汤。 “饿的时候就得吃,有胃口是好事。” “也许这孩儿太馋?”御台所摸了摸腰带,“要是个女孩儿,从小嘴馋怎么办?” “广桥倒觉得是男子呢。”广桥低低说了一句。 “男子……”御台所怔怔地重复了一遍,又摇了摇头。 “御台所大人想要姬君?”广桥顺势问。御台所到底什么想法,她也摸不清。 御台所点了点头,曼声说:“是啊……万寿再过几年该出嫁了,再有个姬君,又能在大奥陪我十多年。多好。” 广桥突然有些羞愧,忍不住眨了眨眼。御台所心思单纯,是自己想多了。御台所诊出怀妊不久,广桥就多了个心事:万寿姬是姬君,自然不妨;将军大人的长男是家基,也顺理成章做了世子大人。御台所若生下嫡出男子,该如何处理?御台所是宫家女王,论出身地位比知保夫人强了千倍,可家基是长男……该怎么办呢? 幕府已有十代将军,除开前三位不论,后面七位都是庶出——御台所要么从未怀过妊,要么养下孩子早夭,从没长成人过。所以无先例可循,若御台所养下男子,将军大人和老中们得好好议一议吧。 御台所说得轻松自然,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。广桥暗暗叹气,自己担忧了这些日子,莫非是庸人自扰? 御台所捏着银匙,在金边黑漆碗里划出一圈圈波纹,雪白团子随着波纹转动,像是有生命的物事。广桥呆呆看着,心里百感交集——世事沉浮,谁也看不清楚,就像这团子,只能随着人的手上上下下,全由不得自己。 御台所十年没怀过妊了,这一次出人意料。是大喜事,也带来了许多没能预料到的问题。 御台所淡淡地说:“广桥,你的担心我不是不明白。” 广桥悚然一惊,低声说:“请恕广桥暗中揣测之罪。” “你想的很正常,这大奥,这幕府,所有人都会想吧?谁也没料到我会再怀妊……毕竟已三十多了。”御台所脸上浮起红云。按照规矩,女子到了三十就再不侍寝,别说将军家,一般大名家也是如此。 “我希望这孩子是姬君,乖巧可爱的女孩子。生万寿的时候出了许多事,想起来就心惊。我时常自省,自己对万寿并不是全心全意爱护,比不上将军大人,也比不上你。”御台所垂下眼,浓密的睫毛在脸上弯出两道弧形。 那年中秋。广桥闭了闭眼,惊心动魄的场面又在心头过了一遍。御台所说得没错,万寿姬来得太不容易,她险些赔上性命。 “将军大人对万寿姬大人当真宠爱。”广桥喃喃地说。 “把她宠到天上去了。”御台所苦笑一声,“这一胎希望是女孩儿,粉团团的女孩儿,娇柔的模样,温和的性格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也十分可人爱。”广桥突兀地插嘴,她喜爱那女孩子,甚至有些羡慕。那样心直口快的性子,从不委曲求全。无论自己还是御台所,若有万寿姬那样的性格,会少受许多苦楚。 御台所温柔地笑了,拍了拍广桥的手掌说:“当然。看将军大人和你那么维护她,可见她多可人爱。” 广桥也忍不住笑了。御台所接着说:“广桥,谢谢你。当年我生下万寿后病了许久,许多事都是你在操心。” “这是广桥应该的——况且万寿姬大人那么可爱,广桥求之不得。”广桥连忙开口。 御台所和广桥对视一眼,都想起万寿姬小时候的样子:黑得发亮的头发,乌油油的瞳仁,雪白的肌肤,活像是完美无缺的娃娃。转眼十岁了,已长成眉目如画的少女,只是脾气大些,不像小时候那么胆小。 御台所微微点头,悄声说:“女孩最好,万一是个男孩……” 广桥收起了笑意,静静等御台所说下去。 “我要给他取名贞次郎,好好养他,让他过家基过不上的自由生活。”御台所的眼神惘惘的,似乎看向极遥远的地方。 广桥的嗓子突然哽住了,心扑通扑通乱跳,既不安又害怕。贞次郎到底怎么没的?她一直疑心,却没告诉御台所。将军大人也不知道,松岛只说是小儿惊风没的,小儿惊风并不是罕见的病症。 “广桥,你的脸色不好呢。”御台所诧异地看她一眼。 “想到贞次郎大人,有些难过。”广桥勉强笑了笑。 “那孩子与我无缘……所以若是男孩,也叫他的名字,对我对阿品都是安慰。” “若是男子,是嫡出的孩子……”广桥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句,不用多说,御台所自然会懂。 御台所嘴角带着抹微笑,慢悠悠地问:“广桥,你觉得我对家基如何?” “视如己出,关怀备至——说句大胆的话,比对万寿姬大人还好些。 御台所点头说:“没错。可毕竟还是不同的——我只在这儿说——腹中这孩子若是男孩,我不忍让他做将军继嗣。” “不忍?” “做将军有什么好?不如做个风雅的富贵闲人,无忧无虑过一生。眼前现成的例子,你难道看不透?”御台所嗓音有些喑哑。 现成的例子,是说将军大人吧。广桥不敢接口,只能暗暗点头。将军大人确实有诸多苦楚,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。 “若这孩子早生□□年,那就是长男,我也无话可说。这是上天的安排,安排他做将军继嗣,可如今就不同了。我不会争什么,哪怕将军要另立世子,我也绝不会同意。”御台所收了笑容,脸上是温柔的坚定。 “若是姬君就好了,省了许多麻烦。”听了御台所一番话,广桥又是感动又是心酸。 “是啊”,御台所一只手按在腰带上,柔声说:“希望是个姬君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啊。更新也没多少人看啊。 第86章 私会 上野是将军家菩提寺宽永寺的所在地,除了宽永寺也有不少寺庙,一到傍晚钟声阵阵,供佛的檀香味氤氤氲氲,有些西方净土的氛围。 可江户人都知道,僧人众多的上野也是有名的风流地。僧人不能婚娶,也不能犯女戒,于是想出了奇妙法子,找俊俏的美少年来替代。僧人有的是金银,黄灿灿的小判掏出来,自然要什么有什么。上野一带有不少茶屋,每一轩都养着十多岁的少年,专门侍候男客人。 这种茶屋叫阴间茶屋,为方便僧人出入,位置较隐蔽。位置好的茶屋则是待合茶屋,这类茶屋提供精食美酒,更有不少间卧房,专供给前来相会的男女——当然,这相会是密会。 待合茶屋做的是这种买卖,老板娘嘴巴最紧,哪日来了哪些客人,长什么模样,问得磨破嘴她也不会说。老板娘阅人无数,一双眼也利得像刀子,客人哪怕头巾蒙面,看衣裳气派,她也大致分得出什么身份。 待合茶屋相会的多是町人,最多是豪商家眷,偶尔有些武士。中秋后那日来了一对男女,看起来年轻,衣裳也是暗色,似乎颇为朴素。老板娘心知肚明:这两人不是一般人物——男子带着宗十郎头巾,着靛蓝小袖,外罩墨色外衣,色泽黯淡,那衣料是颇昂贵的紬料,比精纺绢布还要贵些。相貌也俊秀,让人怀疑是阴间茶屋少年出来私会客人的;女子蒙着头巾,露在外面的眼睛明如秋水,裹着暗紫小袖,腰细得不盈一握。 任谁都是客,况且男子指间夹着两枚金小判,预先付了钱。老板娘笑着收下,将他们请入走廊最末一间房。那房有些不同,陈设最豪华,推开窗便能看见上野不忍池。虽然已过了最好的时候,池里荷花还余了几朵,满池绿叶杂着粉色荷瓣,看着也风雅。 老板娘猜得没错,那对男女确实不是寻常人:男的是一桥家当主德川治济,女的是大奥女中阿富。当日阿富托病请假,出来与他相会。一桥家人多眼杂,索性在待合茶屋见面。来这里的人都有秘密,人人提防着别暴露自己,顾不上打探别人身份。 老板娘引他们进房,旋即退了出去,还体贴地拉上门。德川治济将头巾丢到一边,看了看房内摆设,忍不住轻轻一笑。 果然是男女私会的待合茶屋,一概什物都是旖旎路子:墙上挂的是醉芙蓉挂轴;墙角一只簇新的朱漆镜台,栩栩如生地描着鸳鸯;行灯绕了绯色轻纱,透出的光线也带了醉意;里间的门拉开一半,隐隐看见铺得整齐的被褥,嫩嫩的樱粉色,有十二分娇艳。 阿富取下头巾,露出一张含羞的脸。为了不让松岛起疑,她不常出大奥,与德川治济许久不见了。自从德川宗尹死了,她与治济直接联系,偶尔交换些经过处理的书信。见面倒少,一年顶多一次,每次都换地方。 阿富默默地想,德川治济比他父亲还谨慎些。 女中上了茶,又悄悄走了。待合茶屋的女中也和别处不同些,极少看人脸,都低头望着自己脚尖。可能老板娘嘱咐过吧,不要让客人不快。 德川治济握住阿富的手,拉她在蒲团上坐下,柔声问:“见你瘦了些,是怎么了?” “夏日胃口不好,总会瘦些。” “想明日就把你从大奥接出来,就能一直在一处了。”德川治济皱着眉,似乎有无限苦恼。 阿富点点头,只是不做声。 “什么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两人在一处。虽然离得不远,可你被圈在大奥,像鸟儿被关在笼里。我一想起就心如刀绞。” 阿富拍一拍他的手背,白皙修长的手,不像使刀的武士,像是握笔文人的手。 “御台所怀妊了呢。”阿富淡淡地说。 “我也听说了,将军大人欢喜无限。”欢喜无限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些,像是有意为之。阿富迅速地瞥了德川治济一眼,他脸上表情淡然,并没什么感情波动。 “阿富,我安排你出来好不好?”德川治济握住阿富双手,双目亮晶晶的,正是深陷情网的模样。 阿富垂下头,双颊飞上红晕,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,像是喜不自胜。 “好不好?”德川治济的声音更低。 “还有任务未完成。”阿富轻轻地说,“故去的大人筹划了那么久。” “那些都不重要,我只要你在我身边。”德川治济痛苦地皱起眉,眉间起了几道浅浅的纹路。 阿富伸出手,轻柔地抚平它们。德川治济闭上眼,双唇紧抿,像受了委屈的孩子。 “你真心对我,我知道——今日你说的话,我一辈子也不会忘。”阿富低低地回答。两人离得很近,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。 “那你答应我,从大奥出来,和我在一起。”德川治济执拗地盯着她,乌黑的眼像深海的礁石,上面是一汪水,闪着粼粼的光芒。 阿富叹了口气,双臂绕住他的颈项,伏在他肩上说:“很快了,再等一等。” “还要等到什么时候?我说过什么都不重要。”德川治济的嗓子像是哽住了。 “将军家治辱我至深,我不能饶他。”阿富的声音变得冷冷的,像是结了冰。 “你不要对他下手,太危险了!”德川治济猛地把阿富搂在怀里,双臂搂得紧紧的,勒得她有些气闷。 “御庭番不算什么,长时间派不上用场,骨头都生锈了。”阿富轻描淡写地说。 “那也不行,我不能让你冒险。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……”德川治济顿了一顿,似乎说不下去了。 “不要担心,我并不是要动那人。”阿富敏捷地从他怀里钻出来,脸上露出轻快的笑。 “那就好。”德川治济如释重负地说。 “他让我颜面扫地,我要让他痛彻心肺。”阿富喃喃地说,眼神比尖刀还要锋利。 “阿富……”德川治济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。 “怎么了?”只是刹那间,阿富的表情完全变了。嘴角噙着温暖的笑,眼里有活泼调皮的光芒在闪。 “不是……”德川治济眨了眨眼,一时有些词穷。 阿富歪着头看他,拿起茶杯嗅了嗅,笑着说:“不是什么好茶,只能将就着喝。” 德川治济怔怔地举起茶杯,一口喝了一半,眉头微皱,似乎咽下的不是煎茶,而是浓浓的苦药。 “阿富……你不愿出大奥,到底为了什么?”德川治济呐呐地问。 阿富给他斟满茶,风轻云淡地说:“一来想完成和已故那位大人的约定;二来有些恩怨没了,我始终不甘心。” “父亲大人的约定……阿富,我对将军之位没有什么执念。”德川治济沮丧地垂下头。 阿富眯了眯眼,似乎有些不忍,顿了一顿又说:“请恕阿富执着——所谓有怨报怨,有仇报仇,将军辱我,我不能就算了。” “那要怎么样呢?”德川治济低声问。 “杀他并不难,但我不杀他——他有最在意的人,那怨恨就报在那人身上吧。”阿富声音轻柔,听不出有什么怨气。 “最爱的人?你是说御台所?” “就是她。大奥里恨她的人可不少,她若死了,至少一半人开心得睡不着。”阿富忍不住笑了,用袖子掩口说:“我也算是为民除害。” “她正怀妊呢……” “是啊。将军欢天喜地的,没见他那么开心过。这样才好,他越开心,到时候就越难过。真想看他悲痛欲绝的样子。”阿富的眼睛闪闪发光,满含着希冀,像是看上了新玩具的孩子。 “你要杀她?千万不要冒险。”德川治济叹气说。 “不知为什么,近来广桥守得很紧。那傻乎乎的广桥也转了性,变得小心谨慎起来。幸亏松岛信我,我总会找到机会。”阿富脸上有若有所思的神气,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,像想到了别的事。 “听起来还是危险。”德川治济忧心忡忡地说。 “你放心”,阿富凑在他耳边说:“我还想看你做将军的样子呢,不会有事。” 德川治济搂紧她,低低地说:“那你呢?想做御台所吗?” 阿富酸酸地说:“你今年刚娶了正室,京极宫家的在子女王——比我强了千百倍。我哪有做御台所的福气?” 德川治济松开阿富,一本正经地说:“苍天在上,我对阿富一心一意,虽娶了在子,也只是摆设,从未在她房里留宿过。” 阿富眨了眨眼,似笑非笑地说:“当真?” “千真万确,我敢起一百个誓。” “不在她房里留宿,反正有不少妾室嘛。”阿富斜斜地瞥他一眼。 “妾室不是没有……但我答应过你,一桥家的世子必须要你来生。” “心愿是好的。但妾室怀妊生子,也是由不得人的。”阿富点一点头,嘴角微撇,似乎并不相信。 “谁说由不得人?我答应了你,一定做得到——所以希望你快出大奥,我也想早点生个世子。”德川治济搂住阿富的腰,在她耳后印下一串吻。 阿富轻轻推开他,小声说:“一路走得急,想先入浴。” “走廊另一侧是浴房,我已让老板娘烧好了水,还撒了冬日存的寒椿——我和你一起泡个椿汤。不用担心,整个茶屋只有我们,不会有其他客人。” 阿富红着脸摇头:“先得洗头,大人稍候片刻。” “好啊。头发湿嗒嗒的才好。” 阿富垂下眼,透过浓密的睫毛瞟了他一眼,转身向外走去。 “我随时会进去,你要做好准备。”德川治济的笑语从身后追上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亲们,收藏了记得看啊……不然我就彻底冻坏了…… 第87章 椿汤 阿富拉开门出去了。德川治脸上笑意不变,垂下头望着几上的桐木盘。 盘里摆着三只石榴,像是熟透了,朱红外皮裂开细缝,露出里面晶莹的果实。一颗颗排得整齐,色泽红极了,像在鲜血里浸过。石榴是多子多福的象征,偏偏摆在这里,要多讽刺就多讽刺。 德川治济目不转睛地看着,嘴角带着笑,眼神却是冷冷的,和方才的他判若两人。 他拿起石榴掰开,石榴实噼里啪啦落在几上,像打翻了首饰匣子,滚出一堆红宝石来。他伸出手指,慢慢碾碎一粒,再碾碎一粒。汁液迸出,白皙的指尖也染上了,湿漉漉的不舒服。他慢腾腾地摸出手巾擦干,雪白手巾洇了浅浅的红,像是没洗净的血痕。 他摇了摇头,只是看着像。石榴汁液有种特殊的甜香,和鲜血的咸腥气味大不相同。 阿富不愿立即从大奥出来——和他想得一样。他也不愿阿富出来,但她越不想出,他越得劝她出来,因为等不及,因为想立刻和她在一起。他必须一脸真挚,连嗓音都带些微微的沙哑。毕竟,他从少年时代就爱上她了啊,不管眼下是不是有情,必须看上去像动了真情。 阿富是父亲花了大力气换来的武器,怎能不物尽其用?他真的爱过她,那是他太傻,幸亏有父亲点拨。他忍不住发笑:任谁都有天真纯情的时候。 方才他演得怎么样?应该还不错吧,他简直想为自己鼓掌。“什么都不重要,只要你在我身边。”这话说得情真意切,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——阿富会不会信? 若是寻常女子,当场就要热泪盈眶了。就算是铁石心肠的阿富,至少也半信半疑。他以前真的爱过她,只不过早就不爱了。爱人有什么好处?徒然缚手缚脚,关键的时候坏了大事。父亲若对阿玉狠心一些,也不会死得那么冤枉。 将军家治也是命交华盖,莫名其妙得罪了阿富,只因为他拒绝立她做侧室。很快他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了,阿富要杀掉他最心爱的人,那个娇怯怯的御台所。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。阿富对御台所真像有深仇大恨——先用芋虫害她早产,如今又要赶尽杀绝。仇恨的破坏力实在大,倒省了他的力气,不用他下命令,她自会动手。那他就继续在她面前做个痴情人吧。她知不知道情到浓时忽转薄的说法?他要一路演下去,直到转薄的时候。真想看看那时阿富是什么表情,不过她不会哭的,她不是一般女子。 故事刚进行了一半,重头戏还在后面。他要比父亲做得好,他绝不会让自己失手。要想让女子赴汤蹈火,有什么比和她谈感情更有效呢?哪怕是铁石心肠的女忍。 阿富不会完全信他。互相算计他也不怕,自己一定技高一筹。 将石榴粒笼在一处,德川治济懒洋洋地站起身。要去浴室了,阿富在等他泡椿汤。 寒椿没什么香气,好在色彩娇艳,茶屋常用它泡澡,为客人们添些情趣。德川治济特意吩咐老板娘多加些,胭脂色的花朵配着如雪肌肤,看着也是享受。 把备好的浴衣披在身上,德川治济轻轻吹了声口哨。平心而论,阿富的容貌身姿都是一等一的,他也是有福气的人——加上阿富对此道颇有心得,不愧是经过严酷训练的女忍。 他早不是懵懂少年了,已经懂得够多。想要纯粹的欢愉,感情反而是累赘。一举一动要考虑对方感受如何,自己反而束手束脚了,谈什么尽情畅意? 想起阿富的娇态,德川治济突然口干舌燥,手心也沁出一层汗。阿富也不是无知少女,他和她棋逢对手。 他可不能输。 拉开浴室的门,氤氲白气兜头扑了过来。德川治济眯起眼,隐隐看见阿富的身形,坐在宽敞的浴桶里,只露头和肩。头发似乎刚洗过,正要挽起来。听见脚步声,阿富低低地叫了一声,在浴桶里沉得更深些,肩膀躲到水面下,两只手臂上扬,兀自抓着湿漉漉的头发。 浴桶里的水漫了出来,几朵寒椿顺着水飘到德川治济脚下。 德川治济走到浴桶前,好整以暇地欣赏眼前的画面。他付了三枚小判,老板娘似乎很满意,果真在浴桶里撒满了寒椿。热气一薰,干枯的花朵重新舒展开来,像是得了第二次生命。胭脂色的花朵密密麻麻排着,阿富像坐在花丛里,只露一张脸,始终不抬头。 她把头发挽成简单的髻,一张脸红扑扑的,是汤太热,还是害羞? 阿富怎么会害羞?德川治济漫不经心地拉开腰带,把浴衣丢在浴桶边。那里有个小小的桧木台,上面也铺满寒椿,猛地看上去像床绯色的褥子。他暗中点头。老板娘有心了,出去得再赏她些。 他迈进浴桶,阿富缩着身子靠在边上,和他保持一个安全距离。浴桶的水又漫出一些,寒椿随着水波上下起伏,衬得阿富的颈项像雪一样白。 浴室里静极了,他离她近些,再近些,隐约能听见她的心跳声,似乎比寻常快些。他双手圈住她的腰,她柔软的上身在他胸膛蹭过,他忍不住一个激灵,忍不住闭上眼睛。 虽然只见过数次,他对她的身体相当熟悉。她有柔嫩的手脚,纤瘦的肩膀下是温软的胸脯。他总觉得奇怪:习武男子手上都有膙子,她也一身功夫,怎么身上没有一点练过武的痕迹? 当然他没有问,因为问那些实在煞风景。□□中他不爱说话,话什么时候都能说,为什么非在那时呶呶不休。 阿富的下巴搭在他肩膀上,眼睛闭得紧紧的。他的嘴唇在她耳后游移,轻声说:“我每日都想你,特别是晚上。” 不等她回答,他继续吻下去。她的肌肤热得发烫,他的双唇从耳际下移,细细吻遍她的颈项。她猛地仰起头,束起的头发全散了,像一把海藻浮在水面上。 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,不急不慢地吻她的锁骨。她唇间逸出断断续续的声响,听不出是喜悦还是痛苦。他抬头看她,白皙的颈子向上仰着,樱色的唇微张,隐约看见雪白的牙齿。他顺势吻住她的唇,她有些惊讶地睁眼看他,他把她抱到膝上,像抱着个娃娃。两只手解放出来,毫不犹豫地抚遍她的身体,她被吻得透不过气,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呜声。 他对相当自信,没了爱反而沉得住气,比先前的表现好多了。他的手指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肌肤,她的反应激烈起来,纤细的身子向后弯,长发在水里扫来扫去。他依旧执拗地吻着她,他不是不懂她的反应,他就要让她着急。 她可是阅人无数的女忍,他不能像个毛头小子,白让她笑话。 阿富睁开眼看他,眼神朦朦胧胧的,像是蒙了层薄雾。他向她笑了笑,她赌气似的咬住他的嘴唇。 反客为主是不行的。德川治济把她搂得更紧些,起身跨出浴桶。她的身子突然一僵,似乎要从他怀里弹开。他笑着呢喃:“没事,我们换个地方。” 果然是女忍。哪怕看上去意乱情迷,也能立刻做出反应。 他把她放在浴桶边的桧木台上,身下是胭脂色的花朵,她脸上有无邪的笑,像是不知世事的小女孩。淡白的水气在房中弥散,她的身体像条白鱼,不知何时就会沿着水气游走。 没什么好着急的,难得浮生半日闲。那么好的寒椿,那么好的人,匆匆忙忙就糟蹋了——他要好好享受才成。不光是享受,也是表现。他要让阿富知道,他和别人不一样。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,眼睛微眯,里面有野火在烧。为女子着迷的男子不会有清醒的眼神。她懒懒地躺着,右手掩住眼,不敢看他的身体。没准她从指缝里偷看,偷偷观察他的神情。 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呢?也许他与她都是假意,没有一分真心。 真是复杂的局面。不知为什么,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。像是觅到一头难驯的野马,一只桀骜的飞鹰,稍不注意他就会头破血流,甚至有生命危险。他知道危险,可他深深着了迷。 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,一路向下。皮肤像光滑的缎子,又有些微妙的弹力,微微吸住他的手。胸、腹、腿,他不知疲倦地移动着指尖,动作轻柔到极点,像摸着薄如蝉翼的琉璃器。她在浴桶里泡了许久,皮肤是浅浅的绯色。在他的触碰下,那绯色更深了,像开在暮春的碧桃花,比樱花多了娇媚。 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,眼神迷茫,带着些痴迷。 差不多了。之前有多轻柔,之后就要有多粗暴。这才有些不同。 他突如其来地开始了。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,很快被他堵住了嘴。 她当真吃惊了。他低笑一声,毫不留情地发起了攻击。她娴熟地搂住他的后背,她到底有过多少人?他恨得一咬牙,动作变得更粗野。他万万不能输。 不知过了多久,浴室的水气渐渐散了。她一声不吭,像是睡着了。 德川治济扯过浴衣披在她身上。莫非是晕倒了?他皱起眉笑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当轮空已成习惯~更新也要继续~ 收藏的亲要看哦~不然……真不知是为啥更新了…… 第88章 赐菜 自从怀了妊,御台所不但胃口好,睡眠也好起来。脸庞原本白得没血色,如今也隐隐多了红晕,看上去像年轻了十岁。 将军家治用了早膳,总要来大奥看她。见她心情身体都好,他更是喜欢,越发来得勤了。将军驾到,高级女中都要去锭之口迎接,他一日来数次,女中们来来往往,忙得不亦乐乎。没几日他也不好意思起来,吩咐御台所身边的女中不用迎接,好好侍候御台所就行。 今早将军家治又来了。为了御台所能睡得踏实,他近来一直歇在中奥。御台所眼皮浮肿,脸色也有些苍白,他皱起眉问:“脸色不好,是没休息好的缘故?” 御台所红了脸,低声说:“昨晚做了个梦,黎明时分醒了,再没睡着。” “若是不好的梦,就忘了吧——梦都是反的,没什么好怕。”将军家治在她身边坐下。 “也不是什么不好的,就是怪怪的,醒来自己也好笑。”御台所忍不住笑了,脸儿红红的,看着颇为娇艳。 将军家治松了口气说:“那就好。说来给我听听?也让我笑笑。” “小时候家里园子有棵栗子树。到了秋天,大风一吹,栗子都噼里啪啦掉在树下。昨晚又梦见了,还用手去捡,栗子的尖刺扎了手,顿时哭了起来。” 将军家治忍着笑说:“也有人说梦是心头想……想吃栗子了吧?也快到季节了。” “栗子啊……”御台所抿了抿嘴说:“自家园里的栗子不好吃,丹波来的栗子才好,做成栗蓉又香又甜。” 将军家治不说话,只是微微笑着。御台所突然醒悟过来,羞得抬不起头,喃喃地说:“让将军大人笑话了。” “没什么”,将军家治一本正经地说:“不关御台所的事,是肚里娃娃想吃了。” 将军家治忍着不笑,眼里闪着调皮的光。御台所扭过脸不理他,他故意凑上去拉住她的手,悄声说:“不知是男还是女呢?” “将军大人想要男还是女?”御台所顿时忘了玩笑,有些迟疑地问。 “只要你生的,男女都好。最好是双生子呢,三胞胎也好。” 御台所瞥了他一眼,轻声抱怨说:“将军大人又胡说。” “怎么是胡说?双生子是祥瑞,三胞胎更是祥瑞了——镰仓幕府的时候,女子若产下三胞胎,幕府还要出银钱养育呢。” “偏又那么多理由。”御台所十分不自在,只能低头盯着自己的手。怀妊后丰盈了些,连手掌上都多了肉——等这胎瓜熟蒂落,不知会胖成什么样子?御台所不自觉地叹了口气。 “敢问御台所大人有什么不如意?”将军家治凑在她耳边说。 御台所摇了摇头,将军家治想了想,冲她笑着说:“昨晚没休息好,还是躺一会吧。等会万寿和家基都来了,你再睡不着。” “万寿和家基在练书道,不练完不会来。”御台所笑着说。 “那正好休息。” 御台所有些犹豫,将军家治嬉笑着说:“莫非一个人睡不着?我来陪你吧。” 御台所蹙起眉,将军家治赶紧站起来,匆匆地说:“别恼别恼,我走了,不吵你休息。” 御台所正要行礼,他又停住了,对她摆了摆手说:“傍晚再来看你。” 回到中奥,将军家治心情仍然很好。 秋高气爽的天气,天空高而蓝,点缀着丝丝缕缕的白云。太阳透过窗户洒进御座间,给房里摆设镀上一层金光。 田沼意次在千代田城侍候多年,一眼望过去,便知将军家治心情颇佳。他并不吭声,只是遵规蹈矩地坐在下首。主君不主动说话,臣下擅自开口算无礼。 将军家治端着茶碗,双眼低垂,不知在看哪里。他是静默的性子,寻常也不爱说话,若有心事更是一言不发。 不知将军大人在想什么?田沼意次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。 “田沼。”将军家治突然叫了他一声,他赶紧应了声是。 “听说你对美食有些研究——丹波的栗子下来了吗?”将军家治若有所思地问。 田沼意次觉得有些滑稽:明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,将军大人偏煞有介事地问他。将军大人对吃食向来随便,他跟在身边多年,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爱吃的。这丹波栗子是为别人问的吧。 能劳烦将军大人关心,没有别人,一定是御台所。这对夫妻当真恩爱。 见田沼意次脸上带了笑意,将军家治轻轻咳了一声,绷着脸不说话。 “将军大人,再过些时候,丹波一带大名会有栗子献上。按往年的时间推算,大概还有二十日。” “二十日啊。”将军家治摇了摇头。 “丹波栗子该熟了,但献给将军大人的栗子要经三四轮筛选的,每一颗都要细挑,所以要花些时日。” “原来如此……”将军家治喃喃地说。 “不过……江户该有丹波栗子卖了,上方(京阪一带)船只运过来的,知道江户人爱吃新鲜的时令物儿。”田沼意次微笑着说。 时令物儿又叫“旬物”,江户人最喜欢,尤其是刚一上市的时候。江户人有个迷信:旬物可以延年益寿,吃一次可延长七十五日寿命。为卖个好价钱,商人们用快船运来天南海北的当季食材。只要出得起价,要什么有什么。 “当真有吗?” “田沼会嘱咐御膳所采买留意,将军大人请放心。”田沼意次笑着说。将军大人想要什么,御膳所总会找到,更别说只是栗子。 御膳所的仲居动作快,第二日将军午膳就多了味南瓜糖栗煮。南瓜和栗子慢火煮得软烂,再混入砂糖,盛在黑漆葵纹碗里,黄澄澄的,看着喜庆。将军家治向田沼意次看了一眼,田沼笑着点头,果然町中有丹波栗子卖。 “这味菜送去给御台所。”将军家治不动声色地吩咐护卫。 护卫呆了一呆,将军大人赐菜肴是天大的荣耀,将军夫妻和美,赐菜并不奇怪。但赐菜多为稀罕物儿,要么山珍要么海味,哪有赐寻常菜品的? 田沼意次使了个眼色,护卫赶紧端起葵纹碗,小心翼翼地装进朱漆食盒,准备送去大奥。 “现在就去吧,再加热就不好吃了。”将军家治有些不放心。 护卫答应一声去了。将军家治默默算着时间:护卫不能进大奥,只能送到中奥与大奥交界的锭之口。将军赐菜,不能由寻常女中交接,得等御年寄松岛来亲手接过。松岛或安排人送,或亲自送。 想到这里,将军家治忍不住叹气:至少得半刻工夫(约一小时),御台所只怕用过午膳了,只能做下午的零食。 等丹波的献上栗来了,吩咐御膳所日日煮给她吃,也不费什么。 将军家治想着自己的心事,等回过神来,见侍候用膳的护卫一脸尴尬。他有些诧异,低头看见碟子上堆着剥好的竹轮虾,还有几块鲷鱼和牛蒡。他不吃,护卫也不敢提醒,只能在一边呆坐。 将军家治无奈地笑了笑,提起筷子把堆积如山的食物运进口中。 御年寄松岛也在用午膳。明面里她只是女中,但御膳所的人十分巴结,给她备的菜肴都是最好的,绝不比御台所的差。 松岛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,喜爱时鲜吃食,和御台所恰恰相反。她面前的黑漆食台上堆着几件菜品,她皱起眉,将筷子丢在一边,似乎不太满意。 “近来御膳所越来越不像话,每日花那么多菜银,做出的菜淡而无味——只怕一半落入他们腰包了。” 侍候松岛用餐的女中都不敢做声,只有阿富笑着说:“御膳所的仲居最尊敬松岛大人,只要给他们带个话,保证他们过来赔罪。” “那是自然。他们的勾当我最清楚——离了御膳所,哪找那么好的差事?一条干鲣鱼,只削几刀就不再用;鱼饼一做就是几十只,给将军大人备膳只用几只;一到节庆,各大名献上的吃食不计其数。都到哪去了?还不是被他们偷偷带出去卖掉了?”松岛撇撇嘴,尖酸地说。 “什么也瞒不过松岛大人。”阿富抿着嘴笑。 “我懒得管他们,可别让他们撞在我手里。”松岛重新提起筷子,犹自恨恨地说。 门外传来脚步声,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。 “请松岛大人速去锭之口,将军大人给御台所大人赐了菜品。” 松岛一声不吭,慢悠悠地站了起来,又对阿富招了招手。 “似乎将军大人对御膳所挺满意呢。”松岛讽刺地说。 见松岛心情不佳,女中们都一声不吭,默默行礼送她出门。 松岛带着阿富,不急不慢地向锭之口走去。 “将军大人赐菜,不用快些赶去吗?”阿富似乎有些胆怯。 “你还是胆子小”,松岛短短地笑了一声说:“那么着急干吗?都这个时候了,她也该用完午膳了。” 阿富知道,松岛口里的她指的是御台所。松岛对御台所始终不太喜欢,她新近怀了妊,松岛的态度也没软化——御台所抚养世子家基,松岛一直耿耿于怀。若不是将军家治严命,松岛一定不会把世子交给她。 公家和武家女子天性不和,就像是犬和猫,生来就是对头。更何况将军家治对御台所太百依百顺,松岛这位乳母看在眼里,心里更不是滋味了。 想到这里,阿富咬了咬牙——将军家治最爱谁,谁就不能活着,这叫自作孽不可活。她还没想好如何下手,将军家治自己送上门来了——这就是天从人愿,老天站在她这边啊。 跟在松岛身后,阿富垂着头,无声地笑了。她腰带里有一只绯色纸包,里面的药粉可是稀罕物。明明是□□,服了不会立刻死,毒潜入内脏,人会昏睡两日,然后死在梦里。 只要服下去,天下再没人救得了她。 阿富眼前浮起将军家治的脸,知道自己赐的菜害死了最心爱的人,他会是什么表情呢?不用着急,很快就能看见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阿富呢,也没那么走运。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。 先把更新贴上,晚上做八宝饭吃。祝大家新春愉快!和八宝饭一样甜蜜! 第89章 冲突 护卫捧着朱漆食盒立在锭之口,御年寄松岛点了点头,阿富乖巧地接在手里。 “松岛大人要一同去吗?”等锭之口的杉木门重新关上,阿富悄声问。 松岛犹豫了一下,阿富忙说:“松岛大人的午膳还没用完,阿富一个人送去就行。” “我知道你关心我”,松岛对她笑了笑,旋即换了讽刺的语气,“将军大人对御台所大人关怀备至,松岛怎敢不亲自去送?” “刚才护卫似乎说是砂糖瓜栗煮……”阿富怯怯地说。 “是啊,都是寻常菜品。不知将军大人怎么想起送这个。”松岛撇了撇嘴。 “取甜甜蜜蜜之意吧,栗子也有果实丰盛的好兆头。” “丰盛?自从她来了,大奥一直冷冷清清。仅有的两位侧室也御褥辞退了……她三十多了,竟还怀了妊。”松岛走在前面,絮絮说个不停。 大奥耳目众多,为防祸从口出,女子们早养就一身本领。在外面说话总是细声细气,永远像在咬耳朵,隔得稍远些,什么都听不清。松岛如今已是排名第一的御年寄,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也改不了,一到屋外,说话的调门就自动调低了。 阿富一脸郑重地听着,心里打着算盘。从锭之口到御台所的御休息间颇有一段路程,要经过若干个走廊,有的是时间。 “过了三十岁,就该自请御褥辞退了。她倒好……硬是霸着不放。” “也许将军大人不许呢。”阿富笑着说。这是火上浇油,松岛更会气得跳起来。 松岛猛地摇头,像被滚水烫了的猫,瞥了她一眼后尖声说:“你倒厚道。规矩就是规矩,她若是明白人,不管怎么样都要自请辞退。” 阿富探手把纸包取出,轻轻握在掌心。走廊一侧是庭园,另一侧是房间。如今是正午,庭园里应该没人,但保不齐房里会突然有人走出来。光天化日之下投毒,这是招险棋。虽然自己动作麻利,对面有人也未必看得出纰漏,但兹事体大,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。 御台所非死不可——谁叫将军家治那么在意她呢?一尸两命,还有什么比这一招更厉害呢? 阿富皱了皱眉,突然想起广桥。近来那傻傻的女子似乎开了窍,把御台所护得密不透风,不但事事亲力亲为,连饮食都要试三遍毒。这是将军家治赐的菜,按理说不用试毒,试毒是对将军的大不敬。 女中试毒也无妨,反正不会立即死。但最好不要节外生枝,这一包药不多,最好都让御台所吃尽了。 转了个弯,走廊外一棵青枫长得茂密,枫叶像一个个小小手掌,一直伸进走廊来。再过些日子,这叶子会被秋风染得鲜红,像是带血的手印。 枫叶遮住人的视线,是再好不过的地方。阿富悄无声息地揭开盒盖,将一包药粉倒进去,轻轻摇了摇。 这药是好东西,无色无味,溶得又快,没什么好担心。 “松岛大人,御台所大人也许用完膳了呢。”阿富担忧地说。 走在前面的松岛放慢了脚步,慢悠悠地说:“用完膳也得吃啊,这是将军大人的心意。” “还得叫女中来试毒,得花好久工夫,松岛大人的午膳得重新加热了。” “试毒?”松岛顿时停住了,阿富茫然地看着她,有些不明白。 “你也糊涂了”,松岛皱眉扫了阿富一眼,“将军大人赐的菜,怎么能试毒?” “御台所大人正怀妊,还是谨慎些好吧?” “谨慎?这没什么好谨慎的。将军大人的菜已过三轮试毒,负责送菜的护卫诚实可靠——都是代代侍候德川家的。护卫又把菜交给我,有什么不放心?”松岛嗤之以鼻地说。 “松岛大人说得是。” “况且,谁起了试毒的心思,反而有问题——是怀疑将军大人下毒?真是其心可诛。”松岛恨恨地说。 “松岛大人明鉴,阿富一时糊涂了。”阿富唬得脸色雪白,泪珠在眼里打转,随时都会落下。 “你要小心,以后别乱说话。”松岛缓和了语气,“你胆子小,性情又柔弱,幸亏在我身边侍候,不然有的苦头吃。” “能在松岛大人身边,是阿富的福分。” “走吧,总算快到了。” 阿富脚下一个趔趄,险些摔倒在地。 “怎么了?”松岛伸手扶了她一把,只见她把食盒牢牢抱在怀里,生怕菜泼了。 松岛忍不住微笑,阿富这孩子真是不错。 “袜子被勾到了,啊,是一根断了的枝条……”阿富取下一根尖尖的小枝,眉头微蹙。 “你流血了。”松岛看着她的足袋,一点殷红,看着格外刺眼。 “被树枝扎到了,不过不妨事,送将军大人的菜品要紧。”阿富笑着说。 “不用,你先回去吧,先把血止了。” “哪能让松岛大人一人去呢?” “那有什么关系。” 万寿姬在御台所房里坐了一上午,两人玩了许久的合贝游戏。万寿姬十岁多了,在母亲面前,还是撒娇的小女孩模样。 “家基又去吹上御庭的马场了。”万寿姬托着贝壳,嘟嘟哝哝地抱怨。 “他是男子,学骑射也是应该的。”御台所在一堆贝壳里搜寻,很快找到了一对。 “母亲大人又赢了。”万寿姬嘟起嘴,把手里贝壳丢下。 “你也记了不少和歌,本来能赢的,只是不专心。”御台所笑着看她。 “想让家基陪我看鱼呢,他老不回来。” “你爱看鱼,他爱骑马,各有所爱,有什么不好?” “母亲大人有许多道理。万寿先回去了。”万寿姬气鼓鼓地站起来。 “万寿姬大人也该回了,已是午膳时间,乳母该来请了。”广桥在一旁打岔。 万寿姬走了,广桥把满地贝壳拣进贝桶里。御台所看着黑漆莳绘贝桶出神,突然说:“将军大人近日要给万寿定亲,就是尾张那位世子。” 广桥笑着点头,贝桶是武家女子的陪嫁物之一,御台所看着它,想起女儿的婚事了。 “先定亲也无妨,还能在大奥养几年。”御台所叹了口气。 “将军大人也舍不得呢。” “就是他惯得厉害,家基也是,什么都让着万寿,纵得她无法无天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就是在父母亲人跟前撒娇,平时端庄得紧。”广桥赶紧为万寿姬辩护。 “等这孩子出世,我得了空,得好好管管万寿——眼看做别家的媳妇了,虽说是姬君,也不能仗势欺人呢。” “该用午膳了。方才见御台所大人玩得高兴,就没敢打扰。”广桥向门前女中使了个眼色。 御台所点头说:“你去看看万寿,劝劝她,别又不吃饭。” 广桥忍不住笑了,御台所嘴上说得厉害,还是心疼万寿姬的。 广桥安抚了万寿姬,急着回休息间。御台所要用午膳,她得在一边候着。 远远见对面过来个女子,衣饰华贵,似乎是松岛。一个人来的,提着个小小的食盒。 “松岛大人。”广桥做出笑容。 “广桥大人。”松岛短短地笑了笑,恭恭敬敬地捧起食盒。广桥瞥了一眼,朱漆葵纹莳绘,边上嵌着螺钿,似乎是中奥的器皿。 “请带松岛面见御台所大人,将军大人赐了菜。”松岛慢吞吞地说。 广桥赶紧行礼,松岛送了菜来,等于是将军大人的使者,礼数必须要足。 “将军大人赐了菜。”广桥对御台所轻声说,御台所微微一怔。 “砂糖瓜栗煮。”松岛接了一句。 御台所的脸慢慢红了,喃喃地说:“谢将军大人赏赐。” 广桥轻轻揭开盒盖,正是瓜栗煮,盛在黑漆碗里,是温暖的橙红色。 “栗子是时鲜物儿,可见将军大人用心。”松岛立在一边说。 御台所点了点头,有些感动似的。广桥却踌躇起来:虽说是将军大人赐的,还是试试毒的好——谨慎一些总没错。可松岛并不告退,双目炯炯地看着,似乎想让御台所立刻吃了。 “正巧赶上御台所用膳,将军大人知道一定很高兴。”松岛笑着说。 “今日午膳晚了些,也巧了。”御台所也笑了。 广桥皱着眉,心里直犯难:松岛立在门边,偷偷端出去试毒也不行。可直接递到御台所的食台上,她可不放心。瓜栗煮炖得软烂,滋味一定不错,不知怎么的,小小一只碗,看着有千斤重,她怎么也不想去端。 “御台所尝尝,若是味道好,松岛派人禀告将军大人。”松岛不动声色地催了一句。 见广桥不动手,松岛走到食盒边,冲广桥微微一笑,端起碗递到御台所面前的食台上。 “听护卫说是新鲜的丹波栗,将军大人特意吩咐御膳所采买的。”松岛笑嘻嘻地说。 “多谢将军大人,那就先吃它吧。”御台所被说得不好意思。 “御台所大人……”广桥忍不住叫了一声。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,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。 “广桥觉得……还是叫女中试试毒的好。”广桥鼓起勇气说了一句。 松岛慢慢地笑了,那笑是讥嘲的笑,藏着深深的恶意。没人敢说话,连御台所都怔住了——将军大人赐的菜,试毒不妥当。 “御年寄心细如发,这自然好。但将军大人和御台所大人父妻一体,试毒从何说起?”松岛脸上带笑,但这话实在厉害,让人没法回答。 “如今御台所大人怀妊,再小心都是应该的。”广桥针锋相对地说。 “没错。不过这菜是将军大人赐的,送菜的是中奥护卫和我,广桥大人疑心谁呢?中奥护卫?他是三河老臣之后;莫非疑心的是我?”松岛慢悠悠地说,又伏在地下行礼,高声说:“请御台所大人还松岛清白。” 广桥皱着眉,不知如何是好。若是坚决拦着,让女中试毒后再吃,倒也不是不行——但这样闹得大了,有人会疑心是御台所的意思。御台所信不过将军,传出去像什么样子。 御台所按了按太阳穴,轻声说:“广桥是好意,松岛不要多心。将军大人赐菜是天大的恩典,试毒自然是不用的。” 松岛满意地笑了,沉声说:“感谢御台所主持公道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松岛也要自取灭亡了。 第90章 异变 御台所慢条斯理地用午膳,广桥胆战心惊地看着,从没觉得时间那么难熬。好在御台所一切正常,还对广桥笑了笑,眼里带着同情。 “松岛最护着将军大人,听说你要试毒,可不气炸了?”御台所轻轻地说。 “你别放在心上。”见广桥脸色苍白,御台所又补了一句。 “广桥也莽撞了——本想等松岛走后再试毒,偏偏她不走……”广桥叹了口气,“确实不妥,毕竟是将军大人赐的。” “你的心意我明白,这次怀妊你处处小心,生怕出了岔子。毕竟……这一胎来得不容易,若出个意外,只怕以后再不能有了。”御台所不自觉地摸了摸腰带,脸上带了浅浅的笑。 “只要御台所大人没事,松岛说什么都没关系。” “没事,那瓜栗煮挺好吃的……”,御台所忍不住笑了,悄声说:“上次和将军说做了个梦,梦见一棵栗子树,谁知将军记住了,巴巴送碗吃食来。以后说话要小心了。” “将军大人对御台所大人向来用心。” 御台所点了点头,忽然打了个呵欠,像是有些乏了。 “可不是吃多了?竟然又困了”,御台所皱着眉,“自从腹中有了这孩子,日日吃吃睡睡,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。” “奥医师也说,怀妊要多吃多睡呢。” “不要胖得厉害吧?”御台所有些担忧。 “将军大人也主张多吃,刚送了瓜栗煮来不是?” 唤来女中理好被褥,看着御台所睡下,广桥往万寿姬的房间走去。那孩子的气完全消了没? 万寿姬午膳没好好吃,广桥陪她去园子里看鱼。 许久没和万寿姬独处了,难得有个机会。站在一池碧水前,看着悠闲自在的锦鲤,两人谁都不说话,像回到了几年前。那时万寿姬还小,除了将军大人,最爱和广桥一起玩耍。 广桥性子安静,说是玩耍,也只是看着她玩而已。她在草地上跑来跑去,不时拿给广桥一朵野花,或是一枚小鸟羽毛,广桥含笑收下,她又心满意足地跑开。 万寿姬年纪稍大,人变得静默了些,喜欢立在池塘边看鱼。塘里养着红白两色锦鲤,有专人喂养,养得肥肥大大。万寿姬常常凝神看,一看就看上许久。 有时候广桥也疑心,那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。她也是半信半疑,毕竟是几岁的孩子,又是娇生惯养大的,能有什么心事?可有一次她奉命去找万寿姬,远远看见在池塘边上,她笑着招呼一声,万寿姬右手袖子抖了一抖,像在擦眼泪。 走到她跟前,万寿姬笑得灿烂,脸上没有一点阴云。 也许是想多了。广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。 “广桥,母亲大人在休息?”万寿姬突然问了一句。 “用了午膳后有些乏了,稍躺一躺。待会去看她吧。”广桥笑着说。 “母亲大人很少午睡的。” “如今是特殊时期,人容易乏。” “母亲十年前也是这样吗?怀着我的时候。”万寿姬好奇地问。 十年前……广桥心里一紧。怀万寿姬时御台所身体百般不适,吃不香睡不甜,眼下常带青晕,人整整瘦了两圈。中秋那日又早产,差点送了性命。 “唔,差不多。”广桥含糊地应了一声。 “广桥”,万寿姬犹犹豫豫地开了口,“听说母亲大人不是家基的母亲?” 广桥的心跳漏了一拍,勉强笑着说:“万寿姬大人怎么想起问这个?” 万寿姬若有所思地皱起眉,喃喃地说:“恍惚听女中说的,但我不太信。” “这话家基大人知道吗?”广桥急切地问。 万寿姬摇头说:“我没有和他说——因为不知该怎么说。” 广桥松了口气,旋即发现万寿姬在盯着自己,乌溜溜的眼,闪着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复杂光芒。 “家基的母亲是谁?”万寿姬轻声问。 孩子的眼睛当真可怕,澄净的瞳仁定定地望着你,似乎能看破所有谎言。 “……是将军大人的侧室,知保夫人。”广桥避开了万寿姬的目光。 “知保夫人……”万寿姬机械地重复了一遍。 “还有另一位阿品夫人,每逢节庆,万寿姬大人都能见到两位夫人。”广桥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。 万寿姬点头说:“我记得……家基是她的孩子,为什么养在母亲大人身边?” 广桥突然词穷了。对孩子来说,身份地位等等理由一律说不通,万寿姬的道理朴素率直——孩子应该养在母亲身边,她是御台所的孩子,而家基不是。 “御台所大人当时没了个孩子,很难过,将军大人就把家基大人带到这儿来了。”广桥艰涩地说。心里只想逃走,远远避开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。 “知保夫人不会难过吗?”万寿姬的话短而犀利,像是一把尖刀。 广桥张了张嘴,只想不出该说什么。万寿姬盯着水面看,一只锦鲤浮上来,张开圆圆的嘴,在讨吃的。 “……家基大人知道知保夫人的事吗?”广桥抓住万寿姬的手,明明是温暖的秋日,她的手冰凉的,掌心有黏黏的汗。 万寿姬缓缓地摇了摇头,脸上带了些悲哀。 “我觉得——不知道。家基对母亲大人十分敬爱。我有时候很羡慕他。” “羡慕?”广桥皱起眉,心里乱哄哄的。 “羡慕。他和母亲大人相处更融洽些,明明我才是亲生的孩子。”万寿姬捡起一块鹅卵石,奋力扔得远远的。 “万寿姬大人想多了。将军大人和御台所大人都一视同仁。”广桥竭力安慰她。 “我没有说父亲大人。”万寿姬眼里突然涌出泪来,“父亲大人对我更好,所以我没什么可抱怨的。” “将军大人说过,万寿姬大人永远是他最爱的孩子。” 万寿姬露出笑容,眼里却有泪花在闪。广桥心里起了温柔的痛,恨不得把这孩子搂在怀里。可她是姬君,那样做是失礼。 “我们去看母亲大人吧。”万寿姬举起袖子擦眼泪。广桥忽然想起,她猜得没错,数年前万寿姬在池边确实流了泪。 “知保夫人的事,请不要告诉家基大人。”广桥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出了口。 万寿姬定定地看着广桥,嘴角有一抹寂寞的笑。广桥顿时后悔了,可话已出口,怎么也收不回来。 “你放心,我不会告诉他的。他知道了会难过。他是我弟弟,我怎么会让他难过?” 广桥忽然起了错觉,眼前这女孩不是万寿姬,而是少女时代的御台所。那时她还是伦子女王,再难过都是淡淡的,从没有崩溃失态的时候。 万寿姬相貌像父亲,可骨子里还是随母亲。广桥觉得眼睛痒痒的,像是进了飞虫,匆忙中用手背去抹,手上一片濡湿,原来落了泪。 太阳西斜,御台所还没醒。万寿姬在休息间等着,广桥蹑手蹑脚地进内间看,御台所睡得安稳,呼吸匀净,脸上还有淡淡的红晕。 难得一场好睡,别吵醒她。广桥悄悄退了出来。 万寿姬情绪刚好了些,广桥不放心她独处,留她在休息间闲话。她不是饶舌的孩子,好在广桥与她极熟,不用说话也无妨。 房里的行灯已点着了。万寿姬垂着头,浓密的睫毛在小脸上投下阴影,十余岁的小姑娘,脸上竟有忧色。广桥忙笑着打岔:“给万寿姬大人取些新鲜果子来。” 万寿姬微微笑了,轻声说:“光有果子不够,我更爱广桥煎的茶。” 广桥猛地想起,万寿姬的口味更像父亲,对甜食只是寻常。倒是家基和御台所一样,看见果子就移不开眼。 “可不是寻常果子呢。”广桥笑着端上只朱漆碟子,粉团团的圆果子,中间一点嫩黄,是花瓣间探头探脑的花蕊。 万寿姬好奇地说:“这果子倒没见过。” 广桥挤了挤眼:“这叫万寿菊,团团的是花瓣,中间一点是花蕊,小豆馅儿,味道不错。” “广桥故意取笑我。”万寿姬嘟起嘴假装生气。 “不敢不敢。广桥立刻煮茶赔罪。” 门外响起脚步声,是家基。广桥见他身上穿的是寻常小袖宽裤,并不是骑马的衣裳。转念一想,他练了半日骑术,全身是汗,想必先洗澡更衣了。 “谁敢取笑万寿姐姐?”家基故作严肃地问。 “广桥刚取出果子,看谁立刻来了——来得早不如来得巧。”万寿姬笑着瞥他一眼。 家基对广桥笑了笑,看向御台所常坐的蒲团,不禁有些奇怪。 “母亲大人呢?” “御台所大人还在休息。”广桥含笑答。 “身体无妨吧?”家基有些不安。 广桥心中一动,御台所确实睡得有些久了,虽说正在怀妊,以前也没有这样过。 莫非……想到中午的瓜栗煮,广桥的心猛地一凉,连气都上不来了。 莫非?广桥飞快地奔出门,对女中们喊:“快叫奥医师来,全部叫来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以后孩子们的戏份变多了。 第91章 昏睡 太阳收尽了余晖,暮色笼罩了千代田城。 御台所睡得安宁,看不出一点异常。但从午后到黄昏,她至少睡了两刻半,还没有要醒的迹象。 千代田城所有奥医师都来了,轮流诊了脉,各个闭口不言,脸上都有些困惑。御台所脉象平和,并不像生病。 “有可能是中毒吗?”广桥低声问。 地位最高的法印常青院抬了抬头,眼里掠过一丝不安,嘴也抿了起来。片刻后才悄声说:“谁有那么大的胆子?” “也许午膳吃坏了……食材互相冲突,也是有的。”广桥心里一凛,连忙改了口。大奥有人试图毒杀御台所,这是多大的凶事。如今情况不明,最好谨慎些,以免谣言传了出去。 常青院摇头说:“食材冲突最多呕吐下痢,不会致人昏睡。” “那是怎么回事呢?”广桥急得要哭出来。 “目前还看不出……只能再等等。”常青院喃喃地说。 广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,缓缓地说:“等?会不会反而误了事?” 常青院忍不住打了个突,急匆匆地说:“先开个方子试试也无妨。” “试试?”广桥皱起眉,“你们先在这等着,都不要走开。” 广桥快步出去,吩咐门前的女中:“你去锭之口,让人传话请将军大人,只说有急事,不要说得太细。” 奥医师们面面相觑,将军大人要来了——见他们在此一筹莫展,将军没准降下雷霆之怒。 御台所到底怎么了?他们是经验丰富的医师,却也看不出端倪。脉象平和,气色也好,似乎不是食中毒,也不是什么急病。 好在性命是无妨的。常青院心里暗想。总会醒来,没有一直睡下去的道理。 将军家治匆匆地来了。明明是微凉的秋夜,他额上起了层密密的汗珠。 广桥带着女中一起伏倒,将军家治的目光四处搜寻,似乎在找御台所的身影。 看见伏在最后的奥医师们,将军家治眼神一暗,双唇顿时抿成一条线。 “什么急事?御台所呢?”他盯着广桥问,嗓音有些颤抖。 “御台所大人昨晚没睡好,午膳后觉得乏,就暂时歇下了。一直到现在还没醒。”广桥镇定地答。她在心里默念,将军大人似乎着慌了,自己千万不能慌。 “睡到现在?”将军家治重复了一遍,径直向内室走去。 内室暗沉沉的,只点了一盏行灯,烛光摇曳,似乎随时会被黑暗吞噬。 御台所躺在被褥里,因是饭后休憩,发髻也未散开,身上搭着一床薄薄的红幸菱锦被,两只手合在被上。 将军家治悄悄走到身前,俯下头仔细端详她的脸,面容平和,呼吸匀净,似乎只是寻常小睡,毫无异常。 他与广桥对视了一眼,僵硬的表情稍微软化了些。 “没人叫醒她吗?”他低声问。 “都不敢……”广桥迟疑地答,众人觉得异样,只怕是古怪的病症,谁敢冒险叫醒? 将军家治点点头,按住御台所的手背,低声喊:“御台所……御台所……伦子。” 广桥的心一阵乱跳,定定地看着御台所的脸。御台所的睫毛抖了抖,她要睁开眼了! 老天保佑!佛祖保佑!广桥在心里语无伦次地说。 “伦子……”将军家治又叫了一声,御台所睁开眼,迷茫地看了他一眼。 “将军大人。”御台所怔怔地说,“您怎么来了?” “你睡了一下午,广桥都吓坏了。”将军家治笑着说。 “御台所大人!”广桥的一颗心终于回到原处,忍不住流下泪来。 “一下午……我以为只是一小会。”御台所向广桥疲倦地笑了笑。 “起来吧,一起用晚膳。”将军家治向她伸出手。 御台所用手按住嘴,似乎想打呵欠,又勉强忍住了。广桥向将军家治一笑,低声说:“御台所大人更衣,请将军大人去外间稍候。” 将军家治的脸一红,急急地走了出去。广桥跟在后面,唤女中进去为御台所换衣补妆。今晚和将军大人一起用膳,御台所大人得穿得正式些。 广桥亲手给将军家治点了茶,又对立在门前的奥医师们说:“御台所已经醒了,待会再开个方子吧。如今是季节交替的时候,御台所容易劳累。” 奥医师们喜形于色,退到隔壁去研究方子。将军家治坐在蒲团上,好整以暇地拿着本书看。 里间的女中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,悄声说:“御台所大人又睡着了,叫了几声……” “什么?”将军家治腾地站起身来,手中的书啪嗒一声落在地上。广桥呆呆地看着,他脸上毫无血色,一点表情也没有,独独一双眼格外亮。 “奥医师这帮蠢材。”将军家治咬牙骂了一句,嗓音十分陌生。广桥拔脚往隔壁去,叫医师重新过来诊脉。 广桥回来时,将军家治已不见了。奥医师乱成一团,广桥呆若木鸡地立在御台所身边,心中慌乱异常,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。 奥医师在轮流诊脉,女中们在窃窃私语,周围闹哄哄的,广桥充耳不闻。耳边只有御台所平稳的呼吸声,一声又一声,听得她心惊肉跳,连气都喘不过来。 静静的秋夜。天是澄净的碧蓝色,疏疏地嵌着几颗星。月亮留着圆圆的轮廓,只是右下角缺了一块。将军家治和广桥坐在御台所房里,两人都垂着头,一言不发,似乎已耗尽所有力气。 已是夜半,御台所半日前用了午膳,之后倦了起来,一直睡到傍晚。将军家治将她叫醒,很快又睡了过去。 将军家治也觉出异常了,立刻回中奥召了田沼意次来。他想起田沼常找兰医诊病,颇有些奇效。兰医是在长崎学过兰学的医师,兰原指荷兰,后来统称一切南蛮国家。兰医学的是南蛮医学,据说极有手段,开了人的肚子也能再缝起来,几十日后就恢复如初。 奥医师学的都是汉方,对御台所这怪病一筹莫展,只有请兰医试一试了。 方才那兰医来了,高瘦的中年男子,相貌清俊,态度不卑不亢,和唯唯诺诺的奥医师大不相同。将军家治问他如何,他只是摇头。强要问他,他低声说:“像是中了毒,南蛮秘方。” 中了毒……广桥眼前像蒙了一层雾,颤声说:“能看出是什么时候中的吗?” 广桥狠狠咬住下唇,若是午膳的问题,那是怎么回事?所有菜品经过三轮试毒,试毒女中一切正常。唯一没试的是将军大人赐的瓜栗煮,松岛亲自送来的。 如果是瓜栗煮有毒,她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:若她当时把碗打翻在地,就算要受千刀万剐的刑罚,御台所大人也不会中了毒。 “这毒的症状是嗜睡,只怕是上次用膳时中的。”兰医字斟句酌地说。 上次用膳就是午膳。广桥的目光与将军家治相遇,他眼神绝望到极点,像个半死的人。广桥避开他的眼,心中有些异样,正是这个男子,他送来的菜让御台所中了毒。 “能解毒吗?”将军家治哑着嗓子问。 兰医眨了眨眼说:“情况严重,一来有些晚了,二来服的剂量不小。” 将军家治不看他,只抬头盯着天花板,缓缓地说:“她会怎么样?” “可能会一直睡下去……”兰医轻声说。 将军家治面无表情地问:“能撑到什么时候?” 广桥怔怔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去对话,自己坐在边上,不但一句话说不出,连听都听得不太明白。心里空落落的,五脏六腑都不知去哪了,只留下一个空壳子,像是行尸走肉。 “顶多明日夜里。” “她不是一个人,肚里还有孩子啊!”将军家治凄怆地喊了一声。 兰医默默地看着他,眼里带了同情,隔了一会说:“也许有个办法,但也只是试试。” “奥医师一点法子都没有,你试吧。”将军家治眼里燃起希望的火花。 “看着可能有些怪,不知将军大人能不能接受。若是觉得不行,也就罢了——本来也只是勉强一试。”兰医慢悠悠地说。广桥有些震惊,这人似乎并不怕将军——在长崎呆过,又拜过蛮夷做老师的人果然有些奇怪。 “你要怎么做?”将军家治忍不住问。 “放血……从手指上。”兰医头也不抬,从药箱取出一只扁扁的匣子,里面是长短不一的尖针。将军家治一瞬不瞬地看着,似乎打不定主意。 尖针在灯下闪着冷冷的寒光,广桥觉得一阵凉意从心底升起,突然打了个哆嗦。 “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试试,降低血液里□□的浓度……”兰医喃喃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。 将军家治盯着那匣尖针,脸上是复杂的表情。 “如果不能试就算了。”兰医瞥了将军家治一眼,伸手关上匣子。 “你试。”将军家治阻止了他。 “如果无效,请将军大人不要治罪。食君之禄才忠君之事,鄙人又不是奥医师,只是田沼主殿头临时找来帮忙的。”兰医干巴巴地说,态度也不甚恭敬。 将军家治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人,低声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鄙人平贺源内。” “平贺源内,你现在就试,我绝不会怪你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平贺源内是个妙人啊,忍不住让他出一下场。 感谢大家,特别要感谢投雷的朋友,谢谢你们给的温暖。 马上矛盾大爆发,之后就是孩子们的天下了。 万寿姬、家基都是有故事的。 除了一桥家,田安家也不能小看了。 第92章 黎明 兰医坐在御台所床边,向广桥招了招手说:“你帮我扶着御台所大人的手。” 广桥捧着她的左手,兰医取出一枚细细的银针,手法娴熟地在大拇指刺了一下,轻轻一挤,一滴血珠沁了出来。广桥转头看向御台所,依然闭着眼,脸色平静,似乎没有痛感。 这是什么厉害的□□?广桥垂下眼,努力忍住喉头的呜咽。 将军家治一瞬不瞬地看着兰医,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,脸上没一点表情。 “拿一只水盂来。”兰医轻声吩咐。 广桥脑子里乱哄哄的,随手取了只净白瓷浅碟,兰医点点头,用力挤压御台所的手指,鲜血缓缓从指尖冒出,凝成一颗颗血珠,再落到浅碟里。 浅碟是洁净的白色,衬得殷红的血水异常可怖。广桥低下头不敢看,将军家治依然死死盯着,眼都不眨一下。 一根手指,又一根手指……十指轮流挤压,鲜血没过了碟底。 兰医吁了口气,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,伸手翻开御台所的眼皮,仔细看了又看。 “如何?”将军家治终于开了口。 “放血能让一部分毒从体内流出,应该好了一些……” “命已无妨了吧?”将军家治试探着问。 “眼下还不知道,只是有可能,而且可能性并不大。毕竟——只是试试。”兰医诚实地说。 “什么时候知道?” “明日黎明若还不醒……”兰医顿了一顿,不再说下去。 将军家治沉重地点了点头,目光又转回御台所脸上。兰医把针匣放入药箱,理了理衣服,似乎准备告辞。广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,嘶声说:“你现在怎么能走?” 兰医瞥了广桥一眼,无奈地说:“能做的都做了,接下来只能看天意——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。” “广桥,放开他。”将军家治头也不回地说。 广桥怔了怔,慢慢松开手。 “重重赏他。”将军家治又添了一句。 将军家治一动不动地坐在御台所床边。房里只点了一盏行灯,几只青翅飞虫绕着行灯不断打转,转得累了,筋疲力尽地落在榻榻米上,沙沙的一声声响。 广桥坐在门边,只能看见将军家治的背影。已经坐了许久,依然背脊挺直,不像是血肉之躯,倒像木头刻出的人像。女中们都在走廊守着,将军家治说了:谁都不许进来。还说了另一句——御台所急病的事不许外传。 奥医师被拘在隔壁房间,谁也不许回去。广桥不知将军家治想做什么,她心里也乱得很。如果他真要赐死这些医师,她没准也觉得痛快。 走廊点着数十盏赤铜行灯,走廊外是浓重的黑暗,那黑暗像是活物,随时可能扑进来,把所有人都一口吞噬。 从窗户望出去,外面是浓黑的夜,比墨还浓,兑多少水都化不开。 广桥突然想起,小时候谁和她说过,黎明前的天色最暗。她突然打了个突:黎明之前?黎明要来了?御台所并没有醒的迹象。 那话是谁说的?一定是假话。广桥紧紧地咬着牙,她怕自己会喊出来。 将军家治在想什么?他坐在御台所床边,垂着头,整个人是完全静止的。毒在他赐的瓜栗煮里……难道是他命人下的毒? 广桥猛地摇头,几缕头发从发髻里滑落,凌乱地垂在颊边。自己只怕是疯了,将军家治对御台所一片情意,她比谁都清楚。她在这对夫妻身边呆了二十年!难道二十年来他一直作伪?哪怕是戴着假面具,一戴二十年,还有什么真假?假的也成了真的吧? 难道……他是为了除去御台所腹中胎儿?□□分量弄错了,才造成这样的惨祸?千种有补说过:将军家忌讳天皇家的血脉,宫家女王做了御台所,哪怕生了男子也会夭折。生了再杀掉也许舍不得,不如趁孩子没落地,早早除掉得好——那样才干净利落。 想到这里,广桥忍不住抖了起来,抖得太厉害,牙齿嗒嗒打架,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响。将军家治回头望了她一眼,目光锋利如刀。面前这男子看起来太陌生,她向他瞥了两眼,像是不认得他似的。 广桥按了按胸口,有个硬硬的小包,里面是把怀剑。自从知道大奥危机四伏,她把衣箱底的怀剑装进锦袋,随身携带着。她没练过什么刀术,但要是拼命,未必没有一两分胜算。 将军家治背向着她,她若悄悄起身,握着刀合身扑过去,应该能一刀□□他脊背。如果是他授意下毒,她一定要为御台所报仇,今晚就是好机会。 房里只有他和她,御台所昏睡着。女中都在外面,不会擅自进来。广桥瞥了瞥窗外,猛地吓了一跳。月亮上来了,不偏不倚地挂在树枝上,看上去像在窗边。颜色怪异的月亮,黄里带着一抹红,像是山吹小袖上染了血迹,令人不寒而栗。月亮像是知道些什么,故意凑得近近的,津津有味地观察着房里的一切。 有人可能要死了——是她陪伴了二十多年的人!腹中还有未成形的孩子!而且……凶手可能是最亲近的人! 广桥依然有些不信,将军家治不是那么毒辣的人……她必须弄清楚。 她淡淡地开了口:“御台所大人用的午膳都是试过毒的。” 将军家治猛地回过头,脸色白里发青,像是遭了雷劈。 “那怎么会这样?”他哑声说。 “只有一味菜品没有试毒。”广桥盯住他的脸。女中不能直视将军大人,她已顾不得了。 “什么?”将军家治茫然地问,广桥并不回答。他惊诧地望着她,眼里慢慢有了震惊,然后是痛楚。他猛地阖上眼,像是被烈日灼痛了眼睛。 “难道是瓜栗煮?”从嗓眼挤出的声音,听起来不像人声,像野兽临死前的哀鸣。 “是瓜栗煮。我想试毒,但松岛不同意。”广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脸,细细观察他的反应,一个表情都不能放过。 “松岛自己送去的?”将军家治机械地吐出几个字,脸色越发苍白,广桥觉得他快要晕倒了。 广桥没力气怜悯他,她已自顾不暇。她的心被开了个口子,鲜血汩汩外流,她的力气也随之流走。她必须找到伤害御台所的人,趁她还有点力气,她要帮御台所报仇。 如果眼前这男子就是凶手,她会用怀剑杀了他。他是自幼练习弓马的武家男子,可她拼上性命也许能成——像鹰司信子刺杀五代将军常宪院一样。 “松岛送来的,还坚决不许试毒。”广桥平静地答。 “到底是谁要害她?!”将军家治突然咆哮了,脸涨得通红,眼里像着了火。 “是将军大人吗?”广桥冷冷地问。 将军家治的眼猛然睁大了,双唇微张,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拙。他怔怔地望着广桥,下巴抖得厉害,活像受了冤屈的孩子,满腹怨气无处诉,恨不得立刻放声大哭。 “广桥,你竟然疑我?”将军家治一字一顿地说。 “御台所大人是宫家女王,是朝廷的人。” “是!她是朝廷的人,但她也是我的妻子!我待她如珠如宝,从不想有一点亏欠!那么多年你亲眼看着,如今却来疑我?”将军家治暴跳如雷了。 “御台所大人是吃瓜栗煮中毒的。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。”广桥扬着脸看他,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。 “我会查,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。”将军家治的怒气突然消失了,垂着头喃喃地说。 “到底是不是将军大人?”广桥左手撑在榻榻米上,做好了扑过去的准备。 将军家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,不屑地说:“你要行刺?你觉得自己有几分胜算?” 广桥心中一惊,她的心思已被他看透了。 “我是将军,也是习过弓马刀术的武家男子。你没有一分胜算。”将军家治缓缓地说。 “不过你误会了。我并没有下毒,连想都没想过。” 广桥盯着他的眼说:“你起誓?” “我向德川家列祖列宗起誓。” 广桥松了口气,对德川氏后人来说,没什么比这更重的誓了。 “究竟是谁?”广桥轻声说,像在问将军家治,也像在问自己。 “我会查,派御庭番去查。一旦查出凶手,会让他受百枪攒刺的酷刑。”将军家治的声音冷得像冰。 御台所若有个三长两短,就算杀了凶手全家,她也不会活转过来。广桥忍不住看了一眼御台所,依然阖着眼,像在沉沉睡着。方才广桥和将军家治在她床边唇枪舌剑,吵得颇为激烈,她也毫无反应,像沉浸在最甜美的梦境里。 “御台所会醒吧?”广桥的声音薄薄的,细细的,像根一拉就断的丝线。 将军家治焦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,还是乌沉沉的夜,一丝光亮也没有。他眨了眨眼,像是松了口气。 广桥明白他在想什么,一定和她想得一样:还没到黎明,御台所还有好转的可能。 两人又恢复了一前一后的位置。将军家治在床边静坐,广桥坐在后面,心如油煎汤煮,脸上呆呆的,没一点表情。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。广桥不敢看窗外,房里却一点点亮起来。广桥抬头看将军家治,他呆呆地望着窗外。广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东边天际已出现一道白光,黎明已到,马上要天亮了。 “天要亮了……”广桥哭着说,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,扑簌簌地掉在腿上。 “是啊……天亮了。”将军家治悄声说。广桥从不知道,一个人的声音竟会如此绝望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呃,有点悲伤。 第93章 彻查 将军家治在大奥走廊上快步走着,女中向他行礼,他理都不理,只是大步向前,直奔锭之口而去。 锭之口的杉木门吱呀一声开了,沉重的铜锁也豁朗朗打开,将军家治急忙闪身出去。守卫锭之口的护卫一阵迷糊,正想厉声喝问来人是谁,瞥眼见是将军大人,赶紧合上嘴,恭恭敬敬地伏倒在地。 将军家治心里有团野火在烧,他必须尽快赶去吹上御庭——他要弄明白,到底是谁害了御台所,是谁害了他的孩子……御台所静静地躺在被褥里,看上去只是睡着了,可却没了呼吸。 昨晚他和广桥在御台所房里守了一夜。窗外原是墨一般黑的夜;随后天际出现浅淡的灰白,像是墨里掺了水;晨光一点一点渗进房间,他知道很快能看见初升的朝阳。他不止一次阖上眼,希望这黑夜永远持续下去,希望太阳永远不要升起来。 将军家治不敢看窗外,他知道广桥也一样,两人僵直地坐着,一瞬不瞬地看着御台所。广桥脸上有着空洞的紧张,他知道自己也一样,他们是等待宣判的罪人,怔忡不定的,等待最后的结局。 阳光太恶毒,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里,不偏不倚地照在御台所脸上。发髻有些毛毛的,一缕碎发黏在雪白的脸颊上。自从怀妊,她脸上丰盈了些,下巴也没那么尖了。闭着眼,浓密的睫毛黑得触目惊心,双唇有些干燥,像是渴了。 当时他扑过去握住她的手,冰凉的手,没有一点生气。他反反复复地唤她的名字,她理也不理,依然安宁地睡在那,沉溺于梦境,怎么也不愿醒来。 也许梦境太美,她不愿再回来,宁愿留在那个梦里。是什么梦呢?里面有没有他?也许没有……因为他对不起她。他发誓要对她好,不让她受一点委屈,可他还是置了两名侧室,和她们生了两个孩子。她没说过一句怨言,可他对她有愧。 将军算什么?没有继嗣有什么关系?从御三卿那收养一个就好,他当时在犹豫什么?他还是走错了路——他终究负了她! 御台所的梦里一定没有知保,也没有阿品,甚至也没有家基。她对家基温柔又体贴,是完美无缺的母亲,但她毕竟不是家基的母亲,她想要自己的孩子。她终于怀了妊,看她欢天喜地的样子,他忍不住微笑,同时也觉得心酸。 他想好好爱她,好好爱那个来之不易的孩子,什么都给他们,只要他能给。可她带着孩子走了,走得那么突然,一点预兆也没有。她走了,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,长长久久的,要受无穷无尽的煎熬。 将军家治把御台所的手贴在脸颊上,她的手似乎暖了一些,不再冷得像冰。他惊喜地看她的脸,再试着唤她,依然是一片沉寂。原来那暖意只是他手掌的温热而已。他呜咽了一声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沿着她的手流下去,在她雪白寝衣上洇出朵朵暗花。嗓子堵得厉害,只有眼泪滔滔不绝地流着,像是洪水决了堤。 太阳越升越高,房里一点一点亮起来。几只麻雀立在树枝上,像在议论什么,你一言我一语,叽叽喳喳叫个不停。新的一日又开始了,太阳灼灼地照着,树叶沐着阳光,在和风里微微摇摆,看上去是个温暖的秋日,和平常没什么区别。将军家治的心却结了冰,永没有解冻的时候。他的太阳西沉了,再不会从地平线升起来。 过了锭之门,进入中奥地界。护卫看见将军家治,都忍不住一怔。昨晚他留在大奥,今早出来得太早,也没遣人出来通知,护卫们还没来得及去接他。 护卫们急匆匆跑过来,将军家治厌烦地摇了摇头,他们立刻停住不动,眼睁睁看他继续向前走。 将军家治样子有些怪:发髻有些毛,小袖下摆满是折痕,脸色煞白,双目下有大块青晕。昨晚大奥发生了什么?看样子不同寻常……但没听见一点消息。眼见将军大人走得远了,护卫头领壮起胆子问:“请问将军大人要去何处?” “吹上御庭。你们不要来。”将军家治头也不回,丢下一句话继续向前走。 吹上御庭离中奥有好长距离,将军大人要自己一人去?护卫们面面相觑,都觉得应该追上去。头领缓缓摇头,低声说:“似乎出了大事,这节骨眼上,不要触怒将军大人。” “那该怎么办?” “去找田沼主殿头大人,请他判断。” 自昨日用完午膳,将军家治水米未入。说来也怪,他并不觉得饥渴,胸中的火焰越烧越旺,给了他无穷的精力。靠着一双脚,他穿过中奥,进入吹上御庭。 将军家治默默回忆着,御庭番的头领叫村垣左太夫,第三代头领了。村垣的爷爷是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从纪州带来的,专门负责监察探秘的活儿。 将军家治做了将军,十多年都没找过他,如今任务来了,而且是严命——必须找到杀害御台所的凶手,将凶手挫骨扬灰。若是找不到,御庭番简直没用,呆在江户没意义,回纪州种田去吧。 吹上御庭原是武藏野的密林,树木丛生,颇有些野趣。将军家治绕过菊圃,上百棵菊花已孕了花蕾,过些日子就要绽放。这是为九月九重阳节预备下的,那日他要和御台所一起来这儿赏菊,同饮菊花酒。如今都用不上了。 菊圃后面是个小小池塘,塘边是密密的竹林,比一般竹子高出许多,枝叶繁茂,似乎要伸到天空里去。这不是寻常竹林,是松代藩献上的熊笹,说是虾夷地的珍异植物。虾夷地冬日冰天雪地,草木尽凋,只有熊笹不畏严寒,依然常青。 将军家治停住脚步,在池塘边停下。明明没有人,他却左右看了几眼,喘了口气,大声喊:“左太夫,左太夫在吗?” “左太夫在此。”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,似乎近在眼前,却见不到人影。 “出来。”将军家治简短地说。 “立刻出来拜见将军大人。” 熊笹林中走出一名男子,全身黑衣,肌肤黝黑,全身上下黑成一片,乍一看不像个人,倒像人在夜里的影子。 三十五、六岁的中年男子,眼不大不小,鼻子不高不低,相貌普通到极点,扔在人群里再找不出来。他神情恭敬地伏在地下,向将军家治行了一礼。 “起来。上次寻你还是十一年前。”将军家治绷着脸说。 “正是将军大人刚入主本丸的时候。”村垣淡淡地答。千代田城本丸是将军的住处,世子和大御所住在另一侧的西之丸。 “今日有任务给你,闲了十多年,不知御庭番的本领还在不在。”将军家治的声音尖利如刀,刺得人耳朵疼痛。 “村垣一直等着,请将军大人指示。”村垣似乎并不慌乱,依然不紧不慢地答。 “御台所昨日午膳中了毒,南蛮来的□□。今早没了。”将军家治面无表情地说,像在说平常闲事。 村垣左太夫见多识广,却也吃了一惊。御台所——天下武人之首的正室,在大奥被害身亡?这不是战乱频仍,细作横行的战国,自东照权现开府,天下承平一百多年。守得密不透风的大奥竟出了这样的事? “御台所大人午膳要试毒吧?”村垣呐呐地问。 将军家治猛地闭上眼,脸上掠过痛苦的神色,村垣斜斜一瞥,看见他双拳紧握,手背上挣出道道青筋。 “我命人送了一道菜。”将军家治挤出一句话。 村垣顿时明白了:将军大人赐菜自然不能试毒——下毒人心思缜密,故意钻了这空子。 凶手不是一般人。村垣突然兴奋起来,像猎人在密林里找到了野兽留下的足迹。 “你去查,到底是谁下的手。尽快。大奥只有御年寄广桥知道御台所殁了,其余人只知道御台所卧病。”将军家治一字一顿地说。 御庭番负责暗中保护,村垣与将军家治接触不多,一直觉得他是个斯文和气的贵家公子,今日却有些异常,似乎变了个人。有人说将军与御台所伉俪情深,看样子是伤得深了。 村垣左太夫应了句是,他不是多话的人,任务交代了,接着去做便是。天下没有御庭番查不到的事。 “如果查不出是谁,你们也别在江户了,收拾行李回纪州老家吧。”将军家治俯视着他,语气比冰还要冷。 “将军大人放心。若是查不出,村垣会在吹上御庭切了腹,去黄泉侍候御台所大人。”村垣并不回避将军的目光。 将军家治定定地看着他,阴郁的眼里有火花在闪。那是仇恨的火花,随时可能燃成熊熊大火。 “查,不拘是谁,只要有嫌疑。可以上刑,我许你这权限。” 村垣应了一声,突然又开了口:“大奥女子身份高贵……” 将军家治的身子忽然摇了摇,像是被人推了一把。村垣正要飞身去扶,他自己站住了,缓缓地说:“我方才说了——不拘是谁。可以上刑。” 大奥女中们眼高于顶,连大名老中都不放在眼里,更别说御庭番了。村垣暗中笑了一声,落在御庭番手里,那些娇滴滴的女子们要好好吃吃苦头了。 第94章 自绝 傍晚的吹上御庭,落日将天际染成浓重的血色,像火钵里即将熄灭的木炭,挣扎着发出最后一点热力。树叶不时被风吹得沙沙响,听着有些诡异。若有太阳照着,这里树木繁茂,端的是好地方。可太阳一下山,密林被暮色笼罩,立刻显出些阴森来。 将军家治面无表情地立在池塘边,听御庭番头领村垣左太夫汇报探访到的情况。 “送瓜栗煮的护卫没有问题——细细查了,三河时代以来的旗本,对将军大人忠心耿耿。” “中奥环节没问题,那问题出在大奥?”将军家治淡淡地问。 “前两日将御台所大人身边女中都审了,没什么问题。”村垣欲言又止地停住了。 “说。”将军家治扫了他一眼。 “只有御年寄广桥没有审问。” “不用审,她没有嫌疑。”将军家治斩钉截铁地说。 “那问题就出在御年寄松岛身上了,瓜栗煮是她送去,广桥侍候着吃下的。既然将军大人认为不是广桥,那只能是松岛。”村垣熟极而流地说,似乎已有十足十的把握。 “松岛……”将军家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,轻轻摇头说:“没有其他人?松岛不是那样的人。” “瓜栗煮做好后经过两轮试毒,护卫送去锭之口;松岛再送往御台所大人的休息间,广桥侍候着吃下去。一共经过这些人的手。” 将军家治皱着眉看他,似乎有些不满。 “如果袖子里藏了药粉,把碗端给御台所大人时,只需手腕轻抖,药粉就落入碗中。”村垣壮起胆子说。 “你是说广桥?” “广桥有嫌疑。” “为什么这样说?她跟着御台所来的,御台所没了,她有什么好处?”将军家治恨恨地盯着他。 “所以要审她,问她到底为什么。” “为什么觉得广桥可疑?” “有女中供认,广桥和朝廷勅使随从私会过两次,难保没有私相授受的可能。毒杀御台所大人的药是南蛮药,江户有,京都也有。” 将军家治猛地摇头说:“我不信广桥会害御台所。” 村垣左太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,旋即低下了头。 “松岛也不是没嫌疑。”村垣及时补了一句。 “那又是为什么?” “御台所大人是京都来的,松岛一定更喜欢武家女子产下的子嗣。”村垣不假思索地回答。 将军家治闭上眼想了想,忽然觉得疲倦。又是无聊的公武之争?松岛怕御台所产下男婴,夺了家基的世子之位?松岛知道自己对御台所敬爱,怕御台所出言求恳,所以先下手为强,永远绝了后患?这听起来有些可能,但他始终不信松岛会如此狠毒。 松岛骄纵,她蛮横,她固执,她无礼。但她并不是坏人。他和她相处了三十多年,他知道她本性不坏。 莫非松岛又热血上涌,想起偶像春日局起来?将军家治知道她一直以春日局为榜样。三代将军大猷院的乳母春日局在大奥说一不二,事事以将军为先,连御台所都不放在眼里。为了将军,春日局做了多少事?有些事看起来十分不应该——强迫尼姑还俗,挑拨将军与御台所的关系,甚至陷害大猷院的亲弟弟德川忠长,导致忠长被大猷院亲自下令切腹。 只要目的“正确”,用什么手段都可以?难道松岛真那么认为?将军家治一直认为松岛是头脑简单的女子,可头脑越简单,越容易钻到牛角尖里去。 “松岛送来的,还坚决不许试毒。” 广桥在御台所临终的晚上说过这句话,语声冷得像冰,却一脸平静,似乎认定他和松岛是一党,一起哄着御台所,让她欢天喜地吃下那碗带毒瓜栗煮。松岛坚决不许试毒——似乎也没有大问题,将军赐菜,没有试毒的道理。 到底怎么回事?将军家治心里乱哄哄的。村垣垂着眼立在身前,暮色四合,一身黑衣的他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。 “松岛也查。”将军家治丢下一句话。 村垣点了点头说:“明日带她出来?” “不用,她是将军乳母,多少要留些体面”,将军家治顿了一顿,“今晚会命人通知她,让她明日去御广敷等你。” 村垣笑了笑说:“还是将军大人想得周到——毕竟松岛只是有嫌疑,闹得沸沸扬扬就不好了。” “让她说实话就行,尽量不要用刑。”将军家治眨了眨眼,似乎有些不忍。 “村垣明白。” 自从御台所卧病,大奥人心惶惶,女中们表面钳口不言,私下都议论纷纷,猜测御台所到底得了什么病。 有些资历的女中又想起旧事:十年前御台所怀妊,出了意外早产,九死一生地生下万寿姬。如今好容易怀妊,又不幸染病卧床。前几日御台所身边的女中也换了一批,原先那些都不见了,似乎是出了大奥。 大家都猜是将军大人动了气,说她们侍候不佳,一起赶了出去。 别处的女中嘴里念佛不已,却难免有些幸灾乐祸:御台所得将军大人爱重,侍候的女中们赏赐也多。所谓祸兮福之所倚,福兮祸之所伏,如今御台所得病,女中们也受了挂落。不少人窃窃私语,说御台所似乎得了重病,不然将军大人不会那么遣散那么多人。 夜深了,除了巡视火烛的女中,大奥数百人都入了梦乡。日子是自己的,自己的苦乐最要紧。御台所是高高在上的人物,她身体如何,和一般女中没什么直接关系。哪怕病得厉害,女中们也只是嘴上叹息一声,并不放在心上。 静谧的秋夜,一弯下弦月怡然地嵌在碧蓝的天上,夜风吹走了云朵,天空干净得透明,连星星都被吹走了。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长局一之侧响起,一之侧是侧室夫人和御年寄们的住所,房间宽敞,住的人也不多,向来安静。谁在夜半时分惊叫?到底发生了什么? 一之侧各个房间骚动起来,几名裹着寝衣的女中端着手烛,战战兢兢地出现在走廊里。“怎么了?”、“怎么了?”睡得迷迷糊糊的女中互相问,谁也给不出答案。 惨叫声似乎是从御年寄松岛的房间传出的,松岛脾气急躁,谁也不敢擅自打扰。 女中们在门前面面相觑,忽然听见房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哗啦一声,有人拉开房门,是松岛的专属女中阿雪,脸色煞白,像是见了鬼。 “怎么了?” “松岛大人……”阿雪的嘴唇抖得厉害,牙齿碰撞,发出嗒嗒的轻响。 看见阿雪的样子,女中们都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,不约而同地拉紧了身上的衣裳。 “松岛大人怎么了?”一个性急的女中拉住阿雪。 “松岛大人……吊死了!”阿雪放声大哭起来,女中们张大嘴巴看着她,人人呆若木鸡。 “救下来了吗?请了奥医师吗?” 阿雪缓缓摇头,哽咽着说:“已经没气了,阿富发现的,当场晕了过去。” 大奥排行第一的御年寄深夜吊死在自己房里,发现尸体的女中被吓得晕倒。女中们垂下头,细细咀嚼着这惊天消息,人人都有些恍惚,以为是一个离奇到极点的梦。 “现在怎么办?”阿雪双腿一软,歪歪倒倒地坐在地上。 “去找广桥大人。” 众人一起点头。排行第一的御年寄松岛死了,那广桥就成了第一,很快要成为新的大奥总管了,得赶紧讨好她。一定得趁早。 机灵的女中抢先报讯,没多久广桥就来了。身上衣裳穿得整齐,直让人疑心她根本没睡下。 走廊点着昏黄的行灯,借着灯光,女中们看出广桥脸色白里透青,双目更是红肿,像是哭了许久。 女中们赶紧收去讨好的笑容,看这神情,御台所大人的病情相当严重。不然广桥怎么哭成这个模样?是的——所以那么晚也没睡,肯定在看护御台所大人。 “是在里面吗?”广桥轻声问,嗓音喑哑,简直像换了个人。 阿雪在前面带路,引广桥到了松岛常呆的起居间。松岛已被放了下来,端端正正地躺在屋中央。广桥呆呆地看了看,忍不住打了个突。 松岛穿着素净的棉地寝衣,脸上没一丝脂粉,发髻也散了下来,顺溜溜地束在脑后,是寻常武家女子睡前的打扮。 没了脂粉,松岛脸上的皱纹看得分明。神情平静,只是双唇微微张开,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。广桥松了口气,都说吊死的人舌头伸出,样子极为可怖——原来只是以讹传讹。 松岛没穿足袋,两只脚从寝衣露出来,白里带着青紫,死人肌肤的颜色。广桥转过脸,轻声问:“谁发现的?什么时候的事?” 阿雪悄悄上前说:“梦里听见一声惨叫,起来后发现松岛大人……” “你一人发现的?” 阿雪指了指门框,细声细气地说:“我进来的时候,松岛大人挂在这……我吓得往后退,正绊到阿富身上。阿富躺在地上,我以为她也死了,后来才知道她晕过去了。” “阿富在哪里?”广桥皱眉问。 “她被搬到隔壁了,刚醒来,一句话也说不出,应该是吓坏了。”阿雪的语声带了点同情。 谁说不是呢?夜里发现主人上了吊,这惊吓非同小可,任谁都会晕过去吧。 第95章 遗书 阿雪带着广桥去隔壁,墙角蜷着个裹着白寝衣的年轻女子,似乎是觉得冷,全身抖个不住。 头发披散下来,掩住了半张脸,在昏暗的灯光下,看起来浑不像真人,简直如鬼似魅。 “把灯剔亮些。”广桥低声吩咐。 灯光亮了些,广桥盯着墙角的女子细看。尖尖的鹅蛋脸,五官俏丽,素着一张脸,反而多了些楚楚可怜的风致。 广桥觉得眼熟,猛地想起是旗本岩本家的女儿,似乎叫阿富。松岛曾有意将她荐给将军大人做侧室,只是未能成功。广桥还查过她,也没查出什么问题——石高上千的旗本家女儿,一下地就有乳母女中围着,娇生惯养大的。 阿富低着头,一张脸白得像纸。阿雪拍拍她的肩,似乎提醒她注意礼节,御年寄广桥在身前呢。 阿富颤巍巍地坐直了身子,广桥摆了摆手说:“无须行礼,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” 阿富垂着头说:“傍晚中奥有人传话,似乎是将军大人吩咐,让松岛大人明日一早去御广敷候着,有人要问话。松岛大人有些闷闷不乐,早早让阿富退下了。” 广桥皱起眉,心里乱哄哄的:将军大人问话?是怀疑松岛与下毒有关吗?将军大人让御庭番去查,御台所身边的女中们都被带走了,一点头绪也没有,如今又查到松岛身上了? “接着说。”见阿富怔怔地发呆,广桥催她说下去。 “松岛大人晚膳也没用,阿富有些不放心,睡得不踏实,到了半夜再睡不着了。起身到松岛大人房里一看……”阿富忍不住呜咽起来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用袖子擦了又擦,只是擦不干。 阿雪看阿富哭得哀伤,顿时也悲从中来,摸出手巾掩住了脸。 “那时松岛已经……?”她们没完没了地哭起来,广桥只好打断。 “已经悬在门框上了……”阿富勉强说了两句,猛地呛咳起来,脸涨得通红,连气也喘不过来。 “然后?” 阿富按着胸口,像在努力调匀气息,广桥静静地望着她,只见她顿了一顿说:“阿富只觉得心里一凉,什么都不知道了。再醒来就在这里了。” 阿富又擦了擦眼泪,拉住阿雪的手,哀声问:“松岛大人还有救吗?” 阿雪避开她的目光,喃喃地说:“我听见一声惨呼,赶过来时你倒在地上,松岛大人已……没气了。” 阿富又哀哀地哭起来,哭声凄惨得很,像墓园传出的鬼哭,静夜里听着毛骨悚然。 广桥看了她一眼,转身对阿雪说:“去看看松岛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。” 阿雪陪着广桥重回起居间,广桥瞥了地下的尸身一眼,只是一会工夫,松岛的肌肤变得蜡黄,颈上一道勒痕高高隆起,像绕着条青紫色的毒蛇。阿雪低低地叫了一声,广桥忍不住打了个突,她从未见过死人。 松岛是自杀?为什么?怕御庭番明日审问?她是将军大人的乳母,御庭番也不敢对她怎样,顶多是问问话,又怕什么?难道她心里有鬼?广桥的心猛地跳起来——难道真的是松岛下毒?不是将军大人的意思,是松岛擅作主张? 如果是自杀,多少会留下只字片语吧。看松岛的模样,也是做好了准备,头发束在身后,整整齐齐的,准备踏上黄泉路了。如果有遗言,会放在哪里呢? 广桥的目光掠过屋角的黑漆秋草莳绘镜台,顿时心中一动,应该在里面。对女子来说,有什么什物比镜台更亲密呢?日日对着它梳妆,镜子照得久了,灵魂都被吸了一部分进去。 广桥走到镜台前,轻轻拉开抽屉,里面一张叠得整齐的鸟之子信笺。广桥的手颤抖起来,只是不敢去拿。 如果……如果真是松岛下毒……如果松岛活着,广桥会亲手杀了她,用怀里那柄锋利的怀剑。可松岛死了,尸身横在自己脚下,她又能做什么?把尸身挫骨扬灰吗?就算烧成灰烬,骨灰撒进江户湾冲走,御台所再不会活转过来——她已去了另一个世界,再不能回来。 广桥站在镜台前,呆呆地看着抽屉里的纸。行灯的光芒有些昏黄,映得雪白纸张也像故纸了,颇经了些岁月似的。也许她想错了,这并不是松岛的遗书,也许是美容方子?所以珍而重之地折在镜台里。 广桥深深吸了口气,拈起了那纸,薄薄的纸,拿在手里有千斤重。手指都不听使唤了,像是涂了油,好容易打开来,纸上泪痕交错,却只有一行墨字。 只有一行字。广桥读了一遍又一遍,怎么也读不懂似的。 “为了将军大人。” 这是松岛写的吗?广桥努力回忆松岛的笔迹,略略往右上倾斜,像一匹匹跳跃的马。好像是。 为了将军大人。广桥只觉得怒气从心底升起来,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。毒杀了御台所,是为了将军大人?人怎能蠢到这种地步? 广桥怒到极点,整个人发起抖来,鸟之子纸在手里啪啪作响,像只振翅欲飞的鸟儿。她好想把这纸撕得粉碎,再撒到松岛的脸上,可她不能,这是重要的证据,她要留给将军大人看。 将军大人……广桥的怒火忽然熄灭了,像是被当头泼了盆冰水。将军大人会怎么想?他的乳母毒杀了他的正室,连同肚里的孩子……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他好。他该怎么办?是要戮尸吗?还是连坐?松岛的亲儿子死了,还有兄长亲眷。 广桥忽然觉得侥幸:她可以毫无保留地恨松岛,将军大人呢?他生母早早殁了,松岛一手带大他,看着他成婚,看着他做将军。他怎么也想不到,同样是这个松岛,亲手杀了他的妻儿,而且一直到死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。 她垂下眼,一瞬不瞬地盯着松岛的脸。脸上是平静的表情,似乎死时颇为安详,理直气壮,怡然安适,对世上任何人都没有亏欠。 “把这间屋子锁起来,松岛的所有物品都不许碰,明早报告将军大人,请他处置。”广桥轻轻地说。 阿雪赶忙应了一声,她巴不得赶紧出去呢,赶紧离开这阴气森森的房间。 御庭番是男子,不能随意进入大奥。松岛房里所有物品都被原封不动地运出大奥,由御庭番一一检视。 将军家治站在吹上御庭的池边,脸色苍白,神情倒还镇定。双眼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,碧绿的慈姑叶子密密排着,浅白花朵藏在里面,像在和谁捉迷藏。 静极了,能听见锦鲤浮上水面接喋的轻响。吹上御庭的锦鲤对人毫无戒备,只要听见脚步声,立刻浮上来乞食。 “松岛镜台里有个密盒,做得精巧,里面有一包药。淡绯粉末,入水即溶,毫无异味。”村垣左太夫淡淡地说。 “是南蛮秘药?”将军家治哑着嗓子问。 “正是。已经用一只猫试了药。” “村垣,你觉得松岛是凶手吗?”将军家治望着碧水里游弋的锦鲤,长长的尾巴像绯色轻纱,在水里轻柔舞动。小时候松岛也常常陪他看鱼,一看就是半日,极有耐心。 “听说要审,当晚自尽;留下遗书;镜台里发现秘药。证据齐全。”村垣面无表情地说。 “你的意思是——松岛就是凶手?”将军家治长长叹了口气,他始终不能相信,也不愿相信。他与松岛相处三十余年了。 村垣摇了摇头,若有所思地说:“村垣有些疑心:证据太全了,全得挑不出一点问题,倒有些刻意了。而且,松岛死得太及时——可以说是她不愿受审,也可以说有人不想让她受审。” 将军家治猛地闭眼,像是迎面来了一阵冷风,吹得眼睛都睁不开。 “会是谁?”将军家治低低地问,不像问村垣,倒像是自言自语。 村垣有些迟疑地说:“不好说——也许确实是松岛,只是村垣想多了。” “你不用担心,就算错疑了人,我也不会怪你。”将军家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,眼里有阴郁的光芒在闪。 村垣点点头,又俯下身说:“村垣想审审松岛身边的专属女中……若她们都无嫌疑,那确实是松岛一人所为了。” “可以。全权交给你。”将军家治毫不犹豫地说。 村垣张了张嘴,似乎有什么顾虑。将军家治看出了他的心事,轻声说:“可以用刑,一定要她们说真话。” 松岛的尸身被运了出去,专属女中们接到紧急命令,一起出大奥公干。女中们都茫然不知所以,但将军有令,也只得收拾贴身衣物,哭丧着脸准备出发。 “到底什么公干?”阿雪嘟嘟哝哝地抱怨。 “可能疑心我们有嫌疑吧。”阿富脸色惨白,大眼里泪盈盈的,似乎随时要滴下来。 “什么嫌疑?”阿雪见阿富脸色不好,顿时也怕起来。 “广桥大人从镜台里翻出一张纸,你看见内容了,还和我说过。”阿富牙齿咯咯作响,似乎怕得厉害。 “是……写着‘为了将军大人’。莫名其妙的,我也不太懂。” “我猜松岛大人是畏罪自裁的,幕府疑心我们是同党,要审我们呢。”阿富双手掩住脸,颤声说:“可能要用刑吧。” 阿雪挺了挺胸,强笑说:“我们都是旗本家女子,用刑怕是不会吧?” “谁知道呢?看这次雷厉风行的,有些古怪。” “那要托家人赶紧说情才是……”阿雪若有所思地说。 “最好大家都托人找御庭番说情,能手下留情最好,不然当真要吃苦了。” “吃苦……”阿雪打了个寒颤,匆匆去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我这里晋江不太稳定,回复不了评论…… 阿富呢,不会死那么早啦。 当时送菜她故意中途离开了,也是不在场证明。 她母家又是纪州出身的旗本,一般不会疑心到她了。 第96章 分离 夜风拂过,半枯的树叶沙沙作响,夜鸦被吵醒了,朦胧地叫了两声。秋已深了。 房里亮着灯,行灯上卷着桔梗色轻纱,光线变成淡蓝,没那么刺眼了。广桥坐在万寿姬床边,静静看着她的睡颜。她睡得不踏实,双眉微蹙,给小脸添了几分愁苦。 万寿姬的生日在秋天,她母亲也死在秋天。秋天是悲伤的季节。 广桥默默地看着她,强忍住伸手抚平她眉间细纹的冲动。这个女孩哭了整整一日,终于睡着了。再深刻的悲伤也敌不过睡魔。 御台所大人已殁了好几日,将军大人要查死因,严禁泄露御台所的死讯。直到昨日,大奥上下都蒙在鼓里,以为御台所只是得病卧床。万寿姬和世子家基都不知道,姐弟两人日日祝祷,盼母亲早日康复。 今日终于公布了:御台所大人御体违和,已于夜间殁了。享年三十三岁。 公布死讯前,将军大人特地来找广桥商议。只是两日不见,他的脸颊深深陷了下去,显得眼睛越发大了。双眼灼灼,亮得异常。 “松岛镜台里发现了药,一样的药。”将军家治单刀直入地说。 “果然是她吗?”广桥闭了闭眼,这是最坏的结果。乳母杀了妻儿。 “我不愿相信。也让人去查了,松岛的女中们都受了拷问……什么也没问出来。”将军家治嗓音喑哑。 “拷问?……”广桥咬了咬唇,将军大人交给御庭番了,据说是和忍者一样的神秘组织。 “女中们都是旗本出身,考虑到她们母家,也不能太过分。”将军家治垂下眼,喃喃地说:“可我总是不甘心,不相信——不相信是松岛,总觉得是其他人。” “那兰医说药是南蛮来的。松岛日日在大奥,哪里去寻那药呢?”广桥皱着眉说。 “我也觉得古怪。但想想松岛是大奥总管,多少商人都仰她鼻息,只要她想要,什么都能找到。”将军家治茫然地环视着房内,双目毫无焦点,像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盲人。 “除了松岛,再找不到其他可疑的人了。”广桥自言自语似的说。 “她已经死了……我该怎么办?她害了御台所……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,可她竟自尽了。”将军家治压低嗓子喊,嗓音里满是灰色的绝望。 “松岛已经死了,一人做事一人当,也不要连累家人了吧。” “她是乳母,这事不能声张,不然是轰动天下的丑闻。她娘家也没什么罪,我不能迁怒他们。这些道理我都懂,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:我觉得对不起御台所,她毕竟……那么年轻。” 风从窗外刮进来,树叶沙啦啦地响着,像有人在心乱如麻地拨着三味线,听起来有些杀伐之气。已是深秋,树叶活了一春一夏,似乎也厌烦了。仍在枝上长着,却不自觉地放出焦躁的气息,简直等不及离开,回到大地去。 广桥怔怔地向外看,半枯的叶子沐着阳光,像涂上了一层金。大奥是金雕玉砌的地方,将军是天下武人的首领,可他的正室和孩子竟被人害死了,凶手还是他的乳母。他不信,他要拼命查,可什么都没查到。 广桥转过头,猛地发现将军家治脸上爬满了泪水。他并不去擦,仍然端坐不动,任由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下来。 她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男子,只是三十四岁,像是忽然老了,额上添了几道深深的皱纹。她应该同情他吧,可她没力气了。她像被掏空了,所有感情都随御台所去了。他和她面对面坐着,一动不动,像两个惊惶无措的大号孤儿。突然被遗弃在陌生的地方,整个人迷迷糊糊,不知该怎么办,连放声大哭都不敢。 “将军大人,真正有罪的是广桥,广桥没护住御台所大人。请将军大人慈悲,允许广桥随着御台所大人去,御台所大人孤身上路,可能会孤独寂寞吧。” 死了反而是解脱,好过一辈子在悔恨里煎熬,生不如死。 “御台所已经去了,你要跟着去,她在地下也不会喜欢吧。”将军家治看也不看她,只默默盯着脚下的榻榻米看。 “活着实在辛苦。可再辛苦也得活着。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,就是这个意思。”将军家治又补了一句。 “广桥是无足轻重的人,死了也就死了,不会有任何影响。”广桥执拗地说。 “御台所殁了,万寿还在,你帮我照顾好万寿。我这两日简直不敢见她。”将军家治眼里的泪又涌了出来。 “万寿姬大人……”广桥也忍不住要哭,小姑娘才十多岁,突然没了母亲,只怕会觉得天一下塌了吧。 “家基……我会交给知保照顾。”将军家治艰涩地开了口。 广桥猛地抬头,盯住他的眼,里面有歉疚,还有焦灼。 “家基是世子,总需要一个母亲。你照顾万寿辛苦,再加上家基,我怕你顾不过来。”将军家治避开她的眼,匆匆说了一串话。 “将军大人是怕照顾不过来吗?”广桥尖锐地问。 “广桥”,将军家治低喊了一声,“你难道不明白?你不是侧室,只是御年寄,没有御年寄照顾世子的道理……” 他停住不说,广桥也渐渐懂了。将军的妻室才能照顾世子,要么就是乳母,她不是侧室也不是乳母,什么也做不了。 “有了松岛的例子,我再不能把家基交到乳母手上了。何况知保是家基的亲生母亲,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。” 舍近求远。广桥的心一阵剧痛,像被谁一把攥在手里,再也不放开。谁说血缘不重要?知保毕竟和家基血脉相连,两人之间有着抹杀不了的母子关系。家基养在御台所身边十年多了,广桥有时候恍惚,直以为他是御台所的孩子。不是的,他是知保的孩子。将军大人没忘,所以说不能舍近求远——知保是“近”,乳母是“远”,那她呢?她只能更“远”。 送回知保身边,家基会渐渐忘记了御台所吗?也许会吧。知保和他分开了十多年,一定要日日念叨,一遍一遍告诉他自己才是生母,他在她腹中呆了十个月,这个世上她与他最亲。 当初家基被硬生生带到御台所身边,知保心里一定有恨吧,脸上不敢流露出来,暗地里一口银牙都咬碎了。如今御台所殁了,家基这孩子完璧归赵,知保一定喜不自胜吧。 “家基大人一直把御台所大人当成亲生母亲。”广桥轻声说。 将军家治眼里掠过一丝痛楚,身子向后一仰,像被扎了一刀。 “我以前存了痴念,一心想要个御台所生的世子。御台所不能怀妊,我便把家基交给她养,假作是她生的,来全了我的旧愿。谁知……谁知会出这样的事。”将军家治苦涩地说。 “御台所大人也一直把家基大人当成自己的孩子。” 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……她还和我说过,即使肚里孩子是男子,也不会有什么问题,家基还是世子。” 可惜那孩子和御台所大人一起去了。广桥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。 “广桥,你是大奥排行第二的御年寄。如今松岛死了,你承担大奥总管的任务吧?”将军家治顿了一顿,“那样的话,即使知保也要听你的。” 广桥缓缓摇头,悄声说:“既然家基大人要被送回知保夫人那,广桥的任务只剩一个,那就是陪伴万寿姬大人。” “万寿那孩子……不知得多伤心呢。”将军家治按了按太阳穴,眉间现出深深的纹路。 “这几日广桥会寸步不离,将军大人安心。” 将军家治点头说:“那一切劳烦你。大奥不可无人管理,只有升排行第三的高岳来取代松岛了。” 高岳。广桥眼里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:和松岛有几分相似,都是江户武家出身,高高的个子,高傲的仪态。罢了,谁都一样,这世间值得她关心的只有万寿姬了。 “一切听从将军大人指示。” “那就开始吧,该做的总该做了。”说完将军家治疲惫地站起来,广桥顿时明白了,要向大奥宣布御台所的死讯。御台所殁,年三十三。 又一阵凉风吹进,广桥猛地从思绪里醒来,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白天将军家治说了死讯,万寿姬呆呆地站着,像被雷惊了的孩子;家基顿时放声大哭,往日的沉稳劲儿荡然无存。 这对姐弟的性格不同,反应也差很远。 万寿姬呆了一呆,随后也跟着哭起来。这一哭就不可收拾,将军家治试图去哄,自己也掌不住红了眼圈,只有赶紧回中奥去。 广桥坐在万寿姬身边,一句话不说,只是握住她的小手。家基立在一边,哭声震天。万寿姬只默默流泪,一点声音也无,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成串落下,广桥用手巾去擦,怎么也擦不尽。 哭了整整一日,万寿姬终于睡着了。广桥方才去看了家基,双眼红肿,神情却恢复了镇定。都说母子连心,也许真有道理——毕竟万寿姬才是御台所亲生的孩子。 第97章 分歧 御台所的葬仪办完了。根据祖上传下的规矩,幕府将军不能参加任何人的葬礼。将军家治只能呆呆地坐在千代田城里,目送送葬队伍远去。 都说人如意时日子过得快,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,一年过去。可人若是太悲伤,日子过得也快,白日里模模糊糊,像还在梦里,到了晚上也是模糊,昼夜之间像没了界限。等到清醒过来,将军家治发现御台所已殁了一个多月,银杏叶子黄得灿烂,快到初冬了。 眼看快到新年,该把家基送回知保那里了。他是世子,必须有个母亲。将军家治下了决心。 将军家治曾和广桥说过,她似乎有些不情愿。个中原委他不是不懂:家基跟在御台所身边这些年,一直是当亲生孩儿养的,家基也以为御台所是生母。如今又要送到知保那去。在广桥看来,御台所多年心血全白费了。 家基是世子,名声不能有一点瑕疵,他有生母,那就要由生母抚养。不然世间议论纷纷,以为他生母有什么不妥,反而连累家基。 将军家治叹了口气,他要找时间亲自和家基谈谈。家基是个聪明孩子,一定会懂的。最好在年底前回到知保那去,明年又是新的一年了。 早起天阴阴的,到了午后,风里寒意愈重,女中赶紧把火钵点上了。世子家基一身寻常打扮,凝神望着面前的黑漆螺钿箱。 上午练了书法,又读了《论语》,接下来是他的休闲时间。再过几日就要搬到知保夫人那里居住,他想把那只螺钿箱整理一下,里面是他珍藏的宝贝。 箱子是御台所给的,自从御台所去世,家基把螺钿箱藏在角落,再没开过它。螺钿箱上挂着金锁,高手匠人打成葵形,精巧极了,看上去不像锁,倒像装饰品了。 家基从贴身内衣里摸出把小小的钥匙,世间只有一把,若是丢了,再没人能打开了。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,家基没有抬头,他知道是谁,这脚步声他听得熟了——是万寿姐姐。 万寿姬唰地拉开门,快步走了进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家基。家基对她露出个笑容,示意她坐在对面蒲团上。 万寿姬穿着白绢外褂,内衬是素净的桔梗色,腰带也简素,无花无绣。看上去不像将军家姬君,倒像武家的年轻未亡人。家基点点头,心里有些恻然:万寿姐姐在向御台所表示哀悼。 “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?”万寿姬指了指箱子。 “收拾一下,正巧有时间。”家基笑着说,从身边果盘取了个橘子丢给她。 万寿姬两手交握,并不去接。橘子落在她膝上,又骨碌骨碌滚出好远,重重撞在拉门下缘。 “收拾?是要做准备了吗?搬到知保夫人那去?”万寿姬细声细气地问。 “万寿姐姐也知道了啊……”家基叹了口气。 “整个大奥都知道了,只瞒我一个人。我也是傻,一直不信,直到问了广桥,广桥不吭声,我才知道……你真要搬走了。”万寿姬故意笑了笑。 “我又能怎么样?”家基又拿起只橘子,扁圆的形状,橙红色,像个灼灼发亮的小火球。御台所说过唐国灯笼就是这个模样,还缀着丝穗,点起来泛着暖暖的红光,和行灯不太一样。 这是最上等的熊本蜜橘,御膳所送了一小篓来,似乎是熊本细川家新献上的,刚从枝头摘下不久,叶子还带着苍绿。家基心不在蔫地把橘皮丢进火钵,木炭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响声,橘皮慢慢失了水分,散出清苦的香气。 “我记得万寿姐姐只爱橘子,不像我什么水果都喜欢。”家基把剥了皮的蜜橘托在掌心,含笑递给她。 万寿姬瞪着眼看他,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,嘴角微撇,似乎有些不屑。 家基的手不尴尬地停在空中,剥了皮的蜜橘也微微抖动,像是觉得冷。 “你都知道了?知保夫人的事。”万寿姬故意不看他的眼,只一瞬不瞬地盯着蜜橘。 家基缩回手,漫无目的地把蜜橘掰成一瓣一瓣,再放在火钵的铁丝网上。橘瓣受了热,娇嫩的外皮变得硬邦邦的。 “父亲大人和我说了,知保夫人是我的生母。”家基淡淡地说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看不出是喜是忧。万寿姬有些诧异,家基和自己一起长大,他的脾气性格自己再熟悉不过。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,她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。 “父亲大人还说了什么?”万寿姬怔怔地问。自从御台所殁了,将军家治来大奥的次数少了许多,像是故意避着她,不愿同她见面。想到这里,万寿姬鼻子一酸,像是要流泪。 “父亲大人让我搬过去和知保夫人同住。就是这些。”家基轻描淡写地说,似乎在说最寻常不过的事。 “你愿意去?”万寿姬颤巍巍地问。 家基看了万寿姬一眼,她脸色煞白,像是随时会晕过去。 “我有什么法子?就像父亲大人说的,她是我生母,世子可以和嫡母同住,可嫡母……,我只能和她住。” “你可以去西之丸住,世子应该住西之丸。”万寿姬咬住下唇。 “我也想过,可我还不够大,至少再过三、四年。” “你和那人住,不会觉得别扭吗?你在母亲大人身边那么多年,母亲大人对你如何,我想你不会有一句怨言。”万寿姬气忿忿地说。 家基提起赤铜火筷子,一下一下地戳在蜜橘上,汁水淋淋漓漓滴下,木炭发出嗤嗤的响声。 “母亲大人已经殁了。我没理由拒绝与知保夫人同住。”家基盯着火钵里的木炭,烧得通红,边缘现出隐隐的灰白。 万寿姬扬了扬脸,转头不看他,嘴唇抿得紧紧的,像在避开什么脏东西。姐弟两人一个仰头望着窗外,一个低头盯着火钵,竭力避免目光相触。 “我看你对母亲大人也没多少情意,母亲大人那么疼你,也是白费了!”万寿姬恨恨地吐出一句。 家基心里一阵剧痛,像被尖针扎了个洞,他似乎能听见鲜血汩汩流出的声响。 “母亲大人疼我,是谁一直不服气来着?”家基哑着嗓子问。 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,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闪过。母亲大人对他好,万寿姐姐总要吃醋,父亲大人就着意安抚她。他原不知道为什么,有一日突然知道了——万寿姐姐才是母亲大人的亲生女儿,他不过是收养的,他生母只是侧室,而且是不受宠的侧室。是那个永远躲在阴影里的知保夫人。 血色一点点从万寿姬脸上褪去,不光双颊,连嘴唇都白了。她不错眼珠地盯着家基看,目光里似乎有憎恨。家基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,他对任何人都没什么亏欠,她倒来兴师问罪了,凭什么? “我是不服气——为什么母亲大人偏爱你?明明我……”万寿姬直问到他脸上。 “明明你才是亲女儿,我早知道了,所以事事让着你。”家基冷笑一声,顺手丢下火筷子,双手交叉在胸前。 “你早知道了?你怎么知道?”万寿姬猛地咳起来,像是呛到了风。家基并不理会,任她咳得满脸通红,眼泪都快出来了。 “父亲大人对你那么好,我从没一句怨言。母亲大人对我好一些,你偏有许多话说,实在好笑。只是我不和你计较。”家基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姐姐,论相貌也是美人,乌沉沉的眼,瘦瘦的鼻子——她更像父亲大人一些,几乎看不出御台所的影子。 “你小小年纪,演得一出好戏。我以前竟没看出来,以为你是老实孩子。我虽有时候气母亲大人偏疼你,但我是把你当亲人的。”万寿姬摸出手巾按了按嘴角,顺势抹去了眼角的泪。 “万寿姐姐不要误会。你我虽然不同母,毕竟是亲姐弟。以后虽不住在一起,但都在大奥,还和从前一样。”家基身子前倾,一脸恳切地看向万寿姬。 万寿姬盯着家基看,突然抖了起来,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。家基挑起眉,不解地望着她。 “一个月,也就是一个月,什么都不一样了。母亲大人殁了,父亲大人也不来看我,你又成这个样子。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,睁开眼来又回到从前。”万寿姬呜呜咽咽地说,泪珠从眼里扑簌簌地落下来,也顾不上擦。 家基皱了皱眉,似乎有些不忍,伸手为万寿姬抹去眼泪。指尖刚触到她的面颊,她却厌憎地向后一缩。 “你的手那么冷,只怕血也是冷的,心也是冷的吧?”万寿姬咬着唇笑了,露出雪白的牙齿。泪痕交错的脸上带着笑,看起来有些诡异。 家基悻悻地缩回手说:“你说来说去,就是说我忘恩负义,狼心狗肺?我并不觉得。母亲大人对我好,她活着的时候,我从未让她失望。如今她殁了,还要我怎么样?难道殉了她去?倒是你,母亲大人活着的时候,你常要闹别扭,惹她烦心。” “你……竟能说出这样的话?你不是母亲大人的孩子,你毕竟流着别人的血,低级御家人的血!”万寿姬站起身来,俯视弟弟,不紧不慢地吐出锋利的话。 “知保夫人是御家人的女儿,如今是将军侧室,世子生母。你是姬君,也不比她高贵到哪去!”听万寿姬辱及生母,家基也动了怒。 “这就摆出世子大人的威风了?若是做了将军,就要赐我死了?家基,我等着那一日!”丢下一句话,万寿姬飞奔出去。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家基垂下眼,眼里也带了泪。他懒懒地打开螺钿小箱,把里面的零碎东西尽数拣出。干枯的红叶,枯萎的花朵,小鸟的羽毛……都是他和万寿姬从小一起玩过的。他和她曾那样亲密,如今……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? 作者有话要说: 我要说一个无关的事,因为太憋屈了。 年底的时候买了彩票,希望能中十亿……但彩票找不到了!已经找了一个月!终于绝望了。 也许是丢垃圾丢掉了。距离亿万富翁最近的一次…… 第98章 绝望 近来将军家治少入大奥,偶尔来一趟,也只叫广桥去说话。近来国内不太平,浅间火山喷发,因为火山灰的影响,许多地区颗粒无收,粮价飞涨。若要救灾,幕府库房的银两也不多,老中们来请示,将军家治也只能说尽力而为。 国事不如意,家事更是一团糟。御台所年纪轻轻殁了,他心里空落落的,像是被剜去一块。他愧对她,甚至不敢想起她,连万寿姬也不敢见。他不敢看那孩子的眼,怕从里面看见责备,若万寿也怨他,他还不如死了好。 他知道也许自己想多了,万寿那孩子只以为母亲急病而逝,怎么也想不到她是被人害死的。 万寿不知道,他知道,他没法忘记这个事实。况且凶手还可能是松岛,他不相信,可再找不出其他人。松岛是他的乳母,他早该把松岛送出大奥,给她置所房子安享晚年。他没那样做,毕竟松岛对他有恩。没想到他一时心慈手软,竟会害了御台所,也害了肚里那孩子。 将军家治最爱万寿,第一个孩子千代死得早,他有意无意把万寿当成千代,当成千代又回来了,又重新和他在一起。万寿也是御台所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,他爱御台所,爱屋及乌,对万寿的爱又深了一层。 万寿在他心里的分量实在太重,重得他有些承受不了——如今他虚弱得很,自己也急需安慰,根本没力气安慰她。她失了母亲,怎么才能安慰呢? 他也需要安慰,可没人安慰他。将军大人高高在上,谁能安慰呢?他生母早逝,乳母又犯了事,还有谁能推心置腹地说两句话呢?本来广桥可以,但广桥也自顾不暇,一个月来瘦了许多,脸颊深陷,像突然间老了十岁。他第一次发现广桥已是中年女子了,眼下方多了密密的皱纹,和他回忆里的那个女子判若两人。 他慢慢认识到自己错了:他一直以为御台所孱弱,他和广桥一起照顾她,保护她,护她周全。如今才知道,御台所貌似孱弱,其实是他俩的精神支柱,有她在,他们的生活有了目的。御台所没了,他和广桥像是盲了眼的人,终日茫然地坐着,不知该做些什么。 将军家治苦笑一声,他和广桥是秉烛夜行的旅人,狂风一阵阵刮着,他们把蜡烛护在手里,一边走,一边小心地守着那点光亮。可风实在大,突破了他们的防线,火苗抖了抖,突然熄灭了,眼前变得漆黑一片,他们只得停下,再不知该往哪走。 他上午去了大奥,让御年寄高岳准备家基搬家的事,又叫了广桥来说话。他是堂堂将军,不能亲自去管,想请广桥送他去,再和知保交代两句。广桥并不情愿,但考虑到家基的未来,也点头同意了。见广桥点了头,将军家治松了口气,可她又说到万寿姬,说那孩子近来闷闷不乐,希望将军大人多去看看她。 将军家治只是叹气,他何尝不知该多陪她,可他没这个勇气……再过些日子吧,等他心头的愧疚淡了些……能不能淡下去呢?他也不知道。 窗外的樱树已落尽了叶子,虬曲的墨色枝条映着淡蓝的天,更让人觉得萧瑟。他慢腾腾地向中奥走,心境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悲凉。 今年天冷得早,刚是初冬,风里已带了刺骨寒意。房里火钵点得旺,熏得一室如春,房内外直是两个季节。广桥在火钵前呆坐了一会,决定去看望万寿姬。她向来喜欢那孩子,说是孩子,也是十多岁的姑娘了。万寿姬一定有许多话藏在心里,今天要和她好好说说话。 广桥提了一小篓蜜橘,万寿姬不爱甜食,唯一喜欢的就是熊本蜜橘了,一到秋天就吵着要吃。 万寿姬坐在房里,怔怔地看着火钵。广桥把蜜橘送到她身前,她的目光猛地一跳,恨恨地扭过头去,像是看见了什么丑陋的物事。 “这是怎么了?”广桥有些不安,万寿姬原是最喜欢蜜橘的。 “看到就讨厌。”万寿姬抿着嘴说,一双大眼乌沉沉的,藏着许多秘密。 “万寿姬大人”,广桥把蜜橘放在一边,装作若无其事地说,“从小最喜欢的,怎么突然改了性子?” 万寿姬摇了摇头,把嘴闭得更紧些,像是有些话难以启齿。广桥细细端详她,眼皮微肿,眼角发红,好像刚哭过。广桥心底一软,伸手按在她小小的手掌上。 “还在为御台所大人难过?大人已成了佛,一定知道万寿姬大人的心意。”广桥煞有介事地说。 其实她也不信——人死了真能成佛?死后的事谁能知晓,只不过白期望着罢了。自己喜欢、敬爱的人死了,从此一了百了多寂寞,若是能成佛,总觉得能有个念想,也是对活人的安慰。 “人死了真能成佛?”万寿姬的眼睛突然亮了,像是火花一闪。 广桥赶紧点头,生怕心底的犹豫被万寿姬发觉。 “佛也能惩罚忘恩负义的人吧。”万寿姬咬着唇问。 “谁是忘恩负义的人?”广桥隐隐觉得不对,不动声色地问她。 “你别管,先答我的问题。”万寿姬有些不耐烦,伸手取过火箸,将火钵里的木炭扎得粉碎。 “佛是最慈悲的,不会降罪于人。”广桥低声说。 “那也太不公平了!”广桥丢下火箸,下唇咬出一道齿痕。 “万寿姬大人在想什么,能不能说给广桥听呢?” 万寿姬垂下头,惘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,广桥也跟着看。万寿姬的相貌更像父亲,肌肤骨骼却像极了母亲。细巧的一双手,十指尖尖,掌心是柔和的粉色,像是初绽的粉荷花瓣。 “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子,什么都做不了。”万寿姬悄声说,声音虽低,却含着满满的绝望。 “万寿姬大人想做什么呢?”广桥笑着问,紧缩的心也放松下来,原来是孩子的胡思乱想。 “我若是男子,就是天经地义的将军世子,可惜我不是。”万寿姬冷冷地笑了一声。 这是从何说起?广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。万寿姬要做将军世子?那是对家基大人不满?姐弟俩的关系向来极好,何时闹成这样? 广桥深深吸了口气,勉强笑着说:“做世子大人很辛苦,还是姬君自由些。” “做了世子就不一样了啊,威风凛凛,所有人都要以他为先。我虽生得早些,只恨不是男子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和家基大人闹了别扭?”广桥轻轻笑了笑,“待会请家基大人来赔不是。” 万寿姬扬了扬眉毛,有些不屑地说:“广桥,你还不明白吗?母亲大人已没了,家基也不是原先那个家基了。” “果然是家基大人闯了祸,家基大人一定是无心的,他向来尊敬万寿姬大人。” “广桥真是傻。家基要去找亲生母亲了,我算什么?只是姬君而已,他可是世子大人。我哪敢让他赔礼?他不让我赔礼已是宽容了。”万寿姬恨恨地说,眼里似要喷出火来。 “那就请将军大人做主,将军大人最宠万寿姬大人了。”广桥柔声安抚她。小姑娘闹脾气,没什么道理好讲。 广桥话音刚落,猛地瞥见万寿姬眼里汪了泪水,小嘴也撇了起来,似乎受了天大委屈。 “这是怎么了?”广桥滑下蒲团,坐到万寿姬身边,有些不安地盯着她看。 “母亲大人殁了,父亲大人不见我,家基也要回他生母那去……为什么突然间变成这样?”万寿姬扑进广桥怀里,把脸藏在她外褂里,抽抽噎噎地哭起来。 广桥心里起了温柔的痛,伸手轻抚万寿姬的脊背。她瘦削的肩膀抖个不停,不像在哭,倒像中了剧毒,全身痛得打战。 广桥顿时心中冰凉,赶紧将万寿姬拉开,仔细端详她的脸。小小的脸上爬满泪珠,双眼通红,确实是在哭。 经过御台所的事,如今真是杯弓蛇影了。广桥忍不住苦笑。 “将军大人最近忙于政务。家基大人虽要搬走,但还是万寿姬大人的弟弟,不用担心。” “家基要和知保一起住,母亲大人一定会伤心吧?”万寿姬轻声说。 广桥垂下眼,不知该说些什么,万寿姬的心事她不是不懂,她又何尝愿意让家基搬家?可将军大人说得有道理,为了家基的未来,他应该和生母住在一起。 “不知什么时候搬家呢?” “后日上午,将军大人让我陪着一起去。”广桥踌躇了一下,决定实话实说。说是搬家,也只是换个房间,只隔着两条走廊。瞒是瞒不住的。 “你也愿意?”万寿姬的目光移到广桥脸上,有些意外似的。 广桥说不出话来,她不愿意,但她不能对万寿姬说。她是御台所的人,但她也是女子,家基出生不久就送到御台所身边,知保的心情她不是不懂。如今家基回去,也是理所应当,她不愿意,但没理由反对。 万寿姬定定地看着她,忽然叹了口气,哀伤地说:“书里说人生忧多乐少,我从前不觉得,还笑是惺惺作态。如今我懂了,没什么是靠得住的,父母也罢,兄弟也罢。活着好辛苦,所以格外想念母亲大人。” 广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,明明是十多岁的小姑娘,所思所想未免太绝望了些,似乎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了。 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,广桥暗暗提醒自己:一定要看好她,万一……她摇了摇头,绝不能有万一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这个文写了5个月了,竟然还没写完…… 第99章 不吉 广桥睡得不踏实,天刚亮就醒了。昨夜乱梦连连,醒来反而松了口气。 梦里有御台所,坐在休息间的蒲团上,含笑听万寿姬说话。忽然间家基进来了,与万寿姬拌了两句嘴。广桥正要去劝,御台所牵着万寿姬的手出了门,似乎要带她去园子里散心。广桥和家基对视一眼,正要去追,正巧这时醒了。 广桥刚醒来有些恍惚,瞥眼看见窗纸透出隐隐的白,已是晨曦初现时候。原来是梦。她轻轻起身,坐在镜台前发呆,铜镜映出一张苍白的脸,近来她憔悴了许多,自己都认不出了。 想起昨夜的梦境,广桥忽地打了个寒颤,难道是“虫的报讯”?广桥生母是町人出身,喜欢说些民间传说:据说人人体内都有“虫”,人一睡着虫就游离出来,在房内飘荡。虫是天帝的耳目,对人的生老病死了如指掌。有时心情好,会预示未来发生的事,此时人会莫名生些幻觉,或做些奇怪的梦,这都是“虫的报讯”。 虫儿向来报忧不报喜——御台所笑吟吟地拉着万寿姬的手,是要把她带走吗?广桥赶紧摇头,想把这可怕的念头忘记,也许是用力太猛,她发髻凌乱,头也晕了起来。 万寿姬——广桥喃喃地念着这名字,努力压住立刻去见她的冲动。天色还早,万寿姬还在梦里呢。不管万寿姬睡得好不好,一大早去见姬君实在失礼。 待会吧,待会去见她。下午要陪世子家基去知保夫人那,已答应了将军大人,不能反悔。那就上午陪着万寿姬——哪怕什么话都不说,陪着她静静坐着也是好的。 重新挽了发髻,扑了粉点了唇。朝阳刚染红窗纸,时间还是早。广桥叹了口气,从没觉得时间那么难熬。 女中送来早膳,广桥心不在蔫地吃了两口,又捧着茶杯发呆。如今不用去御台所房里侍候,广桥的空闲时间突然多起来。 终于熬到巳之刻,广桥往万寿姬住的御殿方向走去。她勉力放慢脚步,可心里慌乱,仍然走得急促。刚出长局,正巧遇见新任大奥总管的御年寄高岳,她带着女中款款而行,看见广桥,双眼微睁,表情也带了点诧异。 广桥猛地红了脸,大奥女子讲究行动舒缓,走得快就是不上品。 “广桥大人一早就忙着。”高岳笑着说。 “高岳大人也是。” “对了,下午家基大人搬家,一切都准备妥当了。”高岳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。 “高岳大人辛苦。下午广桥陪家基大人见知保夫人。” “那再好不过了——广桥大人深得将军大人信任,是高岳学习的榜样。” 高岳这话有些皮里阳秋呢?广桥眨了眨眼,决定假装不懂,她急着去见万寿姬,没工夫和高岳计较。 还只是初冬,樱树叶子早落尽了,只有松柏还绿着,绿里带了青苍。今天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,一丝风也没有,阳光暖洋洋地照着,倒有小阳春的感觉了。 万寿姬的房门关得紧紧的,乳母一脸忧愁地在走廊上徘徊。看见广桥,乳母像见到了救星,急忙拉她到一边去,显然有一肚子话要说。 “万寿姬大人在房里?”广桥轻声问。 乳母点头说:“说要一个人待会,谁都不许进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昨晚睡得好吗?”广桥心里沉甸甸的——这也是明知故问,她最近……不可能睡得好。 乳母缓缓摇头,忧心忡忡地说:“今早也不愿用膳,劝了几句,万寿姬大人还恼了,把自己关在房里,谁都不敢进去。” “那怎么行?”广桥咬了咬下唇,“让御膳所送些白粥来,配上些渍瓜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说什么都不吃……” “我来劝。”广桥瞥了她一眼,“快去准备吧。” 拉开房门,房里烟雾腾腾,广桥以为着了火,险些叫出来。 “出去!”耳边传来万寿姬冷冷的声音。广桥眯起眼看,那女孩子正坐在火钵边,纤细的身影在烟雾里若隐若现,看着颇有些诡异。 “还不出去?!好大的胆子!”万寿姬的嗓音多了丝不耐烦。 “是广桥。”广桥的手按在赤金葵纹拉手上,门还是开着好,散散房里的烟。 “关上门。”万寿姬的声音有了温度。 “万寿姬大人在做什么?怎么有那么多烟雾?”广桥向前两步,看见万寿姬手里拿着火箸,似乎在火钵烧什么物事。 “关上门。” 广桥回身拉上门,快步走到万寿姬身前。火钵里有东西烧得正旺,万寿姬全神贯注地看着,嘴角带着古怪的笑。 “这是什么?”广桥悄声问。 “没用的东西,都不必留着,一把火烧了干净。”万寿姬慢悠悠地说,又从身边的小箱里抓出一把。广桥盯着看,像是干枯的花朵,或是枯叶。 那小箱看着眼熟。光洁的黑漆箱,金粉洒出秋草纹样,是御台所大人用过的秋草莳绘手箱。几年前给了万寿姬,她爱如珍宝,就是这只吧。 “这箱子,是御台所大人那只?” “广桥认出来了?三年前母亲大人送我的,那日我哭得多厉害,广桥还记得吗?”万寿姬把枯叶洒在火钵里,叶子干透了,被火舌一舔,立刻熊熊地燃起来。 广桥的心一沉。三年前的那日,她怎会不记得?家基喜欢收集花草鸟羽,御台所给了他一只带锁的螺钿小箱,专门放他的收藏。小箱是御台所从京里带来的,做工精细,万寿姬看见了,也闹着要。箱子只有一只,御台所被闹得没办法,只好把自己常用的秋草莳绘手箱给了她。 手箱也是珍品,万寿姬还是心有不甘,闹着和家基换。御台所一时心烦,说了她两句,她哭得更厉害了。直到将军家治来哄,才勉强止了泪。 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万寿姬大人和家基大人那时都还小呢。”广桥轻描淡写地说。 “我前日去找家基,他把那螺钿小箱拿出来了,不知要做什么?也许是清理东西吧——既然母亲大人殁了,收着也没什么意思。”万寿姬勉强笑着说。 “万寿姬大人又在做什么呢?也是清理东西?”广桥尖锐地问。 万寿姬垂下眼,一动不动地看着火钵。枯叶燃尽了,木炭上留着些许褐色的余烬,房里有落叶的焦香。 广桥突然想起小时候,一到秋末冬初,庭园里每日有扫不完的落叶。家里佣人少,母亲常带着她去清扫,把落叶扫成一堆,再点上火烧。灰白色的烟袅袅升起,映着淡蓝的天,她安静地坐在一边,闻着烧叶子的香气,别有种宁静。 广桥摇了摇头,如今这气息并不能带来宁静。对面这女孩子的心一定乱得很。 “这两日老懒洋洋的,什么都不想做。也许忘了过去比较松快些,像家基那样。”万寿姬喃喃地说。 “家基大人也没忘了过去,万寿姬大人误会了。” 广桥握紧拳头,心里暗下决心:下午要寻机会和家基说,让他好好和万寿姬聊聊。这姐弟俩原本多亲密,御台所刚没了,就误会成这样。 “是吗?”万寿姬转头看她,“广桥下午要送家基去知保那了吧?” “正是。万寿姬大人一起去吧?”广桥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。 “我?”万寿姬慢慢地笑了,“我为什么要去?知保和家基是母子,我算什么?” “万寿姬大人是姐姐。” “姐姐算什么?别说什么姐弟之情,这世上没什么是靠得住的。”万寿姬轻飘飘地说了一句。 广桥呆呆地看着她,微微张着嘴,却什么也说不出。 火钵烧得正旺,热气一阵阵扑过来,从领口钻进去,全身起了层薄汗。可她心里有种奇异的冰冷,活像赤脚走在坚冰上。寒意从脚底冒出来,沿着小腿向上爬,一直钻进心底。 明明坐在万寿姬的房里,广桥却起了幻觉,像是孤身一人走在冰天雪地里。前面有个女子,纤瘦的背影,是万寿姬?还是御台所?广桥奋力向前跑,像是要赶上她,可她走得太快,似乎是御风而行。广桥拼劲力气,眼睁睁见她越走越远,连背影也看不见了。 走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,是乳母吧?万寿姬的粥来了。 广桥机械地起身,开门接过托盘。乳母的目光射在她脸上,像是问万寿姬状况如何。广桥疲倦地笑了笑,乳母心领神会地走了。 “不管怎么说,饭还是要吃。”广桥把托盘放在万寿姬面前,雪白的粥,还有一碟酱红的渍瓜。 “你下午要送家基,不用再准备一下?你的妆有点花了呢。”万寿姬似笑非笑地看她。 “不管怎么样,都要看万寿姬大人喝了粥。”广桥板起脸,端起碗送到她面前。 万寿姬吃了粥,脸色也平和了些。 广桥陪她坐了会,她眼神游移不定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广桥的心越揪越紧,必须请将军大人来,好好安慰这孩子。家基也要来。可将军大人下午有政务——只有等家基的事完了,立刻派人请将军大人。 广桥告辞出去,唤来乳母密密吩咐:一定要看好万寿姬大人,要寸步不离。家基的事一完,她就回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文风就这样。 写不了快节奏。不喜欢装啥打脸。不强行1VS1。不勉强甜宠。认为双洁啥的莫名其妙。 三观已亮出来了。 我又不是全职,坚持更新挺累的。写这文没名也没利,就让我任性一回吧。 第100章 沉塘 广桥心事重重地离了房间,匆匆赶去家基住处。家基早已打扮停当,坐在火钵前,手里捧着一卷书,正看得入神。 广桥躬身行礼,家基丢下书,双眼弯弯,露出平和的笑容。 这孩子从小稳重,广桥忍不住感慨。虽比万寿姬小一些,行为举止挑不出一点不妥的地方。 想到万寿姬,广桥的心情又黯淡下来,不由自主地垂下眼。 “广桥是怎么了?舍不得我走吗?”家基笑着问。 “将军大人的安排,广桥不敢乱说。” “说是走,其实还在大奥,只是隔两个走廊。我会时时来看广桥。”家基的嗓音里有温暖的笑意。 心里猛然涌上一阵冲动,广桥轻声说:“家基大人,等忙完了,和广桥一起去看万寿姬大人吧。” 家基咳了一声,随手把地下的书捡起,脸上带着笑,笑意却变冷了。 “家基大人!”广桥恳求似的叫他。 “广桥,我和万寿姐姐是你看着长大的,你什么都知道。平心而论,我对她没一点亏欠。”家基神情凝重,丝毫不像个少年。 “万寿姬大人……近几日有些古怪。广桥劝了又劝,只没什么作用。” “前日万寿姐姐来找我,和我大吵一架,气鼓鼓地走了。我是莫名其妙,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。” 已是冬日,遮阳用的青竹帘早撤去了,午后的阳光好奇地溜进房间,正照在家基的脸上。他垂着眼,睫毛投下触目惊心的阴影,正挡住他的眸子,广桥看不出他在想什么。 “万寿姬大人失了母亲,将军大人近来忙,也少入大奥。万寿姬大人很寂寞。”广桥字斟句酌地说。 “万寿姐姐失了母亲……我也是一样的。” 家基的脸上显出一抹寂寥,喃喃地接下去:“本来我们同病相怜,万寿姐姐偏来大吵大闹,好像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有心结,觉得家基大人应该留在这里,不该搬走。”家基说话迂回转折,广桥只好单刀直入。 家基懒懒地笑了笑,有些厌倦似的说:“住在哪有什么关系?身子在哪不重要,关键是心在哪。” 广桥心中一震,耳朵嗡嗡响,像是头上滚过一声炸雷。这话听起来耳熟,她似乎听谁说过?谁说的?是御台所——那时贞次郎还没出世,御台所盼着阿品能生个男婴,由她来养。某个晚上,御台所心绪欠佳,说了许多伤心话,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 “原本身子不在,心还在;渐渐的,身子不在,心也不在了。”广桥一阵恍惚,御台所冷冷的嗓音似乎在耳边回响。 御台所说的是将军家治,他置了侧室,自不能像从前一般,可他向她保证,心永远在她那。御台所表面点头,心里并不信,所以才和广桥说了这话。 家基说自己呢——虽与知保夫人同住,永远认御台所做母亲。广桥眼里一热,差点落下泪来。家基只是少年,就已懂得隐忍了。世子是未来的将军,他知道做了将军也要隐忍,他懂得父亲的辛苦。 万寿姬不懂这些,因为她不需要懂。父母从小宠着,姬君的日子比世子轻松许多。 “家基大人也辛苦。”广桥哽咽着说。 “这是没法子的事。可惜万寿姐姐不懂我的心,我以为她会懂,毕竟我们一起长大。可是她不懂。”家基叹了口气。 “无论如何,还请家基大人抽空看看万寿姬大人,广桥担心,担心她伤着自己——她不愿用膳,广桥早上劝了好久。” “万寿姐姐实在任性。” “广桥也想请将军大人来大奥,好好安慰她。” “我待会和你一起看她——她是金尊玉贵的姬君,无论是父亲大人还是我,都要护着她。”家基无奈地笑了。 广桥许久没见知保夫人,猛一见面,差点认不出了。 算来她也三十多岁了,今日容光焕发,脸上带着红晕,眼中漾着笑意,简直返老还童,重回少女时代了。 御年寄高岳早已等在房里,引着家基去看新房间,絮絮说了许多话。知保夫人激动坏了,跟着走来走去,忙得人仰马翻。 广桥在一边看着,忍不住好笑,随即又觉得辛酸。十月怀胎的儿子与她分开十年,重又回到身边,伸手就能触碰得到,真像遗失的珍宝失而复得。不光知保夫人,换谁都不能镇定自若吧? 家基的态度倒平常,对知保夫人恭敬又亲切,看不出一点别扭或陌生。知保夫人痴痴地望着他,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。 时间一点点过去,广桥渐渐着急了,她想早点去着万寿姬。知保夫人偏偏留她喝茶,高岳也跟着帮腔,高岳什么时候和知保夫人那么熟了? 茶是上好的宇治茶,配茶的果子是应季的寒梅果,嫩黄的圆形,仿含苞的腊梅而制。广桥机械地吃着,嘴里毫无滋味,只见家基向她使了个眼色,似乎劝她忍耐。 又过了一会,家基笑着对知保夫人说:“忽然想起有要紧物事忘了,还得再回去一趟。” 知保夫人微微一怔,高岳嘴角带笑,捧着茶碗不说话。 “广桥陪家基大人回去,待会再送回来,请知保夫人放心。”广桥赶紧起身说。 知保夫人无可奈何地点头,高岳嘴角笑意更浓,似乎在看好戏。广桥咬了咬牙,她知道会得罪了知保夫人,毕竟家基刚送来,又要带着走。但她顾不得了,她必须去看万寿姬,一刻也等不了。 出了知保夫人住所,广桥招手叫来一名女中,低声说:“你去锭之口传话,请将军大人抽空来一趟,万寿姬大人想见他。” 女中匆匆去了,家基笑着说:“广桥今日有些慌张,和平日大不相同。” 广桥脸上一红,今日确实心慌气短,老隐隐觉得不安。也许是昨夜的梦不吉利,心里有些放不下。 “走吧。我去给万寿姐姐赔罪。”家基再不说话,慢悠悠地向前走。 天果然短了,才过申之刻,太阳已经西沉,染得西边的天际一片血红。广桥抬头看了看,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 绕过两条走廊,前面就是御殿方向,第二间就是万寿姬的住所。第一间曾是御台所的房间,如今空在那里,谁也不忍心进去。 不知为什么,家基的步子也急促起来,广桥的心跳得厉害,快要跳出喉咙了。快到了,快到了。再过一会将军大人也该来了,听说万寿姬找他,他一定会立刻过来。 走廊静悄悄的,万寿姬的房门关着,乳母和女中都不知去了哪里。广桥皱了皱眉,明明叮嘱乳母看紧万寿姬的。 家基踌躇了一下,刷地拉开门。火钵已经灭了,房里冷冰冰的,像个废弃的冰窖。丢了一地东西,各种书籍,色彩斑斓的衣裳,门边躺着一只玻璃做的小狗,绿莹莹的,只有两寸大。 广桥捡起小狗,这是将军大人送给万寿姬的,是将军大人小时候心爱的玩具,睡觉都要压在枕下。 广桥看了家基一眼,家基眼里充满了恐惧,广桥知道自己也一样。 “万寿姐姐会去哪?”家基像在自言自语。 “园子,去园子看看,也许她在看鱼。小时候一不开心就会看鱼。她一定在看鱼。”广桥语无伦次地说着,像是在说服自己。 家基飞快地跑起来,雪白足袋在茶褐地板上格外耀眼,广桥拎起外褂跟在后面。 刚进园子就看见了乳母,一脸焦急,满头是汗。远处有几个人影,都跑来跑去,没头苍蝇一般。 “万寿姐姐呢?”家基直直地看着乳母。 “万寿姬大人说来逛逛,我们坚持跟着,她发了脾气,我们只好偷偷跟在后面。一转眼她就不见了。”乳母急得要哭出来。 “女中们在哪?” “都在找……” “广桥,我们分头去找,你去左边,我去右边,我们在池塘会和。”家基转身跑向右边。 广桥踩着脚下的白砂砾,气喘吁吁地跑着。多少年前她也在园子里跑过,御台所出事后,将军大人带着她,和她说了许多话。转眼十多年过去了——万寿姬到底在哪? 眼前就是池塘,慈姑叶子枯萎了,一池碧水萧瑟异常。不对,池水前有东西,那是什么?好像是草履,女式草履。广桥踉踉跄跄地跑到跟前,确实是草履,端端正正地摆着。广桥一把拾起,五枚重的草履,贵人才能穿的。 难道?广桥战战巍巍地抬起头,凝神向池塘里看。池中央飘着什么?似乎是一片白色?万寿姬穿的正是白色外褂啊!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是家基来了吗?广桥顾不上回头,纵身跃入池水中。“广桥!” 似乎有人叫她?她已顾不得了,初冬的池水像冰一样冷,她奋力向前游,她要抓住那片白色。 水太冷了,勉强划了几下水,广桥手脚都麻木了,心跳得厉害,头昏昏沉沉,像是要睡过去。 万寿姬大人。广桥捞起水中的人,使劲向岸边推。她再没力气了,手一松,直直地沉了下去。 第101章 疑窦 房里火钵点得旺,热得让人生了汗意。广桥盖着厚厚的被,不时皱起眉头,像在做噩梦。 已睡了整整两日,只是不醒,嘴唇也裂出血痕。女中用湿手巾揩抹,再按时滴点清水入口。女中时时给她抚去眉间的皱纹,对梦境却无能为力。 奥医师说她寒气侵体,又呛到了水,能活下来已是万幸。可沉睡不醒又算什么?女中忍不住打了突:莫非魂灵还留在水池里,只有躯壳回来了? 和广桥比起来,万寿姬大人还算好的,被广桥推到岸边,家基大人一把拉了起来。虽然冻得嘴唇青紫,之后又染了风寒,喝了几剂药,风寒症状也减轻了。 将军大人嘱咐万寿姬好生养着,不许出门。万寿姬受了惊吓,脾气变得温顺起来,当真足不出户,只在房里呆坐。 家基大人来看望过两次,眉头紧锁,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凝重。幸亏那日他及时赶到,不然广桥和万寿姬都没了性命。 广桥大人翻了个身,嘴里嘟嘟哝哝的,是在说梦话。不知梦见了谁呢?女中望向她,苍白如纸的脸,眼角沁出一滴泪珠,又是噩梦吧。 将军家治来了,停在门外,远远地望着广桥,像是不敢进去。 女中赶紧迎出去,将军家治低声问:“还是没有醒?” 女中摇了摇头,迟疑地答:“是不是要喂些药?广桥大人似乎睡得很不安稳,像在一直做噩梦。” 将军家治猛地阖上眼,女中吓得不敢作声,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。 “奥医师说只是受了惊,多加保暖就好——罢了,待会让奥医师来喂药。” 女中伏在地下行礼,抬起头来,发现将军家治已经走得远了。 广桥终于醒了,但依然全身无力,躺在被褥里,整个人苍白又憔悴。 她醒来时满脸焦虑,强撑起身子,急急地问万寿姬的安危。得知万寿姬安然无恙,广桥长长地出了口气,重新倒了下去。 奥医师来诊断了,身体无恙,可广桥神情委顿,似乎全身力气都用光了。奥医师只能摇头,开了滋养身体的药方,让女中日日熬给广桥喝。一碗碗浓黑的苦药喝下去,广桥依然脸色苍白,那些药汁没起到一点作用。 已是年末,广桥躺在被褥里默默无语,只是对着天花板发呆,像在竭力思索些什么。 拉门开了一半,走廊外有一株腊梅,淡黄花苞微微张开,散出清淡的香气。太清淡了,像是遗世独立的女子,躯体还活着,心已死了。 将军家治来了,遣走了女中,静静坐在她床前。广桥要撑起来行礼,他只是摆摆手,脸上满是疲倦。很快又到元日了,他有许多仪式要忙,可惜今年是一个人,御台所已不在了。 广桥把蒲团放在背后,勉强坐起身来。她素着一张脸,鬓发蓬松,看上去和平时判若两人。将军家治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,带了些痛惜。 “过罢新年,就要准备万寿的婚事了。”将军家治淡淡地说。 广桥吃了一惊,双唇微张,却说不出话。 “换个环境对她来说是好事。自从她母亲过世,她一直心绪不佳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还小……”广桥喃喃地质疑。 “十四岁了。比御台所来江户时还大些。” “将军大人真是为给万寿姬大人换个环境吗?难道不是逃避责任?把她迁出大奥,那就一了百了?”广桥的嗓音软弱无力,说的话却尖锐如针,直刺到他心里。 “你要我怎么办?我是父亲,我应该保护她。可她毕竟是女孩儿,我能做的有限……”将军家治颓然低下头,简直不像是幕府将军,不像手握千万人生杀大权的人, “将军大人也觉得了?大奥里有异样……万寿姬大人到底是怎么落水的?”广桥伸手扯住他的衣袖,仰起脸问他。 “我以为她是……寻短见,总不敢问她。家基和我说是意外。”将军家治有些尴尬,双眼不知看何处看。 “家基大人怎么说的?”广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。 “家基问了万寿,万寿说立在池塘边,忽然头晕目眩,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。”将军家治机械地说。 “那就是意外?……”广桥缓缓摇头,眼里有疑惑的光芒在闪。 “我以为是寻短见……当时太自责了,恨不得也死了,只是不知怎么和御台所交代。听家基说的是意外,心里才好受些。” “没那么简单。”广桥若有所思地说。 “怎么?”将军家治低头看着她。 “广桥赶到池边时,看见一双摆得整齐的草履。若是意外落水,草履要么落水,要么杂乱地落在地上。怎么会摆在一起呢?” “你说万寿……还是自己跳下去的?”将军家治眼里泛起深刻的痛楚。 “也许有人谋害”,广桥的脸涨得通红,“这两日广桥一直在想,怎么想都觉得奇怪——贞次郎大人、御台所大人、万寿姬大人……大奥里有人心存恶意,接连下了毒手。” “广桥”,将军家治向她摇了摇手,“不要激动。” 广桥突然觉得自己失言:将军家治并不知贞次郎如何死的,只以为他是小儿惊风。 “贞次郎是怎么回事?”将军家治轻轻地问。 广桥咳了一声,把天英院幽灵的事说给他听。将军家治的眉头越皱越紧,脸上浮起一片阴云。 “梦月童子?你信吗?” “广桥并不太信,但又找不出证据。乳母和女中都说见到一件白绢外褂,飘飘荡荡地浮在眼前,手脚全无,更没有脑袋。”鬼气森森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,广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 “松岛只说是小儿惊风……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?”将军家治苦笑一声。 “广桥决定把所有事情告诉将军大人,请将军大人明察。”广桥坐直了身子,向将军家治低头一礼。 “大奥里的人实在太多……”,将军家治双唇抿成一条线,“等出了新年,长局里的女中减去一半,其他一半细细地查,必须保证身家清白。” “知人知面不知心。就算是旗本御家人的女儿,也要仔细查,以免有奸人混了进来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的婚事,将军大人想得对。如今大奥里敌我莫辨,万寿姬大人出嫁也是好事,至少避一避祸。” “堂堂将军,保全不了妻子,也保全不了女儿——实在没颜面活着。”将军家治双拳紧握,握得太用力,指关节高高突了出来。 “万寿姬大人可以出嫁,家基大人一直都在。”广桥顾不上安慰他,只是急急地说下去。 “难道有人敢动家基?他可是世子啊!”将军家治被惊到了。 “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请将军大人和家基大人说明白了,请他处处小心。家基大人是聪明孩子。” “这么会变成这样?到底是谁?是什么目的?”将军家治绝望地说。 “广桥曾以为贞次郎之死与将军大人有关,原来不是,也算放了心。” “御台所中毒,你也以为是我?” “疑心过。毕竟那瓜栗煮是将军大人赐的。”广桥毫不犹豫地答,似乎并不觉得抱歉。 “我向德川氏列祖列宗起誓,贞次郎和御台所的事,我毫不知情。别人我管不了。无论何种情况,我也不会害自己的孩子和妻子。”将军家治正色说。 “将军大人自己也要小心。” “我是无妨的”,将军家治苦笑一声,“有德院(将军吉宗)传下的规矩,将军若出了意外,御庭番全部死罪。御庭番为了自己性命,也不能让我有危险。” “御庭番会不会被人收买?松岛那件事,似乎有些虎头蛇尾。”广桥一字一顿地说,这疑惑藏在她心里很久了——她总觉得松岛一人做不出那么些事。 将军家治低头想了许久,依然茫无头绪,只好缓缓说:“马上就元日了,等元日过去几日,先把女中赶出去一批,等人少了就好办了。” 查……能查出来吗?广桥蹙起眉,觉得像在迷雾里前行,四周白茫茫的一片,什么也看不见。不知到底哪里是陷阱,也许处处都是陷阱。 凭自己的能力,无法和工于心计的人对抗吧。广桥有些颓唐。 “将军大人,万寿姬大人出嫁,广桥想随着一起去。”广桥俯下身恳求,能陪在那孩子身边,自己也安心些。 将军家治望着她不说话,眉间显出细细的纹路。她老了,他也老了许多。 “请将军大人允准。”广桥加重了语气。 “广桥……你能留在大奥吗?”将军家治嗓音里有细微的颤抖。 广桥不说话,只是轻轻摇头。 将军家治叹了口气说:“御台所殁了,万寿眼看也要走了……家基还在,可他是世子,许多话不能和他说。你曾经陪着御台所二十多年,有你在,我仿佛觉得她还在这大奥里,还在那休息间,笑微微地坐在蒲团上等我。” 广桥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,啪嗒啪嗒地落在雪白的被褥上。 “答应我。”将军家治低低地说,广桥垂着头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今天下雪了,下了一整天,地上没一点痕迹…… 第102章 佳话 又是一年元日,将军家治早早起床,今日要与御三卿同贺新春,穿着打扮要格外精心。 护卫轻手轻脚地为将军家治束发,他懒懒伸出一只手,让随侍一旁的奥医师诊脉。 奥医师在他腕间罩上袱纱,他闭上眼。昨晚又做梦了,断断续续的,许多人先后出现,包括御台所。 十多年前的今日,他和御台所第一次接受御三卿的新年拜谒。如今御台所已不在了,她终于轻松了,不用一日换五身礼装。 御台所现在哪呢?天上还是黄泉?都说人死后会成佛,他总不太相信。只要死了就成佛,成佛未免太容易了。 不管她在哪,他早晚要去寻她。希望不要拖得太久,免得她不认得他了。 将军家治叹了口气,元日想这些,似乎有些不吉利。 “将军大人御体康健,实为万民之福。”奥医师收起袱纱,恭恭敬敬地说。 护卫收起束发用的发箱,发髻也已梳好,满满缠了十多根白元结,扎得太紧了些。 罢了,他点点头。准备用早膳——每日菜谱都是一样的,每代将军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。 敷衍地吃了几口饭,护卫来报:御三卿已在御座间等着了,世子家基刚刚也到了。 提到家基,将军家治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。做将军那么多年,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得了家基这孩子。论相貌、论聪慧、论举止、论气度……没一件不是一等一的。身为父亲,身为将军,他为有这样一位后继骄傲——对德川列祖列宗也交代得过去。 将军家治走进御座间,抬头看见宽敞的御座,不禁有些刺心。今年只有他一人坐在这里了。 御三卿一起拜倒,坐在下首的世子家基也拜了下去。 “祝将军大人福寿绵长。” 将军家治摆了摆手,脸上做出笑容。今日算是家宴,御三卿都是德川家血亲。田安家的叔叔德川宗武卧病,今日派了世子德川治察来。田安家治察,一桥家的治济、再加上清水家的重好,和将军家治都是堂兄弟——爷爷都是八代将军有德院。 家基老老实实坐在下首,将军家治向他笑了笑。别看年纪不大,气度沉稳,又有一份威严,果然是要做将军的人。还是御台所教育得好——他是御台所一手带大的,和生母并没什么关系。 是不是错觉?将军家治时时觉得奇怪:别说气度风采,就连相貌,家基都像御台所一些。万寿长得像父亲,乌油油的眼,薄薄的唇;家基的眼略圆,眼角上扬,瘦瘦的鼻子,倒有些像公家男子。将军家治心头一热:也许家基长得像祖母,那个梅溪家的女儿。 女中们鱼贯而入,送上十二组新春果子,还有朱漆屠苏器。新任御年寄之首高岳也带着女中来了,向将军和御三卿贺新春——毕竟她做大奥总管头一年,一切要遵个礼数。 乍一看高岳,将军家治几乎唬了一跳,和松岛越来越相似了。白缎子外褂金线满绣,绣的是雪压寒椿还是南天?脂粉抹得雪白,红滴滴的唇带着微微的笑。身后跟着三、四个女中,似乎是寻常的三之间女中,不知为什么,看着有些眼熟。 今日是阴天,没了阳光,偌大的御座间里暗沉沉的。女中把屠苏酒器送到各人面前,将军家治面前也有一套。 浅浅的朱漆盘,右边是扎了白纸带的銚子,左边是浅酒碗和杯托。朱漆涂了一遍又一遍,漆面光滑如镜,上面有金粉洒出的松竹梅等吉祥图案。松竹梅是岁寒三友,冬日的好口采。 屠苏酒是山椒、细辛、肉桂、白术等汉方药浸出来的,再调上琉球砂糖,喝起来有些怪怪的香。新年饮屠苏是唐国来的习俗,据说能暖身驱寒,辟不正之气。是得辟辟邪气了——将军家治苦笑一下,随即端起酒碗示意。御三卿和家基一起行礼,谢将军大人赐屠苏。 饮了屠苏酒,女中们又送上各色菜品。将军家治举手示意,高岳亲手为他布菜,无非是鱼虾贝类,他觉得毫无胃口。 无聊地看着坐在下方的人,田安家的治察一本正经地吃着,瘦削的身子挺得笔直。治察虽然瘦弱,骑术精湛,也许是家学渊源?将军家治突然想起治察的父亲德川宗武,不禁皱了皱眉头。 清水家的德川重好是将军家治的异母弟,快三十的人了,膝下无子。也许永远不会有了——德川重好喜男风,家里妻妾都是摆设。 这治察看样子也不是多子的……还没成亲,不知田安家为何按兵不动。一桥家的德川治济倒是成了亲,正室也是京都来的。成亲也有两三年了,一直没孩子。据说治济有不少姬妾,却没孩子。将军家治忍不住苦笑:无子少子像是流行病,眼看御三卿都要有麻烦了。 德川治济……将军家治忽地瞥了他一眼,有些惊讶地挑起眉,在看什么呢? 有一段时间不见了,德川治济似乎瘦了些,眉目俊俏的男子,论相貌比他去世了的父亲更胜一些。身段也潇洒,再加上气质儒雅,据说惹不少女子害了相思。可是……如今他脸带红晕,一双眼怔怔的,犹犹豫豫地向御年寄高岳的方向看去。 将军家治吃了一惊——高岳和他有什么关系?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将军家治嘴角露出微笑:治济看的是高岳身后的女中,岁数也不很轻了,一张俏丽的瓜子脸,眉间带着些忧愁,有些特别,却是不折不扣的美人。女中显然发觉德川治济看她,神情复杂,又是含羞又是喜欢,乌黑的眸子不知该看哪里。 风流一代传一代。德川宗尹是风流人,儿子治济也是情种。将军家治轻轻咳了一声,向德川治济笑了笑,他立刻发觉了,一张脸涨得通红,像要渗出血来。那女中的脸刷地白了,头也低了下去,双手微微发抖,似乎是怕将军大人惩罚。 在将军元日庆典上与别的男子眉目传情,若是当真责罚,至少也要逐出千代田城了,连娘家也要受牵连。将军家治的心顿时软了,本是风流佳话,他乐见其成,没必要让她担惊受怕。 将军家治重又端起酒杯,笑着开了口:“在座的都是德川家至亲,同贺新春,没什么好拘泥的。年年都只是饮酒,今年也做个新鲜游戏吧?” 御三卿都有些意外,德川治济更是不安,脸上偏要强挣出笑容,看得将军家治有些好笑。 “一切听将军大人安排。”御三卿先后表态,家基也低了低头,表示听父亲吩咐。 “元日是好时候,一年的开始。图个好兆头,也要大家都开心才好。这样吧,诸位可以选一件物事,只要是千代田城里有的,我会作为新年礼物赏给诸位。”将军家治一本正经地说。 将军家治说得轻巧,众人反而犯了难:不知将军大人到底是何用意?这千代田城的好东西太多,别说一件,要十件也不够。到底该要什么呢?若要东照权现留下的至宝,只怕将军大人要怪贪心;若随意要一件,又怕将军大人说轻慢。 众人举棋不定时,只有德川治济抬起头,向将军家治感激地看了一眼,脸上多了一抹晕红,活像刚坠入情网的少年郎。将军家治微微一笑,向他点了点头,又向那女中的方向望了一眼,似乎在暗示他大胆开口,必定会让他如愿。 德川治济眼里闪出明亮的光芒,脸上表情喜悦不胜。将军家治含笑看着,心下有些羡慕:到底是风流世家出身的年轻人,性情热烈大胆。他自己也曾一见钟情过,在二十多年前。可惜那是不结果的花,说得更确切些,是永远不能盛放的花骨朵,只能在心底珍藏,偶尔拿出来缅怀。 “从田安家开始吧。”将军家治笑着说。 德川治察有些为难,敌不住将军大人催促的目光,只得轻声说:“听说城里藏着藤原定家手书的《高远集切》,父亲一直赞不绝口。” 他真是狮子大开口。藤原定家是有名的书道家,他手书的《高远集切》价值连城。不过既然许了愿,要什么也得给。将军家治脸上笑容不变,唤人去库房取。 “接下来是一桥家。”将军家治把目光转向德川治济。 “治济有个不情之请……”治济有些为难地开了口。他平日口才极佳,如今像换了个人,短短一句话,说得十分艰难。 “你尽管说,无须客气。什么都可以。”将军家治故意在“什么”两字上加重语气。 “谢将军大人宽宏大量。”德川治济低头一礼,又认真地说:“治济想请将军大人赐一名女子。” 德川治济话音刚落,房里一片寂静。余下众人都不敢看他,又不知该做什么表情,只好死死低着头。 “是谁呢?”将军家治努力按下笑意。 “正是高岳身后那名女子。”德川治济微微抬手,指了指高岳身后的年轻女子。 “果然是我那风流二叔的儿子!”将军家治哈哈大笑,对那女子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那女子满脸通红,细声细气地说:“贱名阿富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终于到周末了!大家周末愉快! 第103章 外宅 沿赤坂向四谷方向直行,不远处有一所宅邸,白墙灰瓦延绵不断,像是武家大宅。但木造大门前并无武士把守,应该是某家大名的外宅。 正月已过,虽说冬去春来,空气里还残着刺骨寒气。德川治济坐在轿里,身下垫着厚墩墩的毛蒲团,仍然觉得脚下冰冷。也许应该升个小火钵,回头吩咐一声。 到了木门前,随身护卫敲了敲门,轿辇直直抬了进去。一名年纪略大的女中打开轿门轻声说了两句,德川治济弯起眼笑了笑。他动作轻捷地下了轿,熟门熟路地向右手走去,那里是精心设计的庭园。 此处是一桥家宅邸,也是父亲花了大力气建成的,一砖一石、一花一木都极尽巧思。如今天气寒冷,花木俱已凋零,只有松柏势单力孤地绿着。德川治济笑了笑:记得赤松后面植着几株梅花,既然女中说阿富在赏花,一定在那。 刚绕过赤松,腊梅的香气扑到鼻端,德川治济深深吸了口气,冬日虽然讨厌,能闻见这香气也值了。 园里种的都是有些年份的老梅,父亲特意从向岛植木屋订购的。棵棵枝干虬结,托着半透明的淡黄花朵,粗糙和娇嫩搭配在一起,刚柔相济。 树下有一个苗条的身影,披着江户紫棉外褂,腰间束着略宽的桔梗腰带,更显得纤腰一握。德川治济无声地笑了,阿富果然在这里。 德川治济悄悄走近,阿富依然垂着头看花,似乎看得入神,并未察觉有人来。他歪了歪嘴角,女忍怎会如此大意?阿富真做得好戏,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。 元日他俩在将军家治面前演了出大戏,演得极成功不说,妙就妙在并未事先对词,完全是临场发挥。他是风流人德川宗尹的儿子,为人倜傥也是理所应当,元日庆典看上一名女中,倒也不十分奇怪。 用这种办法把阿富接出大奥,不得不说是一记秒棋。如果父亲地下有知,也会为他鼓掌吧。 阿富事前并不知情,可他向将军家治讨她,她一张脸红了又白,显得又羞又怕,表现得自然,没一点破绽。也许她不想立刻出大奥,但她做了太多事,万一出个岔子,未免不会连累到一桥家。 德川治济比父亲还要谨慎,虽然父亲对她信任,他总有些不放心。 阿富做了不少事,也许太多了些。上得山多终遇虎,还是暂时缓一缓的好。反正只剩下家基一人,什么时候都能动手。眼下他还没布置完,先让家基多活几年——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。 走到阿富跟前,她如梦初醒似的抬起眼,眼里亮晶晶的,似乎有泪水聚集。德川治济笑着说;“一桥家的新夫人在赏梅呢,当真好雅兴。” 阿富向他行了个礼,赶紧改了笑脸,眉间还有掩饰不了的忧愁。 德川治济握住她的手,小而软的手掌,微微发着抖,像是觉得冷。 “冷吗?”德川治济在她耳边说,她摇了摇头,并不开口,乌沉沉的眼蒙了层薄雾,应该是泪水。 “阿富夫人这是怎么了?”德川治济捏了捏她的手。 她垂下头不说话,浓密的睫毛盖在眼上,看不出什么情绪。菱角似的嘴巴抿得紧紧的,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。 德川治济不做声,只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些。安静的庭园,身处梅树边,花香一阵阵扑上身来,又握着美人的手,简直像一首诗了。一只麻雀落在梅枝上,歪着圆圆的脑袋看着两人,看得全神贯注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“古人说宅近植梅花,待人梅树下。阿富是在等我吗?”德川治济笑着问。 阿富极轻微地点了点头,两行眼泪直滚下来,落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土上。 “这不是来了吗?”德川治济凑近她的脸颊,轻轻吻去她的泪珠。不管真心还是假意,眼里流出的泪水都是咸的。 阿富向后一仰,匆忙抹去脸上的泪痕,勉强笑着说:“阿富以为治济大人再不来了……从大奥出来,再没见过。” “不来?我怎么舍得你?”德川治济把她搂在怀里,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,像梅香,又更甜些。 “一近梅花树,梅香染素衣。阿富,你立在梅树下,远远看着像是一幅画。”他凑在她耳边说。 德川治济又拉起她的手,笑着说:“这几日杂事多,一有空就来了。去房里吧,外面毕竟冷,冻坏你我就心疼了。” 房里也插着腊梅,火钵熏得花香更浓。 女中送上茶来,又乖觉地退了出去,德川治济对她笑了笑。她姓大崎,是这里的女中头儿,在一桥家服侍了半辈子,最是忠心耿耿。 “在这里还过得惯吗?”德川治济拖过肘枕倚着,笑吟吟地问。 “有什么惯不惯的?阿富是粗人,对衣食起居向来不讲究。” “跟我还谦虚。那腊梅是你插的吧?那是古流花道,你也选了竹制花器。你要说不讲究,哪里还有讲究的人呢?” “只是胡乱插插……毕竟终日无事,打发辰光而已。” “我迎你出来,你不高兴吗?”德川治济轻声问。 阿富缓缓摇头,细声说:“我也想早日陪在大人身边……不过有些突然。” “我是担心你的安危。”德川治济垂下头,脸上带了寂寥的神气。 “我是无妨的”,阿富立刻接了口,“松岛死了,没人怀疑我,我重新做了三之间女中,一切正常。” “听说万寿姬落水,也是你下的手吧?” 阿富咬住下唇,雪白牙齿闪了闪,良久才点了点头。 “为何要动她?你知道我多担心?生怕你哪里出了漏洞,万一落在御庭番手里,要受多少折磨。”德川治济突然提高嗓门,似乎动了怒。 “御庭番的手段我也见识过,不过如此。”阿富不以为然地笑了。 “什么时候?”德川治济猛地一惊。 “松岛上吊后,将军怀疑她背后有人指使,服侍她的女中都被御庭番秘密审了。” “也有你?你受了刑吗?”德川治济上下打量她,有些心慌意乱的模样。 “专属女中都是旗本家的女儿,御庭番也得看父兄的面子,总不能严刑拷打而已。” “没有受伤吧?”德川治济忙追问了一句。 阿富笑着说:“当时哭得厉害,连御庭番都心软了,简单问几句就完了事。没想到御庭番那么没用。” “也许是怜惜你美貌。”德川治济低声说。 “也许是看着岩本家的面子,我毕竟是大身旗本岩本家的女儿。” “你那养父前几日遣人来了,希望你早日产下儿女呢。”德川治济半皱着眉笑了。 阿富抿了抿嘴,脸上笼上两朵红晕。德川治济噙着笑意,故意不说话。 “没想到万寿姬落水还会被救上来,广桥也警觉起来了。”阿富两只手握得紧紧的,似乎有些懊丧。 “只是姬君,本也不碍什么,犯不着冒险。”德川治济捧起茶碗,若有所思地看着碗口飘出的稀疏白烟,茶快冷了。 “万寿姬是御台所生的,让她去地下陪她母亲多好,又团圆了。”阿富柔声说,嘴角还带着温柔的笑意。 “其实御台所也不必死的,除了肚里的孩子就行了。”德川治济垂下眼,眉头微皱,显然有些不忍。 阿富飞快地扫了他一眼,嘴角微撇,似乎要哭出来了。 “大人觉得阿富狠心?阿富是在报仇,将军那么羞辱阿富……” 德川治济在肚里笑了一声:女忍真是可怕,将军家治哪里羞辱了她?只不过没看中她,不愿收她做侧室而已。在她看来是天大的羞辱——她自视甚高,觉得天下男子都会喜欢她。 不管心里如何想,脸上一点也不能露出来。立刻换上心疼的表情,德川治济伸手搂住她的肩膀,喃喃地说:“将军有眼无珠,倒便宜了我。你不知道,你刚入大奥的时候,我夜不能寐,生怕将军将你收做侧室。如果当时将军站在我跟前,我保不齐会亲手杀了他。” “大人说的是真的?”阿富仰起脸看他,暖暖的呼吸拂在他脸上,混着腊梅的香气。 “没有一字虚假,我敢向德川列祖列宗起誓。”德川治济一本正经地说。 阿富叹了口气说:“若是真心,用不着起誓;若是假意,起誓也无用处。” 德川治济有些急了,带着怒气说:“你要怎样才能信我?” 阿富姿态优美地伸出手,在他左边胸膛比划了一下,柔柔地说:“心在这儿,得一刀划开来,才能看出是不是真心。” “我宁愿让你划开看看。”德川治济赌气说。 “那我当真划了,不然我始终信不过呢。”阿富的手掌慢慢移到德川治济心口,乌油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。 这本是句玩笑话,可阿富不是寻常女子。他的心在她手下,她身上一定带着利刃,可能藏在发髻,也可能别在腰带里。只要她想,眨眼间就能把他的心挖出来。 他也是有武艺的人,缩身向后一滚,就能解了这危局。他决定拼一拼,双手下垂,完全把性命交在她手里,一双眼和她对视,没一点恐惧。 房里一片死寂,只有火钵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。 阿富眼里漾出笑意,慢慢放下手,撒娇似的说:“好容易喜欢上一个人,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,哪怕把我骗得团团转,也是心甘情愿。” 德川治济松了口气,这场较量算是他赢了。 第104章 引诱 德川治济又端起茶杯,阿富笑着摇头,出去叫人换上热茶。 大崎又亲自来了,桐木盘上托着两杯茶,并着只浅碟,装着椿饼。 “果然是父亲大人用惯了的人,选的果子都风雅。”德川治济笑着对大崎说。 “初春最适合的果子就是椿饼,以前宗尹大人说过……”女中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,赶忙行了个礼说:“失礼了,请治济大人和阿富夫人恕罪。” “你又客气了。在我眼里,你是一桥家人,并不是女中。”德川治济真诚地说。 “不敢。”女中忙忙地退了出去,顺手拉上了门。 浅浅的桐木碟,并未上漆,纹理看得清晰。中间放着雪白椿饼,顶着油绿的寒椿叶,样子雅致。 “原色碟子倒少见。”阿富抿着嘴笑。 “这是父亲大人特意定制的——说油光水滑的黑漆器俗气,一副暴发户气质。” “连大奥都用黑漆器呢,不然便是朱漆器。” “还得金粉莳绘。一桥宅也有许多,父亲大人平日不爱用,顶多是宴客时使一下。” “这椿饼最配原色桐木碟,用了黑漆器就俗了。”德川治济煞有介事地点评。 “椿饼也是平安朝就有的果子,《源氏物语》里提到过。” “饼是其次,关键是个‘椿’字。”德川治济似笑非笑地瞟着阿富,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。 阿富何尝不知他想说什么,也只能装糊涂,一本正经地说:“寒椿是冬季的应季花卉,眼下开了春,花期也要结束了。” 德川治济把椿饼上的叶子拈在手里,笑吟吟地看了又看。阿富羞答答地低下头,盯着自己的双手看。 “寒椿叶子油亮,团子雪白滑腻,犹如女子肌肤——其实寒椿花朵更好,浮在浴桶里,衬得肤如凝脂。”德川治济悠悠地说,一双眼盯着窗外,似乎沉浸在回忆里。 还是去年夏天的事,那时御台所刚怀妊不久,阿富还是松岛身边的专属女中。松岛对她信任有加,她偶尔请假外出也不难。那日,德川治济与她约在上野不忍池边上的茶屋相会。不忍池上的荷花过了花期,荷叶还茂盛,他俩都没心思看,窗户关得紧紧的,先说性命关天的机密事,之后就是情话了。 那日德川治济也拼尽全力,阿富不是一般女子,他更不能教她瞧不起。阿富先去泡澡,老板娘凑趣,浴桶洒满了寒椿花朵。夏日无寒椿,都是冬日收起来的干花,枯皱的小花朵被热水一浸,竟又丰泽起来,像是重新开了。寒椿盖住水面,衬得阿富肌肤如雪,真是人比花娇。 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,对父亲大人只有感激。父亲给他找了这样一个帮手,心够狠,手够辣,以一敌百都不夸张。他要驾驭她,必须比她棋高一着才行。 他该怎么做?无非是扮演个痴情公子,再明里暗里许她好处。他只要她,只要她生下孩子,就是未来的世子。若她能成功,她的儿子还是未来的将军。 她是头猛兽,再凶猛的野兽也敌不过猎人。可他不要做猎人,宁愿做一位驯兽师。她像头豹子,尖牙利爪能瞬间要了人的性命,但也有光洁毛皮和漂亮眼睛。驯兽师虽然辛苦,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苦差,她的容貌和身体真的让他很满意。 有人说假作真时真亦假。如果阿富姿色平平,他也装得出含情脉脉,只是辛苦些。可她如此貌美,他做出含情眼神,露出眷眷笑容就是理所当然了。 有时候他一时迷糊,隐约觉得自己是真爱她的。真爱也不奇怪,那样容色身姿,那个男子会不爱呢?哪怕下一刻死在她手里,这一刻依然想把她搂在怀里。 她也清楚自己的价值和吸引力,所以她有充分自信。将军家治不爱她,于是被她恨到骨子里。 对阿富的所作所为,没人比德川治济知道的更清楚。面如桃李,毒如蛇蝎这两个词形容她最贴切。就算知道这些,想到她的身体,德川治济心底还是升起一股热意,忽然觉得口干舌燥。 阿富不光善于使毒,她自己也是一剂毒,教人上瘾的毒。不过德川治济对自己有信心——他比父亲更胜些,永远不会上女子的当,哪怕是女忍。 阿富拈着黑文字杨枝,轻轻地把椿饼划成小块,并不急着吃。德川治济看着她的动作,手指纤长,似乎柔弱无力,可那是错觉。只要她想,随时可以要了别人性命。 德川治济饮了口茶,方才体内那把火烧得太旺,烧得喉咙发干。 “突然想起去年夏日的寒椿花朵了。”他闲闲地开了口。 阿富的脸腾地红了,缓缓垂下头,露出雪白颈项。德川治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,纤瘦苗条,弱不胜衣。额头到下巴有流丽的线条,完美得不像真人,倒像铃木春信笔下的美人图。 垂着头,领口微敞,下面是微微隆起的胸脯。衣裳是含蓄的颜色,款式也寻常,反而有种异样的诱惑力。 德川治济凑近阿富,她头垂得更低,睫毛颤动,像蝴蝶拍打着翅膀。比起太过逢迎,她含羞带怯的样子更诱人些。一举一动都像天真少女,可她从未天真过——德川治济嘴角露出微笑,她五岁被送往伊吹山学习忍术,哪有天真的机会? 阿富是优秀的女忍,男子喜欢什么她一清二楚。风情万种的成□□人招人喜爱,娇羞的女孩更让人怜惜。男子一旦对她起了怜惜,觉得她柔弱可欺,自然会放松警惕,洋洋自大起来。那就是阿富的可乘之机。 他和她是棋逢敌手。父亲曾说过,下棋要找与自己旗鼓相当的,那样才能下出精彩的一局——轻轻松松赢了又有什么趣味?辛辛苦苦获了胜,哪怕只胜了一个子,以后想起来的滋味也是美的。 俗话说,宁吃鲜桃一口,不要烂杏一筐。 德川治济搂住阿富的腰,在她耳边说:“你终于是我的了,谁来抢我都不给。”阿富抬头望向他的眼,他已准备好了。深陷爱欲漩涡的男子该有什么眼神呢?幽暗的眼,里面有隐隐的光芒在闪,像是被魔物附身的眼神。 他已作出那样的眼神,她到底信不信?如果信,又能信几分? 德川治济的双唇印在她的后颈上,慢慢向她的咽喉移动。她喃喃地说:“天还亮着……” “那有什么关系?”他轻声笑。 “不要在这里……”阿富的眼睛看向内间,手掌撑在他胸膛,轻捷地转了个身,似乎要站起来。 他一把拉住她背后腰带,笑着说:“看你往哪里逃。” 他的呼吸拂在她颈项上,她微微缩了缩脑袋。他接着吻她,雪白的颈项下是隆起的胸脯。他双手围在她腰间,用牙齿咬住领口,拖得更松些。她的头扬了起来,他顺势在颈侧印下一个又一个吻。一双手动个不停,动作轻柔,像是暮春时节轻拂枝叶的微风。 “这里……会被看见的。”阿富断断续续地说。 “给我生个孩子,给一桥家生个孩子。”德川治济答非所问地说。 阿富全身起了密密的颤动。德川治济无声地笑了,这一招果然有用。 腰带被丢得远远的,阿富的外衫松松合在身上,露出雪白内衬。女子的衣着他最熟悉不过,如今也觉得麻烦,除了一层还有一层,活像抽丝剥茧。 抽丝剥茧,里面有一动不动的肥白蛾子。德川治济莫名其妙地想到不相干的事,赶紧甩了甩头,继续手下的动作。内衬不用脱掉,只要把领口和下摆拉松些就好。 阿富闭着眼,不敢看他似的,也许在透过睫毛偷看?他三下五除二地扔下自己衣裳,把她抱到膝上。苗条女子就是这点好,轻轻巧巧的,像在抱个人偶。 留些衣裳反而更好,德川治济笑着看膝上的阿富。发髻有些乱,几缕碎发垂在面颊上,脸上带着红晕,眼皮都红了。 内衬还在身上,领口大敞,雪白胸脯若隐若现。腰带徒劳地绕着,带结完好无损,下摆却被拉开,晶莹的小腿露了出来,无力地垂在他腰间。 德川治济低下头,不紧不慢地吻她,轻描淡写地掠过她的唇,沿着颈项一路滑到锁骨,再漫不经心向下滑。她慌乱地叫了一声,不由自主地向后仰,他轻笑一声,双手牢牢搂住她的后腰。 德川治济的头埋在她胸口,仔仔细细地吻她。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急,胸口渗出密密汗珠,都被他吸了个干净。 火钵是不是烧得太旺?德川治济背上也沁出了汗珠,沿着紧绷的肌肉向下滑。 一切都准备好了,比试开始了。把阿富的双腿在腰上绕得更紧些,他双手握住她的腰,她轻轻颤动了一下,像是因为恐惧,又像是期待。 “阿富夫人,我们赶紧生个孩子吧。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。”德川治济带着笑意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这个……写着好难。 第105章 旧怨 是夜。早已开了春,夜里还是冷得紧,冰冷夜风把雕花窗棂撞得咯咯响。 病了数月,田安家当主德川宗武终于到了临终时候。森姬带着一众侧室跪在病房,侧耳听着他忽粗忽细的呼吸声,心里都有些凄惶。 田安家的世子德川治察坐在父亲床前,弟妹静静地排在他身后。父亲一咽气,他就是田安家的当主了。 森姬默默环视房中。德川宗武生了七个儿子,头四个都早夭,第五子德川治察做了世子,第六子丰丸被送往伊予松山藩做养子,如今只剩下第七子贤丸,刚十多岁,还是少年。 贤丸是侧室山村氏所生,向来受宗武宠爱。宗武说他是神童,四书五经无一不通,连和歌做得都好。贤丸长得一张清秀脸,和母亲有五分相似,森姬一向不喜欢。 森姬的目光落在坐在上首的德川治察身上,不禁生了些庆幸。自己毕竟运气好,治察是自己生的,下一任御三卿。贤丸再受宠也没用,只是在家吃闲饭罢了。 等宗武的丧事完了,下一步就要给治察说亲,早早生下继嗣才安心。治察从小身体就不结实,脸色苍白,血气不足,贤丸倒长得壮壮实实的。森姬向山村氏瞥了一眼,武家女子身子好,这一点真值得羡慕。 森姬是近卫家的女儿,彻头彻尾的公卿出身,还是六代御台所天英院的养女。近年来她想法也变了,为了田安家的昌盛,也许给治察娶一位武家出身的正室更好些。为了家名存续,子孙繁昌,公家武家的区别也许没那么重要。 正在胡思乱想,耳边忽然传来治察的惊呼声,森姬唬了一跳。 “父亲大人!父亲大人!”治察慌乱地叫了起来。 德川宗武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山村氏动了一动,似乎想起来叫医师。坐久了双足麻木,她刚要站起,又摇摇晃晃地坐了下去。 “叫隔壁的医师来!”森姬沉声喊。 今年春来得晚,二月底还寒风凛冽,进了三月初,春风一起,樱树打了密密的花骨朵,再过几日要开了。 去年大奥连出了几件凶事,将军家治心情欠佳,早早说今年也不开赏樱会。大奥女中们颇为不满,但也没有法子,日日被圈着不得出去,偶尔能去吹上御庭透透气,这机会也没了。 不光将军家治,田安家也遭了变故,当主德川宗武一病死了,也只活了五十五岁。宗武自小勇武,中年后郁郁不得志,身体也受了影响。医师说气郁血淤,总是睡得不香甜。去年年末得了场风寒,一直缠绵未愈,终于成了不归人。 德川宗武殁了,妻妾也依规矩落发出家,森姬法名宝莲院。德川治察正式做了田安家当主,进千代田城拜见将军家治,也得了几句安慰话。 宝莲院只是叹气,一代事一代毕,从前将军家重与宗武闹得那般不愉快,如今兄弟俩又在另个世界相遇,只盼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了。 不管怎么样,将军家对田安家的怨气总该消了吧?毕竟宗武已经殁了。 宝莲院想得出神,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移进房内,怕已是申之刻了。春日阳光淡淡的,照在衣角上,给素白绢衣镶上浅淡的金边。她猛然间想起,如今自己已是未亡人了,余生指望都在儿子治察身上。 宝莲院对丈夫并非没有怨气,他殁了,她反而松了口气。宗武与她生儿育女,论情分也只是寻常。她过了三十,他的爱情都给了侧室山村氏,她的房间他甚少来。对宝莲院来说,有丈夫和没丈夫一样,也许没有更好——至少不会再惹将军家治不快。 如今山村氏也落饰出家,法号香诠院,宗武殁了,香诠院哭得昏天黑地,眼里似乎要哭出血来。宝莲院并不劝她,只是觉得稀奇:对公家来说,所谓夫妻间的情分,不过就那么多。况且生老病死都是注定,任谁都有那一日,是早是晚也没多大干系。 宗武咽气的时候,香诠院伏在地下痛哭不止,双肩颤动,看上去不像哭,倒像临死前的挣扎。发髻上一枚嵌水晶的银簪子,水晶受了日光,发出刺眼的光芒。 一双儿女坐在她身旁,都抹着眼泪,顾不上劝母亲。儿子是宗武生前最爱的贤丸,女儿是阿种,也是宗武心爱的,也就十余岁。人都殁了,哭那么惨有什么用?宝莲院厌恶地扭过脸去。 武家最重要的就是世子,有了世子,其他男孩都是多余。若在寻常人家,多个孩子不过添副碗筷,但御三卿是将军本家,格式不得不遵守。有孩子就有乳娘,数名女中走动跟着,长大后还得娶亲,这是一大笔开销。若是生下孩子来,更是一代又一代的负担。 如今武家家计都拮据。听说不少大名家的次子、幼子待遇恶劣,年岁稍长就迁了出去,随便拨一所房舍给他们住。别说娶妻生子,一日三餐都敷衍了事,只能勉强活着。 田安家自然不能那样,但贤丸的事也要考虑起来了。贤丸的哥哥丰丸早早被送去伊予松山藩做养子,等现藩主一殁,就是十五万石的松山藩主。若能给贤丸也寻一个这样的去处,也就皆大欢喜,满天乌云都散了。 想到这里,宝莲院心里涌上一股不快。早在数年前,陆奥白河藩曾提出收贤丸做上门女婿,藩主松平定邦膝下无子,只有个独养女儿。贤丸去了白河藩,与那姬君成亲,就是未来的藩主。 论地位,白河藩与田安家差了一截,但毕竟是亲藩,也是松平家的——说得含糊些,虽然有亲疏,都是东照权现的后代。可德川宗武坚决不同意,甚至还动了怒,不愿放手让贤丸走。宝莲院当时不言语,心里颇为不满——十有八九是山村氏捣鬼,不愿让贤丸走,是想做田安家世子吗? 和暖的春日午后,暖风一阵阵吹着,风里带着新萌草木的芳香。枝头上的黄莺闹喳喳的,一副心安理得的快活模样,宝莲院却气郁不已。今日治察去了千代田城坐地,待会就要回来了,关于贤丸的出路,必须和他商量一下。 想到这里,宝莲院脸上露出笑容——毕竟她才是田安家主的生母,她才是德川治察最亲的人。只要她拿出主意,治察没有不听的道理。 千代田城是将军大人居所,大名们必须谨守礼仪。入城时不能带随从,除了御三家御三卿,轿辇必须在下马石停下,大名们步行进入本丸,出城时也是一般。 大名们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,平时少有走道的机会,寒冬炎夏时候,单走这一段就够呛。不是冻得头脸青紫,就是热得满脸油汗。可大名又得保持武家尊严,再难过也得缓缓而行,做出闲庭信步的样子。 如今正是仲春,阳光和煦,熏风送暖。千代田城的樱树早打了花苞,鼓胀胀的,似乎随时可能绽放。 下城的太鼓声响了,陆奥白河藩主松平定邦从房里出来,刚走几步,双脚一阵酸胀。他忍不住皱了皱眉,岁月不饶人,他已四十五岁了,稍微坐久些,脚就麻得紧,好久恢复不过来。 走廊一侧走来位年轻大名,远远向他点头。另一侧房间是大廊下,是御三家御三卿与亲藩的房间,都是地位高贵的人。谁向他打招呼?松平定邦眯起眼看,原来是越前福井藩主松平重富,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长眉俊目,看上去十分清秀。 “松平少将!”松平定邦笑着寒暄。论年龄他比重富大了许多,但越前松平家是亲藩的领袖,官拜少将,仅次于御三家御三卿。重富主动和他招呼,是有面子的事。 “越中好!好久不见。”松平重富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。松平定邦官拜越中守,叫越中再恰当不过。 “前些日子一直在白河,刚回江户不久。” “白河在北国,天气冷些,小峰城下的垂樱也该开了吧。” “还得些时候——毕竟比江户冷些,越前也冷吧。” “实不相瞒,重富忝居藩主之位,一向在江户,越前还没去过……”松平重富笑得双目弯弯。 松平重富原是一桥家的孩子,是德川宗尹的第三子,德川治济的弟弟,十岁时被送往越前福井藩做养子。几年前做了藩主,依然以一桥家出身自居,行为举止都是御三卿气派。据说嫌弃越前天气寒冷,又不够繁华,一次也不去,家臣嘴上不说,心里都有些别扭。 松平重富说得坦白,松平定邦反而有些尴尬。虽说都是松平家,他和越前福井藩来往并不多。上半年他一直在白河藩呆着,对江户事也不太清楚,只得低头细想,该寻些什么话题。 见松平定邦低头不语,松平重富伸一伸手说:“不敢耽搁越中,我们边走边聊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田安家上线。 第106章 养子 千代田城里规矩多,不能喧哗,不得奔跑,不得高声笑闹。松平重富和定邦两人并肩走着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。 “听说于义丸的疱疮已痊愈了?”松平定邦突然想起前些日的事,长居江户的家老负责与各藩联络,曾和他禀报过——松平重富的独子染了病,一度甚是凶险。 “折腾了两个月,终于化险为夷了。多谢越中赠送荞麦面——果然是白河名物,于义丸很喜欢。”重富笑着说。 “只要于义丸喜欢,时常送些也不费什么……” “那孩子大病初愈,医师说要吃些清淡的,荞麦面刚刚好。白河气候冷些,产出的荞麦别有清香。”重富兴致勃勃地说。 “只要孩子身体好,就是父母最大的福气了。”定邦说完叹了口气。 重富眼里浮起笑意,轻声说:“越中似乎有心事?” 松平定邦缓缓摇头说:“哪里有心事,只是羡慕——少将青春年少,已有了聪明伶俐的世子……以后还会有不少子嗣,实在令人羡慕啊。” 松平定邦原有一名儿子,可惜早早死了,之后侧室也有怀妊,只留住一个女儿。眼看他年近五旬,怎能不烦恼? “儿女之事有时也不能听天命,还得凭人事。”松平重富收了笑容,郑重地说。 “如今也到了这年纪……” “收个养子继承也是一条路。伊予松山的松平隐岐守膝下无子,收了我家堂弟做养子。越中就更好办了,反正闺中有姬君,迎一位夫婿来,和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。” “堂弟?难道是田安家的那一位?”松平定邦脸上浮起一丝阴云。 “啊,重富说话不谨慎了。”重富眨了眨眼,像个顽皮少年。 “少将原是一桥家的出身,与田安家确实是手足至亲。隐岐守收养了丰丸吧,论血缘,正是少将的堂弟。不过如今已叫松平定国了。” “无论怎么说,重富如今是越前福井的人,丰丸也是伊予松山的人,再叫堂弟也不恰当了。”松平重富叹了口气说。 松平定邦低了低头,心中只骂眼前男子矫情。说来说去,无非是炫耀自己金枝玉叶的御三卿出身。 “不过啊,如今伊予松山倒有了体面,在城里的侍候席直接升做溜间了。毕竟养子是御三卿出身的人啊。”松平重富嘴角带笑,脸上若有所思。 松平定邦迅速地眨了眨眼,这人说得不错。原本伊予松山也是一般亲藩,与白河藩没什么不同。这两年升得倒快,在千代田城里的坐席也改了,竟入了溜间,与井伊、土井等谱代大名平级了。 溜间在黑书院边上,与将军大人素日在的御座间近在咫尺,最受将军大人信任的大名才能入。 “溜间……实在让人羡慕啊。”松平定邦喃喃地说。 “所以说,收养子也是机会,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。”松平重富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。 “实不相瞒,我白河两年前曾提出收田安家的贤丸做养子,与我家女孩儿成婚,之后坐白河藩的世子。那贤丸就是辰丸的弟弟。”松平定邦苦着脸说,像是刚吞了口苦药。 “哦?重富并未听闻。” “只是私下向故去的宗武大人提出的……毕竟他是父亲,得先询问意向。” “我那伯伯向来严肃,怕是有些异议?”松平重富微笑着说。 “宗武大人语气极客气,但拒绝得坚决,听着毫无转圜的余地。”定邦垂着头说,像是又回忆起了当时的尴尬。 “其实呀,当年丰丸的时候,我那伯伯也不同意——后来松山藩求了将军大人,将军大人御口一开,哪有不成的道理?” 松平定邦抬起头,眼里有火苗跳了一跳。 “只是不敢惊扰将军大人。”定邦有些犹豫。 “大家都是东照权现之后……所以我多一句嘴,子嗣的事是大事,请将军大人亲裁,也没什么丢人,更没什么无礼。”松平重富一本正经地说完,又轻轻笑了笑,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。 分明说着重要的事,怎么突然笑起来?松平定邦不解地望向他。 “如今我那堂兄弟德川治察做了家主,田安家也安泰了——越中若再提出收养贤丸的请求,田安家的态度也会变了吧。” 松平定邦细细咀嚼松平重富的话,慢慢有些明白了。德川治察和贤丸虽是兄弟,但并不同母。送走一个异母弟弟,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吧。 这两日暖得异常,满江户的樱花全开了。宝莲院坐在窗下,心不在蔫地望着外面的一株垂樱。 和一般樱树不同,垂樱形态袅娜,清风拂动,枝条款摆,看上去像翩翩起舞的妙龄女子。这棵垂樱是德川宗武亲手植下的,如今人已殁了,树不但在,还开出了满树花朵。 垂樱枝条下坠,花朵也疏疏朗朗的,比不上一般樱花开得热烈。宗武偏说它别有风致,远胜江户流行的八重樱。宝莲院并不与他争辩,身为公家女儿,哪儿的樱花都比不上京都郊外的吉野樱。 德川治察不用入城,昨日和宝莲院约好去园子里赏樱。她兴高采烈地把应季的春樱莳绘重箱寻了出来,又吩咐厨房办些新鲜菜品,再让御果子司备些精致果子,今日娘儿俩好好赏赏花,再聊聊家里的事。 自从宗武殁了,家里一直愁云惨雾的,也该重新振作起来了。 昨日下午白河藩的江户藩邸来了个使者,送给德川治察一封信,说藩主想今日拜访,不知治察大人是否有空。别家藩主亲访,怎么能说没空?自然得一口答应下来。 今日一早那白河藩主便来了。偏偏是白河藩。宝莲院蹙了蹙眉,重又想起了旧事。那松平定邦原本要收贤丸做养子,说得明白些,是上门女婿,毕竟家里有女儿。德川宗武不同意,便也作罢了。如今又来做什么?莫非还没死心? 在宝莲院看来,白河藩也没什么不好的,贤丸能做藩主,也比在田安宅碌碌一生得好。平心而论,她也有些私心——德川宗武活着时偏疼贤丸那孩子,如果贤丸被送去做养子,他母亲香诠院得有多伤心?她倒想看看是什么神情呢,一定很痛快。 罢了罢了。宝莲院连连摇头,想把脑子里的恶毒念头丢掉。手边放着水晶念珠,她赶紧拿起来,想念念佛静心。没曾想只捏住了柿色丝穗,念珠滑下去,咔嗒咔嗒撞在一起,倒唬了她一跳。 她一恼火,想把念珠丢了,转念想起这水晶念珠是儿子治察送的,又有些不忍。只好轻轻丢在蒲团上,再不看它。 前两日宝莲院与儿子治察说了贤丸的事,当然只是试探他的意思,并没明说。治察说得含糊,大致是希望他留在田安家——毕竟田安家只有他这一个弟弟了,万一出个变故,也有个转圜的余地。 宝莲院嫌他说话不吉利,险些哭了出来。万一出个变故?是说什么?这不是咒自己吗?亲儿子这样说话,做母亲的怎么受得了? 治察见宝莲院眼里泪盈盈的,连忙改了口气。说目前还未娶亲,子嗣更无从谈起。等有了子嗣,田安家有了接班人,再考虑贤丸的事不迟。 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,近些年来许多大名家子嗣艰难,连置数房侧室都是无用,只得从别家迎养子。与其收别人家的,不如留着贤丸,以备不时之需。 看母亲收了泪,德川治察也松了口气,举起茶杯喝茶,还闲闲地说起千代田城里的事,登城时见了哪些人,将军大人心情如何等等。 宝莲院默默听着,心里想着别的事。儿子治察也快二十了,早该定亲了。宗武活着的时候总说不着急,转眼到了这个年纪。 早点定亲,争取年内成亲,如果顺利,明年就能看见孙子的小脸了。治察长得像自己,皮色白皙,淡眉细眼,若生个儿子,不知是什么样子呢? 想到这里,宝莲院顿时着急起来。田安家是一等一的门第,莫说别的,就算娶将军家姬君也不奇怪——不过万寿姬已许给御三家的尾张了。 那么选谁家的呢?公家的女儿多孱弱,最好还是武家。宝莲院垂下眼,看看自己细瘦的手腕,自己都算公家女儿里健壮的了——生下的孩子还是死了大半,最好还是武家。 “可惜一桥家也没姬君了呢,清水家更别提了。”宝莲院忽然喃喃地说。 “母亲大人?”当时德川治察正说得高兴,母亲突然说了这个,有些莫名其妙。 “你也该娶亲了,早到了年纪了。”宝莲院皱着眉看他。 “儿子不觉得有什么着急。”德川治察有些迟疑地答。 “田安家门第高,可惜一桥家清水家都不行。”宝莲院并不理会,只伸出手指按了按太阳穴。 “恕儿子无礼了,虽然都是至亲,但并不喜欢那两家。”治察抿紧了薄唇。 “怎么回事呢?”宝莲院有些迷惑。 “也没什么事,就是觉得……不愿同他们打交道。” “你这是孩子脾气。” 德川治察尴尬地笑了,脸上浮起两朵红晕,顿时像个没成熟的小孩儿。宝莲院怔怔地看着,仿佛又回到了过去,那时她还年轻,和宗武的关系还亲密。 宝莲院甩了甩头,重新回到现实。都快到正午了,那松平定邦该告辞了吧?治察也该回来了,得问问到底是什么来意。 第107章 贤丸 暖意融融的春夜,田沼意次坐在书房,闲闲地看着手边一件玩器。 这着实是贵重物,赤金打成亭台楼阁,翡翠雕成树木,树下隐隐看得出人形,是白银打出的一排小人儿。总共两只手掌大,偏生细节都雕得纤毫毕现,费了多少人工。 这是白河藩主松平定邦送来的,还附上了一桥家主德川治济亲笔书信,请田沼大人多施援手,了了白河藩的心事。什么心事?无非是松平定邦无子,想收田安家的贤丸做上门女婿罢了。 德川治济说松平定邦专门去过田安宅,和家主德川治察聊了许久,治察态度暧昧,似乎不大愿意。松平定邦决定上书将军家治,请将军大人亲断。自己是将军身边人,为了保险,他预先送了这礼物? 田沼意次瞥了一眼玩器,黄澄澄的赤金在行灯下闪着耀眼的光芒,不光材质,连手工都是一等一的,必定是高手匠人所制。粗粗估一估至少价值千金,眼下大名们都手头拮据,松平定邦真破费了。 去年老中首座松平武元病逝,老中出了缺,田沼升了老中。将军家治也离不开他,他继续兼着侧用人职位。老中兼侧用人,这样的宠幸,以前哪个都没有过的。 田沼得将军家治信任,但他明哲保身,并不爱管别人的闲事。若不是重金来求,他一律拒绝。如今这礼物实在珍贵,他不得不答应了——这也是破釜沉舟?田沼皱了皱眉,松平定邦不是个伶俐人,也许有人在背后指点?那是谁?一桥家的德川治济? 还没到夏天,飞虫已多了起来。绕着行灯打着转,发出嗡嗡的声响。一圈又一圈,永不疲倦似的。田沼意次打开行灯罩子,将烛心铰得短一些。放下银剪刀,他忍不住叹气:如今蜡烛价贵,许多大名家都得省着用吧。 德川治济怎么管起这闲事来?田沼意次眼前浮现出一个俊俏青年的身影——二十多岁年纪,修眉俊眼,嘴角常带一抹微笑,待人接物彬彬有礼。 也和父亲一样是风流人,今年元日将军家治与御三卿同贺新春,一时兴起让三卿挑选喜欢的物事,不拘什么,将军都会赐下。田安家与清水家都老老实实选了古董珍物,偏一桥家那位独出心裁,向将军大人要了一位女中。当时满屋的人都惊住了,将军大人倒哈哈大笑,依言把女中赐给了他。 这样一个风流人物,怎么会管这些闲事?田沼意次歪着头,只是想不通。飞虫飞得累了,沙沙地掉落在榻榻米上,细细的须子微微颤动,是临死前的抽搐。他皱了皱眉,将飞虫拈起包在和纸里,随手揉成一团。 一桥家的人都有些古怪。殁了的德川宗尹,现在的德川治济,还有送到别处的孩子——越前福井藩的松平重富,福冈的黑田治之,看着都和气,却都有些复杂似的。 田沼意次捧起茶碗饮了一口,清香的茶汤也少了滋味——一桥一家都有些不好形容,像是浮着花瓣的一泓碧水,看着赏心悦目,可水下隐藏着什么,谁也不知道。 德川治济到底想做什么?他这是向白河藩市恩吗?但一桥家与将军同气连枝,地位身份都有,白河藩也不能给他些什么……除了赠些银钱。莫非为了钱?一桥家也不缺钱。 一桥家不缺钱。去年年末田沼意次的弟弟田沼意知得了重病,德川治济请遍了名医,连长崎的南蛮妙药都买了,最终还没能留住意知。 意知去得太早,也许是不养生的结果,在女色上不懂节制。虽然药石无效,田沼意次还是念一桥家一份情——田沼意知只是一桥家臣,主君愿费心费力救他,也是要感恩的。 一桥家对田沼家有恩,那这次的事要全了德川治济的心意。请将军家治同意贤丸的事并不难,只消开一开口——毕竟是田安家的事,将军家治也不会太过问,无可无不可吧。 德川宗武已经殁了,将军家治对田安家的怨气消了没?那一年吹上御庭赛马,德川治察表现得太好了些——田安家的人永远学不会韬光养晦,和一桥家比起来,真是天悬地隔。 田沼意次默默地想着心事,等回过神来,手中的茶已凉透了。他一口一口喝完,丢下茶碗,已有了主意。 事不宜迟,明日催松平定邦上书将军,他相机行事。 江户的春天最短,碧桃刚谢,空气里多了一丝燥热,懒洋洋的日头也变得灼人起来。 一桥家的四谷宅邸杜鹃开得热闹,是向岛植木屋精心育出的“雾岛”,紫红花朵重重叠叠,直把枝叶挡住了,远远望去像硕大无朋的花球。 种在墙边的栀子还静默着,油绿的叶子长得茂盛,叶子里满是蓬勃生命力,像随时会冒出来。栀子在默默等待,等梅雨季节来到,就是它的天下了。 庭园里有个小小凉亭,一桥家爱风雅,凉亭顶上盖着厚厚的桧树皮,梁柱都是不削皮的松树搭成。明明是精心做出的,偏偏做出随意的山野趣味。 一个女子坐在亭里,怔怔地看着杜鹃发呆。 “阿富夫人正在赏花?”德川治济来了,脸上带笑,似乎心情甚佳。 阿富要起身行礼,德川治济忙按住她的肩,亲昵地说:“夫人身子贵重,不敢劳动大驾。” 阿富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,他趁势在身边坐下,摸出个小小的桐木匣,递在她手里。 “这是什么?”阿富知道这匣子是装钗环首饰的,可匣上并无店号标记。江户名店爱惜名誉,所有首饰都要标记,连首饰匣也不例外。 “你打开看看。”德川治济凑在她耳边说。 匣里垫着两层绣金葵纹帛纱,纱上躺着支精巧的赤金簪子。簪头用金丝弯出藤蔓状,疏密有致地嵌着数颗浅绯珊瑚珠,藤蔓边镶了只金丝蝴蝶。藤蝶图案,正是初夏应季的。 阿富向德川治济笑了笑,伸手拈起赤金簪子,簪尾磨得锋利,在阳光下闪着灼灼的光芒。只需轻轻一递,能直直地刺进咽喉里。这不光是贵重首饰,也是杀人凶器。 为什么拿这个来?阿富低下头,有些怔忡不定。 德川治济似乎不疑有他,笑着说:“这支簪子正配你。金子倒好说,手工是了不起的——金匠后藤家第四代的手艺,第五代远远不如他。” “阿富不爱戴首饰,放着白浪费了。”阿富把簪子放回去,一只细白的手按在匣盖上。 “你爱不爱戴,它都是你的——就算白放着,也是我的心意。”德川治济的声音更低,语气认真,似乎含着万千情意。 阿富垂下眼,像是被感动了,只是看不见她的眼,不知里面藏着什么。 “这是八代将军有德院赐给我祖母的……你也知道,我祖母原先是女中,受了有德院宠爱,生下我父亲,可惜很快殁了。”德川治济看向亭外的杜鹃丛,声音轻柔,像在自言自语。 “阿富也听说过。” “我祖母叫阿梅。女中古牟先得了宠幸,很快怀妊,生下了田安家的宗武。我祖母也被有德院宠幸,生下了我父亲宗尹……所以说,一桥家和田安家,永远都是竞争关系。”德川治济顿了一顿,像是说不下去了。 “有德院这个人,向来对女子不用心。突发奇想赐给祖母一支簪子,她倒精心收着,有德院只怕早忘了吧。”德川治济唇上浮出一丝讽刺的笑。 “也许……没有忘吧。这支簪子做工精细,也是细心选过的。”阿富喃喃地说。 “谁知道呢?这也是祖母留下的,父亲并没给母亲——你知道,我是侧室所出——父亲自己留着了,后来悄悄给了我,让我赠给真心喜爱的女子。”德川治济双眼下垂,静静地看着那只匣子。 阿富从匣子上收回手,双手交握,习惯性地放在腹部。她穿着家常棉小袖,赤地染出鹿之子纹样,简单的小鹿纹,配上暗暗的红,十分安静幽娴。 “一桥家终于有后,我特意找了出来,从此你替我收着。等咱们儿子长大了,你再亲手给他。”德川治济按住她的手,修长的手掌,掌心有微微的凉意。 “不知是男是女呢?”阿富垂下头,似乎是害羞。 “一定是个男孩,一桥家的世子。”德川治济伸手拥着她的肩,在耳边低声说。 “也许是姬君。”阿富把头倚在他怀里。 “姬君也好,只要是你生的。然后我们再生个世子。” “大人房里那么多姬妾……” “我只要你生的孩子,你知不知道?我等这一日已等了好久好久。”德川治济凑近她,呼出的热气直扑颈窝。 “谁的孩子都是大人的孩子,有什么不同?”阿富偏要问他。 “毕竟是不同的——都是自己的孩子,母亲不同,疼爱的心也有薄厚。就像田安家,宗武伯伯偏爱侧室山村氏,所以疼贤丸些。正室一直恼怒着,也无计可施。” “贤丸被送到白河做养子,田安家只剩德川治察一个男丁了。” “治察若有个三长两短,田安家就绝了后。” “德川治察会娶妻生子的。” “也许来不及呢?毕竟身子不好啊。” “谁知道呢?” 第108章 踌躇 德川治察从千代田城回来,宝莲院在玄关处等着,今日将军大人特意召见,不知到底为什么。 治察从轿辇里出来,清秀的脸上蒙着阴云。宝莲院心里咯噔一下,顿时起了不好的预感。 “母亲大人怎么出来了?外面热得紧。”见宝莲院有些不安,德川治察连忙笑了起来。 “寻思着该回来了,出来看看。” “母亲大人先回房吧。儿子换了衣裳过去。” 儿子虽然笑着,那笑容着实勉强。宝莲院应了一声,心沉甸甸的,有种大难临头的紧张。 天突然暗了下来,乌云遮住了太阳。不知何时西边天空聚起黑压压的暗云,阵阵狂风吹得树叶沙沙响。宝莲院鼻中钻进泥土的气息,要下暴雨了。 德川治察换上了家常衣裳,腰里随随便便围了博多带,宽宽的带子,显得身材更细长。这孩子还是太瘦,宝莲院蹙了蹙眉。 “是什么事?”宝莲院放下手里的水晶念珠。刚才心乱得很,数着念珠念了上百声佛。 “就是贤丸的事。”德川治察简短地说,随后叹了口气。 “将军大人特地叫你去说贤丸的事?”宝莲院长大了嘴,有些莫名其妙。 “白河藩上书了,说子嗣艰难,请将军大人酌情选一位继嗣。”治察咬了咬下唇,嘴角微撇,似乎有无限烦恼。 “白河藩没有提田安家吧?”宝莲院有些奇怪,“将军大人自己选了贤丸?” “白河藩的上书里没有提,但一定有人在将军大人面前提了——不然将军大人怎么会想到贤丸?” “又是白河藩做的好事,不然哪有那么巧?他们想要贤丸,将军大人就想到了贤丸。这一下心想事成了!”宝莲院板着脸说。本来她对贤丸并不疼爱,但白河藩这做法实在混账,一点不把田安家放在眼里。 “我也是这样想。十有八九买通了将军大人身边的人,找机会提了一句。”德川治察点了点头说。 “上次白河藩来人,你不是婉拒了吗?他们倒执着,十分讨厌!”在宝莲院看来,贤丸的事并不是不能商量,但白河藩抬出将军来,就是仗势欺人。 宝莲院悲从心头起,这是欺负田安家只有孤儿寡母吗? “将军大人说白河藩也是松平一脉,最好从御三卿找人过去。一桥家还没有子嗣,清水家也没有。”德川治察轻轻咳了一声,摸出怀纸掩住嘴。 “是染了风寒吗?”宝莲院忙忙地问。 “也许是夏日贪凉,早起有些咳嗽。不过不打紧。”德川治察对母亲一笑。 “你的身子向来不结实——我总有操不完的心。” “一桥清水家都不行,只有我们家的贤丸了。”治察轻声说。 “你答应了吗?” “将军大人表面是询问意见,但哪里能当了真?说御三卿同气连枝,是将军本家,毕竟他才是主君,我只是家臣——只有同意的份。”治察颓丧地说。 宝莲院点头说:“你比你父亲机灵许多。你父亲太刚直,得罪了九代将军惇信院,眼下这位将军大人对田安家也是寻常——幸亏你没当面拒绝他,不然又不知有什么祸事。” “田安家再不能吃眼前亏了……只能牺牲贤丸了。” “贤丸去白河藩也不是坏事,毕竟要娶独养女儿,松平定邦一死,贤丸就是白河藩主,也不算坏。”宝莲院轻声安慰儿子,心里也有点恻然。 说来也怪,她对贤丸没多少好感,还一度想着送走他。如今他离开田安家已成定局,不知怎么的,她竟依依不舍起来。 “儿子也是这样想。贤丸留在田安家,也只是一辈子碌碌无为,反而浪费了他的聪明才智。父亲一直看好他,说他是德川家难得的人才。”治察眼里有复杂的情绪,有些悲哀,又有些庆幸。 “可惜啊……一旦做了白河养子,便再不再是德川氏了,只能姓松平了。”宝莲院叹了口气。 虽然德川松平都是一家,但地位大大不同。虽都是东照权现的血脉,只有御三家和御三卿能用德川姓氏,使用德川家纹葵纹。 “越前福井的松平重富也是如此,从一桥家过去的。我看他活得滋润,倒比在一桥家时好些。”治察缓缓地说,像在安慰宝莲院,又像是安慰自己。 “希望如此吧。不知怎么的……有些觉得对不起你父亲。”宝莲院垂下头,说完立即后悔了。 德川治察的眼里有火花一跳,母亲的话他不是不懂。贤丸是父亲生前最爱的孩子,比对他还甚些。他若不是出生得早,母亲又是正室,竭力地护着,世子之位一定是贤丸的。 父亲那么爱贤丸,刚殁没多久,贤丸就被他送出去做养子。德川治察的心突然跳得快了些——他是不是嫉妒?嫉妒贤丸更得宠爱?所以将军大人一提,他忙不迭地答应了。 将军大人金口玉言,他也不能反驳,但他答应得是不是太爽快了?如果是同父同母的兄弟,他会不会还这样? 母子俩谁都不说话,都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。房里越来越暗,宝莲院抬眼看门外,乌云黑压压地盖满天际,天低得触手可及。 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,她打了个突,差点叫出来,旋即又是一道闪电。借着瞬间的光亮,宝莲院发现儿子的脸色异常苍白。 闪电过去了,轰轰的雷声不紧不慢地追了过来,由远及近,不情不愿地从房顶滑了过去。一头怪兽似的,懒洋洋地往更远的地方走。 宝莲院的牙齿咯咯打战,忽然想到许多荒诞无稽的事——这是死了的德川宗武在警告他们吗?让他们不要送走最爱的孩子?可这是没法子的事,将军大人已经开了口。 “我也跟将军大人说了,贤丸才十三岁,最好过些日子再去白河藩。”德川治察忙忙地说。 “这样最好了……”宝莲院松了口气。 “将军大人也同意了,不过说先要把收养仪式办了,文书之类的递上来存档。这样白河藩也安了心,毕竟是亲藩,不能太怠慢了。” “贤丸在田安宅里再养两年吧……想起香诠院,觉得有些可怜。贤丸再走了,她身边只剩下阿种了。阿种是女儿,早晚要出嫁的。”宝莲院喃喃地说,她对香诠院这侧室恨了许多年,如今突然大度起来。 “阿种还小,出嫁还得几年呢。”德川治察知道母亲心事,忍不住笑了。 “阿种倒是小美人呢,和她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” “再过几年给她寻个好婆家。” “你先操心自己吧,今年把亲给娶了最好。” 田沼意次望着几上的桐木箱,有些哭笑不得。白河藩未免太多礼了些——收养贤丸的事尘埃落定,今日又送来一批礼物。 白河藩财政也不宽裕,肯定有高人在后面指点了。那高人是德川治济?德川治济是在讨好自己?一桥家已是御三卿,还想要什么? 东照权现早已定下规矩,亲藩都不许参与幕政,只能安心享福,幕政一直掌握在谱代大名手里。就算田沼意次再帮忙,德川治济也没法子做老中——有得也有失,既然安享富贵,就不能想着掌权。 德川治济还没那么糊涂。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?也许想压田安家一头?毕竟明面上田安家还算御三卿之首,比一桥家高出一格。 何必在意这些,表面荣耀不如内里妥贴。一桥家这些年过得优哉游哉,比田安家强得多了。 欠人情的滋味不好受。他帮了松平定邦,算是把田沼意知的情给还了,可德川治济又来这一手。是要让田沼家一直欠着一份情吗?想到这里,田沼意次悚然一惊。 天气渐渐热起来,晚上倒还凉爽。夜风吹进房里,有木叶的清香,还混着点泥土味儿。 田沼意次把桐木箱打开,重新看了看里面的肩冲,这是唐物,大概三百年前的茶器了。眼下唐物没战国时那么热了,粗估估也得一千金。 一千金。不知德川治济怎么说服松平定邦拿出来的。田沼意次一直有些疑惑:若是收养子,说实在的,收谁家的都行。为何定邦对田安家的贤丸如此执着,被拒绝一次后又来一次。德川宗武不同意,德川治察也不同意,他还是不死心。 难道松平定邦有什么目的?还是谁在背后说了什么? 御三卿田安家。松平定邦莫非是起了糊涂心思,想收养个御三卿的孩子,好光耀门楣来着?莫非是看伊予松山藩收了一桥家孩子,不久后就入了溜间,和谱代大名们并肩起来,有些心动眼热?此一时彼一时,况且田安家和一桥家,虽说都是御三卿,毕竟是不一样的。 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?田沼意次把肩冲放回去,心里隐隐觉得不安。德川治济这个人十分古怪,他想干什么?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,能有多大的心机? 田沼意次按了按太阳穴,深深呼出一口气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德川治济威胁不到田沼家。眼下他是将军家治最倚重的家臣,所以一桥家也要来拉拢? 这份礼物实在太重,还是要找机会还了得好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最近申了个公众号,写的是日本相关,感兴趣的亲们来找我玩:)。 微信号:lilyland2015 第109章 种姬 贤丸被白河藩收养的事尘埃落定,生母香诠院心里悲苦,表面也不敢表露出来。好在德川治察求了将军家治,贤丸可以暂时养在田安宅里——暂时是多久?谁也不知道,只能过一日算一日了。 香诠院生了许多子女,两男一女长大成人。大些的那个早早被送到伊予松山藩做养子,另一名贤丸也逃不脱被送走的命运。 贤丸是要做上门女婿的,要与白河藩主的女儿成婚,再改姓松平,继承别人的家业。贤丸就算做了藩主,对正室总会抱几分忌惮,香诠院也不好跟去,只能在田安家活到死了。 想到这里,香诠院忍不住垂泪。如果……宗武大人没有去得那么早,一定会护着贤丸,不会让他去别人家讨生活。宗武大人说过许多次——贤丸是聪明勇武的孩子,比治察都优秀得多。 再优秀也没用。眼下德川治察是田安家主,一切要听他指挥。况且白河藩的事也不怨他,都是白河藩主松平定邦求了将军大人,治察不敢不从。 但香诠院心里难免有些薄怨,怨自己命苦,怨宗武大人去得早…… 香诠院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。她年轻时是美人,虽然年近四旬,脸上依稀看得出青春的痕迹。自从德川宗武殁了,她忽然老了许多,眉间嘴角长出了深刻的皱纹。 最近因为贤丸的事常常哭泣,原本清亮的眼睛也昏暗了,眼下出了青晕,看上去只是憔悴的中年妇人,再不复从前风姿。 明明是晴朗的夏日,香诠院哭得天昏地暗,心里也暗了起来。猛地发现眼前多了个影子,映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。香诠院抬头一看,是女儿阿种,倚在门边凝神看着自己。 香诠院赶紧用手背抹去眼泪,勉强笑着说:“一般町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倚着门站,别说田安家的姬君了。” 阿种是德川宗武最后一个孩子。生下来粉团团的,加上眉目如画,活像个玉娃娃。宗武爱得发痴,整日抱着不舍得撒手。 前些年上面几个姬君早夭的早夭,出嫁的出嫁,田安宅只剩了她一个。宗武更把她宠上天,连世子治察都要让三分。 父亲疼爱不说,阿种也长得一副好相貌,谁也不会苛待她,甚至不舍得跟她说一句重话。 阿种小时候圆脸大眼可爱得紧,略大了些,乌沉沉的眼配上琼瑶鼻子,活像机灵可爱的猫——平素看起来柔媚可亲,若惹恼了,可能被狠狠抓上一把。田安家都哄着拢着,谁也不敢惹她生气。 德川宗武殁了,香诠院哭得唇焦舌敝,可她毕竟也是母亲,心里念着阿种,怕她受不了打击,怕她哭得伤了身子。 不想那孩子古怪,躲在房里哭了一日,第二日太阳升起,她又恢复了常态,一脸平静,再不流一滴眼泪。出殡时女眷都哭得喉噎唇干,阿种只木着脸,眼里倒是干干的。 宝莲院颇有微词,说宗武生前最爱阿种,她连哭都不哭,实在毫无良心。亏得德川治察拦住话头,说阿种悲痛过度,整个人神情恍惚,这才把场面圆了过去,不然香诠院真不知该怎么办。 虽是同父同母的兄妹,贤丸和阿种的性子完全不一样。贤丸最安静,整日忙着读书,也学歌道,书道,据说学刀也有些成果。很少说话,似乎独处时最高兴,总觉得有些深沉。香诠院摇了摇头,只是十多岁的少年,说不上什么深沉。 贤丸做养子的事,德川治察亲自和他说了,贤丸只是点点头,并没多说一句话。这事一直瞒着阿种,怕她知道了要闹出事来,贤丸和她毕竟是亲兄妹。也许受父亲影响,德川治察向来让着阿种,不敢也不愿惹恼了她。 想到这里,香诠院暗叫不妙。自己偷偷垂泪,阿种已看见了,该怎么解释呢? 若说想起了宗武大人,阿种会不会信?毕竟宗武大人已殁了几个月了。 香诠院勉强笑了笑,向阿种招了招手。 阿种立在门前,背着光,看不清她的脸。瘦长的身量像她父亲,好在手脚纤巧,皮色白腻,随了母亲的优点。 香诠院挪过一个蒲团,阿种轻轻坐下,双手放在膝上。脸上表情阴晴不定,不知在想什么。 “怎么突然来了?”香诠院用手巾细细擦净泪痕。 “听到女中们窃窃私语,好像是贤丸哥哥的事。”阿种垂下眼,花瓣似的嘴唇撇了一撇。 香诠院心头一震,忍不住皱起眉。女中们多嘴,当真该死。不知这孩子听到多少?该怎么敷衍过去? “母亲不要想骗我”,阿种抬起眼,乌油油的眼里闪着灼灼的光,“我大致明白了……治察哥哥要把贤丸哥哥送走?他以后再不是田安家的人了?” 香诠院叹了口气,一颗心像灌了铅般沉。阿种的话听起来叫人难过,可事实确实如此——贤丸以后再不是田安家的人了,要到僻处东北的藩国去,那儿是他的新家。 “到底是不是真的?”阿种尖声问,双手紧紧按在腿上,娇贵的绢料被压出几条褶皱。 香诠院点点头,哀声说:“阿种,你不要难过——贤丸就算离了田安家,也永远是你哥哥。姓氏可以改,血缘是改不了的。” “母亲,你真舍得贤丸哥哥吗?你只有他一个儿子了!以前那位哥哥去了伊予松山,之后再没回来过。他虽是你生的,已不是你的孩子了。”阿种盯着香诠院,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。 “你心疼母亲,我也知道……”香诠院向阿种无力地伸出手,试图安抚她,“所以别闹了,这都是没法子的事——将军大人的命令,就算你父亲在世也没办法。” “将军大人?为何他要干涉田安家事?”阿种两条纤细的眉毛拧在一起,光洁的额上也多了细纹。 “你是姬君,生来是安享富贵的,不要管那么多。”香诠院向她笑了笑,含悲带怨的笑,比放声大哭还悲苦些。 “姬君也是田安家的人!”阿种猛地站起来,大步向外走去,衣裾拖在榻榻米上,发出急骤的沙沙声。 香诠院呆呆地望着女儿背影,想起身去追,怎么也使不出力气。 窗外木樨花开得正好,香气被微风一阵阵送进来,甜蜜的气息,像是掺了满满一把砂糖。可她的心苦得很,再多的糖都冲不淡那苦涩。 德川治察在园子里看花,女中们都被遣走了,他一人停在木樨树下,对着细碎的浅金花朵出神。 也许是受了父亲宗武的影响,田安家的子女都是和歌高手,德川治察也不例外。他十多岁就编了本《泣血诗稿》,里面都是名篇,父亲笑说此名不吉,他也不以为意。 也许是在竞争?毕竟贤丸五岁就会做歌了,虽然音韵不整,但父亲夸“立意”是好的。 他是田安家的长子、世子,他一定要比弟弟强。有了这个想法,他更对和歌入了迷。 父亲殁了,德川治察成了田安家的家主,也猛地轻松起来。不用再与任何人竞争了,吟和歌的念头还是时时冒出来,已经成了习惯。 德川治察拿着一张泥金短册,默默地望着金木樨出神。金木樨又叫桂花,也是从唐国来的,花朵不起眼,香气却浓。他微微笑了笑,也许太浓了一些,香得不太上品,不够大气雍容,只是小家碧玉。 若论哪种花合心意,想来想去还数梅花。冷冽的香气,不带一点尘土气,也丝毫不媚俗,只是自在开着,刮风也好,下雪也罢。种一棵在窗下,只需开一点窗,缕缕寒香幽幽地透进来,直沁入肺腑。 父亲最喜欢腊梅,说来也巧,他殁在腊梅盛放的时节。 想起父亲,德川治察心头沉重起来,因为贤丸的事。父亲刚去不久,他最心爱的儿子就做了别家养子。虽然还暂时养在田安宅,毕竟不一样了。 治察对这位弟弟也没太多感情,只是想到父亲,心头时时歉疚。 本来兴冲冲地赏桂,忽然没了兴致。德川治察丢下短册,纸笺落在地下,一阵风来,被吹得远远的。 讨厌。德川治察皱起眉,正要起身去捡,一个女子俯身拈起短册,似笑非笑地冲他摇了摇头。 是妹妹阿种。他连忙笑了,这女孩儿是惹不起的。 阿种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,把短册托在手里给他,笑吟吟地说:“治察哥哥吟不出佳句,气得把纸都丢了?这是上好的砂子地泥金短册,丢了可惜。” “我想不出好的,勉强写了,白糟蹋了这短册。不如你来如何?” “阿种向来没哥哥风雅,父亲大人以前也说过,阿种心肠太直,没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情致。”阿种笑得更甜,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,只盯着治察看。 德川治察勉强笑了,隐隐觉得不安。这女孩儿说话有些古怪,莫非已知道贤丸的事? “阿种不要谦虚。”他喃喃地敷衍一句。 “并不是谦虚,只是不会。罢了,阿种念一句古人的歌吧——‘葵桂插头鬘,相逢且日稀。相思人不见,辛苦是长违。’是不是很应景?” 阿种声音清脆,还带着笑意。德川治察耳中轰轰直响,像是听到了雷声。这和歌确实是古人所作,可说的是什么?“相逢且日稀”、“ 相思人不见”——这是皮里阳秋,在讽刺他送走贤丸呢!贤丸做了白河藩养子,等出了田安宅,以后兄弟再见就不容易了。 德川治察顿时心烦意乱,恨不得吐出血来。这是将军之命,他能怎么样? 第110章 人质 冬来天短,刚到申之刻,太阳已沉了下去,淡墨色的暮霭慢慢笼罩了人间。只有西边天际还有一点红,像是火钵里的余烬,红得不甘不愿,有些惨淡。 房里火钵烧得正旺,一桥家主德川治济俯着身子,若有所思地盯着炭火发呆,白皙的脸儿被火烤得通红。 茶碗搁在手边,他伸手取过,看也不看地放在唇边。茶汤早冷了,他抿了一口,忍不住皱了皱眉,顺手折在火钵里。木炭烧得旺旺的,咋然遇水,发出嗤嗤的轻响。茶汤转眼被烤干,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钻入鼻孔。 这是一桥家在四谷的房舍,也是侧室阿富的住所。他把她从大奥接出来,一直养在此处。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,总觉得让阿富单住妥贴些。她身上有太多秘密,小心或不小心,露出个一星半点,都能让一桥家那些女子吓得半死。 和父亲一样,德川治济有不少姬妾,阿富是第一个怀妊的。当然也是他故意为之,对武家男子来讲,出生早晚至关重要。谁先落地,谁就是世子,谁就是下一任家主。 在德川治济眼里,谁做世子都一样,只是世子的生母不能是寻常人,必须有所助益才好。家里许多姬妾,春花秋月各擅胜场,他不是不喜欢,只是不能让她们先生孩子——人美是不够的,还得有能耐,有本事。 阿富是最好的世子生母人选。早些年父亲已决定了,让阿富生下一桥家的世子。俗话说母子连心,就算是女忍,生下自己的孩儿,心肠也会软了——事事都要给孩子最好的。 光做一桥家世子怎么够?必须做将军世子才好。孩子若做将军世子,那他就是将军了。德川治济扯动嘴角笑了笑,好在他还年轻,只是二十出头,一切都来得及。 阿富是有福气的。正月从大奥接出,没多久怀了妊,孕期也顺利,如今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。中午女中差人去一桥宅报讯,德川治济赶紧乘轿辇来了,毕竟是一桥家第一个孩子,总要格外关注些。 四谷宅邸的园子里新建了个小产房,都是迷信,说产妇不净,不能在原来房舍里生产,须得迁出去,等出了月再回来。 根据德川治济的指示,产房修在梅林边上,虽不大,铺陈摆设都精致。此处离梅林有些距离,他侧耳听,也听不见什么声响,只有寒风撞击窗纸的呜呜声。 德川治济拣起赤铜雕花火箸,心不在蔫地拨动火钵里的木炭。木炭的前世是树上柔软碧绿的枝条,被烧成乌黑的硬块,放在火钵点了火,又成了火红灼热的新样子。 他用火箸在木炭上戳出一排细密的小孔,长长出了口气,希望这一胎是个男子。 阿富有了和她血肉相连的孩子,会变成什么样呢?他眨了眨眼,忍不住笑了。男女之情要浓也浓,浓到化不开,可随时都会转淡。 最初爱得天昏地暗,时间久了,乏味渐生,越来越觉出自己当初的愚蠢,恨不得立刻抽身退步,再不看对方一眼。 有了孩子便不一样。不管有情无情,他总是她孩子的父亲,她再不能对他怎样。孩子是最好的人质。 孩子也是最好的砝码。阿富是女忍,杀人放火做得娴熟,并没有任何负担,可她有所求。她为一桥家做的一切都不免费,都会要个回报。有了孩子,她就会心甘情愿上刀山,下火海,无怨无尤。 女子为了孩子什么都会做,再不论值不值得。 房里一点点暗下去,火钵里的木炭红得耀眼,看得久了,双眼有些干涩。德川治济闭上眼,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年的模样:乌亮的眼,眉睫乌浓,薄唇抿得紧紧的,颇有些主君的气势。 那是将军家治的世子家基,大名们赞不绝口的英武少年,擅弓马,学问上一点就透,和歌也能吟上几首。德川治济微微一笑,手上使劲,将一块木炭戳得粉碎。峣峣者易折,皎皎者易污。千代田城不是好地方,少年太优秀了,只怕要早逝呢。 万寿姬是将军家治最爱的姬君,出嫁时的排场并不大。大奥诸女都有些诧异,广桥却心知肚明:将军大人想让万寿姬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,已不愿再耽搁下去了。 排场声势都是给别人看的,又打什么紧?只要万寿姬平安喜乐就好。 婚期太紧,负责筹备的广桥忙得人仰马翻,临到婚期,嫁妆什物才总算备得七七八八。广桥日日不得好睡,做梦都想着还缺什么。她看着万寿姬长大,将军大人虽说婚事从简,她不忍心让嫁妆太寒素,伤了万寿姬的心。 广桥也知道,万寿姬是锦绣堆长大的,对什么都不在乎。金珠宝贝在她看来也只是玩器罢了,新奇衣料更不算什么。广桥也只是尽人事罢了。 自从万寿姬冬日落水,整个人一直恹恹的,奥医师也诊不出毛病,只说是气郁伤肝。小小的孩子,哪有什么气郁?广桥只想放下矜持,狠狠骂那医师出气。将军大人的决定真的英明,让万寿姬离了大奥,可能一切都会好起来。 快到婚期时,将军家治忽然来大奥找广桥,说是有事问她。自从御台所离世,他来大奥的次数骤减,与她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。 半个月不见,广桥几乎认不出他了:原本白皙的脸毫无血色,两颊深陷,五官的线条也犀利起来,不复以前温和仁善的形象。 她怔怔地望着将军家治,谁曾想将军也看着她出了神,眼里浮上一丝怜悯。广桥猛地醒悟,近来自己也老了许多,眼角皱纹深了起来,密密的,像是一张蜘蛛网,固执地笼在双眼周围,怎么也擦不去。 御台所一离世,大奥里一切都不对劲了,将军家治,万寿姬,还有她。一直以为御台所娇娇怯怯的,必须尽心尽力照顾她。她离世后他们才发觉,是她在背后支撑着他们。 广桥和将军家治都高估了自己。 谁也不说话,房里有短暂的静默。将军家治和广桥都尴尬了起来。 将军家治掩饰地咳了一声,广桥一个激灵,连忙向将军大人问好。 他点点头,轻声说:“万寿的事,最近你辛苦了。” “都是广桥分内的事。”她低下头说。 “万寿出嫁,给她陪嫁三十个大奥女中,人选你来挑。”将军家治叹了口气,转头望向窗纸。房里赤铜行灯点得亮晃晃的,外面早暗了下来。冬日天短,明明刚到黄昏,天都黑透了。 “广桥明白。” “广桥……”将军家治叫了她一声,她忙答应。 “你要陪着万寿去尾张家吗?”他低声问。双眼下垂,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,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。 广桥略踌躇了一下,轻轻摇了摇头。 “为什么?”他有些诧异,似乎也有些喜欢。 “广桥想留在大奥。”她简短地回答。 “大奥……”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,猛地笑了出来。 “大奥有什么值得留恋?御台所也去了,不久万寿也要出嫁。”他声音低沉,像在自言自语。 “家基大人还在。”她静静地说。 他的目光猛地一跳,像有火苗闪过。广桥垂下头不说话,她的意思他自然懂,用不着解释。他原先对她有情,一起经过那么多事,他对她的感情也变了吧?如今更像是无话不谈的战友。 不过他和她都败了,想到以前种种,都不免生了颓丧。败军之将不足言勇,她尽心尽意又有什么用?最终什么也没做成。 所以她要留下,留下照顾家基大人。虽不是御台所的亲生孩子,毕竟在她身边长大。 “你说……家基有危险?”将军家治一字一顿地说。 “只是猜测罢了……那么多事,总觉得太过凑巧。”广桥双手交握,手指冷得像冰。房间并不大,又点着火钵,熏得一室如春。可她依旧手脚冰凉,也许因为心冷。 “是京里的千种有补说的?”他吐出一个熟悉的名字,广桥听在耳中,像是炸雷在头上响起,炸得她心头怦怦跳。 “……将军大人?”她喃喃地唤了他一声。 “他是你旧日相识?不然他次次来江户,你都要和他见面。”他笑了笑,好整以暇地说。 她默默点头,想不出该说什么。她和千种到底是什么关系?其实也只是旧日相识罢了。 “你们在千代田城相见,御庭番都看见了。怀疑你勾结朝廷。”他嘴角笑意更深。 “将军大人怎么说?”她慢慢抬头望向他的眼,依然是清澈的眸子,只是多了血丝。看来他近来睡得不好。 “让他们收了那些糊涂心思。”他微微笑了,露出雪白牙齿。 “将军大人不疑我?”她心头涌上一阵暖意,连手脚都暖了起来。 “若连你也疑心,这大奥又能信谁?”他叹息一声,低头看她,“谢谢你愿意留下,万寿出了大奥,也没什么好担心了。家基的事,你多留神。” 他的嗓音里含着许多哀愁。广桥心头发闷,鼻子也发起酸来,掩饰地说有炭气,起身推开窗户散烟。 窗外疏疏植着几株赤松,光线太暗,枝叶形状全看不见,黝黑的剪影像鬼影重重。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砰地合上窗。 第111章 麟儿 进入十二月,新年的气息越来越浓。过了月半,无论千代田城里的官员,还是普通商铺里的店主,人人都懒散起来。辛苦忙碌了一年,也该好好歇歇了,什么事都先放下,等过完新年再说。 一桥家近日热闹非凡,侧室阿富夫人顺利生下健壮男儿,家主德川治济已上报幕府。在御三卿里,一桥家这次拔了头筹——御三家的清水家自不用说,田安家主尚未娶亲,子嗣更无从谈起。 将军家治赐下新衣一袭,大判金数枚,庆贺德川家开枝散叶。 阿富夫人成了一桥家的大功臣。德川治济的正室,御帘中在子提了几次,眼看阿富要出月,请夫君将她从四谷房舍移过来,孤零零住在四谷可怜。再不济也要把未来的世子带过来抚养。 德川治济脸上笑吟吟的,只是不置可否。她多说两遍,他反而有些厌烦,嘴角还噙着笑,但那笑带了些讽刺,她也吓得住了口。 “四谷宅子舒服,丰千代在那很好。”德川治济简短地补了一句。 “未来的世子,还是在大宅养活吧……这儿也热闹些。”在子怯怯地说。 “不必管这些细枝末节”,治济亲昵地握住她的手,“咱们赶紧生个孩子,这儿更热闹了。” 在子脸上一红。这夫君最风流,她从前是京极宫家女王,如今是一桥家主母,他从不放在心上,兴致一来,向来不分时间地点。 如今刚用了早膳,朝阳煌煌地照着,他就捏着她的手,喃喃地说这些。她又羞又急,生怕女中突然进来了尴尬,身子都僵硬了。他看出她的心思,顿时哈哈一笑,在她嘴上吻了吻,稍微挪远了些。 在子松了口气,伸手拢了拢耳边碎发,脸上红晕也渐渐散了。 “待会去四谷。”德川治济懒洋洋地说。 “正好。已备下了贺礼,请带给阿富。本想亲自去……”在子的声音越来越低。 “你说过许多次,要去四谷看她,这份心意是难得的,我已知道了。”治济向她露齿一笑。 “阿富是一桥家的功臣,作为御帘中,自然要感谢她。”在子坐直了身子,一本正经地说。 治济似笑非笑地鼓了鼓掌,低声说:“能娶到这贤内助,我也是幸运儿。” 在子的脸又红了,起身找出个黑漆桐木匣,里面是一套《源氏物语》和一张紫地牡丹藤蝶纹的袱纱。 “待会送到大人房里,请大人带给阿富。” “唔。好雅致的礼物,不愧是一桥家的御帘中。”说完德川治济起身离开,走到门边,又回头眨了眨眼说:“今晚可要等我。” 夫君今晚要同寝。在子点头也不是,摇头也不是,一张脸憋得通红。德川治济哈哈大笑,快步走了。 阿富已搬出产房,回了原先房间。刚出了月,脱了雪白产衣,换上了寻常衣裳。她向来喜欢素净颜色,牡丹色、茜色等鲜艳些的衣料全不用。 今日裹着抚子色小袖,外罩鸟之子棉外褂,挽着寻常丸髻,淡淡施了脂粉。看上去娴静雅致,不像大名家的爱妾,倒像一般武家女子。 德川治济微笑着坐在她对面。丰千代穿着簇新的白缎衣,正在里间睡着。虽是寒冬,房里暖和,小手伸出被外,额上也有薄薄一层汗。 治济看了他两眼,不禁有些好笑:这孩子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太像了,像得有些滑稽。 其实像阿富也很好,治济瞥了对面女子两眼。比以前丰盈了些,肌肤细嫩,似乎能掐出水来。气色极好,白里透着粉,像桃花节吃的菱饼。垂着眼,时不时向里间的丰千代看上一眼,目光温柔如春风。 他忍不住笑了笑:女子十月怀胎,孩子是身上掉下的肉,怎能不爱到骨子里? 德川治济把桐木匣放在阿富面前,轻声说:“这是在子给你的,说要好好谢你。你是一桥家的功臣。” 阿富低了低头,细声说:“阿富不敢。” “她说得没错,你是功臣。阿富,你想不想到一桥家大宅住?” 阿富有些踌躇,里间的孩子发出模模糊糊的哭声,可能要醒了。阿富赶紧起身,把孩子抱在怀里哄着。回头扫了德川治济一眼,似乎有什么不好启齿。他皱了皱眉头,顿时明白了。 “喂奶还要背着我吗?”他笑着说。 孩子含着自己的手指,哼哼唧唧地,像要大哭了。 阿富快步走到里间,轻轻合上门。德川治济听到衣物的悉悉索索声响,她在解衣喂奶。 没多久阿富拉开门,抱着孩子走了出来。孩子阖着眼,似乎又要沉沉睡去。阿富在他背上轻轻拍着,嘴里哼着儿歌。 德川治济看着阿富的手,看着修长白皙,一掌就能致孩子死命。可她是母亲,她会拼死护孩子周全。 阿富把孩子放回里间,拉上被子细心盖好。德川治济一言不发,只是笑着看她。 “还是请乳母好些吧?自己照顾实在辛苦。”他闲闲地说。 阿富坚定地摇了摇头。 “大名家哪有生母亲自哺乳的?都是乳母代劳。”他皱起眉,啼笑皆非地说。 “阿富想亲自照顾,哺乳、换尿布、哄他睡觉……一切都想自己来。” “凡事我都依你。不过你若回一桥大宅住,只怕有人要劝。” “阿富想一直住在四谷。这里很好。” “只有一个女中,太少了。我再从大宅选两个年轻些的。” 德川治济愉快极了,真想放声大笑。所谓母子连心,光生下来是不够的,只有亲自照顾,朝夕相处,这样感情才牢固。阿富愿意自己照顾,这再好也不过了。 没了御台所,大奥的正月过得颇为寂寞。御膳所依例将镜台上的年糕煮成上方风味的善哉,御年寄高岳命人送给广桥,广桥郑重道谢。看着茶褐色的甜汤,只是没胃口吃。 眼看万寿姬出嫁快半年了,虽说出嫁,也还在江户,只是住进了御三家之一尾张家的江户藩邸。 正月万寿姬本该来给将军大人贺喜,广桥也盼着见她一面,顺便问问她过得如何。到了年末,尾张宅派人送信,说姬君怀妊,胎气有些不稳,医师说最好静养。 将军家治有些担心,特地派大奥的奥医师去诊脉,他们也建议卧床静养。广桥派女中与奥医师同去,女中回来说万寿姬丰盈了些,气色也好,似乎过得颇为舒心。广桥也松了口气,只要她一切如意,见不见都是次要的。 广桥坐在火钵边默默想着心事,桐木盘上的善哉冒出几缕稀疏的白气。 御台所生前最爱善哉,小豆加砂糖煮成滟滟汤汁,入年糕煮至软烂,若加上一撮干木樨,甜里带着木樨香,更是锦上添花了。这是京里人常吃的,江户人吃的善哉更硬些,年糕上涂些小豆,并不加砂糖。 门外传来脚步声,广桥怔怔地起身,快到黄昏了,这是谁来了? 是世子家基。他近来长高了许多,已比她高了半头。她正要行礼,家基连忙摇手,随随便便地在她对面坐下,双手伸在火钵上方烤火。 “这是打哪儿来?可别着了凉。”广桥上下打量他。大冷天,他依旧是寻常肩衣,连棉外褂都没披,一张脸冻得通红。 “新年几日没骑马,觉得浑身不得劲。下午抽空去吹上御苑骑了几圈。”家基笑吟吟地说。 “还没用膳?直接来了?”广桥皱起眉。 “突然想见见广桥。”家基不以为意地笑了。 广桥也忍不住笑了,颇为感慨地看着对面的少年。他五官端正,比将军大人多了份不怒自威的英气。就像御台所从前说的,这孩子生来就是做武家领袖的。可他笑起来又像春风吹过大地,再厚的冰都会融化了。 “有什么话和广桥说?” “听说万寿姐姐有喜……她一切都好?”家基急切地问。 家基和万寿姬从小一起长大,虽是异母姐弟,情分却重。听说广桥遣女中去尾张藩邸探望,就忙忙地来了。 “都好。”广桥温柔地笑了笑,“女中说比原先丰盈了些,气色也好。” “当真?那就再好不过了。”家基喃喃地说,像是放了心。 “去年御台所大人刚殁,万寿姬大人伤心过度,也说了许多伤人的话。家基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。” “自然。我和万寿姐姐是亲姐弟,不管怎么样,她都是我的万寿姐姐。” “御台所大人生前最疼家基大人,家基大人也确实是好孩子……御台所大人一定会欣慰的。”广桥的嗓音里带了呜咽。 “我也想念母亲大人。”家基垂下头,声音细细的,像又回到了儿时。 “都怪广桥,让家基大人难过了。” 广桥摸出手巾擦去眼泪,勉强笑着说:“万寿姬大人有喜,只怕将军大人也在考虑家基大人了。不知家基大人的御帘中是哪家的女孩儿呢?” 家基有些不好意思,摇手说:“还早还早……” “不早了。将军大人十三岁就定亲了。家基大人喜欢哪样的女孩儿呢?我好和将军大人说。”广桥笑着看他,他的脸慢慢涨红。 “我哪有什么主意?”家基悻悻地说。 忽然看见托盘上的善哉,家基灵机一动,赶紧换了话头。 “广桥,善哉我吃了啊!” 广桥正想点头,忽然心中警钟大作,赶紧摇了摇头说:“这是没试过毒的。家基大人要吃,还是先试了毒好。” 家基的脸顿时严肃起来,盯着广桥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第112章 八朔 对武家而言,每年八月一日是大日子。天正十八年(1590年),时任关白的丰臣秀吉将关东八州封给东照权现(德川家康),权现于八月一日率家臣入江户,也打下了江户幕府的基础。 有今日之荣耀,不忘过往之辛苦,权现一统天下后,将该日定为“八朔”,列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。 按历法已是秋日,空气里还带着燥热,今日格外热些。一早烈日灼灼,稍稍动弹就起了薄汗,直让人觉得回到了盛夏。 田安家主德川治察望了望外面的毒日头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时候不早了,要赶紧准备起来。今日是八朔的大日子,御三家、御三卿及诸大名要穿白帷子去千代田城,向将军家治道贺,祝幕府千秋万代。 德川治察想着心事,任女中给他一层层穿上衣裳,再套上崭新的白帷子。除了将军本家,御三家是德川一门最尊贵的了,他们要向将军家治献上佐酒用的菜肴。 尾张家要送鲇鱼,纪州送鲷鱼,水户家是初鲣。今日天气那么热,如何防腐是大问题。幸亏自己只是御三卿,少了这些烦恼。 今日一日都要在千代田城里受罪。寻常大名说了祝词就可以回去,御三卿和将军血缘最近,为视优待,将军要赐酒肴慰劳。若是心情好,将军也会留下来一起饮酒。 不知将军家治今日如何安排,德川治察有些不想见他,因为贤丸的事,他受了妹妹阿种多少责备。虽然追根溯源是白河藩太过执着,毕竟是将军家治下了令,若将军驳回,白河藩再执着也无用。 德川治察长长吁了口气,贤丸还在田安家,顶多也只能留两年了。况且他已是白河藩的养子,连姓氏也改了松平。听白河藩的意思,贤丸的名字也取好了,随养父松平定邦,暂名松平定信。 好好的德川家孩子,有德院的亲孙儿,如今只能姓松平了,治察也忿忿不平起来。虽说松平是东照权现的旧姓,松平和德川毕竟是不同的。 和将军本家一样姓德川,用葵纹,只有御三家和御三卿才可以。贤丸身上流着有德院的血,可姓了松平,再用葵纹就是僭越了。 女中轻咳一声,德川治察从思绪中醒来,猛然发现已打扮停当,早到了出发的时候。他掩饰地摸了摸发髻,也已绑得整齐,顿时有些发窘,嗓子也痒了起来,忍不住咳了两声。 女中眼里迸出一丝笑意,脸上硬挣着不笑,薄唇抿得紧紧的。德川治察不看她,大步走了出去。 刚走在廊下,热浪滚滚而来,他皱了皱眉,又咳了两声。昨晚贪凉吃了冰果子,夜里嗓子就不爽快,早起还没好。“治察的身子不太好,不如贤丸”,父亲生前常说的话又浮上心头,他跺了跺脚,步子迈得更大些。 轿辇早已备好,随从显然等了许久。德川治察是田安家主,家主出门,女眷也要相送。母亲笑盈盈地立在一边,香诠院也带着笑,那笑就敷衍得很了。治察瞥了她一眼,她原先相貌出挑,近来老了许多。 阿种站在香诠院身后,唇上带笑,神情却有些不敬。因为贤丸的事,阿种和他闹了快一年,他百哄千哄,她依然不依不饶,都是父亲把她惯坏了。 有时候治察心里发狠,也想好好教训她一顿,可他打心眼里疼她,不舍得说一句重话。以前父亲也是,看着她花瓣似的小脸,怎么也狠不下心管教。 于是养成如今这骄纵的性子,德川治察忍不住叹气。阿种和香诠院并不相像,只能说更美些。香诠院美得遵规蹈矩,加上只是侧室,事事小心,穿衣打扮不能太过出挑,以免抢了正室风头。 阿种却不同。从小是美人坯子,又极受宠爱,养就活泼舒展的气韵。她的美是流动的美,眼睛鼻子分开看只是端正,凑在一起就不一样了,像是阳光下的水晶石,闪着流光溢彩的光芒。 都说一桥家出美男美女,德川治察有时候骄傲地想:阿种算德川家最美的女子了,一桥家的也比不上。 这样美的女孩,一定要许个好人家。 德川治察摇了摇头,嘴角露出苦笑。在这胡思乱想什么,赶紧上轿去千代田城。今日是八朔的大日子,迟到了不得了。 将军家治也按规矩穿了白帷子。本来将军夫妻双双穿白衣的,只是御台所殁了,偌大的大广间上座只有将军家治一个人。 御三家、御三卿、诸大名依次向将军家治行礼,喃喃背诵着千篇一律的贺词。他不用说话,只是点点头即可。人数众多,这乏味的仪式无休无止地进行着,德川治察无聊得要命,跪坐久了,双脚也发了麻。 他很想调整一下坐姿,德川重好与德川治济都坐得直挺挺的,活像没知觉的木头人。他只好按捺住内心的烦躁,努力找些有趣的事儿想想。 一桥家的治济去年得了个儿子,治察听母亲宝莲院说过,是侧室生的。治济比他大一岁,早已娶了妻,还置了不少侧室。宝莲院边说边叹气,说他不但没有正室,连侧室都没有。 德川治察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中的脸,圆脸薄唇,并不算美。他打心眼里喜欢她,真想和她在一处,只和她一个人。 可惜是町人出身,那是不可能的。他也知道。只有等置了正室,他再与宝莲院商议。想到这里,他觉得内心沉重,唇间逸出一声叹息,恰巧被德川治济听见了。 德川治济坐着不动,似笑非笑地瞧着他,本就是俊俏男子,身上披着白帷子,显得风流雅致。他有些尴尬,勉强笑了笑。德川治济把目光移向别处,嘴角仍然带着笑。 阳光一点一点移入大广间,房里温度陡然升高,德川治察身上出了层薄汗,黏黏的不舒服。众人都坐着不动,他也不能去取怀纸,只能让额上的汗顺着双鬓流下,再滴入衣领中。 仪式终于完了。将军家治对田沼意次低声说了两句,似乎要起身离开。诸大名一起伏倒恭送,谁也不敢抬头。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大广间上座已没了人。田沼意次满脸微笑地来到御三卿身前,说将军大人赐下酒食,请到隔壁慢用。 御三家自然也有,不过在另一处。自从有德院新设了田安、一桥两家,御三家一直不高兴,觉得自己才是东照权现的直系子孙,田安一桥家只是旁支而已。所以大家同姓德川,关系并不亲近。 德川治察摸出怀纸按了按额头,何止御三家与御三卿不亲近?御三卿都是有德院的子孙,彼此也不亲近啊。待会还要一起宴饮……想到这里,他心里烦透了。好在将军家治已经回去了,如果和他同饮,那才叫尴尬呢。 宝莲院打发女中去看了多次,快到下城时刻了,德川治察还没回来。 宝莲院也在大奥住过,对城中规矩再清楚不过。今日是八朔,诸大名向将军大人祝贺,御三卿格外优待,将军大人可能赐下酒肴。就算有宴饮,谁也不会当真举杯痛饮,举杯沾沾唇也就罢了。 按理说德川治察早该回来了,可他连人影也不见。 蝉儿在树上一声声叫着,已是秋日了,蝉声听起来撕心裂肺的,宝莲院有些心慌意乱。自从宗武过世,儿子治察是她唯一的指望。田安家惹过将军不快,直到如今都半黑不白的,只求不要再出什么事吧。 能出什么事?宝莲院绞尽脑汁地想着。贤丸做养子的事也依了将军,若是宗武在世,怎么也不会答应的。宝莲院心里起了一丝叛逆,将军家还要怎样?是要逼死田安家吗? 想着想着,她心里凄怆起来,眼睛发酸,似乎要滴下泪来。她赶紧摇了摇头,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。治察只是晚回来了一些,也许半道去了别的地方,也许与其他大名闲聊,一时耽搁住了。 哪家大名和田安家亲厚呢?她又苦笑一声,没有。大名也是跟红顶白之辈,见田安家不受将军待见,也纷纷敬而远之起来。近年来一桥家倒隐然成了御三卿的领袖了。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宝莲院猛地站起来,沉声问:“是治察回来了吗?”女中怯生生地点头,却又嗫嗫嚅嚅的,似乎有话要说。宝莲院皱起眉看着她,她抿了抿嘴,悄声说:“随从先回来报讯,大人有些醉了。一桥家的大人送大人回来,正在路上。” 一桥家的大人?那就是德川治济?治察喝醉了?宝莲院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,只想赶紧出去看个究竟。 但德川治济要来,论身份她算叔母,是长辈。治察尚未娶妻,她又是田安家主母,必须注意体面。她连声催女中取绢外褂来,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镜台前,对着铜镜仔细理了理头巾。 真是麻烦啊。宝莲院吁了口气。好在她已落饰出家,不然还得重新挽发髻。 “赶紧拿外褂过来。”她又恨恨地催了一声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今天风大得很,不知是不是“春一番”,据说静冈一带可能有龙卷风。 欢迎大家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:lilyland2105,大家一起来聊天。 第113章 试探 田安家的主母要保持仪态端庄。宝莲院在心里告诫自己,尽量把脚步放得舒缓些。 宝莲院立在玄关前,女中怯怯的,轻声问要不要叫香诠院和种姬出来迎接。她狠狠摇头,心里乱哄哄的:儿子治察喝醉了,不知弄成什么样子,她可不愿让香诠院看见笑话。 门外响起随从的报讯声,两乘轿辇前后抬了进来,都饰着葵纹,显然另一顶是一桥家的。一个身着白帷子的男子轻捷地钻了出来,眉目俊秀,正是一桥家主德川治济。 他对宝莲院微微一笑,半扶半抱地拉出另一个男子,宝莲院定睛一看,正是自家儿子。满脸通红,一双眼半睁半闭,连神智也不清醒了。 宝莲院暗暗咬牙,心里恨透了,可脸上也不能露出怒色。她缓缓走到两人前,瞥了德川治济一眼,笑着说:“今日辛苦你了,得好好感谢才行。” 听见她的声音,德川治察微微睁开眼,含含糊糊地叫了声母亲大人。 宝莲院看也不看他,扭头对随从说:“你们太不懂事,自家主君醉成这样,还不赶紧送去休息,还劳动一桥家的大人照顾!” 德川治济欠了欠身,喃喃地说了声言重了。随从们赶紧上前接过治察,将他架回房里休息。 “赶紧熬些海带梅干茶给主君服下。”宝莲院又补了一句。 可能听见了外面的嘈杂声,身着寻常衣饰的种姬悄悄走了出来,见来了许多不相识的人,她微微错愕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 宝莲院示意她回去,她应了一声,转身向回走。德川治济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转,嘴角微露笑意。 这笑容被宝莲院发现了,她撇了撇嘴,立即又换上亲切的笑容说:“治济好久没来,是难得的稀客。请去客室宽坐。” 德川治济低了低头,笑着答:“本不敢叨扰叔母大人,但既来了,立刻告辞也太无礼,只好打扰片刻了。” “这是哪里的话?”宝莲院脸上笑意更浓,向他伸了伸手,“请随我来。” 德川宗武生前爱茶道歌道,不喜豪华陈设,别说寻常呆的起居间,连招待客人的客间都朴素无华。素白障子上疏疏描了几笔秋菊,墙上挂着唐国的泼墨山水,下面一只薄胎青瓷瓶,供着松枝和蟹爪菊。 德川治济好整以暇地坐在蒲团上,与宝莲院笑着寒暄,神情恭谨又亲切,看不出拘束样儿。女中捧上茶,他微微一笑,女中受宠若惊地红了脸,扭扭捏捏地退了下去。 一桥家都是风流人。想起德川宗尹的诸多流言,宝莲院在肚里笑了笑。自家宗武和德川宗尹是亲兄弟,性情天悬地隔。 不过风流也有好处。宝莲院暗暗叹气。一桥家已经有后,田安家连年轻主母都没有。 “请用茶。”压下心头的郁闷,宝莲院笑着招呼。 德川治济拿起茶碗抿了口,笑着说:“今日热得紧,这茶倒清爽。” “治济谬奖了。若论点茶,你父亲的手段最好。”宝莲院不紧不慢地说。 “父亲也说宗武伯伯风雅,例如这青瓷瓶就是难得的宝物。唐国龙泉窑的珍品。”治济下颌点了点那花瓶。 “也是你有眼光,我就不懂这些。”宝莲院笑容淡淡的。不知他什么时候告辞,她念着儿子治察,只想早点过去看他。 抿了一口茶,宝莲院抬了抬手说:“这是新制粟果子,茶是粗茶,吃着清清口。” 黑漆碟里是方形果子,半透明质地,黑黄两色,看起来有趣得紧。金黄粟米磨成粉,加寒天砂糖煮熟切块,再与黑糖琥珀羹嵌在一起,象征着五谷丰登的初秋景象。 “这是虎屋的初秋?叔母大人真是雅人。”德川治济笑着问。 “雅不雅的我不懂,只是照着说而已。匠人说有秋意,还带着夏之余韵,正适合今日吃。” “感谢叔母大人赐果。”治济拈起杨枝,切了一片入口。 宝莲院把杨枝捏在手里,漫无目的地把初秋切成许多片。 德川治济眨了眨眼说:“今日也是凑巧。将军大人赐了整整五銚子酒,还吩咐多喝,田安家是御三卿之首,治察弟弟首当其冲,于是醉了。” 宝莲院一阵怒气上冲,虽是将军大人,也没有迫人饮酒的道理!这是故意捉弄田安家吗? 当着德川治济,再生气也只能在心里。她唇上带着微笑,轻声说:“原来如此。” “也是将军大人高兴,想让大家一起贺一贺。” “毕竟是八朔的大日子,也是应该的。” 眼见万寿姬的产期要到了,广桥近日来一直盘算,想求了将军大人,让她暂时出大奥探望。虽然去请脉的奥医师说一切都好,但毕竟是头胎,广桥总是不放心。 八朔刚过不久,秋意忽然浓了。天高而蓝,纯净得没一点渣滓,像刚染就的琉璃色缎子。小朵小朵白云点缀着,圆鼓鼓的,倒像随手画成的。 窗户全打开了,清爽的风蓬蓬地吹进来,带着金丝菊的香气。窗下种着一丛,性急地早早开了。广桥年轻时不喜菊花,觉得香气太苦,苦到心底去。如今岁数大了些,又亲历了许多事,再苦的花香也觉得寻常了。 广桥正要去请将军大人,谁知他自己来了。说去看家基写字,顺便来走走,说说万寿的事。广桥忍不住微笑,与将军大人相识久了,看到他有种奇异的妥贴安稳,觉得不像主君,倒像长年相处的好友。 她备好茶果,把想好的措辞在心里过了几遍。最好今日就能得到许可,她曾问了奥医师,万寿姬产期不远,大概在十日内。 将军家治坐在蒲团上,渺渺地望着窗外金丝菊发呆。切子釜的水沸了,冒出稀薄的白烟,还要等一下。广桥用帛纱擦净茶杓,并不急着和他说话。 “记得万寿产期快到了。”将军家治忽然说了一句。 “正是,也就数日了。奥医师说一切正常。”广桥将沸水冲入茶碗,用茶筅快速搅动。 将军家治点了点头。广桥把茶碗放在他面前,黑乐烧茶碗装着碧绿茶汤,上面覆着一层细密泡沫。 他捧起碗饮了一口,摸怀纸擦净碗口,轻声说:“广桥越发精进了。” 她忍不住笑了,“将军大人好意,广桥心领了。说实话,自从……一直没心情点茶了。” 她及时收了口,可将军家治如何不懂?自从御台所过世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他怅怅地叹了一声,悄声说:“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……御台所刚去不久,转眼万寿也要有孩子了。有死才有生,有生就有死。” “能这样想最好了。”广桥静静地说,她知道他没那么豁达。 “也只能这样想了……不然只是苦自己。为什么她那么早就去了?留下我一个孤苦伶仃?问来问去,总不会有答案,只能想一切均是注定的。她会在某个地方等我,总有一日我们会再见。” 他语声平静,神情也淡然,不知怎么的,广桥反而难过起来。御台所刚殁那段时候,他怎么熬过来的?广桥不敢回忆,只觉得天昏地暗。 那时候她迷迷糊糊地过着,为什么要活着,自己也不太清楚。一切都不正常了,将军、万寿姬、自己……好在大家都熬过来了,万寿姬也要做母亲,也要有自己的孩子。 广桥摸出怀纸按了按眼角,努力绽出个笑容。 “想求将军大人一件事。” 他点点头,示意她说下去。 “万寿姬大人快生产了,广桥想出去陪着她,直到她平安生产。” “当然可以。你不说我也想让你去。有你在,她会安心些。”将军家治立刻答了话。 广桥松了口气,眼里又涌出泪花。她和他是战友,事事想到一起去。 “为将军大人换碗茶。”广桥把残茶倒入建水,在切子釜里倒入新水。 将军家治叹了口气,悠悠地说:“今日天气实在好,秋阳暖暖的,照得人心里也暖起来了。许久没有这么悠闲的时候了。” “一切都会好的。万寿姬大人生产后,也该给家基大人选一名御帘中了。”广桥笑着说。 “御帘中……”将军家治点点头,“记得御台所从前说过,最好寻一名武家女子。” “御台所确实说过。武家女子身体更健壮些。” 说完广桥有些凄然。若御台所身子好些,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。 “那就听她的,从武家里选。到时候还要和广桥讨论,你看着家基长大,对他的性情再熟悉不过。” “将军大人的话折煞广桥了。”她赶忙放下手中的茶碗,从蒲团上滑下。 “此处没有别人,你无须如此客气。”他嘴角带了微笑。 她缓缓起身,一时有些语塞。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她猛地起身去看,一个女中一脸惊慌地奔来,看见她,硬生生停住脚步。 “怎么了?” 大奥里禁止奔跑,女中如此匆忙,一定有不得了的大事。 “尾张家传讯,万寿姬大人突然腹痛!”女中喘着粗气说。 身后传来豁朗一声,像是茶碗落在地下的破碎声。 广桥慢慢转头,正对上将军家治满是惊惶的眼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写八卦如有神,写论文如抽丝。 有论文要写,憋了好久才写了1000字啊啊啊啊。 第114章 早产 尾张藩邸在市谷本村,万寿姬降嫁时广桥随着去过一次,离千代田城并不太远。可今日古怪,广桥在轿辇里摇了许久,轿夫还没有停下的意思。她一颗心像在火里烤,恨不得推开轿门,不管不顾地向前跑。 自从长大成人,广桥从没大步狂奔过,除了那一次,将军家治带着她去御产所前的园子。他一路快走,她勉力跟在后面。他步子迈得大,她跑得心要裂开了,才能勉强跟着。那日他和她说了许多话,从此两人间多了种奇异的了解,他们是战友,是同盟,要一起保护御台所不受伤害。 可惜他们失败了。御台所年纪轻轻殁了,连带腹中的孩子,她留下的唯一骨血就是万寿姬。就在刚刚,广桥和将军家治满怀希望地憧憬着,想着万寿姬顺利产下孩子,接下来再给家基定御帘中的人选。 谁知那女中跌跌撞撞带来了噩耗,说的话简短,却像一道晴空霹雳。刚才还是朗朗晴空,不知何时被乌云笼罩,太阳早不见了踪影,黑暗突然降临了大地。 广桥颓然望着将军家治,他脸色煞白,一点血色都没有,简直像从三途川返回的亡人。切子釜的水沸了,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,两人谁也没心思管,只是怔怔对望着,像被雷惊了的孩子。 将军家治回过神,吩咐广桥带奥医师去尾张藩邸,立刻去。她有些诧异,为何将军自己不去?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,他喃喃地说:“那样的场景,我再也见不得了……况且万寿可能……难产,我虽是父亲,男女有别,也是不能见她的。你去,快去!” 广桥抢出门,得了传召的奥医师已在大奥七之口候着了。她和三名奥医师各乘轿辇,急急地往市谷本村赶去。 明明是刚才的事,再一回想,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。怎么还没到?广桥心急如焚,直要大声喊出来。耳边传来人声,轿辇微一停顿,又接着向前走。这是到了尾张藩邸?万寿姬住在藩邸边新筑的御守殿,很快要到了。 轿辇稳稳停住了。广桥性急地推开轿门,前方就是御守殿的玄关。随同而来的女中从鞋箱取出草履,正要放在地上,广桥等不及,穿着足袋从轿中跃了出来。女中惊得目瞪口呆,广桥并不看她,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玄关,直直向里走。 几名女中迎了出来,看面貌有些熟悉,都是万寿姬从大奥带出的,专门在御守殿侍候。人人双目红肿,看见广桥,脸上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气。 三名奥医师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,广桥指着一名女中说:“你,带医师们去万寿姬大人那。” 女中带着奥医师向里去。广桥皱了皱眉,又补了一句:“走快些!” 他们像被抽了一鞭子,加紧步伐去了。 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广桥拉着女中首领问。那人原是大奥三之间女中头,旗本出身,姓松田。为人稳重妥贴,被选出做了万寿姬陪嫁女中首领。 松田与广桥差不多岁数,在大奥呆了半辈子,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物。她瞥了广桥一眼,转身进了走廊边一间小屋。广桥怔了怔,也跟着走了进去。 “我想赶紧去看万寿姬大人。”见松田一脸犹豫不决,广桥有些不悦。 “此处虽是大人的御守殿,毕竟在尾张家边上。”松田压低嗓门说。 “怎么回事?一直说胎气安稳的?”广桥顾不上琢磨她话中的意思,开门见山地问。 松田垂下眼,悄声说:“大人在园子里散步,不小心跘了一跤,惊了胎气。” 广桥勃然大怒,厉声问:“万寿姬大人临近产期,怎么还去园子散步?就算去也要着妥当人陪着,怎么会让大人摔倒?” “都劝着,可大人有些赌气,一定要去园子。”松田呐呐地说。 “赌气?”广桥狐疑地望着她。 “大人和世子大人拌了两句嘴,一气之下去园子散步。” 广桥顿了顿,世子大人就是万寿姬的夫婿,尾张藩的世子德川治休。他父亲还没隐居,仍是藩主大人。 “万寿姬大人是快临盆的产妇,治休大人如此不像话!” 松田向门外望了望,向广桥摇了摇头说:“藩主大人让治休大人置侧室,他不太情愿,也不敢公开拒绝。咱们大人听了风言风语,心里有些不快。今日治休大人来了,大人故意和他拌嘴。” “侧室……”广桥忍不住叹气。别说是地位尊崇的御三家,一般武士都可以置侧室。万寿姬大人怎么如此看不开?她在大奥长大,从小见父母恩爱,便以为一夫一妻是世间常态。 其实她父亲才是异类,明明是天下武人之首的将军,偏偏对置侧室颇多抵触。置了两房侧室,生了孩子后便不再见。 “大奥里的情况你也知道,所以大人恼得厉害。见治休大人也涨红了脸,大人立刻起身去散步,怎么都劝不住。”松田愁眉苦脸地说。 “治休大人呢?”广桥冷冷地问。 “大人恼了,治休大人也拂袖而去。接到大人摔倒的消息,他已经回来了,在藩邸等消息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跘倒,藩邸医师怎么说?” “动了胎气,可能今日就要生产。大人年纪尚小,又是头胎,生起来有些辛苦。我心里七上八下,就找人去千代田城报讯了。” “我去看看万寿姬大人。” 松田领着广桥出了房间,沿着长廊一路向里,推开一扇门,几个男子坐在房中,都剃了坊主头,显然是医师。 “怎么样?”广桥轻声问。 “脉象还平稳。产婆已进去了,选的是经验最丰富的。”一名医师字斟句酌地说。 广桥点点头,径直向内室走。 万寿姬换上了雪白产衣,散了发髻,乌黑长发束成松松的辫子。额上绑着白绸带,衬得脸黄黄的,像是得了重病。她躺在被上,上身竖起,身后垫着厚厚的被褥,两名产婆小心翼翼地守在她身边。 “万寿姬大人。”广桥勉强挣出笑容。 “广桥……一上午了,孩子还没动静……”万寿姬抬头看她,乌黑的眼里满是焦虑。她已长大了,不再是任性的孩子,神情举止都是挂念孩子的母亲。 “别着急。将军大人让我带了奥医师来,都在外面守着。万寿姬大人不用担心。”广桥凑到她身前安慰她。 “我被庭石跘了一下,一下扑倒在地。”万寿姬伸出手掌,掌心裹着白布,隐约渗出血丝。 “肚子痛吗?”广桥轻声问。 “有些痛,后来好了。当时好怕,怕孩子有危险,赶紧派人叫治休来。”万寿姬微微笑了笑。 “治休大人不该惹大人生气。” “是啊!当时我又惊又怒,在他身上重重打了两下,他也不躲避,只是安慰我。我反而不好意思了。” 广桥忍不住想笑,刚才还想夸她长大了,还是孩子脾气。 “听松田说,治休大人在藩邸等消息。” 万寿姬点点头说:“这里是临时改的产房,他不能呆在这,只有在藩邸等。” 一名产婆怯怯地说:“大人最好少说话,生产需要力气。” 另一名产婆也鼓起勇气说:“大人不久就要发动,请这位大人去外间等候。” 万寿姬向广桥吐了吐舌头,广桥向她笑了笑,转头望了望外面,示意自己去外面等着。万寿姬挥了挥手,广桥拉开门出去了。 还好,没想象得那么危险,松田一时胆小,说得严重了些。广桥叫来女中,叮嘱她回大奥向将军大人报讯。万寿姬大人暂时无恙,请将军大人放心,一有喜讯立即遣人去报。 日影西斜,斜阳透过窗户照在榻榻米上。广桥呆呆地站在门前,怔怔地看着女中们来来去去。 万寿姬大人午后不久发动,广桥正在闲坐,耳中传来一声凄厉呼喊,吓得直直跳了起来。她匆匆走到门前,正想拉开门进去,松田忙把她拦住了——女子生产时不能有外人在,不然不吉利。 松田把她拉回房间,又给她上了热茶,让她捧着定神。她望着茶苦笑,和万寿姬只隔着一道门,惨呼声在耳边回荡,一百碗一千碗茶也定不了神。 时间一点一滴流走,吹进房间的风也带了凉意。太阳没落山,月亮倒上来了。圆圆一轮明月,低低地挂在树梢上,恰好在窗边,像在窥视她似的。 圆月……想到十多年前那个中秋,广桥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。松田招手叫来女中,“给广桥大人拿我的外褂来。” 广桥摇了摇头。端着铜盆的女中从门外路过,广桥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,她再也忍不住,霍地站起来。 “你闻见了吗?”广桥俯视着松田。 “血?女子生产都是这样……所以女子命苦。”松田叹了口气。 “换了多少盆水了?流那么多血,哪里禁得住?”松田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,广桥险些被激怒了。 “孩子还没出来,还得等,也没别的办法。” “产婆可靠吗?”广桥脑中闪过个可怕的念头。 “都是尾张的老人了,治休大人也是她们接到人世的。” “已经快一日了……”广桥快要哭出来了。 “让奥医师送些增加气力的补药进去吧……我从前听人说,生产时间太长,产妇没力气就麻烦了。” “立刻让医师熬药。” “阿弥陀佛,佛祖保佑大人赶紧产下子嗣。”松田闭上眼连连念佛。 念佛……广桥轻轻摇头。她惘惘地望向银蓝的夜空,这一切御台所都看在眼里。御台所,请保佑万寿姬大人吧,别让她再受苦了。 第115章 远行 又是一年中秋,将军家治过得浑浑噩噩。 万寿姬几日前早产,她年龄小,又是头胎,直折腾了一日一夜。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,万寿姬大受打击,一直昏昏沉沉,似乎不愿醒来面对这残酷的现实。 她的夫君德川治休又伤心又自责,只怪自己惹她动气。将军家治听了原委,只能苦笑着说:“往事已矣来者可追。好在你们都年轻,这个孩子没了,以后还有机会。” 广桥也只能苦中作乐,努力向好处想:好在万寿姬人还在。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。身子总会调养好的,她毕竟还年轻。御台所大人后来也再次怀妊了。子嗣的事都是天注定,勉强不得,只能是尽人事。 将军家治意兴阑珊,大奥的中秋过得颇为敷衍。御年寄高岳照常发了月见团子,女中们在房里插上芒草,团子高高地堆在三方上。赏月吃团子,女中自有女中的乐趣。 广桥向来不喜欢中秋,自从御台所出了事,更觉得中秋不吉祥。此次万寿姬又在中秋前夕早产,更加深了广桥对中秋的偏见。她干脆告病躲在房里不出来,高岳送来的团子全分给了女中。 家基特意来看她,一脸严肃。 “万寿姐姐伤透心了吧。”他低声说。 广桥眼里漫出泪来,她亲眼看见万寿姬期待孩子的样子。 “我想去看看万寿姐姐。” “等等吧,等万寿姬大人身体好些再去。”广桥柔声说。 御三卿之一的田安家也不平静。一年一度的中秋,月见团子堆得高高的,只是不见人吃。 家主德川治察和母亲宝莲院闹了别扭,根源在他房里的女中。宝莲院给德川治察挑了几个御帘中备选,治察并不上心,全交给宝莲院决定。 她有些疑心,暗暗打听,发现儿子治察爱上了房里的女中阿蝶,还是低三下四的町人出身。她顿时勃然大怒——从前给治察选过两名侧室,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孩子,他推三阻四,只是不愿意。 宝莲院忍不住咬住下唇,原来房里有妖精勾着呢,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!那女中看起来姿色平平,举止也板板的,谁知都是假象。私下不和他独处时,不知是什么样子呢。 趁着德川治察去千代田城坐地,宝莲院把女中叫了来。女中垂手立在门前,她好整以暇地捧着茶碗,眼角都不扫她。 “宝莲院大人……”女中怯怯地开了口。 “你叫阿蝶?家里开菜店的?”宝莲院盯着茶碗说。 “正是。”女中低声回答。 “我问你,治察大人是什么人?”宝莲院丢下茶碗,狠狠刮了她一眼。 “是阿蝶的主君。御三卿之一,与将军家同气连枝。”她喃喃地念出一串话。 “原来你不糊涂。”宝莲院微微一笑,脸上带着刻毒的讽刺。 阿蝶向后一缩,像被尖针猛地刺了一下。 “主君宠爱女中不算什么。但治察说什么只要你一个,其他侧室都不要……这胡话是哪打来的?还不是你动了糊涂心思,给他灌了迷魂汤?” “宝莲院大人……阿蝶并没有。”她蹙起眉,似乎有些糊涂。 “没有什么?”宝莲院聚精会神地盯着她。 “阿蝶只是寻常女中,并没有得大人的……宠爱。”她垂下头,有些羞答答的模样,连颈项都红了。 “不对。我听说治察大人更衣只要你服侍,也不要其他人在跟前。”宝莲院一脸狐疑地说。告密的女中确实这样说的,说阿蝶趁更衣时勾引治察大人。 “那是治察大人吩咐的,只是更衣而已,并无其他。”她忙忙地分辩。 莫非治察那孩子动了真情?所以要慎重待她,不愿偷偷摸摸?看阿蝶的神情,一定没她说得那么简单。治察肯定承诺了些什么。 “治察大人许了你什么?”宝莲院冷冷地问。 “并没有什么。”她矢口否认,像被踩住尾巴的猫。 “你是女中,知道规矩吧?欺瞒主上,被打死也没处诉苦。”宝莲院拿起手边的折扇,啪嗒一声丢在她面前。 阿蝶吓得瑟瑟发抖,颤声说:“大人说要置我做侧室,还保证只有我一人。” 果然如此。宝莲院又好气又好笑。德川家出了将军家治一个痴情种就够了,如今自家儿子也染了那痴情病。 将军家治不愿置侧室,熬了许多年,终于屈服了,得了两个儿子。一个儿子没多久死了,只剩下世子家基。只有一个世子,多危险的局面!自家儿子也要重蹈将军的覆辙吗? 越是贵人,越要多置侧室,这样才能开枝散叶。情情爱爱都是町人百姓的玩意,贵人若信那些,只能说是糊涂。 宝莲院越想越危险。御三卿要依例从公家迎娶御帘中,公家女子多孱弱,一桥家的一直无子。希望都在侧室身上,一定要多置侧室才行。儿子治察爱上这出身低贱的妖精,还口口声声说只要她一个。为了田安家,不能留下,得尽快把她赶走。 宝莲院咬了咬下唇,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女子。只是十七八岁年纪,相貌委实平常,只是肌肤雪白,配上乌浓的眉眼,看着有两分姿色。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,只怕治察那孩子觉得她美。就像将军家治痴爱那弱不禁风的御台所一样。 光赶走不行,只怕治察那孩子私下访了来,在外面置所宅子,倒把她蒙在鼓里。只能和她父母说,把她远远配了人,就去京都吧,让娘家近卫家安排。再跟治察说她许了人了,彻底了了他的心思。 宝莲院越想越觉得是好主意,忍不住露出笑容。她轻蔑地望了阿蝶一眼,轻声说:“把你父母叫来,有事吩咐。” 阿蝶猛地伏倒在地,哭着说:“请宝莲院大人饶恕。” “我要说的是好事。我有门好亲事,你父母听了一定开心得紧。” “好……亲事?”阿蝶呆呆地重复了一遍。 “是啊。你父母送你去京里,今日就动身。” “阿蝶想留下,再没有非分之想了。”她哭得满脸是泪,看着有些滑稽。 “你那么有心气,我不能辜负了你。京里是我故乡,是个好地方呢。你会喜欢的。” 德川治察从千代田城回来,帮他更衣的女中换了人。他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,新女中说阿蝶母亲染了风寒,临时把她接回去了。 德川治察皱了皱眉,当着新女中的面,还得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只点了点头,并没有详细问。 去给母亲宝莲院问安,今日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,专门备了他喜爱的果子。这果子说来简单,葛粉包着黑绿两色馅料,再染出浅黄色,看上去五彩斑斓,名叫女郎花。女郎花是秋七草之一,也是和歌常出现的风雅物事。 治察切了块女郎花,假装无意地问:“听说我那女中告假回去了?” 宝莲院笑着说:“她父亲来接的,暂时回去几日。” “母亲大人没拦着?”甜蜜蜜的女郎花突然发了苦。 “田安家是什么人家?哪有女中告假不准的?那也太苛刻了。”宝莲院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,他顿时心虚得红了脸。 “御帘中就选鹰司家的姑娘吧?对方没有拒绝。不过婚期得明年了。” “也没什么着急的。”他无情无绪地说。 “是啊。今年置两名侧室吧。”宝莲院双目灼灼地盯着他看。 “不用了吧……” “为什么不置侧室?你二十出头了,早已不小了。” “儿子自有计较。”他丢下手里的杨枝,忽然觉得厌烦。 “你有什么计较?”宝莲院冷笑着说,“如果你要置阿蝶做侧室,那难如登天了。” 德川治察怔怔地望着母亲,双唇微张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。两只手握拳放在膝上,细巧的手指微微抖动。 起风了。凉爽的秋风带着菊花香气吹进来,宝莲院雪白的头巾被吹得鼓起,蓬蓬的,像是宽大的布袋。治察一脸严肃地望着她,并不觉得滑稽。 “怎么回事?”他一字一顿地说。 “有一门好亲事。她父母千肯万肯,已经送她去成亲了。”儿子表情古怪,宝莲院心里发寒,但又不肯认输。 “她父母肯,她呢?” “父母之命,她敢怎么样?”宝莲院冷冷地笑了,打开手里的泥金折扇扇了扇。 德川治察垂下眼,嘴角紧绷,似乎在强忍痛苦。 “阿蝶是个好孩子,知道孝敬父母,我只觉得羡慕。我啊……只有一个儿子,对我却横眉立目,实在不像话。”她把折扇刷地收起来,狠狠地敲了敲地面。 “是母亲大人安排的?为什么?”治察哑声说,声音里饱含痛苦,宝莲院突然有些发毛。 “田安家要有许多孩子,我不允许专宠一人的现象出现。”宝莲院尖声说。 “你想起了香诠院?你把对她的恨意投在阿蝶身上?”治察猛地起身,居高临下地瞪着母亲。 “你说的什么话?”宝莲院勃然大怒,“快滚出去,别在我眼前!” 德川治察恨恨地转身走了。一连两日,他把自己关在房内,谁都不许进。中秋那日他依然在房内,宝莲院让女中送去月见团子,他看也不看,全部丢了出来。 见儿子赌气,宝莲院觉得下不来台,干脆不闻不问起来。一连七日,德川治察闭门不出,饮食都减了。宝莲院心中惴惴,带着医师强行破门,发现他倒在房中央,似乎得了重病。 看见儿子惨白的脸,宝莲院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,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啊,晋江网的状况好差。 第116章 喜欢 窗外有棵银杏树,叶子刚黄了一半,被秋日阳光一照,猛一看像全黄了,在微风中怡然摇动,像是一树金铃铛。 宁静的午后,秋阳透过窗户筛进来,照在田安家主德川治察脸上,苍白的脸儿似乎也带了红晕。 德川治察一身家常打扮,倚在秋草莳绘肘枕上,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妹妹阿种。她有些不自在似的,手里的折扇合起又打开,打开又合起。 “治察哥哥,你这一病,可把我吓坏了。”阿种瞥了他一眼,嘴角微微下垂,像在生他的气。 德川治察苦笑一声说:“谁也不想生病……不过是受了寒气,一时发起热来,迷迷糊糊地没知觉了。” “那日母亲大人真是……从没见过她那么惊慌。”阿种拍了拍胸口,她在说宝莲院。 “让母亲大人担心了。”他喃喃地应了一句。 “哥哥一连几日不出门,到底因为什么?难道就因为那女中阿蝶?”阿种蹙起弯眉,有些不信似的。 妹妹问得直白,德川治察顿时有些窘,他不知如何回答,憋得胸口也痒起来。从怀里摸出手巾,掩住嘴低低咳了几声,瘦削的脸颊浮起两块红晕。 “最近一直咳嗽呢?医师说寒气入体,也吃了许久的药,只是不见好。”阿种目不转晴地望着他,若有所思地说:“脸色也不太好呢。” “你大惊小怪了,没什么大碍。”德川治察被妹妹看得浑身不自在,匆匆敷衍了一句。 “前阵子因为贤丸哥哥的事,我对治察哥哥说话不太客气。哥哥让着我,不忍心责骂我,我也知道。只求哥哥原谅,不要记恨。”阿种眼圈有些红了,掩饰似的低下头。 德川治察赶紧摆手,笑着说:“你我是兄妹,哪有什么芥蒂?你心疼贤丸,我又怎么不懂?我也不忍心让贤丸做了别人家儿子……可形势比人强,我也没法子。” 阿种眼里带了泪,亮晶晶地缀在眼角,随时可能落下来。她摸出怀纸,小心地在眼角按了按,姿势优美,像是名画师笔下的美人。 “我一直说阿种是德川家第一美人,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。”德川治察衷心地赞了一句。 阿种横了哥哥一眼,皱了皱鼻子以示抗议。他哈哈大笑,心情也轻松起来。 “别说我了。治察哥哥的御帘中要定下来了,听说是鹰司家女儿。也是公家贵女呢。”阿种笑吟吟地瞅着他。 德川治察忍不住叹气,喃喃地说:“管他鹰司家,三条家,谁都不打紧……” 阿种用手指按住嘴唇,有些不解地问:“哥哥对那阿蝶如此执着,怎么说起御帘中,又是全无所谓的样子?” “那是不一样的。”德川治察长长吁了口气。 “治察哥哥不要怪我,那阿蝶我也见过,只觉得十分平常。若在田安家找,随便就能找出数个胜过她的女子。”阿种垂下眼,从睫毛缝隙里瞥了他一眼,怕他动怒似的。 “阿蝶并不美。”他点了点头,一脸平静地说。 “那哥哥喜欢她什么?她相貌一般,出身也坏,实在没多少可取之处。” 德川治察无奈地笑了,只看着妹妹不说话。她十四岁了,长挑身材,雪肤花貌,看着是成年女孩,其实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。 “哥哥笑什么?阿种说错什么了?”见哥哥盯着自己,她反而不安起来。 “喜欢不喜欢,和长相、出身没多大关系。容貌再美,出身再好,也不一定得人喜欢。反之亦然。”德川治察静静地说。 “不美又怎么会喜欢呢?”阿种歪着头问。 “人不光有美丑之分。”德川治察对她笑了笑,“阿种还是孩子,还不知‘情’字的深奥。” “吟和歌的人多愁善感吧。所以父亲大人说阿种直心肠,咏不出缠绵悱恻的歌。” “缠绵悱恻的歌……吟不出才是幸运呢。”德川治察低低地咳了两声。 “在原业平也写过:不起亦无眠,终宵似火煎。黎明东向望,春雨又绵绵。这算不算缠绵悱恻?他也过得得意,并没什么不幸。” “我可不是在原业平。”他扑哧笑了出来。 “哥哥若是那样的花花公子,也不会如此苦恼了。眼下阿蝶已去了京都,哥哥也该振作起来了。”阿种收了笑意,一脸严肃地说。 “种姬大人说得是。”德川治察夸张地行了个礼,阿种扭过头不理他。 “中秋夜没见着圆月,趁月亮还圆着,准备去园子里赏月。阿种也去吗?” “夜里风寒露重。哥哥身子还没完全恢复,母亲大人一定会阻拦。”阿种摇了摇头。 “那就别告诉她,我装作睡了,咱们约个时间,在园子里会和。”德川治察向妹妹挤了挤眼。 阿种也高兴起来,拍着手说:“中秋那日被哥哥病倒的事闹得心慌意乱,团子也没顾上吃。我晚上包些果子,和哥哥一块吃。” “叫上贤丸吧?他和歌做得当真好。”德川治察踌躇着问。 阿种立即摇头说:“不能叫他——他年纪不大,人却古板,非但不会去,还要劝我们。” 德川治察点点头,“那就罢了。白菊浸的酒也要一壶吧?我记得田安家的姬君颇能饮几杯。” 阿种伸了伸舌头说:“父亲大人宠我,许我偷偷喝一杯,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。” “万一被人知道,种姬大人就觅不到乘龙快婿了……在田安家做老姑娘,可怕可怕!”德川治察哈哈大笑起来。 阿种狠狠瞪了哥哥一眼,也忍不住笑了。 前两日还秋高气爽,转眼就冷起来,明明是九月,树叶一夜间全黄了。冷风呼啸,枯叶被风吹得到处跑。 广桥坐在轿辇里,听着呼呼的风声,心情黯淡到极点。 离万寿姬生产已经两个月了,她的身子非但没好起来,反而一日日坏下去。奥医师说今年时气不好,万寿姬产后受损,本就元气不足。如今内外交迫,身体也虚弱得紧了。 尾张家倒是尽心医治的。广桥来看望了两次,万寿姬的夫君德川治休都在。默默地坐在病床前,一脸的哀愁。万寿姬反而挣出笑容,安慰他不要难过。 广桥看着心酸,那娇蛮的小姑娘也懂得体贴别人了。将军大人千挑万选,给她选了个好夫婿。两人婚后和美,别说将军大人,连广桥也松了口气。谁知孩子没成,万寿姬也缠绵病榻,不知到底何时能痊愈。 广桥摸了摸膝上的黑漆葵纹箱,里面是各类补药,将军大人嘱咐她带来的。尾张家是御三家之首,什么贵重补药没有?将军何尝不知,不过是尽一份心罢了。他还指了两名奥医师,让他们常驻万寿姬的御守殿,一日三次把脉。 广桥咬了咬牙,万寿姬是御台所留下的唯一骨血了。御台所会保佑她的。 时气不好,又有病人,御守殿早早笼上了火钵。钵上坐着药罐,正煎着汉方药,白气咕嘟咕嘟冒着,满屋都是药香。 万寿姬坐在被褥里,上身靠在厚厚的垫子上,一身白绢衣,额上勒着绢带。广桥朝她脸上看了看,似乎气色还好,唇上也多了血色。 万寿姬自小秀丽,成年后更眉目如画。虽然脾气大些,一颦一笑自有动人心魄之处。御台所殁了,她大受打击,人也憔悴了许多。 出嫁后夫妻和合,她又很快怀妊,脸上身上添了些肉,看上去丰润了些。没想到遭此变故,她很快瘦削下去,一张脸瘦伶伶的,显得下巴格外尖。 广桥把葵纹箱交给女中头儿松田,低声说了几句,嘱咐她按时给万寿姬服用。松田接了过去,又让人给她上茶,她摇头不用,径直走到万寿姬床前坐下。 “今日治休大人不在?”广桥四处打量几眼,笑着打趣万寿姬。 “方才还在,我让他回藩邸去。哭丧着脸,看着不痛快。”万寿姬撇着嘴说,眼里带着笑,显然还是喜欢的。 “治休大人担心万寿姬大人。”广桥整了整她背后的垫子,让她坐得更舒服些。 “担心……我也没什么毛病。喝了那么多药,什么时候是个头!”万寿姬向药罐瞥了一眼,恨恨地说。 “眼下时气不好,多吃药也有益无害。还是没力气吗?”广桥轻声安慰她。 万寿姬点点头,喃喃地说:“是啊,哪儿都没事,就是浑身无力,站起来有些头晕,只好躺着。” “还是身体亏着了。补补就好了。将军大人让我带了许多补药来。” 万寿姬急急地问:“父亲大人一切都好?” 广桥笑着点头:“都好,只等着万寿姬大人痊愈后入城相见。” “我也想啊……”万寿姬垂下眼,“家基也好?” “家基大人前几日专门来找我,说想去看万寿姬大人。我说等大人身子好些再说,家基大人急得很。” “也没什么好急的。”万寿姬低声说。 广桥不解地望着她,她忙笑着说:“近来总梦见母亲大人,似乎是中秋赏月。母亲大人给我月见团子,却没给家基。他气得要哭出来了。” 万寿姬眼里带了温暖的笑意,广桥心中一阵发冷。中秋。月见团子。御台所。万寿姬梦见这些…… “经常梦见吗?”广桥按下心头的不安,勉强做出笑容。 “昨晚梦见了,前日晚上似乎也梦见了。都大同小异,似乎都是中秋。”万寿姬抿着嘴,似乎在努力回忆。 “御台所大人说了什么吗?”广桥战战兢兢地问。 “似乎没说什么。只是向我伸出手,手里托着雪白的月见团子。我平日不爱吃甜的,但那团子又香又甜,醒来后嘴里还有甜味似的。” 万寿姬兴致勃勃地说着,广桥也不忍打断她。她脸上渐渐升起红晕,有些上气不接下气。广桥向她摇了摇手,取下她身后的垫子,让她躺在被褥里。 “说了许多话了,可别累着了。好好休息,这样才能好起来,等明年中秋吃上许多月见团子。”广桥向她温柔地笑了笑,将她的被褥掖好。 万寿姬点了点头,慢慢地阖上眼。 第117章 吐血 前阵子金木樨开得还好,甜蜜的香气无孔不入,在园里待得久了,发上衣上都不知不觉染了香。天刚亮了些,木樨颓然谢了,仔细去寻,碧绿叶子间还残着些细碎花朵,瑟缩地发出淡淡的气味来。 又是观菊的季节了。江户人爱风雅,向岛一带的植木屋早备好了肥后、福寿等各色菊花,骨朵儿紧紧地包着,只等重阳一到,运到町里去卖个好价钱。重阳节是幕府官定的五大节日之一,从上到下都要好好庆祝。 德川治济自小受父亲影响,风流事样样精通。才进九月,早定好了数十株菊花。他嫌盆栽没趣味,命匠人将菊花连根取出,或埋在庭石边,或栽在池水旁,只做天然少雕饰的自然形态。 匠人们最是精明,知道阿富夫人是最受宠爱的侧室,特地选了最好的嵯峨菊,小心种在她的赤坂宅邸里。嵯峨菊花瓣细碎,四面伸展,像在和风中舞动,故有“舞菊”的别名。 阿富夫人十分喜欢,特地赏了匠人们辛苦钱,说他们辛苦,让他们晚上喝杯酒解乏。匠人们千恩万谢,逢人就说阿富夫人相貌既美,人也和气,从来不骄矜。她诞下一桥家世子,是大大的功臣,不但不居功,反而越来越谦和了,实在难得。 阿富独居一桥家的赤坂宅邸,使着几名女中,女中头儿一桥家的老人儿,姓大崎。说是老人,其实并不老,只是在一桥家资历深厚,深受两代主君信任。 阿富与女中接触不多,一应事务均由大崎处理。大崎做事稳妥,阿富又不是挑剔的人,转眼过了两年多,一切风平浪静,平静的日子一日连一日。 生了丰千代,事事都以那孩子为中心,他的一颦一笑,都成了最值得关心的大事。连大崎也觉得,自己侍候的女子在慢慢改变:原是气质清冷的人,神情举止都安静,甚至有些淡漠。如今眉梢眼角多了温柔,特别看着丰千代的时候,眼神温暖得很,像能融掉千年的坚冰。 做了母亲,果然是不一样了。大崎对一桥家主德川治济感叹。这主君偶尔来赤坂,大崎却常去一桥宅寻他,两人闭门密谈,说的都是阿富母子俩的日常琐事。听了大崎的感慨,德川治济微微蹙起双眉,眼里有似笑非笑的神情。 “原先什么样?”德川治济笑着问。大崎是年过四十的女子了,若在寻常町人家,早是含饴弄孙的老太婆。她在一桥家呆了半辈子,一直未婚未育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。雪白的粉脸,乌亮的眼,乌鸦鸦的头发看不见一根白发。 “阿富夫人是大奥出来的贵人,却并没有架子,对女中斯文谦和。只是太安静了些,大崎从前常常担心,不知她对起居到底是不是满意。”大崎字斟句酌地说。 “她不会在乎那些。”德川治济不以为意地眨了眨眼。 “自从诞下丰千代大人,阿富夫人脸上笑容也多了。整个人看上去暖洋洋的,像是春回大地——大崎斗胆说一句,从前阿富夫人也是极美的,只是气质冷了些。” “如今暖起来了?我倒没发觉。”德川治济笑意更浓。 “有些想不通呢——治济大人亲口向将军大人讨了阿富夫人,想必是极钟爱的。如今诞下丰千代大人,怎么也不添乳母、女中侍候呢?阿富夫人事事亲力亲为,未免有些辛苦。”大崎有些疑惑地问。 “只有亲力亲为,母亲才愿意为孩子赴汤蹈火。母爱也不是天生的,生了孩儿,也只是埋下种子,只有浇水施肥,母爱才能长成参天大树。”德川治济喃喃自语,大崎听得似懂非懂,也不敢接口。 过了好一会,他如梦初醒地用指尖点了点大崎面前的浅碟,“这是新来的甘栗馒头,你也尝尝新。” “谢治济大人赏赐。不敢在大人面前进食,大崎带回去细品。”她从怀里取出怀纸,将茶褐色甘栗馒头包起,小心地揣进怀里。 “阿富夫人和丰千代大人寸步不离,一双眼像长在他身上——治济大人可能要吃醋呢。”大崎用手掩口,轻轻笑了一声。 “以前父亲喜欢你爽利大胆,有意收你做侧室,你只摇头不应。父亲可爱你呢,伤心了好久。一眨眼许多年过去了,你看上去老成了些,脾气倒一点没变。”德川治济嘴角带了顽皮的笑。 “若依大崎的性子,做侧室怕要闷死。大崎愿意一直留在一桥家,以前侍奉宗尹大人,如今是治济大人,以后也要侍奉丰千代大人……只怕阿富夫人不许。”大崎斜斜地瞥了德川治济一眼,嫣红的唇上绽出微笑。 “阿富怎么会不许?就算她不许……也得听我的。”德川治济深深地看了大崎一眼,她缓缓低下头去,喃喃地说:“有治济大人这句话,大崎还有什么不放心呢?” 眼看重阳节要到了,御三卿之一的田安家也要置些过节的物事。园子里摆了许多菊花,宝莲院的起居室也插了满满一瓶,青瓷瓶配上雪白的肥后菊,看着素净淡雅——也许太素净了一些。 宝莲院瞅着白菊,心里隐隐有些不安。 近来儿子德川治察的身子一直不好。她把治察喜欢的女中配了人,治察和她闹了别扭,一连几日闭门不出。中秋那日竟又发了高热,倒在房里人事不知,吓得宝莲院面青唇白,险些晕了过去。 待到热退了,他又时常咳嗽,医师说寒气入体,切忌再受寒。宝莲院嘱咐他小心养着,谁知他又和阿种那丫头夜游,赏月吟诗,还喝了满满两銚子菊花酒。 两人在园子里闹了半夜,黎明时分才偷偷回住处,阿种喝多了,忘了夜深人静,弄出许多声响。她生母香诠院以为进了贼人,仓惶叫起来,满宅子的人都被惊醒了。 女中来报,宝莲院勃然大怒。阿种虽是侧室所出,也是田安家的姬君,况且又是亡夫最爱的孩子。偷偷喝酒不说,还大醉胡闹,像什么样子。阿种喝得双颊酡红,嘴里咕咕哝哝的,说要和治察哥哥接着喝。 宝莲院更是怒不可遏,叫女中拖了治察来审问,治察只裹着薄薄的寝衣,神情似乎还清醒,只是脸儿红扑扑的,显然方才与妹妹阿种在一处饮酒。 阿种躲在治察背后,香诠院恨恨地看着女儿,脸儿红一阵白一阵。贤丸也来了,寝衣外面加了棉外褂,睡眼惺忪的,一看就知道和哥哥妹妹不是一路。 “你是一桥家主,怎么还没有弟弟谨慎?”宝莲院看了看贤丸,伸出指头指了指儿子治察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。 “母亲大人”,阿种发出清脆的笑声,含糊不清地说:“贤丸已不是一桥家的人了,他是白河藩松平家的人,不是治察哥哥的弟弟。” 尴尬的气氛将众人罩在其中,谁也说不出话。香诠院睁大了眼,似乎要哭出来了;贤丸垂下头,死死盯住脚尖,好像上面缀着稀世珍宝;德川治察的脸猛地褪了血色,和母亲宝莲院对视一眼,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咳嗽。 最初只是低低的咳,越来越激烈,连眼泪也咳了出来,像是停不住似的。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,只见他匆忙地取出手巾,死死捂在嘴上,想把咳嗽压下去。 “你这是怎么了?莫非又着了凉?”宝莲院扑了过去,轻轻拍打儿子的后背。 “无妨,只是胸口有些痒。”德川治察取下手巾,顺手塞进怀里。他伸手抹去眼泪,向母亲微微一笑。 “你穿得太少,还是赶紧回去吧。”宝莲院推了儿子一把,心里满满都是担忧,方才的怒火早已消失不见。 “今晚喝酒是儿子的意思,母亲大人不要怪罪阿种妹妹。”德川治察向阿种看了一眼,她向他皱皱鼻子,笑得甜蜜,显然还没清醒。 宝莲院皱眉看了阿种一眼,香诠院缩了缩脖子,悄悄拉住女儿的手,想让她安静些。她还是笑吟吟的模样,本来就是好相貌的少女,喝了些酒,看上去越发娇艳妩媚,活像开在夏夜的芙蓉花。 “这像什么样子?”宝莲院脸上罩上层阴云,双手微微颤动,马上就要发作。 “母亲大人……”德川治察向她摇了摇头,嗓子一阵发痒,又忍不住咳了起来,咳得比方才更猛烈,连气都喘不上来。 他伸手摸手巾,双手抖得厉害,怎么也摸不出。宝莲院取出手巾,一把捂在儿子嘴上,借着皎洁的月光,她看见雪白手巾上多了一点红。她重重地揉了揉眼,自己没有看错,那点红迅速扩大,她儿子吐血了。 德川治察的咳嗽停了,向她虚弱地笑了笑。她顾不得看他,只是凝神看着手巾,看了一遍又一遍,表情怔怔的,怎么也不能相信似的。 治察缓缓转身,向自己房间走去,宝莲院从背后一把抱住他,哽咽着说:“你到底怎么了?你让我怎么办?” 德川治察在母亲手上拍了拍,缓缓说:“没事,母亲大人,没事。” 第118章 病重 今日天气好得异常,暖暖的秋阳,没一丝风。天蓝得纯净,像高手匠人新染的绢布。坐在轿辇里,嗅着一阵阵芬芳,一桥家主德川治济惬意地阖上眼。 这是木叶枯萎前的香,秋日特有的气息,清新中带着一丝苦。赤坂一带大名宅邸众多,庭园广大,植物茂盛。香气越来越浓,是要到目的地了。 轿辇一直抬到玄关前,德川治济轻捷地钻出来,向迎接他的女中首领大崎微微一笑。她向他恭敬一礼,轻声说:“阿富夫人在园中赏菊,丰千代大人也在。” “不要扰了她雅兴,我过去寻她。”德川治济向随从使了个眼色,径直向园子走去。 花匠颇卖力,选的菊花都是一等一的,植的地方也好,像是天然长就,看不出是新近移栽。德川治济点点头,远远望见一个苗条的身影站在菊圃前,淡紫外衫束着黑缎腰带,窄窄的肩,细细的腰,看着叫人怜爱。怀里抱着娃娃,正低头喃喃说些什么。 德川治济笑了笑,阿富带着丰千代赏菊,一岁的孩子懂得什么? “阿富喜欢哪种?”他在阿富身边停下,看着缤纷花朵出神。 阿富转头向他一笑,把丰千代抱得更紧些,似乎要向他行礼。他把丰千代接在手里,向她摇了摇手,“你我之间无须客气。” 丰千代乌油油的眼睛认真地瞧了瞧他,突然张嘴一笑,露出四颗乳牙。 “哎呀,已经四颗了?辛苦你。”德川治济有些邪气地笑了笑。 阿富的脸腾地红了,忍不住缩了缩脖子,像是怕痛似的。她一直亲自哺乳,丰千代长了乳牙,她哺乳越发辛苦,常被咬得低声呼痛。 “还是找个乳母吧?我不舍得你受苦。”他忽然换了副认真的面孔。 阿富坚决地摇了摇头,低头在丰千代额上吻了吻,丰千代咯咯笑了,伸手去抓她发髻上的菊秋草莳绘梳。她向他摇摇手,他鼓起小嘴,有些生气似的。 “慢慢的也惯了。突然换乳母,丰千代可能不认呢。”阿富的目光拂过他的脸,又落在孩子身上,像蝴蝶绕着花朵飞舞,眷眷的,只是舍不得离开。 “我可要吃醋了——来了那么久,看都不看我,只盯着丰千代看。”德川治济拧了拧她的脸颊,凑在她耳边悄声说。 “丰千代也是大人的孩子啊。有什么好吃醋?”阿富怔怔地问他。 “阿富是我心爱的女子,可她变了心呢……心心念念想的是另一个男子。我怎么不生气?怎么不吃醋?”他随手掐下一枚鲜红的菊花花蕾,在丰千代眼前左右晃动,丰千代很感兴趣,咧着嘴去抓。 “丰千代还是孩子,自然要多关心些。”阿富淡淡地说。 “若再有个孩子,也许我的阿富又重新想起我了。”德川治济把花蕾放在手心,丰千代心醉神迷地看着,乐得手舞足蹈。 “再有个孩子?丰千代还小,哪有心思?”阿富盯着丰千代,有些心神不属。 “阿富的孩子多多益善,我可等不及再要个孩子。不拘男女,只要你生的就好。”德川治济喃喃地说,热气直扑她的颈窝。 “一桥宅那么多姬妾,能生孩子的多了去了。”她从睫毛下瞟了他一眼,粉色的小嘴微微下垂,像在和他赌气。 “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我就想要你给我生。”德川治济左手抱着孩子,右手拉住她的手,轻轻捏了又捏。 “小心孩子。”阿富看也不看他,全神贯注地盯着丰千代。 德川治济夸张地叹了口气,对丰千代说:“小子,你还不到一岁,就远远胜过了父亲大人。父亲大人也很羡慕你啊。” 阿富接过丰千代,牢牢抱在怀里,丰千代右手握着花蕾,直直地递到阿富口边。 “这不是吃的啊。”阿富吻了吻他柔嫩的小嘴。 “是个孝子——他老吃你的,也回馈一二了。”德川治济撇着嘴说。 阿富忍不住笑了,正色说:“丰千代和大人长得太像,大人偏和他吃醋。” 德川治济低头俯视孩子,白皙的皮肤,乌亮的眼,睫毛长长的。孩子长得都一个样,哪里看得出像谁? “我倒觉得像阿富,那么细致的皮肤,只有你才有。”德川治济闲闲地说。 “明明鼻子嘴巴都和大人一模一样。” “不管怎么说,长大了都是俊俏少年。一桥家孩子向来不丑,他又有个美人母亲,怎么也不会差。” “父母看自家孩子——总是好的。”阿富扑哧一笑,温柔的眼波在他脸上打了个转。 “对了,已经有人提亲了。萨摩家的姬君。”德川治济清一清嗓子,“我想问问你的意思,毕竟是你生下的孩儿。” 阿富低一低头,有些感动似的。按照武家规矩,孩子即使是侧室所出,名义上也是正室的孩子,婚姻嫁娶侧室不能参与意见。德川治济这样说,是把她当正室看待了。 “记得一桥家的保姬嫁到萨摩,已经故去了吧?提亲那位姬君是?”阿富想了想,有些迟疑地问。 “阿保姐姐嫁了萨摩藩主岛津重豪,可惜早逝,产下的孩子也没了。这回提亲是重豪侧室产下的,叫阿茂,和丰千代同岁。” “萨摩是大藩,没什么不好的。一切听从大人吩咐。” “若有意见你就说,毕竟要做婆婆的……”德川治济凑近她,向她耳朵里吹了口气。 “什么婆婆……一桥宅里有御帘中。”阿富伸手推他,他把丰千代放在一边,顺势把她搂在怀里。 “你才是我心中的御帘中……再过几年,你就是御台所。” 眼看快到重阳,田安宅里一片愁云惨雾。 家主德川治察坐在被褥里,身上裹着素白绢衣,瘦削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笑。 阿种坐在床边,发髻有些毛躁,像是胡乱绾上的。垂头坐着,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,脸上泪痕交错,像是哭了许久。 “阿种,你不要哭。又不是什么重病。”治察柔声安慰她。 “治察哥哥,是我不好,和你半夜去园子玩,还喝了许多酒。”阿种握住治察的手,心里猛然一痛,像被扎了一下。他的手冰冷瘦长,不像是生命力最旺盛的青年,倒和父亲临死前一模一样。 “我这咳嗽早已有了,并不是那一晚才得的。你不要埋怨自己。你一哭,我心里也不好受。”德川治察拍了拍阿种的手背。 “医师说……本来就寒气入体,那一晚再次受寒,又饮了酒,寒气盘踞在胸,病势一下就棘手了。”阿种泪盈盈地说,手指用力攥住被角,手背挣出青筋。 “医师这样说的啊……”德川治察喃喃地说。 “治察哥哥不知道?”阿种捂着嘴,眼睛睁得大大的,像闯了祸的小女孩。 “母亲这两日见了我就哭,我看着难过,劝她少来。原来如此严重了?……”德川治察无奈地笑了笑。 “都是我的错。”阿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。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被上,那是无声的哭泣,比嚎啕大哭更惹人怜爱。 德川治察伸手抹去阿种眼角的泪,她抬头茫然地望着他,乌黑的大眼睛里盈着泪,随时可能落下。 “我生来身子就弱,医师说最好不要饮酒。父亲大人一直担心,我也长大了。这一年身子一直不好,也许就是饮酒所致吧?” “哥哥素来不饮酒,都是阿种那日拉着哥哥……” 德川治察摇了摇头,若有所思地说:“不是。都是八朔那一日,御三卿领了将军大人的赏,我喝得酩酊大醉。那日后胸口时时做痒,像是落下了病根……” “又怪那将军?他和田安家事事不谐,先是夺去了贤丸哥哥,又赐酒给治察哥哥?”阿种狠狠地说,小手握成拳,在被褥上用力敲了敲。 “也不怪将军大人。那日一桥家的治济心情极好,向我频频劝酒,我也不能不喝。御三卿中我年纪最小,多饮也是应当的。”德川治察向阿种笑了笑。 “一桥家的治济?就是八朔那日送哥哥回来的男子?”阿种蹙起眉说。 “是他”,德川治察不解地望了妹妹一眼,“阿种不喜欢他?他被称为德川家第一风流人,连大奥女中都赞他俊俏。” 阿种撇了撇嘴,不屑地说:“我只看了他一眼,连鼻子眼睛也没看清楚。只觉得他讨厌,没来由的讨厌。” 德川治济哈哈大笑,又忍不住咳了两声,阿种赶紧捧来热茶,让他在手里喝了两口。 “阿种害羞了……喜欢俊俏男子也正常。没什么好害羞的。” 阿种缓缓摇头说:“当真不是害羞。也许那治济相貌俊俏,但我只觉得他有些可怕,似乎不是好人。” “这倒怪了。倒没听说他有什么劣迹,也许是姬妾过多?”德川治察轻轻笑了笑,阿种撇了撇嘴。 “阿种”,德川治察收了笑容,换了一本正经的神气,“你帮我叫母亲大人来,我有重要事情和她说。” 阿种迟疑地点点头,双唇微张,似乎想问个究竟。 “告诉你也无妨。趁贤丸还在田安宅,请母亲大人向将军大人求情,让贤丸重回田安家族谱。” “治察哥哥……”阿种瞪圆了眼睛,一脸的惊恐与不安。 “没事。这也是未雨绸缪。万一……我有个意外,田安家有贤丸在,也不至于没了继嗣。”德川治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,阿种的眼泪又扑噜噜落了下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滴滴答答,这里是广告时间~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:lilyland2015,写的都是日本相关,吃喝玩为主…… 第119章 耿直 天色晚了,将军侧用人田沼意次在茶室闲坐。白天在千代田城,回到住所又被家臣包围着,难得有独处的时间。 刚才正室黑田氏来过,说要与他一同饮茶,他摇了摇头。 她有些失望,还是笑着说:“夜雾很浓呢。” 黑田氏是他的正室,许多年了,照顾他饮食起居,为他生儿育女。他实在太忙,孩子的事很少过问,都是她操心。还有位侧室阿龙,柔顺体贴,也许太柔顺了。大而圆的眼睛,时时注意着他的脸色,像一心讨主人喜欢的猫。 他有的是钱,也有权力,但并没有姬妾成群。一妻一妾已经足够了,阿龙不光是侧室,还是他的福星。自从她来到田沼家,他万事顺遂,没一点不如意的地方。 她还是御年寄高岳的少时好友,两家是邻居。这实在难得,松岛莫名其妙死了,他正愁大奥里没了强援,谁知阿龙还有这条人脉。 田沼意次给自己点了碗茶。茶道最讲静心,茶汤入喉,他的心没有静。 他缓缓站起,拉开了门,眼前像蒙上了一层白纱。浓雾笼罩了整个庭园,明明近在眼前的松树都消失不见。 踏上草鞋,下到庭园,像到了另一个世界。白雾缓慢移动着,像一团团流动的白云,把他紧紧围在中间。 不像在真实人间,倒像在梦中。 田沼意次心里有些发寒,这奇异的夜晚,似乎会发生什么奇异的事呢。 吴服桥附近有急促的脚步声。四个轿夫抬着轿辇匆匆走着,前后有各有一名卫士警戒。黑漆轿辇在白雾里若隐若现,不光轿夫,卫士们也一言不发,只是大步流星地走着。 看轿辇的格式,看随从的穿着,应该是颇有体面的武家。可这一行人竟没有带提灯,只借着朦胧的月色前行。按武家规矩,提灯、轿辇上都要绘家纹,他们不带提灯,是不愿被人认出身份吧。 轿辇在田沼宅前停住了。 “大人。一桥民部卿大人来访。”侍从轻声说。 奇怪。已是夜半时分,德川治济突然来了。事先也没打招呼。 “快请。”田沼意次匆匆换上正装。 虽是拜客,德川治济穿得并不刻板。简简单单的黑纹服,葵纹小小的,似乎有意绣得小了些,让人看得不分明。田沼意次将他请到客间,吩咐随从上了茶果,一切都要最精致的。 德川治济是德川家第一风雅人,舌头最灵,茶得是上等宇治茶,果子更得是日本桥御果子司铃木家——幸好今日送了些来,准备明日茶会用的。 片刻后,茶果都已上来了。茶装在粉引杯中,清澈得像一泓碧水。果子是铃木家的栗金团,新栗煮熟取栗粉,混上白扁豆馅制成,吃一口甜到心里。 德川治济笑吟吟地看着,轻声说:“主殿头何须如此客气?” 田沼意次连连摇手,笑着说:“民部卿大人来访,田沼家蓬荜生辉。可惜只有涩茶粗果,实在羞愧难当。” “这若是涩茶粗果,治济真不知什么叫精美茶果了。主殿头日日陪伴将军大人,眼光是一等一的。” 田沼笑着敷衍过去。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,田沼心里暗暗盘算,今晚大雾,德川治济故意出行,是不愿让人见了行迹。他来必有要事。毕竟他是御三卿之一,地位崇高,向来只有他人登门拜访,没有出门拜客的道理。 想到这里,田沼意次有些不安。前些日子田安家贤丸被白河藩收做养子,白河藩主松平定邦送了重重的礼,他一直疑心是一桥家在背后支招。如果他猜得不错,今晚德川治济上门讨债了。 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说到底,这天下也没什么办不到的事。田沼意次定了定神,嘴角带上一丝微笑,端起茶碗抿了一口。 “主殿头白日忙碌,晚上还来打扰,当真惭愧。”德川治济低了低头。 “民部卿大人何出此言?大人是雅人,更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。”田沼意次眼中笑意更深,两人兜了许久圈子,快要切入正题了。 “田安家贤丸的事,还请主殿头多多帮忙。“德川治济悄声说。 “将军大人已经下令,贤丸入白河藩早成定局……大人怎么?”田沼迟疑了一下,有些不解地问。 “可能情况有变……所以夤夜前来。”德川治济蹙了蹙眉,脸上有些不悦。 “请民部卿大人明示。”田沼低低地咳了一声,眼前这青年男子耳聪目明得过了些,似乎全江户没他不知道的事。 田沼意次眨了眨眼,脑中迅速盘算起来。德川治察尚未娶亲,自然没有子嗣。德川宗武虽有不少儿女,早逝的早逝,做养子的做养子,最后只剩下治察和贤丸。贤丸又被白河藩收养,虽还养在田安家,已经是松平定邦的未来女婿了。 也就是说,万一德川治察有个三长两短,田安家没有继嗣,也就是断了家了。 “没有好转的可能了?”田沼意次单刀直入地问。若德川治察死了,世上再无田安家。但治察是二十出头的青年,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,不至于早早病逝。 德川治济摇了摇头,双目下垂,似乎有些伤感。 田沼意次心中暗笑。这男子做得好戏:若当真担心田安家,也不会半夜来访,请他继续为白河藩出力了。他是怕田安家反悔,把贤丸要回去,那贤丸就是下一任田安家主了。 田安家谁做家主,关一桥家什么事?莫非这男子……田沼意次眼里浮起一丝怀疑。 “主殿头久在千代田城,侍奉过三代将军,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。我是一桥家主,而田安才是御三卿之首,我早想把这顺序调换了。”德川治济脸上泛出和煦的笑容,双眼微眯,轻飘飘地瞥了田沼一眼。 德川治济说得再直白不过,田沼意次反而有些尴尬,微微张了张嘴,不知说什么好。也掩饰地端起茶碗,看着碧清的茶汤,竟喝不下去。 “因为意知的关系,我向来当主殿头是至亲好友,全无一点欺瞒。惹主殿头笑话了。”德川治济脸上笑容不变,有些寂寞地垂下眼,手里的黑文字杨枝一下一下切着栗金团。 想起病逝的弟弟田沼意知,田沼意次不由得长叹一声。一桥家待意知不薄,田沼家欠一份情。 “民部卿大人直爽,田沼深为感动。依田沼所见,贤丸既已许给了白河藩,就算住在田安宅,也只是暂住的客人,没有反客为主的道理。”田沼意次字斟句酌地说。 “主殿头既如此看,我也就安心了。只怕田安家不肯死心,还得寻将军大人吵闹。到时还请主殿头仗义执言。”德川治济眼中闪着顽皮的光。 田沼意次深深地叹了口气,“将军大人也无心管这些,万寿姬大人病情沉重,只怕撑不过秋天了……” 德川治济垂下眼,怅怅地说:“轮年纪还不到二十吧?也是美人,真是天妒红颜啊。” 淡淡的秋阳照进房间,正巧照在将军家治脸上,浓密的睫毛被映成金茶色,和小袖下摆的金色葵纹交相辉映。 广桥端起他面前的茶碗,将冷了的残茶倒出,再注入滚烫的新茶。他只是默默看着,没有说话,眼里是沉甸甸的忧愁。 “秋日干燥,将军大人饮些茶吧。”广桥的目光从他唇上滑过,薄唇上起了几道裂纹,似乎随时会渗出血来,看起来触目惊心。 将军家治漠然地往她一眼,双眼下垂,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茶汤。广桥忍不住轻咳一声,像是在催促他。 他把茶碗端在手里,茶汤里映出小小的他,面色发青,双眼无神。他苦笑一声说:“广桥,万寿当真梦见她母亲?” 广桥咬住下唇,僵硬地点了点头。 将军家治伸手托住额头,像是受了巨大的打击,过了好久才喃喃地说:“她想把万寿带走吗?她不放心万寿?” “将军大人不要多想。也许是万寿姬大人思念御台所大人,所以梦见了。”广桥的心思和将军家治一样,但见他如此颓丧,不知怎么,赶紧忙忙地辩解起来。 “万寿的身体越来越坏……我说请兰医医治,万寿又不愿。为什么啊……”将军家治凄怆地喊了一声。 “尾张家保守,也许万寿姬大人不愿夫君为难。”广桥低声回答。已经找好了兰医,万寿姬坚决不见。她每日饮下许多浓黑苦药,只是不见好。 “是治休那小子混账。”将军家治恨恨地说。 “治休大人只是世子,父亲宗睦大人被称为‘尾张中兴之主’,也要考虑他的想法。治休大人也是心疼万寿姬大人的。”见他额上爆出几条青筋,广桥轻声宽慰。 “考虑别人想法?难道不是妻子最重要?”将军家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。 广桥垂下头,许多旧事在心头来来回回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 只听将军家治干涩地笑了,自嘲地说:“我也只能说别人罢了。我又何尝不是一样?我若把御台所放在首位,也不会置侧室,白白苦了她许多年。” 广桥顿时心酸起来,喃喃地说:“将军大人……” 将军家治摆了摆手,径直起身去了。广桥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,夕阳西下,他的背影被拖得长长的,看起来莫名萧索。 第120章 冤仇 万寿姬的身体越来越坏,将军家治也越来越焦躁。他向来是静默的人,喜怒不形于色,只有久在身边侍候的田沼意次看得出他有些不对。 他终日神情宁静,甚至有些漠然,薄唇抿成一条线。双手紧紧握拳,紧张地放在身侧,分明是心情不好,随时可能爆发。 近来天下安宁,政务并不繁忙,但按照规矩,将军大人下午必须在御座之间坐地,若无政事,也得在御休息间呆着。 将军家治呆呆地坐在御休息间,秋阳透过茂密的枝叶筛进来,在榻榻米上印下块块光斑。樱树叶子黄了一半,秋快深了。 随从快步走来,手里捧着张奉书纸,表情似乎有些困惑。田沼意次迎了上去,低声询问究竟。随从嘀咕了两句,将奉书纸交给他,他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落款,竟是田安家的主母宝莲院。 田安家虽是御三卿之一,和将军同气连枝,也没有女子上书将军大人的道理。田沼意次苦笑一声,脑中灵光一闪,想起那夜德川治济的话。 果真,田安家已经按捺不住了,宝莲院上书为了不是别的,一定是请求将军大人收回成命,让已成白河藩养子的贤丸重归田安家族谱。 将军大人心乱如麻,哪有工夫管这些?田沼意次把奉书纸捏在手里,悄悄进了御休息间。 将军家治双目灼灼地望着他,看着面无表情,嘴角却有轻微的颤动,似乎紧张得厉害。田沼意次旋即明白了:将军大人可能误会了,以为尾张家来报万寿姬的死讯。 田沼意次赶紧做出笑容,轻声说:“田安家御帘中宝莲院上书,请将军大人过目。” 将军家治没做声,绷紧的脸部线条一下松弛了。田沼意次悄悄扫了一眼,近些年他老了许多,眼角嘴角多了细密的纹路,像密密织就的蜘蛛网。 田沼意次将奉书纸送到他手边,他懒懒地展开看,眉头越蹙越紧。田沼不敢做声,只默默等在一边,家臣不能擅自打听将军的家事。 “宝莲院说要见我。”将军家治撇了撇嘴说。 田沼意次赶紧应了一声,并不表达意见。 “虽是御三卿的御帘中,也没有直接面见将军的道理。”将军家治把奉书纸丢在一边,斜斜地靠在葵纹肘枕上。 “将军大人说得是。” “但她特意上书要见,可能是有什么要紧事……” “见与不见,只看将军大人的意思。将军大人若不想见,将她打发了就是。”田沼意次恭恭敬敬地说。 “论辈分,她是我的叔母;论身份,她曾是天英院的养女呢。”将军家治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,若有所思地说。 “一切请将军大人示下。” “请她来吧。田安邸就在田安门前,片刻就到了。”将军家治懒洋洋地说。 “马上去传。” “有人来也好,坐在这里胡思乱想,只觉得要发疯了。”将军家治的声音几不可闻,田沼意次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,觉得自己一定听岔了。 随从出去传令,御休息间又陷入一片寂静。 “要不要下一盘将棋?”田沼意次笑着提议。 将军家治摇了摇头,抬头望向窗外,樱树叶子半黄了,在微风里怡然摇摆着。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,轻快极了。 将军家治发出一声叹息,田沼意次不敢作声,悄悄立在一边。 宝莲院很快来了。自从夫君德川宗武殁了,她落饰出家,如今已有三年。像是习惯了尼装,她的雪白头巾没一丝皱纹,脸上脂粉不施,看着倒比真实年龄年轻些。 将军家治默默地看着她,五十多岁了吧,看着也就四十余。长相倒是典型的公家女子,窄窄的脸,细细的鼻子,尖尖的下巴。气质有些冷淡,举手投足带着倨傲。 她是顶尖公卿近卫家的女儿,算是六代御台所天英院的侄孙女,十多岁被召到江户,进了大奥,做了天英院的养女。两三年后,有德院(八代将军吉宗)将她许给了次子德川宗武,据说是天英院安排的。 想到这里,将军家治忍不住扬了扬眉毛,天英院一定以为宗武会做世子吧?未曾想有德院怜惜长子家重,虽然宗武事事出色,仍然让家重坐稳了世子大位,宗武只能做“御三卿”。天英院大大地失算了。 德川宗武也没什么不好,只是……爱的不是她罢了。将军家治讽刺地歪了歪嘴角。宗武偏爱侧室山村氏,一年倒有大半年歇在她那。山村氏也生儿育女,倒比宝莲院还多产些。 宗武一死,宝莲院产的德川治察做了田安家主,山村氏的儿子贤丸也被送去白河藩做了养子。去了眼中钉肉中刺,宝莲院应该高兴才是,还有什么不满? 坐在下首的宝莲院喃喃地说了两句话,他听得不真切,不打紧,只是祝将军福寿绵长之类的套话。 “都是德川一脉,无须客气。”他勉强挣出个笑容。 “今日前来,有事恳求将军大人。”宝莲院单刀直入地说。 田沼意次低低地咳了一声,臣下拜见将军大人,必须要做足礼数。虽是御三卿的家眷,也不能如此恃宠而骄。宝莲院瞥了田沼一眼,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。田沼脸上一凛,急忙垂下头。 将军家治有些不悦,不管身份高低,在这千代田城里,只有将军才能管教家臣。宝莲院当着他的面愀然作色,未免有些放肆了。 虽然心里不快,脸上还带着平静的笑容,将军家治若无其事地说:“但说无妨。” “请将军大人收回成命,让贤丸重回田安家。”宝莲院低了低头,直截了当地说。 “宝莲院大人……”田沼意次恭敬地开了口,“将军大人的命令……” 宝莲院狠狠地看了他一眼,抬头望向将军家治,正色说:“今日我不是来见将军大人的,是见我死去夫君的侄儿的。若细细算来,我是天英院大人的养女,比有德院还大上一辈。这田沼是什么人?为什么擅自插嘴?” 将军家治尴尬地笑了笑,向田沼意次使了个眼色,低头望向跪坐在下方的宝莲院,温和地说:“你说得不错。都是一家人,无须客气。田沼一时糊涂,你不要与他计较。” 宝莲院气鼓鼓地点点头,尖声说:“谢将军大人主持公道。” “贤丸做养子一事,早已是尘埃落定,也是我亲口下的令。如今又要推翻,似乎不太好。”将军家治笑着说。 “将军大人是武家领袖,哪有那么多计较?一声令下,谁不拜服?” “宝莲院说得不错,但也不能朝令夕改。《汉书》有云:‘急政暴虐;赋敛不时;朝令而暮改。’这实在不可为。” “将军大人!”宝莲院突然唤了一声,倒把将军家治唬了一跳。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护卫们也听见了,以为出了什么事故,急急地赶来救护。 田沼意次脸上浮出苦笑,起身出去挡住了护卫们。 “将军大人也为人父母,对子女难道没有怜爱之心?”宝莲院眼里坠下泪来。 将军家治顿时想起卧病在床的万寿姬,心里的焦躁顿时增加了数倍。田沼意次偷眼看他,又瞥了宝莲院一眼,暗暗冷笑两声。 “这是从何说起?”将军家治的嗓音冷冷的。 “我家治察病势沉重,我日日心如刀绞……”她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顾不得摸手巾,伸出袖子去抹。 “治察是你亲生的孩子,你也知道心疼。当初你设计要送贤丸出去,又何曾想过山村氏的心酸?”将军家治嘴角带笑,看上去颇有些讽刺的意味。 宝莲院猛地向后一闪,像被人推了一把,直愣愣地望着将军家治,脸色惨白,双唇微微颤动。 “这是田安家事,将军大人从何得知?”她哑声问。 “你以为是田安家事,其实人尽皆知!治察做了田安家主,你朝思暮想,要送贤丸出去。我已全了你的心愿,你还有什么不满?”将军家治说得轻描淡写,话里带着刻毒的讥嘲。 田沼意次暗中点头:将军家治也是侧室所生啊。 宝莲院很快镇定下来,用手巾抹干泪水,似笑非笑地说:“将军大人的心思,我不是不懂。毕竟您是惇信院的孩子,对田安家向来有些厌憎。” “你在说什么?”将军家治表情不变,嘴唇却白了。 “将军大人心知肚明。宗武受惇信院厌憎,我以为宗武死了,这份冤仇也消了。原来是我想错了。将军大人身上流着惇信院的血,田安家必须灭了家,才能如您的愿。”宝莲院噼里啪啦说了一串,双目灼灼地瞪着将军家治。 “宝莲院大人!”田沼意次上前两步,手按在她肩膀上,像是要拉她出去。 “你是什么东西?纪州足轻的后代,竟敢碰我?”宝莲院抬头瞪他,一脸的鄙薄,似乎要吐他一口口水。 田沼意次脸上一呆,转头望向将军家治,似乎是问他如何处理。宝莲院大闹御休息间,若要追究起来,也是不得了的大罪。 将军家治摇了摇头,拖过肘枕靠着,像是疲倦到了极点。 “带她出去吧。不要为难她。”将军家治低声说。 第121章 鸳鸯 江户的秋是短的。似乎一日之间,千代田城里的树叶全黄了。江户湾来的海风猎猎地吹着,金黄的树叶被卷下枝头,随着风快快地向前跑,像有人追赶似的。 寒暑不常,时候不顺,此时本该是风和日丽的时候。御年寄广桥怔怔地望着窗外,一个月前植下的菊花已半枯了,硕大花朵还在枝上,花瓣干瘪,颜色早褪了,只留下褐色的颓唐。 宋人诗云: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。虽是赞颂菊花品格高洁,广桥只觉得苍凉:徒然留着原状有什么意义,毕竟是萎谢了。不如干干净净落入土中,明年还能重新开出明媚花朵来。 花谢花还会开,人亡了再不会活转回来。活人再日夜念着,也只是徒然自苦罢了。亡人过了三途川,眼前是彼岸,那是他们的世界,再不会回到人间。他们是喜是忧?又有谁知道呢? 人生无常,广桥长长地叹了口气。万寿姬怀妊,眼看又有新生命降生。未曾想孩子夭折,万寿姬大伤元气,卧病许久,前些日子终于去了。万寿姬刚走不久,她的夫君德川治休又染了时疫,不到一个月亡了。 将军大人只是苦笑,人说伉俪情深,这对年轻夫妻走的时间太相近,倒像是治休舍不得妻子,巴巴地赶过去陪她了。 “她再不会寂寞了。”将军家治喃喃地说。广桥只是心酸,将军一定想起了御台所。如今除了那个孩子,万寿姬也在她身边了。 广桥越来越觉得,人过于痴情没什么好处。身边的痴情人不少,将军家治是一个,御台所是一个,万寿姬夫妻也算痴情,可谁有好结果?心碎的心碎,早亡的早亡。不如一般大名公卿,妻妾成群,风流一生,倒无病无灾,活得称心滋润。 世子家基来看她,两人一时找不出什么话说,只是默默坐着发呆。家基从小稳重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。乌黑的瞳仁大而亮,薄唇紧抿着,脸上带着一抹隐忧。 广桥忽然有些难过:家基和万寿姬一起长大,姐弟情谊深厚,如今万寿姬突然殁了,家基该有多难过。 “万寿姐姐卧病,一直想去看望她,终究没能成行。”家基淡淡地说,他是内敛静默的少年,广桥从未见他有失控的时候。 “家基大人以前说要去看,都是广桥说暂缓缓,等万寿姬大人病情好转再说……谁知……” “万寿姐姐还年轻,想不到竟再没康复。”家基向广桥微微一笑,像在安慰她。 “都说女子产子是去鬼门关绕一圈。当初万寿姬大人怀妊人人欣喜,未曾想竟会这样。”广桥顿了一顿,觉得眼泪又要涌出来,忙忙抬头望向窗外。 “我那姐夫竟也跟着去了。是不是有些古怪?”家基低声说,眼里有复杂的光芒在闪。 广桥心中一跳。家基年纪不大,为人却机警,莫非有什么发现? “尾张家说治休大人染了时疫,今年天候不顺,时疫倒是有的。”广桥含含糊糊地说。 家基短短地笑了一声说:“我也是白听了一句,我那母亲那日来聊天,说治休与弟弟治兴关系不佳,偏生尾张藩主宗睦偏爱治兴。” 广桥有些尴尬,家基说的是将军侧室知保夫人。大奥女子不能议论政务,知保夫人说的还是宗室私隐,颇有些不该。 见广桥表情僵硬,家基忍不住笑了,伸手取了只柿子丢在她膝上,柔声说:“广桥也和我生分起来,我还和从前一样,我们什么都可以说,没什么关系。” 广桥穿着光滑的缎子内衬,柿子从膝上骨碌碌滑下,在榻榻米上滚出好远。家基纵身捡起,托在掌心递给她,喃喃地说:“有一次和万寿姐姐吵架,似乎有过类似的场景——我给她橘子,她冷笑着不接,橘子滚得好远。” 广桥把柿子握在手里,旧日时光又在心头过了一遍。万寿姬喜欢橘子,小时候总缠着广桥喂她。剥开薄薄的外皮,细心撕去浅白筋络,只留晶莹果肉。万寿姬张开小嘴,等她把橘肉放进去,又皱着鼻子向她一笑。 橘子年年都有,那可爱的孩子早已不见了。广桥眼里聚满了泪,眼前糊成一片。 “好了,不说了。”家基向她摇了摇手,她赶紧用手巾擦干眼泪。 “大奥向来有不少谣言,我那母亲闲来无事,最喜欢打听那些。我让她小心些,至少要少说。她最近好些了,难免还有一句两句吹到我耳朵里去。”家基撇了撇嘴,语气有些悻悻的。 “这也是大奥的常态。谁人背后不说人,谁人背后无人说?”广桥安静地答了一句。 “你这样想倒省心了。”家基皱着眉毛一笑。 “怎么?”广桥好奇地问。 “有人说你一直在大奥不出去,是想做父亲大人的侧室呢。”家基忍不住笑了。 广桥的心猛地一跳,旋即掩饰地笑着说:“广桥快四十了,又不是十四。” “可不是”,家基笑得直打跌,“我也这样说,还说谁都不许废话,等我有了孩子,也要交给广桥来带。” 广桥垂下眼,家基虽没明说是谁,可她心里明镜似的,那话必定出自知保夫人之口。将军家治向来倚重她,御台所殁后,他凡来大奥,总直接到她那儿,从没去过知保夫人房里。 家基既不明说,广桥也不点明,只是微笑着说:“谢家基大人信任——家基大人既出此言,是下了迎娶御帘中的决心了?” 广桥的话单刀直入,家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。他肤色白皙,但有些害羞,必定红晕满脸,像个小姑娘。 “父亲大人说过几次……倒也没定下来。如今万寿姐姐殁了,也提不起这个心思了。再等等得好。”说到万寿姬,家基的语气又沉重起来。 广桥缓缓点头,一时也说不出话来。 秋风萧瑟,阳光倒还好,留在枝头的零星黄叶被照得金灿灿的。将军家治微眯着眼,怔怔地望着窗外。 田沼意次坐在屋角,臣下不能主动说话,将军大人在凝思,千万不要打扰他。 “田沼。”将军家治低低地唤了一声。 “是。” “我看老中上的奉书,说田安家的治察病重。”将军家治若有所思地说。 田沼意次心中一动,赶紧寻思该如何作答,既然一桥家的德川治济交代过,他也答应了,自然不能食言。 田沼意次故意摆出为难的神色,勉强点头说:“上次宝莲院大人来,似乎也如此说过。” 上次田安家的御帘中宝莲院大闹御休息间,将军家治被气得七窍生烟,却也手下留情,没有惩治她的无礼。 将军家治微微蹙眉,似乎想起了那日宝莲院说的话,一句句利得像刀,直刺进他心底。 田安家的德川宗武自小聪慧,文才武功无不胜过父亲家重百倍。父亲只不过早生了几年,才做了世子,后来成了将军。德川宗武一直不忿,父亲也明白,对他多有压制。 父亲的所作所为他不能置喙,可那日宝莲院含沙射影,说他也处处针对田安家……将军家治不禁苦笑——他虽不喜欢田安家,却也没做过什么。 “治察的病当真很重吗?”将军家治淡淡地问。 “似乎是寒气入体?咳嗽得厉害。”田沼意次轻描淡写地说。 “咳嗽……也不是什么大病吧。”将军家治嘴角浮起轻蔑的笑。 为人父母者,心疼的只是自己的儿女。万寿姬殁了,她的夫婿德川治休也殁了,他再悲伤也只能忍着,不能把一腔怒火发泄到别人身上。 宝莲院倒好,自家儿子犯了咳嗽,就要来大吵大闹,还让他想想自家女儿——他的女儿才得了重病,如今已成了不归人了。 “宝莲院大人可能想要个保险,让贤丸大人也留在田安家。” “她想得倒好,可惜只考虑自己,从不考虑我的处境。”将军家治皱了皱眉。 “将军之命是不能随意改的。”田沼意次恰到好处地附和了一句。 “是啊。其实御三家、御三卿,说与将军家同气连枝,都是将军的倚靠——实际上都只考虑自己而已,将军啊,幕府啊,他们从不放在眼里。都是自私自利的家伙。” 听将军家治发牢骚,田沼意次伏在地上,一声不敢吭。 将军家治笑了笑,挥手让他起来,“你最小心谨慎了,从不说别人一句坏话。那日她说话难听,你受苦了,不要和她计较。她身份特殊,也该给她些面子。” “田沼明白,谢将军大人体恤。” “对了,白河藩的松平定邦可能是听到了风声,接连上了两次书,恳请将贤丸带回白河藩邸。”将军家治按了按太阳穴,懒洋洋地说。 田沼意次心中暗笑,一定是德川治济给他报的信,让他赶紧接走贤丸,免得夜长梦多。 “请问将军大人的意思?”田沼意次脸上表情不变,恭恭敬敬地问。 “既然已让贤丸做了白河藩养子,他要带走也是应该的。让他与田安家定个日子,择吉期带走好了。” “田沼明白了,这就给老中们传令。” 第122章 灭家 进了十月,冰冷的秋雨下个不住,满地落叶被雨水打湿,湿哒哒地黏在地上。再大的风也吹不走,只是黏在一起,像不忍分开的恋人。 家主德川治察病势沉重,田安家笼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,女中们的脚步都轻轻的,说话都是窃窃私语,生怕惹恼了宝莲院,被当成撒气筒狠狠发作。 德川治察的病房里早早笼上了火钵,医师说他畏寒,必须时时保持温暖。这医师是一桥家的德川治济荐来的,据说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名医。德川治察吃了几剂药,内里不知如何,表面看上去多了些精神,脸上也有了血色,连说话声音也响了些。 宝莲院默默地坐在儿子床边,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,似乎有无限哀愁。瞳仁深处还有一点希望闪烁,也许,也许吃了这名医的药,儿子治察会好起来。 德川治察拥被而坐,身后垫着厚厚的褥子,母亲盯着他不放,他有些窘,却也不便说什么。妹妹阿种坐在下首,时不时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,他在眼里含了点笑,又怕被母亲发觉,只得低下头发呆。 “白河的松平定邦已经把贤丸带走了,他要来看你,我怕你烦,就挡住了。”宝莲院轻描淡写地说。 德川治察蹙起眉,悄声问:“这是怎么了?将军大人答应让贤丸在田安家待到十五岁的。” 宝莲院低了低头,有些愤懑似的长叹一声。 “那日请母亲大人向将军大人上书,请将军大人收回成命,让贤丸重回田安家。母亲大人没有上书吗?”德川治察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,颇为紧张地问。 “上了书……将军也召见了。”见儿子有些着急,宝莲院艰涩地开了口。 “召见了?当时情况如何?母亲大人一直没和我说,我以为母亲为我的病情担忧,没顾上上书。”德川治察换了个姿势,双眼灼灼有神,薄唇抿成一条线,看着完全不像病人。 “治察,自从吃了那医师的药,你看上去好多了。”宝莲院怔怔地望着他,嘴角露出欣喜的笑。 德川治察匆忙地点点头,依旧盯着母亲看,似乎在催促她接着说。 宝莲院摸出手巾掩口,低低地咳了一声。 “那日将军召见,我求他收回成命,他只是摇头不许,连那田沼意次也在边上指手画脚。”宝莲院撇了撇嘴说。 “这与田沼有什么关系?”德川治察疑惑地问了一声。 “可能是将军宠爱,他有些恃宠而骄吧?当时我气得不得了,立刻训斥了他。”宝莲院蹙起两道弯眉,眉间挤出几条细纹。 “在将军大人面前训斥了田沼?”德川治察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,双唇微张,像是受了惊吓。 宝莲院点了点头说:“我担心你病情,本就急躁,偏他又插嘴,一个忍不住就爆发了。” “母亲大人……”德川治察咬住下唇,双颊的血色突然褪去。 “是不舒服吗?要让医师过来吗?”宝莲院慌张地问,连阿种都站了起来。 德川治察有些厌烦地摇了摇手,低声说:“不妨事。将军大人一定动怒了吧。” 宝莲院有些心虚,讪讪地说:“当时鬼使神差似的,说了许多话,回头想想都有些不妥……” “还说了什么?”德川治察垂下眼,脸上是灰色的颓丧。 “说将军故意针对田安家。”宝莲院自言自语般地说。 德川治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,说是笑,却充满了痛苦和无奈。宝莲院猛地抬头看他,阿种再也忍耐不住,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床前,哑声说:“治察哥哥,你不要这样,阿种听着怕。” 阿种一张脸白得可怕,花瓣似的嘴唇抖得不停,随时都会晕倒。德川治察定了定神,拍了拍她的手说:“我没事,你不要担心。” 宝莲院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她隐隐知道自己犯了错,却没想到儿子的反应那么大。当着阿种的面,她恨不得地上裂一条缝,好让自己钻进去。 “母亲大人”,德川治察转头望向宝莲院,“你说的都是实话,一点没错。可你要求将军大人收回成命,说话要软和,态度更得软和,说那些有什么用,只是适得其反。” “我知道了……明白了……我要再去见将军大人,请他原谅。我是御三卿的御帘中,也是天英院的养女,他该给我个面子吧?”宝莲院呜咽着说,眼泪直流下来,一滴一滴地洇进榻榻米里。 德川治察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,嘴角带了浅浅的笑。 “母亲大人,如今一切都晚了。将军大人既然同意白河藩接走贤丸,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。” 德川治察低头看着濡湿的指尖,轻轻地说:“贤丸一走,田安家要灭了。” 宝莲院一把攥住他的手,哀声说:“不会,不会!你的身子已经好些了,别说这丧气话。” 德川治察的目光从母亲脸上掠过,又停在阿种身上。她哭得伤心,小脸埋在双手间,肩膀微微颤动,像是经受着剧烈的痛苦。 “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。我觉得自己不会活很久了。”德川治察咳了两声,双颊涌起两块潮红。 “我不信,不信……”宝莲院瞪大眼睛看着他,双手握得紧紧的。她的嗓音听起来陌生极了,阿种抬起头望她,形状姣好的眼睛肿了起来,脸上泪痕交错。 “阿种,过来。”德川治察向她招了招手,她向他凑得更近些。 “哥哥对不起你,更对不起你母亲,从一开始就应该坚决,绝不放贤丸出去就好。可哥哥有些嫉妒,嫉妒贤丸得父亲大人宠爱,所以让人钻了空子。”德川治察盯着阿种的眼说。 宝莲院在一旁发出几声呜咽。 德川治察并不理她,依旧平静地说:“也许这是老天给的惩罚,惩罚我有私心。贤丸被白河藩收做养子,我却得了病,等我一死,田安家再没有男子了——田安家要灭了。” “治察哥哥,你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阿种摇着他的手,嗓音细细的,像受了惊吓的小女孩。 德川治察无力地笑了,摸了摸她的头发说:“可惜没能给你定好亲事。不过你是好女孩儿,性格也强,会有自己的幸福的。” “阿种什么都不想,只想让治察哥哥好起来。”阿种哀哀地哭了起来。 德川治察拍了拍她的手背,微笑着说:“生死早有定数,不是人力可强求的。” 宝莲院呆呆地坐在一边,治察转向她说:“母亲大人也要保重才好。” 细细琢磨起来,德川治察的话听起来句句不吉,像在交代后事。宝莲院和阿种对视一眼,都是一脸惊惶。 宝莲院呆呆地坐了一会,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。 霜浓露重的秋夜,琉璃色的天上有一弯纤小的月亮。田沼意次宅里多了一顶轿辇,有客人来了。 田沼意次坐在窄窄的茶室里,对面是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子,一桥家主德川治济。 “本该在客间接待民部卿大人……”田沼意次有些不安。御三卿与将军本家同气连枝,田沼虽得将军家治信任,毕竟只是臣下。 “你我之间,并不用那么客气。”德川治济脸上带了温暖的笑意,目光真诚,似乎毫无虚假。 “不敢不敢。”田沼意次深深低头一礼。 “早听说主殿头是点茶的名手,今日特地叨扰,就是要讨碗茶喝。” 田沼意次微微笑着说:“故去的宗尹大人是一流茶人,民部卿大人家学渊源,田沼不敢班门弄斧。” “既已到了茶室,主殿头茶会的主人,请主殿头赐茶。”德川治济按茶道规矩一礼,坐直了身子,似在静心等待。 “献丑了。” 风炉上的切子釜冒出热气,乳白色的水汽在茶室里弥散开来。一片寂静,只有沙沙的点茶声。 田沼意次放下茶筅,把茶碗正面向外,放在德川治济面前。 德川治济低头行了一礼,分三口饮尽,拇指和食指夹住茶碗,取出手巾抹净碗口残茶。按规矩把茶碗托在掌中看了两圈,乐烧赤地釉,疏疏朗朗画着几笔柳枝,是里千家惯用的乐烧茶碗。 德川治济喃喃道谢,将茶碗正面向外,恭恭敬敬还给主人。 “主殿头好手段,甘甜里带着一点苦,恰到好处。” “谢民部卿大人夸奖。” “家中也有只黑乐烧茶碗,白放着可惜了,明日遣人送来。算是谢礼。” “无功不受禄,田沼不敢收。” “田安家的事,多亏主殿头仗义相助。” “田沼并未做什么,只是说了两句话而已,民部卿大人无须客气。” “话不在多,关键是说什么话,何时说。主殿头机敏,我是一贯拜服的。” 田沼意次连连摇手,苦笑着说:“民部卿大人谬赞,田沼不敢当。” “贤丸已去了白河家,我那田安家的堂弟,估计命也不久了。年纪轻轻的,实在太可惜。”德川治济皱起眉,眼里也添了哀愁。 见他装模作样,田沼意次肚里暗笑,脸上却不露分毫。 “治察大人若是殁了,田安家可就灭了。” “正是。不过呢,反正宝莲院还在,先留着宅子也行。”像是想起了什么,德川治济笑得灿烂。 “民部卿大人另有打算?” “你也知道,我也有不少姬妾,万一生下许多孩子,总得给他们找个去处。”德川治济撇了撇嘴,颇为无奈地说。 田沼意次瞥了他一眼,心里慢慢明白了——这男子还想占了田安家呢,田安家后继无人,他若再生下儿子,可以继承田安家了。 其志不小啊。不知怎么的,田沼意次心里涌上一阵寒意。 夜风带着冷冷寒意,枯叶萧萧而落,千代田城中的叶子已落尽了吧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欢迎大家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,大都是日本历史相关。微信号:lilyland2015。等你来~ 第123章 恍惚 宽永寺和增上寺是幕府将军家的菩提寺,每逢先代将军和御台所忌日,将军大人都要派人祭拜。今年将军家治不知起了什么念头,亲自带人去了宽永寺。 众护卫暗暗纳闷:九代将军惇信院的墓所在增上寺,将军大人偏偏去宽永寺。随同前往的田沼意次心知肚明:八代将军有德院葬在宽永寺,将军大人的生母幸子夫人在宽永寺,御台所也在宽永寺。 将军大人真心敬爱的人都在宽永寺,为何要去增上寺见那个不爱他的父亲呢? 今年冬天来得早。还在十月底,宽永寺内树木尽凋,只有赤松还沉郁地绿着。住持带着僧人忙前忙后,将军家治只不作声,眼里带了不耐烦。田沼意次含笑与住持商议,让护卫暂在园外守着,将军大人想到园子里走走。 宽永寺的园子宽敞华美,看不出什么禅趣,倒有些贵人家庭园的气派。浅白条石砌出花坛,里面整整齐齐植着各色花卉。如今季节不对,只有南天结出累累红珠,余下只有绿叶。 田沼意次辨了辨,似乎有不少牡丹,若要开花,至少要等上数月。 将军家治在花坛前停住了,凝神望着南天竹的红珠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红珠累累垂垂,颗颗圆得可爱,让人不禁生了欢喜。 “本想把万寿也葬在这里,让她和她母亲在一处。”将军家治忽然开了口。 田沼意次脸上也有些黯然,万寿姬殁得太早,才十几岁,还是风华正茂的时候。 “后来想,她和治休恩爱,还是让他们一处吧,也许那样她更开心些。”将军家治悠悠地说,语声平静,听不出是喜是悲。 “似乎两位大人都被送回尾张安葬了。”田沼意次点头说。 “是啊,尾张的建中寺,代代藩主都葬在那里。我原本有些舍不得……毕竟离我太远了。” “万寿姬大人早已成佛,在天上守护将军大人呢。”田沼意次忙忙地安慰。 “成佛不成佛的……我也不太信。人亡了,剩下的只是躯壳,葬在哪儿,葬礼有多风光,其实都不重要了。”将军家治长长地叹了口气。 “将军大人这样想最好。” “虽然不是不明白,偶尔来宽永寺,还是觉得有些安慰。有德院也好,母亲也好,御台所也好,似乎都在身边。只要开口,他们都会答话似的。”将军家治的声音轻飘飘的,双眼盯着南天,像是看见了什么魂灵。 田沼意次不敢作声,只是默默点头。将军家治忽然笑了,淡淡地说:“鬼神之说本属虚妄。也是活人自我安慰罢了。” “圣人不语怪力乱神。”田沼意次也笑了。 “道理谁都懂。事到临头,总希望人能留下些什么,而不是人死如灯灭。也是一点痴心吧。”将军家治用指尖触了触南天的红珠,摘下一颗托在掌心细看。 “你看这红珠,红得耀眼,圆得可爱,似乎没有一点哀愁,比人幸福多了。” “将军大人倒起了诗兴了。” “走吧。”将军家治把红珠丢进花坛,轻轻地说。 田沼意次应了声是,将军家治径直向前走,忽然喃喃地说:“回千代田城的路上经过田安家,想过去看一眼。” 是看见有德院的墓,想到他最爱的儿子德川宗武了吗?会让贤丸回田安家吗?田沼意次心头激荡,想出言劝阻,又硬生生地忍住了。 将军大人忽然驾到,田安家上下乱成一团。 家主德川治察这两日咳嗽得厉害,不但下不了床,呼吸急了些都会咳血。不光宝莲院,阿种也日夜陪在房里。阿种生母香诠院私下劝说,说未出嫁的女孩儿不能老在哥哥房里,阿种只是不理。 德川治察喝了药,沉沉地睡下了,一桥家荐的医师说新换了药方,可能有些效力。宝莲院心里念佛,凝望着他瘦削的脸,忍不住垂下泪来。 阿种坐在床边,眼神呆呆的,颇有些上了年纪的沧桑。她近来瘦了许多,原本双颊微丰,是女孩特有的珠圆玉润,如今脸小了一圈,越发显出一对乌沉沉的大眼来。 走廊上响起嘈杂的声响,似乎有人一路奔了过来。宝莲院眉间显出一个川字,眼神恨恨的,想要开口骂人了。阿种连忙起身去看,只见几名女中急匆匆地赶来,跑得太急,脸涨得通红,胸口上下起伏,连话都说不出。 “怎么回事?哥哥刚睡着,别把他吵醒了。”阿种蹙着眉,尽量放低声音。 “将军大人……将军大人要来了……”一名女中抚着胸口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。 “将军大人怎么会来?事先也没有告知。”阿种眨了眨眼,有些不信。 “田沼主殿头大人派人传讯,将军大人已从宽永寺出发,很快要来了!”女中颇为兴奋,嗓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。 “小声点。”阿种向房内望了望,狠狠剜了女中一眼。 女中缩了缩脖子,轻声说:“请宝莲院大人先准备着,治察大人要不要出去?” “混账东西!哥哥病成这样,怎么能出去?你赶紧出去吧,在这杵着惹人心烦。”阿种咬着嘴唇说。 女中们低头行了礼,转身向外去,路上犹自交头接耳,似乎对将军大人即将驾到欢喜不已。 阿种很想向地下啐一口,什么将军!事到如今,还来做什么? 深深吸了口气,让内心的憎恶平息下来,阿种轻轻回房,向宝莲院说了将军家治要来的事。 “他来做什么?治察病了,没工夫接待他。”宝莲院一脸不悦。 “话虽这样说,将军大人来了,母亲大人还得出去。”阿种恭敬地说。 宝莲院向儿子看了一眼,仍然沉沉地睡着,苍白的脸,两道浓眉黑得触目惊心。 “我怎么放心离开?……”宝莲院哑声说。 “母亲大人放心,阿种会留在这里。” “你是田安家的姬君,将军来了,你也得去见他。”宝莲院轻轻摇头。 阿种短短地笑了,低声说:“将军算什么?还是哥哥要紧。” 宝莲院的眼圈又红了。 “再说,我并不想见那将军。”阿种又补了一句。 宝莲院拍了拍她的手背,“就说你病着,不能面见将军大人。” 阿种点了点头,向她笑了笑说:“母亲大人快去准备吧。将军大人对田安家有成见,可别再让他抓住什么不妥。” 宝莲院长长地叹了口气,又向德川治察看了一眼,依依不舍地去了。 德川治察病着,贤丸去了白河藩,田安家只有宝莲院、香诠院和种姬。种姬在治察房里守着,宝莲院和香诠院一前一后坐在下首,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。 香诠院紧张得脸色惨白——阿种明明好得很,宝莲院却说她病着,这弥天大谎若被将军大人知道了,说不定田安家又有无妄之灾。 “治察的身体如何?”将军家治淡淡地问。 “谢将军大人挂念,一直服着药,但始终除不了根。” “带我去看看。”将军家治猛地站了起来,动作快捷,连田沼意次都吃了一惊。 “治察是咳症,不敢让将军大人靠近。”宝莲院忽然想起阿种,心中暗叫不好。 “无妨,从门外看看也行。毕竟是与我同气连枝的堂兄弟,我也有些担心。” “将军大人的御体要紧。”田沼意次低低地劝了一句。 “主殿头说得是。”宝莲院连忙附和,语声急促,神情也有些慌乱。 将军家治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,并不答话。宝莲院脸上一红,前些日子刚和田沼意次闹了一场,刚才忽然尽释前嫌,只怕将军疑心了。 宝莲院垂着头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将军家治径直向前,招手让她带路。宝莲院此时说话不便,只能向一名女中连使眼色,希望她能去给阿种报讯。女中微微点头,从后门绕了过去。 宝莲院长长地吁了口气。香诠院呆若木鸡地立在一边,像是被吓傻了。 田安宅并不大,前方不远就是德川治察养病的病室。宝莲院脸色不变,心里拼命念佛,希望女中已经报了讯,阿种已从病室离开。 穿过一条走廊,一个苗条的身影闪了一闪,似乎是个年轻女子,正快步向前走。田沼意次低喝:“前方是谁,将军大人驾到,还不快快行礼?” 宝莲院暗暗叫苦,看身形正是阿种。女中传话传得晚了,她恰巧被将军看见,这回可抵赖不得。 女子并不理睬,依旧匆匆走着,走廊边植着数株赤松,青郁郁的枝条旁逸斜出,女子身影忽隐忽现,看着颇有些诡异。 “似乎是种姬大人呢?”田沼意次有些诧异地说。 “是么?”将军家治望了宝莲院一眼。 “请阿种过来吧,我有些时候没见她了。”将军家治微笑着说,似乎并没有生气。 宝莲院向女中使了个眼色,女中把阿种请了回来。 阿种脸色苍白,神情倒还镇定。依规矩行了礼,只是默默立在一边,垂着头,浓密的睫毛盖住双眼,似乎不想让人知道在想什么。 田沼意次轻轻拉开门,将军家治在门前看了几眼,淡淡地说:“似乎气色还好。” 阿种猛地抬头,飞快地掠了他一眼,眼里有灼灼的光。柔嫩的唇瓣紧紧抿在一起,嘴角微垂,像受了天大委屈。 将军家治怔住了,这眼神,这表情,和万寿姬闹别扭时一模一样。 第124章 谋划 刚进十一月,一桥家赤坂宅邸的寒椿竟一起开了。胭脂色花朵密密匝匝地开着,把油绿叶片遮得严实,远远看上去像道天然而成的花墙。 一桥家主德川治济立在花墙边,望着寒椿出神。寒椿娇艳丰满,却没什么香气;蜡梅冷香悠远,花朵倒乏善可陈。这世间的人和物大都如此,总得有些缺陷,哪有十全十美的呢。 若当真时时如意,事事称心,反而要警觉。不能得意忘形。 女中头领大崎是乖觉的女子,见德川治济默默无语,自己也在一边等着。良久,治济对她一笑,雪白牙齿在日光下闪了闪。 “治济大人像有心事?”大崎对他笑了笑。 “唔。这寒椿开得好,胜过一桥宅。”德川治济轻描淡写地答。 “所谓爱屋及乌,治济大人偏爱阿富夫人,连这儿的寒椿都是好的。” “这话说得好,得重重赏你”,德川治济微微一笑,“我那位心爱的夫人在做什么呢?” “阿富夫人早上出来,见寒椿开得好,命花匠剪了些送去。想必在插花呢。夫人也是雅人,平时不言不语,随手插插花,看起来不输花道师匠。”大崎满脸堆笑,像是真心赞叹。 “你也是见过世面的,今日倒说了许多话,把阿富夸上了天。可见她已经把你收服了。”德川治济对大崎挤一挤眼,唇上带了丝嘲讽的笑。 “大崎早已被一桥家收服了,其他人可不行。”大崎知道主君与她玩笑,故意扬了扬脸,做出高傲的神气。 “罢了罢了,我父亲当初迷你迷得紧,已被你收服了。比起父亲,我差得远,只求大崎大人怜惜。” 大崎扑哧笑了一声,低声说:“大崎没什么本事,只有一身老骨头,死也要死在一桥家。” “你一人胜过一千人。你愿在这里,我求之不得。” “治济大人言重了,快进去看心爱的美人吧。”大崎斜斜地瞥了他一眼,抬手向主屋指了一指。 德川治济向她亲昵地笑了笑,快步向前走去。 房里火钵点得正旺,丰千代卧在锦垫上,抱着一朵寒椿花,玩得不亦乐乎。 阿富在丰千代边上坐着,面前一只青竹水桶,满满地装着寒椿花枝。她膝上放着扁扁的匣子,手里拿着圆头银剪刀,将花枝修成想要的模样。 “阿富夫人好雅兴。”德川治济向她笑了笑,伸手把丰千代抱起,坐在自己膝头。 丰千代咯咯笑了,把手里的寒椿花放在他眼前。 “唔,这是什么啊?”德川治济把花朵接过,笑逐颜开地在丰千代面前摇了摇。 丰千代口中啊啊作响,伸出小手去抓,高兴地两脚乱蹬。阿富微笑着看,似乎忘了插花的事。 “阿富夫人,请问这是什么花?用来泡澡很好。”德川治济故意逗她。 “分明明知故问。”阿富瞥了他一眼,脸慢慢红了起来。 “阿富夫人脸红了,是不是火钵烧得太旺?”德川治济慢条斯理地问。丰千代张开小嘴打了个呵欠,他微微一笑,把丰千代放回锦垫。 “连丰千代都困了,确实烧得旺。” “丰千代该睡了,方才玩了好一会。他似乎很喜欢这花。”阿富笑着说,起身把孩子抱到里间,轻轻盖上被褥。 “那是自然,我也喜欢这花……你呢?”德川治济选了一支在手,兴致勃勃地看了又看。 阿富向他做了个手势,轻轻哼起了歌,在哄丰千代入睡。德川治济垂下眼,细细看手上的花枝。油绿叶子托着初绽的花蕾,花蕊密密排着,花瓣上沾了些浅金色的花粉。 花朵初绽就被剪下来,枝条若有知觉,一定很痛吧。花枝插在花瓶,有清水养着,能苟延残喘活上几日,人若断了气呢?有多少妙手神医,也无法延他一日之命。 阿富拉上门,回到火钵边坐下,对他笑了笑,似乎有些歉意。 “让大人独坐无聊了。”阿富轻声说。 “这是哪里的话?只要看着你,我怎么也不会无聊。”德川治济把花枝抛下,花粉簌簌落下,榻榻米上染了些金粉。 “时间过得太快,丰千代都那么大了。” “是啊。所以要赶紧再生一个。”德川治济一本正经地说。 阿富低着头不做声,白皙的手指在花枝间梭巡,像是拿不定主意选哪枝。 “我是当真的。御三卿之首田安家等着继承呢。” 阿富眼中漾起笑意,那笑像是汤汤流水,漫到两腮,又漫到嘴角。刚才还是文静安详的母亲,突然变得光彩夺目起来,像是换了个人。 “你明白了吧?”德川治济闲闲地说。 “德川治察要死了?”阿富微笑着问。 “撑不了几日了。那医师实在好,开的药看似有效,其实只在表面上。我那堂弟看起来气色不错,内里早不行了。” “御三卿之首田安家后继无人,清水家也没子嗣,只有一桥家了。”阿富喃喃地说。 “清水家……”,德川治济嘴角浮上残酷的笑,“我那重好堂兄爱男风,哪里会有子嗣?” “以后清水家也一样,也由一桥家继承了。” “所以呢,要多生孩子才是。有的是空缺。”德川治济伸手揽住阿富的肩膀,生子后她丰盈了些,摸上去柔软有弹力,像是上好美浓米做的年糕。 “将军若是无后,从御三卿中选人做继嗣。田安家无人,清水家无人,只有一桥家了。”阿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芒。 “谁说没人?有人,不过是我们的孩子。”德川治济凑在她耳边说,顺势在她脸颊上一吻。 “千代田城里那个怎么办?”阿富蹙起眉问。 “家基……先不忙。” “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 “咱们阿富夫人是急着做御台所吗?”德川治济抓起她的手,将双唇压在她掌心。 阿富轻声笑了,似乎是怕痒,双手回缩,想逃出他的控制。他偏偏抓得更紧些,一路向上吻,吻到她腕间,故意呵了口气。 “痒。”阿富缩了缩脖子,求饶似的说。 “谁知道咱们阿富夫人怕痒呢?”德川治济抬起头,眼里有调皮的笑。 “你决定了吗?什么时候?”阿富正色问。 “再等等。田安家不妨事了,清水家也是。尾张家没关系;纪州是越前福井的亲家,越前福井的藩主是我亲哥哥;福冈藩主也是哥哥;萨摩藩又是咱们亲家……强藩都是一桥家同盟,害怕什么呢?”德川治济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。 “既然一切都准备好了,还要等什么呢?” “我还年轻,还不到二十五岁,我等得起——将军等不起。等他再生不出儿子,家基才能死呢。” “你怕他再置侧室?”阿富扬了扬眉,有些不以为然。 “不是没可能……他如今活得不舒坦,过几年身体越来越差,再想生儿子就难了。”德川治济露出灿烂的笑,像在说最开心的事。 “到时候大人做他的养子?” “是啊,到时候只有我能做他养子了,因为田安家没人,清水家虽有人,但我那堂哥重好好男风,总不能收他做养子。” 阿富也忍不住笑起来,“将军世子爱男风,确实不像话。” “孩子多才安全,才能保证幕府万代。将军家治若有七□□十个孩子,咱们可就累坏了。” 德川治济捏了捏她的手,那般柔嫩的手,没有膙子,更没一点伤疤,白白净净,掌心带着一抹晕红。谁能看得出这双手上有几条人命呢? “当初贤丸养在田安宅,真是有些险。”阿富低头思索了一会,突然冒出一句话。 “当时将军可能收回成命——若贤丸继承了田安家,那就麻烦了,还得把他也除了。”德川治济撇了撇嘴,似乎有些心有余悸。 “大人去找了田沼意次?倒有奇效。” “田沼是个人才,在将军家治身边久了,对他的性子最清楚。什么时候说话,说什么,田沼从没出过错,他是强援。”德川治济赞许地点点头。 “田沼倒愿意帮忙,是个识时务的人。” “说得直白些,这就是市恩贾义的用处了。必须让别人觉得欠自己一份恩情,这样才无往不利。若等有所求再礼下于人,那可就晚了。” “田沼什么时候欠大人一份情了?”阿富好奇地问。 “他弟弟田沼意知是父亲的护卫,后来做了家老。几年前得了病,我出了大钱,给他请了许多名医,吃了许多珍贵药品。不用我说,田沼意次当然知道。” 阿富默默点头,田沼意次念在兄弟情,也会报一桥家的恩义。 “田沼意知得了什么病?” “你记得咱们有一次私会,我向你讨了些伊吹山的秘药?无色无味,吃下去会慢慢衰弱?” “难道是那个?”阿富睁大了眼。 “田沼意知知道得太多了,还是死了干净。” 德川治济微微一笑,拿起银剪刀,将寒椿一朵朵铰下,装进手边的桐木碟里。阿富歪头看他,似乎有些不解。 “忽然想起椿汤的滋味,阿富夫人,请和我一起吧?” 第125章 养女 听见田安家主德川治察的死讯,将军家治吃了一惊。 “那么年轻,实在想不到。”田沼意次喃喃地说了一句。 “才二十一岁吧?”将军家治低下头算了算,长长吁了口气。 “比一桥家的治济大人还小些,大约是二十一。” “他母亲一直说他有病,没想到不是夸张,竟真的殁了。” “也是天注定……将军大人不要太伤感,当心御体。”田沼意次低声劝他。 “这样一来,田安家后继无人了。”将军家治斜斜地倚着肘枕,抬头看向富丽堂皇的天花板。绀色底上饰着云鹤纹,四角用金粉刷出葵纹,阳光一照,亮得刺人眼睛。 “治察大人尚未娶亲,似乎也没有侧室,自然没留下子嗣。” “贤丸又被送到白河藩去了……”将军家治阖上眼,嘴角微微下垂,似乎有些悔意。 “此一时彼一时,将军大人无须在意。治察大人的病来势汹汹,不是能提前预测的。”田沼意次柔声安慰他。 “治察竟然殁了,太突然了些,现在可没法子挽回了。”将军家治伸手扶额,眉间起了深深的纹路。 “田安家虽后继无人,宝莲院大人还在,还有种姬大人没出嫁。可以保留田安家房舍,让她们继续居住,直到宝莲院大人天年。” “这个自然,没有把她们赶出去的道理。我有些歉疚,想怎么补偿她们,不然心里总是过不去。” 冬日的太阳看着刺眼,比起夏日还是少了份热力。淡白的阳光慢慢移到房里来,榻榻米上罩了层白光,猛一看像是褪了色。将军家治怔怔地看着,心头沉甸甸的,像是坠上了一块大石。 “将军大人仁慈。”田沼意次轻声赞了一句。 “田沼,你有什么好想法吗?” “贤丸虽已入了白河藩,再从别家择一名少年入主田安便是,自然也会奉宝莲院大人为尊,为她养老送终。也无须着急,将军大人慢慢选着。”田沼意次微笑着说。 “你说的有理,好端端的田安家,总不能就废了。毕竟是有德院亲手封的。”将军家治叹了口气,神情有些萧索。 “还有种姬大人,为她选一门好亲事,也就罢了。” “阿种……”将军家治沉吟不语,眼前浮现出那倔强女孩儿的脸。一双大眼睛灼灼发亮,薄唇微抿,似乎有无限委屈。 将军家治痛苦地闭上眼,陈年旧事又翻上心头。他对万寿向来百依百顺,惯得她脾气厉害,御台所有时看不过,会低声呵斥她两句。 万寿总会委委屈屈地走到他身边,小手拉着他的袖子,撇着嘴要哭。他心头立刻起了温柔的痛,俯身把她抱在怀里,什么要求都会答应。 万寿,那个娇滴滴的女孩儿,他最爱的女儿,已经在数月前走了。无论他怎么想念,有生之年再也见她不到。连她的坟墓也在山长水远的尾张,他不得见了。 见将军家治脸色有异,田沼意次不敢造次,只是静静在一旁等待。 “记得宗武叔叔在世时,最疼阿种这个女儿,连世子治察都要让她几分。”将军家治低低地说。 田沼意次微微笑着说:“种姬大人是田安家最后一位姬君,相貌又是一等一的,自然招人喜爱。” “从小受宠爱,脾气自然大些。”将军家治嘴角浮起一丝微笑,惘惘地看向窗外,树叶尽落了,只有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里摇动。 田沼意次渐渐有些明白了,嘴里说的是田安家的种姬,将军大人想起爱女万寿姬了。 两人当真有些像。都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姬君,都是眉目如画的少女,性子都刚硬。莫非……莫非…… 田沼意次偷偷瞥了将军家治一眼,心里隐隐觉得不安。 “我想收阿种做养女,把她接到千代田城生活,也算是对田安家的补偿。”将军家治轻飘飘地说了一句。 田沼意次刚想开口劝阻,转念一想,却又闭了口。虽说种姬也是田安家的人,毕竟只是姬君……应该不妨事。 将军家治怔怔地望着窗外,眼里带着无限柔情。 田沼意次暗暗叹气,心里起了怜悯:自己也为人父,难道不明白将军在想什么?将军做出这决定,归根究底是出于一份爱女之情,何苦要阻止呢? 早起天阴沉沉的,空气里带着浓郁的湿气,似乎要下雪了。 天寒地冻,房里燃着火钵,门窗都关得紧紧的。广桥觉得气闷,把窗户推开一条缝,向外看了一眼。 园子里满眼萧瑟,只有数株赤松还绿着。走廊空荡荡的,一个人影都没有。天寒,女中们干完活儿,都缩在房里取暖呢。 快到年末了,时间过得太快,又一年没了。今年简直没什么好事,和去年一样。最亲爱的人都走了,一个又一个,只留她活在世上,迷迷糊糊地过着日子,一日又一日。 方才家基来了,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闲话。家基从小是沉默寡言的稳重孩子,似乎从没有顽皮胡闹的时候,和万寿姬大不相同。自从搬到知保夫人那,家基倒常来和广桥说话,话里话外不少牢骚,像是把她当成了知心长辈。 广桥只能含笑听着,家基对知保夫人再不满,毕竟也是母子。和知保比起来,她是外人,更是下人。她得知进退。 其实知保夫人也没什么大错,只是常常唠叨,说家基御帘中的事。将军大人本也有意去选,奈何家基念着御台所,想为她守丧三年,之后再考虑迎娶御帘中。 对知保夫人来说,自家儿子早日成家,早日生下继嗣才要紧,何必管那么多?所以她时不时念叨起来,家基懒得与她争辩,只是闭口不言。说得烦了,就说要搬去西之丸住。 家基虽未娶亲,也已大了,搬去西之丸也合情合理。原本西之丸是大御所住的,大御所殁了十多年,一直空关着没人住。家基若真想去,遣人稍微收拾下就行。 广桥想得入神,火钵越烧越旺,身上起了些汗意。她俯身看着火钵,赤红的炭窝在灰白的灰烬里,发出噼噼啪啪的微弱声响。 提起火箸挑了挑,火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。象牙嵌黑檀的柄,前端是黄铜所制,象牙镂出螺旋状,看上去颇有异国风味。 将军家治来了,她赶忙去外面迎接。他对她挥挥手,径直走进她的房间。不知怎么的,广桥觉得他今天神情有些异样。 “把窗户打开吧,下雪了。”将军家治坐在火钵边,安静地对她说。 广桥推开窗户。外面没有一丝风,雪静静地下着。地下积了薄薄的雪,天空竟也是白的,白茫茫的天,白茫茫的地,中间是飘洒的雪。白色笼罩了世界。 “江户仿佛很久没下过大雪了。”将军家治微笑着说。 “也许是年纪大了的关系,许多往事混在一起,都弄不清什么时候了。”广桥淡淡地说。 “从前听御台所说过,京都冷些,雪也大些。” “京都不像江户临海,雪是干雪,不像这儿的湿润。”广桥垂下头,默默想着京都下雪的景象。 圆山雪景绝美,她曾和一个男子一起赏过雪。那是多少年前了?遥远得不得了,像是上辈子的事。 “我只见过江户的雪,也无从比较”,将军家治叹了口气,“广桥,我做了件错事,十分后悔。” 广桥抬起头看他,自从御台所殁了,他脸上就失了血色,原本白皙的肤色越发苍白。他蹙着双眉,低头看着火钵,似乎不好启齿。 “是什么事呢?” “我把田安家的贤丸送去白河藩做养子,谁知田安家的家主病死了,田安家再没人继承。”将军家治叹了口气。 “治察大人殁了?多年轻的人。”广桥低低地问了一句。 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有些哀伤地说:“年轻人都走在我们前面了。” “不能挽回了吗?” “贤丸已送走了。我想暂时保留田安家,宝莲院和阿种暂留在田安宅。等有了合适人选,再挑去继承。” “这也是个办法。”广桥轻轻点头,她和田安家没有往来,并不十分关心。 “我想给田安家一些补偿,我也能好受些。”将军家治接着说,嗓音里带着柔情。广桥狐疑地抬头看他,不知他口中的“补偿”意味着什么。 见广桥一脸不解,将军家治顿时尴尬起来,摇了摇手说:“我有意……我想收阿种做养女。” 养女?将军收大名公卿的女儿做养女并不罕见。不过将军家治为何起了这个念头? 将军家治喃喃地说:“我曾去田安宅,正巧见到了阿种……和万寿有些相似。” 广桥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,安心之余又有些心酸。难怪突然要收养女,原来是将军大人的一片痴心。 “相似,毕竟不是。看着也许更难过。”广桥轻声说。 “你说的我也懂。只是实在想念,看看阿种也是好的。”将军家治的声音越来越轻,最后消失在空气里。 广桥觉得嗓子梗住了,想出言相劝,又着实找不到理由。面前的男子一脸悲伤,她实在不忍心多说。 “阿种进大奥,你帮我照顾她,好不好?”将军家治转过头看她,目光里带着恳求。 广桥默默看着他的脸,片刻后轻轻点头。 第126章 门楣 将军大人开恩,说暂时保留田安家,每年十万石的家禄不减,田安宅邸也仍由宝莲院来住。田安家的家臣仆人都松了口气,但仍然心头郁郁——田安家无主,倚仗恩典总不是办法。万一将军大人改了主意,上百人立刻失了饭碗。 德川治察的丧礼草草结束了,宝莲院哭得喉噎唇干,可无论流下多少泪,死了的人再不会活转过来。 香诠院的伤心自然比宝莲院少,毕竟治察不是她生的,多少有些隔膜。可想想自己黯淡的未来,香诠院不禁悲从中来。她只是上一任家主的侧室,如今当任家主又殁了,以后会怎么样?谁也说不清。 香诠院呆呆地坐着,想着自己的心事。太阳早下去了,外面还有些光,房里完全黑了。时间过得太快,治察死在年末,一晃已是初春。 窗外的白梅开得正好,清寒的香气一丝一丝渗进来,绕在鼻端久久不去。她抬头望望,暮霭沉沉,白梅在暮色里格外醒目,像谁绘画时多点了颜料,点点白斑在画纸上浮出。 殁了的宗武最爱梅花。那人风雅了一辈子,最后又落得什么呢?宗武一生的光辉都在少年时代,父亲有德院宠着,家臣们捧着,人人以为他能夺嫡。 谁知大家都猜错了。等有德院殁了,宗武的天空再没了太阳。余下几十年只是苟活罢了。 所以只能风雅了,借风雅排解内心的落寞。毕竟他曾是将军的候选人,比哥哥强过百倍。 情啊,爱啊,不管多浓烈,终究是靠不住的。有德院辜负了宗武,宗武也辜负了贤丸。宗武若多活几年,她亲生的孩儿也不会被送走。可他不管不顾地死了,留下她孤儿寡母的,只能由人摆布。 不过德川治察也殁了,如今她和宝莲院同病相怜了。也许她还强一些,她还有个女儿阿种。阿种要被将军收为养女了,香诠院叹了口气,这应该是好事吧? 正想着阿种,阿种正巧来了。自从德川治察殁了,她说要哀悼,竟拒绝化妆,每日素着一张脸。香诠院左劝右劝,说武家女孩儿必须傅粉,这是东照权现开府时定下的规矩。阿种只不理睬,连宝莲院也来劝说,她才勉强答应。 阿种向香诠院行了礼,悄悄坐在下首。早到了点灯的时候,她没察觉,女中竟也忘了来。田安家无主,人人都晕头晕脑。香诠院苦笑一声,也怨不得别人,自己脑子似乎也不正常了。 “把灯点亮吧?”阿种轻声说。 女中捧着手烛来了,喃喃地道着罪。取下行灯罩,点燃里面的蜡烛,淡金色的光照亮了房间。香诠院瞥见阿种仍是一身素衣,脸上淡淡地傅了粉,双唇毫无血色,没有点红。 “怎么突然来了?”香诠院勉强笑着说。 “下午被母亲大人叫了去,一直说到刚才。”阿种闷闷地说,母亲大人是宝莲院。 像有一阵凉风吹来,香诠院激灵灵打了个寒颤,忙定了定神说:“什么说了那么久?” “就是入大奥的事。”阿种嘴角微撇,似乎有些不安。 “宝莲院大人是在大奥呆过的,有什么不明白的多问问她。”香诠院展眉笑了。 “阿种并不想入大奥。”声音细细尖尖,像闹气的小姑娘。 香诠院抬眼看女儿,那孩子从小的习惯,心情不悦时爱用名字称呼自己。 “我明白。你在田安家松快惯了,突然要到大奥那样拘束的地方,一定不情愿。”香诠院拍了拍女儿的手以示安慰。 “可是没办法。既然那将军下了令,总不能拒绝。”阿种的嗓音冷冷的,香诠院心里起了不祥的预感。 “你向来脾气大,千万不能和将军大人顶撞起来……”香诠院一把抓住女儿的手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“贤丸也走了,如今只有你了……” 阿种突然笑了,颊上显出两个梨涡,鼻子也皱了起来,似乎愉快极了。可她乌沉沉的大眼里毫无笑意,只闪着冰冷的光,像冬夜海面在月下的粼粼波光。 “怎么会和将军顶撞呢?我得好好表现,讨他喜欢才成。还有……也得讨那世子喜欢。”阿种的声音拖得长长的,调子却平淡,不带一点感情。 “世子……”香诠院直瞪瞪地盯着阿种,那是她的女儿,她肚子里出来的。她一直觉得再单纯不过,只是宠坏了的小女孩,如今突然变得陌生,她有些认不出了。 阿种入大奥,那就是姬君。和世子有什么关系?香诠院皱起眉,心里七上八下,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。 “阿种,你说话古怪。到底怎么回事?宝莲院大人和你说了什么?”香诠院一只手按住胸口,想压住怦怦直跳的心。 “许多事,还是不知道的好。”阿种悠悠地说,两手交叠放在膝上,好整以暇地望着行灯说。 “既然和你有关,我必须知道。”香诠院咬了咬嘴唇。 “也没什么。我又不是要行刺将军,没什么危险。”阿种又笑了,笑里带着一丝讽刺。 “你……莫非真起了糊涂心思?”香诠院失声喊,“你若有三长两短,让我怎么活?” 阿种不出声,只是安静地望着膝上的手。香诠院又急又怕,最初还只是啜泣,忽然放声大哭起来,泪水糊了满脸。 “我怎么如此命苦?”香诠院带着哭腔说。 阿种看她的眼神渐渐多了些温度,轻声叹了口气说:“母亲,你不要担心,我不会有事的。” “你什么都不和我说,我怎能不担心?”香诠院用袖子胡乱抹去眼泪,她当了许多年美人,举手投足向来小心仪态,如今全不顾上了。 “我不是没动过杀心——那将军害得田安家那么惨,怎么能放过他?” 香诠院猛地抬头看她,一张脸抖得厉害,上下牙撞击,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咯咯声。 “母亲大人说那样害了田安家,我想想也是——为了杀他,我自己赔上不算,也把田安家都赔上了——他不配。”阿种充满鄙夷地说。 香诠院呆呆地坐着,眼里没一点神采,阿种说了一串话,她像听不懂似的。 夜风从窗棂钻进来,行灯火苗随之摇摆,映在榻榻米上的人影被拖得长长的,看起来有些阴森。阿种也闭上了嘴,怔怔地望着影子。 “你不用考虑那么多”,香诠院缓缓地说,脸上满是疲倦,像行将就木的老人,“你是姬君,生来就是安享富贵的,以后做将军姬君,更会一生安逸了。” “我是田安家的人,流着田安家的血。”阿种眼里有火花跳了一跳。 “流谁的血有什么关系?你以后是将军家的人,将军为了体面,也会给你选个佳婿。贤丸……已经那样了,你若过得好,我也有个安慰……你为何要苦着自己?” “将军家欠田安家许多,我想讨回来。” “你是女子,又能怎么样?你父亲如此优秀,最后又得到了什么?生而为女子是幸运,等你嫁到别人家,田安家的一切都与你没什么关系。” 阿种不说话,牙齿狠狠咬住下唇,睫毛垂在眼上,看不出在想什么。 香诠院长长地叹了口气,一定是宝莲院说了什么。有时候她真恨那个女子,端正的脸上带着高傲的神气,骄傲了一辈子,却坏了许多事。 是啊,田安家弄到如今这田地,都是宝莲院一手造成的。如果不与将军大人争吵,贤丸也不会被送走;如果不把治察心爱的女中送走,治察也许不会殁得那么早……如今又要祸害阿种!香诠院的指甲直掐进掌心,她如何能忍? “阿种,宝莲院让你做什么?”香诠院突然冷静下来,她是母亲,她要保护这个最小的孩子。 阿种犹犹豫豫地摇头,小嘴张了张,什么也没说出来。 有香气幽幽地透进来,慢慢在整个房间弥散开。香诠院摸出手巾掩住鼻子,这白梅香太恼人。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,这不是白梅香气,似乎更浓些,有人在附近。 “是我。”门前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。香诠院心中一凉,这是宝莲院的嗓音。 宝莲院径直进房,在香诠院边上坐下。治察殁后她瘦了许多,两腮深陷,显得颧骨更高了,脸上偏偏带笑,看着有些阴森。 “阿种一心为了田安家,实在感人。”宝莲院笑微微地说。 香诠院只有点头,心里喃喃咒骂。 “她毕竟还是孩子,想出的都是泄愤的法子,那哪行。如今田安家危如累卵,随时可能灭了家。家中再无旁人,只有阿种能依靠了。” “阿种只是孩子,又是女子……”香诠院战战兢兢地说,巨大的恐惧把她压倒了,她觉得喘不上气。 “阿种不是寻常女子,她是姬君,又是德川家数一数二的美人。你生下那么美貌的女儿,也是有功。” 阿种低下头,脸上飞起红晕。香诠院心中模模糊糊的恐惧突然成了形,张口结舌地说:“宝莲院大人的意思是?” “阿种若做了御帘中,以后就是御台所,生下孩儿来可以送来田安家。这样就首尾俱全了。” “阿种也姓德川……如何与将军世子联姻?” “有何不可?五代常宪院的姬君鹤姬嫁去了御三家的尾张,常宪院无子,还想收养鹤姬的孩子呢……可惜鹤姬早亡,没福气。”宝莲院笑了笑,“我看阿种是有福气的。” 香诠院心里乱极了,只是默默望着宝莲院,一句话说不出来。 “阿种多生几个孩子,以后将军世子也是田安家的出身了。” 第127章 吐露 樱花刚谢,杜鹃花又等不及似地开了,花朵有深紫和浅粉两色,开得密密匝匝,织成了一道道花墙。 御年寄广桥好久没到吹上御苑来了,她默默算了算,似乎有好些年了。御苑里阳光实在明媚,处处是鲜花绿树,她看着一阵阵发怔。 大奥里也有园子,也种些应季花卉,园丁仔细照顾着,不能说养得不好。可与这御苑里的比起来,似乎都有些病蔫蔫的。广桥叹了口气,伸出手指抚了抚眼前的杜鹃,浅粉花朵开得灿烂,颜色娇嫩得让人起了怜惜的心。 这次赏花会是世子家基的主意,家基一贯沉默寡言,很少主动提什么。前几日主张来吹上御苑看杜鹃,将军大人懒懒的,禁不住家基怂恿,也就同意了。家基也邀了广桥,广桥原先有些犹豫,敌不过家基劝说,便也按时来了。 不曾想这赏花会实在寂寞——只有将军大人、家基和她,家基并没叫其他人来。 随从们都远远地守着,将军家治懒洋洋地坐在茶屋里,眯着眼望着不远处的杜鹃花丛,像是嫌阳光刺眼似的。广桥很懂他的感受,因为她自己也是一样——在千代田城里圈得久了,陡然来到这开阔的绿色天地,不知怎的,老有些忐忑不安。 在笼子里呆得久了,就算放了生,鸟儿也不愿飞出去了。 将军家治捧着碗茶,对家基笑着说:“怎么心情那么好?以前并不知道你对赏花有兴趣。” 家基恭恭敬敬地说:“最近天气不冷不热,出来走走也好。前几日老来驰马,见杜鹃开得好,想请父亲大人来看。”他又转头对广桥一笑,“也想让广桥看看。” 将军家治抿了口茶,望了家基一眼,目光有些哀伤似的。广桥心里一跳,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御台所和万寿姬。 家基也觉得了,赶紧笑着打岔:“听说父亲大人收了姬君,是田安家的小女儿。我从前似乎见过,只是样子记不大真切了。” 广桥扳着指头数,悄声说:“大概十年前见过吧?那时世子大人还小,田安那位种姬大人更小,还是小姑娘呢,相貌可爱得紧。” 将军家治叹了口气说:“田安家和将军本家一向不亲近,阿种也很少来大奥玩耍。本来——御三卿和将军家关系很近,可惜……” “如今也是缘分。等种姬大人进了大奥,也就亲近起来了。”广桥知道将军家治心中有愧,忙忙地开解了一句。 “阿种似乎比我年纪小些?”家基是机灵少年,假装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。 “岁数也差不多,只小一岁。” 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对家基说:“阿种是你妹妹,你要好好待她。” 家基笑着看了广桥一眼,故意皱着眉说:“父亲大人已安排了广桥照顾阿种,这待遇实在高,我都羡慕呢。” 广桥一怔,赶紧摇头说不敢,将军家治知道家基故意逗她,忍不住笑了笑,又对广桥说:“大奥规矩多,广桥也别太拘着她。她在田安家娇生惯养的,别在大奥拘束坏了。” 广桥应了一声,顿了顿问:“种姬大人何时入大奥呢?” 将军家治皱了皱眉,若有所思地说:“将军收养姬君是大事,不能太仓促了。等过了中秋再说。” 中秋。广桥心里咯噔一下。中秋不是吉利日子。 “重阳节也不错呢,一起饮菊花酒,登高远望。”家基在一边凑趣。 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算是同意了。 又看了会花,家基见将军家治始终淡淡的,也就提议散了。将军家治要回中奥,家基说与广桥一起回大奥,有些书道功课还没完。 “你的字也不错了。”将军家治赞了一句,带着随从去了。 广桥心里疑惑,家基从小勤勉,从没拖过功课。国学、书道、歌道……什么功课都早早做完,从没有拖拉的时候。 “再呆会吧,这儿景色好,人也少。”见将军家治走远了,家基脸上忽然带了疲倦,广桥心里涌上一丝同情。家基方才一直在逗父亲高兴,说了许多话。 “有时候真想到没人的地方呆着。”家基喃喃地说,声音低低的,像在自言自语。 广桥微微笑了,“等做了将军大人,更有无数人跟着。” 家基扑哧一声笑了,对她点了点头说:“广桥口无遮拦,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 广桥有些尴尬,自己失言了。她赶紧接着说:“将军大人退隐做了御台所大人,家基大人就是将军了。” 家基扬了扬眉,又挤了挤眼,摆出副淘气孩子模样。 广桥忍不住叹气说:“人人都说家基大人稳重,可见没见过这样子。” “终日绷着脸,只有和广桥在一起时松快些,广桥还要这样说。”家基有些撒娇地说。 “好,好,好,请家基大人尽情松快。”广桥斜斜地瞥他一眼。 家基垂着头,脸上神情突然凝重起来,有些迟疑地问:“广桥,父亲大人到底为什么收田安家的人做养女?” 广桥呆了呆,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。将军家治曾和她说过:他做了错事,害得田安家没继承人,他想要补偿。但补偿的方法有许多,他收种姬做养女,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种姬与万寿姬有些相似。 要不要对家基和盘托出呢?广桥踌躇起来。 “广桥还要瞒着我吗?”家基反而笑了,眼里有锐利的光芒在闪。 广桥忍不住感慨,这孩子虽然还小,在人情世故上胜过不少成年人,比如她。 “将军大人说她像万寿姬大人。”广桥单刀直入地说。 家基脸上笑容不变,嘴唇却有些白了,悄声说:“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?” “说是像,广桥没见过,也不敢置喙。也许神情有几分相似?毕竟都是娇养的姬君,虽然年纪差了二三岁,也看不出什么。”广桥字斟句酌地说。 “万寿姐姐是美人呢,这位阿种想必也是美的。”家基漫不经心地答。 “种姬大人是侧室所出,据说那位侧室夫人是少见的美人。”家基的话突然转了方向,广桥有些不解,也只能顺着他说。 “原来我想多了——我以为父亲对田安家有成见,故意让田安灭家,之后再收阿种做养女掩人耳目呢。”家基垂着头,草履一下又一下碾着脚底碧草。 “将军大人有些愧疚,田安家灭家并不是他有意为之。”广桥赶紧澄清,神情也严肃起来。 家基瞥了广桥一眼,唇上浮起一丝笑意,乌油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,像是要看到她心底去。 广桥有些窘,低低地咳了一声。 “有时候忍不住想,父亲大人和广桥之间当真有些默契。我白说了一句,广桥赶紧为父亲辩解。”家基嘴角笑意更深,慢吞吞地说。 广桥的脸腾地红了,家基已不是小孩子了,眼睛毒得很。 “可惜。父亲大人当年没置广桥做侧室?若是生下一男半女,父亲大人也多个慰藉,我也不用半途拣个妹妹了……” “家基大人说笑了。” “好吧。那就不说笑了。广桥,有些事我想问你很久了。”家基脸上的笑忽然没了,薄唇抿得紧紧的,目光也冷厉起来。 广桥心底一寒,像是看到什么不祥的预兆。不知哪里吹来一阵狂风,树枝被吹得摇摇摆摆。 “家基大人请说。” “近来想起许多旧事,心里越来越疑惑。我记得曾经摘过些殷红花朵,被广桥收了起来,之后再没见到。前些日子看了图鉴,那花朵似乎是彼岸花?”家基的嗓音轻飘飘的,似乎说的是无关紧要的小事。 广桥猛地抬眼看他,他只是盯着自己的双手,从掌心看到指尖,看得津津有味。 “我只觉得奇怪:大奥园子里怎么会有彼岸花?”家基接着说下去。 广桥定了定神说:“广桥当时也想知道。” “怎么?”家基歪着头看她,神情轻快,像个好奇的孩子。 “当时把花交给了御年寄松岛,让她去查,可什么也没查出。”广桥颓丧地说。 “而且松岛还死了,父亲大人说病亡,其实是上吊自尽?吊死在自己房里。”家基叹了口气,有些厌倦似的。 “家基大人怎么知道这些?”令人烦闷的往事一幕幕掠过心头,松岛躺在房中央,脸色白里带着青紫……广桥皱了皱眉,努力把那画面压下去。 “我有个喜欢打听事儿的母亲”,家基半皱着眉头笑了笑,“其实不用她说,我早模模糊糊猜到了……松岛一定犯了什么事。” “广桥一直想不明白,只觉得松岛并不是坏人。” 家基扬起眉,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,“广桥倒是好人,还为松岛说话。” “家基大人以为?” “我也想不明白……只知道母亲大人死得蹊跷,万寿姐姐落水也蹊跷,松岛死得更蹊跷。” “广桥也隐隐约约觉得,大奥似乎有贼人潜伏,只是找不出确切证据。” 家基叹了口气说:“若是找得出,还用那么烦恼吗?实在累了。” “家基大人也时时防范着?” “那是自然。当我想起以前摘到的红花是彼岸花,就立刻想到——大奥有人想要我的命。” 第128章 示弱 深秋季节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。天蓝得纯净,浅金阳光透过银杏叶缝隙筛下来,在草坪上投下块块光斑。 广桥坐在园子里,默默想着心事。种姬入大奥一个月了,广桥差不多与她朝夕相处,还是弄不清她到底什么脾气。 广桥也私下打听了,都说那女孩子自小娇惯,养成无拘无束的性格。可广桥觉得她安静极了,待人接物斯文有礼,和传说中的爱闹性子的娇娇女全不相似。 美确实是美的,广桥忍不住叹了口气。她也是见过美人的,种姬的美和旁人都不一样。小小的脸上偏长了对圆眼睛,眼角向上剔着,配上乌浓的眉睫,硬生出种奇异的美,让人看了赞叹,又有些不安。鼻子嘴巴的形状似乎都好,可注意力都被那亮晶晶的眼睛吸引了,顾不上看其他。 将军大人说她像万寿姬,广桥虽偏心万寿,仍不得不承认——种姬比万寿姬美多了。万寿姬相貌端丽,和种姬比起来,似乎缺了些动人心魄的魅力。 在德川家族里,一桥家的人向来容貌出众,可田安家也能出这样的美人,实在叫人想不到。 美人的脾气都大,这也不难理解。赏心悦目地在跟前,像是开得正好的花,谁忍心责备她,叫她难过?自然会多些宽容,就算她做错了事,也不会当真和她计较。 不过种姬似乎是特例,永远温柔静默,嘴角带着笑容。不像真人,倒像京都高手匠人做出的人偶。 种姬入大奥那日,将军大人、家基大人都来了。种姬先后见过父亲和哥哥,举手投足没一点错漏。广桥带她参观房间,她也笑吟吟的,似乎对一切都心满意足。 侍候她的女中都说她好脾气,比万寿姬省心太多。广桥听见心里不快,狠狠瞪了说闲话的女中两眼,叱责她们说话要谨慎。 广桥也不得不承认,与动不动撒娇闹性子的万寿姬比起来,种姬太温柔守礼了,对女中都客气,从没颐指气使过。 入大奥来就改了性子?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种姬怎么突然变了呢?广桥一直有些疑惑。 脚腕又隐隐疼起来,广桥伸手轻轻按了按。方才陪种姬在园子里散步,草履踩着了碎石子,脚腕扭了一下。其实也不妨事,种姬不安起来,连声问要不要叫奥医师来看。广桥笑着摇头,只说歇一会就好。 种姬在一边陪着,乌沉沉的眼里都是担心。广桥怕她闷,劝她去边上花圃看花。熊本菊花期已过,金丝菊还开着,细细的丝状花瓣托着微绿的花蕊,比粉团团的熊本菊更耐看些。 种姬犹犹豫豫地走了,连连回了几次头,像是放心不下。广桥报之以微笑,心里涌上些暖意,这是个心地温柔的女孩儿,会关心体谅别人,哪里像被惯坏了的? 种姬入大奥前,家基大人还有些不情愿,说莫名其妙多出个妹妹,彼此相处起来尴尬。 这样的女孩儿,相处起来只会轻松自在,哪里会尴尬? 轻风拂过,银杏叶发出飒飒的轻响,显得四周越发安静。广桥阖上眼,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。 天气实在好,蓝天白云倒映在池水里,乍一看,红白相间的锦鲤像在云里游动。 世子家基站在池边,怔怔地望着锦鲤。它们兴冲冲地游来游去,游到慈姑下面藏着,又猛地窜出来,像在和谁游戏。秋深了,慈姑有了衰相,菖蒲倒还精神,碧绿的剑状叶子挺直地立着。时间过得太快,夏天开得密密的菖蒲花一朵都不见了。 下午本来要学国学,教师染了风寒,怕过给世子大人,临时请了假。家基倒多了空闲时间,原想去驰马,又有些懒懒的。他不愿呆在房里听知保夫人唠叨,逃难似的来到园子里,求一份清静。 从小御台所教他和歌,他也颇能做两句,但终究不是雅人。看着碧波清水,他也没作诗的雅兴,只是默默看着,什么也不想。 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,家基脑中警铃大作。这是谁来了? “家基大人。”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,听着有些耳生。 家基缓缓转身,眼前立着个年轻姑娘,脸上带笑,正是父亲大人新收的养女阿种。 家基赶紧做出笑容,亲切地说:“阿种妹妹太客气,叫我哥哥就行。咱们是兄妹,哪能叫大人呢。” “家基哥哥。”阿种脸上飞起两朵红晕,低低地叫了声。 家基点了点头,笑着说:“今天天气好,正适合散步。怎么不见广桥?”说完向四周望了望,似乎在找跟着她的女中。 “她在菊圃前面,我随便走走。来了一个月,路还是不熟,不知怎的绕到这儿来了。” “这园子虽不大,几处筑山一隔,东绕西绕的容易迷路——我小时候也常常走错路。”家基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,好心帮她排解尴尬。 “田安家的园子更小些,小时候经常和治察哥哥去玩,一眼望到头,怎么也不会迷路。”阿种怅怅地说,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向家基望了一眼,目光带着歉意。 “忽然想起从前了,家基哥哥听着无聊吧。” 家基摇了摇头,心里涌起同病相怜的情绪,人都有忘不了的过去。回忆本该是甜蜜的,可惜幼时的玩伴已天人永隔,甜蜜变成了酸楚。阿种的治察哥哥殁了,他的万寿姐姐也一样。 “治察骑术很好,我第一次见他驰马,心里十分羡慕。”家基叹了口气,那是几年前的事了。 “治察哥哥的和歌也做得好。我什么都不会,莫名其妙长了那么大。治察哥哥却早早殁了。”阿种的嗓音细细的,像个迷路的小女孩。 “人的寿数是注定的,哪有什么公平呢?万寿姐姐殁得也早,没有什么原因。” “听说万寿姐姐常在此处观鱼。” 家基渺渺地望着池中的锦鲤,悄声说:“是啊,高兴时也看,悲伤时也看,一看就是好久,不知她到底看什么。” “也许羡慕它们自由?看它们身姿多轻盈,尾巴轻轻一摆就游出好远。” “哪里有自由呢,还是圈在这池子里,到死也见不到大江大海。” 阿种叹气说:“锦鲤是娇嫩的鱼儿,那红白相间的颜色是细心育出来的,若放回大河里,也许又变回灰扑扑的鲤鱼样子了。” “相貌变丑,却获得自由,听起来有些难选择。”家基嗬嗬笑了,“这锦鲤若有智慧,会怎么选呢?” “也许还愿意呆在池子里吧,不用担心风浪,也有人按时投饵食,什么都不用管。”阿种喃喃地说。 “自由自在要承担风险,以自由换安逸——不光是鱼,大多数人也会这样选吧。”家基若有所思地说。 “也许不是换安逸,换家族荣光,换权势地位……人往往身不由己,只能闭上眼,听从命运的安排。” “阿种”,家基轻轻唤了一声,“你不要怨父亲大人。” 阿种迅速眨了眨眼,像被阳光刺痛了,赶紧笑着说:“家基哥哥这是说什么,阿种怎么能恨父亲大人呢?” 家基缓缓摇头说:“阿种不要误会。父亲大人突然收你做养女,你出嫁前都得在大奥生活。大奥是世间第一等不自由的地方。” 家基转过头望着她,她微微低着头,看不出脸上表情。家基居高临下,只能看见两排浓密睫毛微微抖动,像是停在花朵上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。 “阿种在大奥呆了一个月,并没有什么不惯。”阿种抬起脸,粉粉的菱形唇上带了一丝笑意。 家基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女孩,心里感慨,也有些莫名的悲伤。她有双美丽的眼睛,乌沉沉的,有幽幽的光在闪。 她眼里藏着悲哀。虽然她不承认,他感觉得出来。 一朵花开得正好,却被连根拔起,移栽到其他地方。哪怕换的是金镶玉砌的盆,终究不如从前的。 家基心头涌上一丝怜悯,很想好好安慰她。明明是脆弱的女孩儿,心里悲苦,偏偏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,反而更叫人同情了。 “都说田安家子女关系最好,阿种从前常和哥哥们一起玩吧?” “开歌会、游园……虽说都是哥哥,性情不一样,贤丸哥哥严肃,还是治察哥哥最疼我,可惜……”阿种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化为一声叹息。 家基不看她,他知道她一定哭了。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是她在掏手巾拭泪吧。 云掩住了太阳,四周陡然暗下来,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,带着一种深秋特有的萧瑟。 两人谁也不说话,静极了。阿种开口谢了罪,嗓音里余着一丝哭腔,别有一番动人。 “家基哥哥,阿种失礼了。”他是世子大人,在他跟前哭起来确实不敬。 “哪有什么呢?不过被风迷了眼。”家基笑着说。 阿种点了点头,“得回去了,广桥还在等着。” “去吧。这园子我很少来,以后可以和阿种一起游园。”家基淡淡地说。 第129章 瞧科 为祝贺将军家治收了新姬君,朝廷又派勅使来了。广桥心里七上八下,生怕千种有补也跟着来。后来看见名单,千种并不在内,才稍稍安了心。 近些年千种有补官运亨通,似乎已是权中纳言。他岳父曾做到从二位的权大纳言,他还有些差距。不过他是上门女婿,总比亲生儿子差一些。 千种有补不来,一切都好说。一晃也有十年不见了,她老了,虽没到鹤发鸡皮的程度,头上的白发,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明显了。自己对镜子看着也惊心,他看着更会感慨吧。 最好的时候早过去了。自从她离了京都,春天再没来过。 将军下午有政务,大奥的下午最悠闲。广桥对着火钵发呆,种姬坐在上首,手里端着茶碗,也在默默出神。近来她时常魂不守舍,眼神眷眷的,嘴角带着微笑,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,一坐就是半日。 这是怎么了?广桥心下疑惑。 正准备旁敲侧击地问一问,有女中来了,捧来一份信函,说是中奥递过来的。中奥?广桥的心猛地一跳——将军大人自然不会写信,那是谁给她的? 广桥假作镇定地接过信,雪白的鸟之子信封上写着“致广桥大人”,字迹流丽,看着实在眼熟。 千种有补给她的。他虽没亲自来,偏偏给她写了信。 广桥心乱如麻,顺手把信函揣在怀里。他到底写了什么?她不能现在看,种姬还在一边。 种姬左手提着火筷,闲闲地拨了拨火钵里的炭,一股细微的灰尘飘了起来,转眼不见。 “下起雪来了。”种姬轻声说。 点着火钵炭气重,窗户向来闪一条缝。广桥侧头去看,果然下雪了。也许是湿润,雪花沉甸甸的,从天上直直落下来。 “今年雪多,已是第三场了。”广桥勉强笑着说。信封揣在怀里,似乎和铅块一样沉,明明是薄薄的纸笺而已。 “园子里几株白梅前两日打了骨朵,正巧落了雪,开了花也辨不清了。”种姬撇了撇嘴,有些遗憾似的。 “就算望不见,总有香气在。”广桥有些敷衍地说,千种有补的信沉沉地压在心上,再无余力想别的事。 “是啊,寒梅有冷香,就算夜里看不见,寻香也找得到。”种姬点着头说。 “古人有云:月夜月光白,寻梅不见花。闻香知觅处,折去定无差。阿种说自己不懂和歌,说的话有诗意。”家基立在门边,笑着瞅了她一眼。 广桥有些意外,忍不住问:“家基大人怎么来了?下午没功课吗?” “本来要练弓马,一下雪只能取消了。闲着无事来看看广桥。”家基对广桥亲昵地笑了笑,又向种姬点了点头,种姬的脸突然红了。 广桥心中一动,模模糊糊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。种姬时常魂不守舍,脸上常带微笑,分明是动了情的少女模样。对谁?难道是世子家基? 也许是自己多心?种姬是将军大人养女,与家基算是兄妹,女孩儿害羞也是有的。一念及此,广桥又犹豫起来。 “阿种说过雪天寻梅最有趣。有空一块去园子?广桥也去。”家基兴致勃勃地说,种姬的目光划过广桥的脸,似乎在偷偷看她反应。 广桥心里不安,想跟着这对年轻人去。可怀里的信封像是有生命的物事,又沉又烫地压在胸口,她等不及想打开看看,看千种有补到底说什么。 家基歪着头看广桥,似乎在等她答应。种姬已经站起身来,双手交握在身前,脸上的神情羞怯又欢喜。 罢了,先让他们去,不过去园子里看梅花。等种姬回来再好好问她。 广桥勉强挣出个笑容,轻声说:“岁数大了,有些畏寒,家基大人带着种姬大人去吧。叫两个女中跟着。” 话音刚落,种姬眼里立刻现出喜悦的光芒,正被广桥看在眼里,心里又多了一份把握。 将那对年轻人送走,广桥的心跳得特别快,手也发起抖来。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信,手指像抹了油,滑腻腻的拿不住。割开封口,一枚薄薄的信笺飘落下来,险些落入火钵里。 猛地伸手去抓,衣袖带起一阵风,反而把信笺吹得更远,飘飘荡荡落在屋角。广桥松了一口气,起身去捡,信笺捏在手里,只是不敢低头看。 如果方才落入火钵,那么薄的纸,转眼就燃成灰烬了吧。也许就一了百了,反而不用烦恼了。 深深吸了口气,广桥把信笺举到眼前。只是寥寥几行,她看了一遍又一遍,怎么也看不懂似的。 忽然觉得眼睛发痒,广桥一时恍惚,以为是进了飞虫。伸出指尖去抹,指上濡湿了一片,哪里是什么飞虫,是盈出眼眶的泪珠。 心跳得也不规律了,耳朵里嗡嗡作响,什么都听不见。只有心跳声,咚咚咚,惊天动地地响着。 信里文字淡淡的,正是京里公卿惯用的调子。先问她身体,又说了些琐事。笔锋一转,又说他正室数月前病亡,为后事忙乱,如今终于告一段落。信尾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,问她是否想要回京都。 广桥努力说服自己,也许只是寒暄式的一问。可结尾处缀了句和歌——今年花盛发,迎待久违人。久违人,说的是她吗? 一颗泪珠落在信笺上,糊了落款的墨字,又慢慢洇进纸里。广桥摸出手巾擦了又擦,墨字糊成一团,再也认不出。 他的正室殁了,让她回去。是说已恢复自由身,可以和她长相厮守?她觉得高兴吗?她也不知道,只是心里空落落的,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。 她曾那么想和他在一起,一起看花赏月,做一辈子穷公卿也无妨。她以为他也那样想,是她太天真。 他娶了千种家的女儿,姓了千种的姓氏,做了勅使随从,又成了权中纳言。如今他叫她回京都,回到他身边。 “月岂昔时月,春非昔日春。此身独未变,仍是昔时身。”在原业平咏得好句子。月不是昔时月,春也不是昔日春,人更不是过去那个人了。天长地久的邀约是好的,只是晚了二十年。 广桥定了定神,拿起火筷子拨了拨炭灰,将信笺投了进去。 火舌慢慢地舔着雪白的纸张,广桥心里涌上一股冲动,想把那信笺再夹出来。火焰突然变大了,纸张变成铅灰色,又散为灰烬,和炭灰混在一起,再也分辨不出。 广桥垂着头,默默地流着泪。泪水一点一点滴在木炭上,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 老是低着头,被炭火一熏,只觉得头目森然。广桥按了按太阳穴,抬头一望,种姬立在门前,双手握着梅枝。 广桥勉强笑了笑说:“种姬大人那么早回来了?也没听见女中通报。” “这梅花开得实在好,忙着拿给广桥看。”种姬走了进来,表情板板的,有些不自然。 广桥赶紧起身,去寻收在柜子里的梅瓶。白梅如此素雅,最好选唐国来的青瓷瓶。 种姬把梅枝放在一边,有些犹豫地问:“广桥有什么不开心吗?” 广桥眨了眨眼,装作不经意地说:“哪有什么不开心?只是被炭灰迷了眼。” 种姬点点头,看脸上神气,她并不信广桥的话。 “人都有不开心的时候,说出来心里反而松快些。”种姬淡淡地说。 广桥从水盂里倒了些清水,将梅枝小心插在瓶中,只开了三四分,白瓣白蕊,素净得有些过了头。花被火钵一烘,香气也浓烈起来。 “梅花的香气真是好。”广桥由衷地赞了一声。 “花比人自在得多。比如这梅花,孤零零地在雪里开着,有没有人去看它似乎并不在意。我刚才去看,反而觉得是打扰了它。”种姬望着梅枝,有些若有所思的神情。 “也许花也是有情的,只是人不晓得。”广桥静静地说。 “情字听起来太沉重”,种姬垂下眼,似乎想起了悲伤的往事。 广桥猛地想起,曾听人说种姬的哥哥治察爱上了个女中,却被宝莲院送走,治察很伤了心。 眼下不是说往事的时候。广桥咬了咬唇,轻声问:“种姬大人近来神思恍惚,是不是也对谁有了情呢?” 种姬的身子向后一仰,像是被看不见的人推了一把,脸上的血色全褪了,显得苍白异常。 “广桥在说笑?”种姬露出两个梨涡,眼里却毫无笑意。 广桥摇了摇头,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女孩。她表情还镇定,双手却紧紧握在一起,像是紧张到了极点。 少女怀春被人说了出来,应该会羞涩吧?或者矢口否认?种姬的反应似乎有些怪。 广桥不自觉地皱起眉,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种姬,很想看到她心底去。种姬并不作声,只是低着头。 “家基大人是世子,是种姬大人的哥哥。种姬大人千万不要忘了。”广桥硬起心肠说。 第130章 动情 种姬什么都不说,广桥渐渐尴尬起来,像是运了好久气,却一拳打在棉花上。白梅香气渐渐充满房间,香味太浓,熏得她晕头涨脑。 “种姬大人,今天赏梅广桥也该跟着去,是广桥失礼了。以后再不会了。”她表面是谢罪,其实在暗示——以后再不会让两人独处了。不用明说,种姬一定听得懂。 种姬猛地抬头,飞快地扫了她一眼,乌沉沉的眼里似乎有泪珠,亮晶晶地闪了一闪。 广桥默默地看着那年轻女孩,微微垂着头,两手交握放在身前,一副绝望模样。 她的心突然软了,她也年轻过,也喜欢过不该喜欢的人。盲目的爱恋是一种病,她到如今也没治愈,所以要阻止种姬,别走和她一样的路。 “种姬大人正当芳龄,将军大人会选一位佳婿的。”广桥换了轻松的语调。 种姬缓缓摇头,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。广桥突然发现她脸上血色全褪了,一张小脸白得像纸。 “能一直留在大奥最好。”种姬喃喃地说。 “一直不出嫁,自然可以留在大奥”,广桥静静地说,“可家基大人是要娶亲的,而且是不久的事。种姬大人一辈子在大奥,也只是未嫁的妹妹而已。” 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。广桥有些好笑,说别人时头头是道,轮到自己依然是痴。 种姬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泪珠滑过脸颊,又沿着光滑的绢衣一路滚下,扑嗒扑嗒地掉在榻榻米上。 “种姬大人刚进大奥数月,也许是孤单,所以起了错觉。以后想起来可能会好笑呢。”广桥故作轻松地说,想让那女孩子好受些。 “从前治察哥哥说我小,什么都不懂,如今有些懂了。”种姬微微笑了,眼里有泪花在闪,“长大的滋味真是不好受。” “种姬大人近年亲眷接连亡故,最亲的哥哥也殁了,家基大人秉性温柔,会是好哥哥的。” “家基哥哥确实很好,对我十分照顾。”种姬轻轻叹气,一颗小小的泪珠盈在睫毛上,颤巍巍的,随时可能落下。 “从小家基大人就是软心肠的人,倒是殁了的万寿姬大人厉害些。”广桥想起往事,心头沉甸甸的。 “广桥,刚才你是在哭吗?”种姬顿一顿,有些迟疑地问。 广桥一怔,轻轻点了点头。 “是因为那封信?”种姬指了指火钵,她眼尖,发现火钵里烧剩的灰烬。 “是。” “广桥也有烦恼啊。”种姬的眼里露出一丝同情。 “天下人谁没有烦恼呢?不过人老了烦恼也渐渐少了。从前觉得特别要紧的事,如今也只是寻常了。”广桥微笑着说。 “要紧……寻常……”种姬低下头轻声念着,忽然又望着她问:“如果当寻常,广桥又怎么会哭呢?” 明明是轻轻一句话,广桥心头一痛,像被尖针刺中了。她阖了阖眼,忍不住苦笑:种姬说得没错,若是当真不在乎了,又怎么会哭呢?她的一生过了大半,仍然没忘记那个男子。 “也许因为后悔吧?” “后悔?”种姬侧头问,微微皱着眉头,似乎听不懂。 “后悔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。”广桥一字一顿地说。 鹅毛大雪下了一日,第二日骤然冷了,积雪被冻得结结实实,整个千代田城银装素裹,像是换了人间。 园子里的腊梅也开了,嫩黄花朵托着厚厚的雪,有些不堪重负似的。白梅被雪覆盖,只奋力地散出香气,刚进园子就闻得到,循着去找就行。 家基絮絮地说着,一脸兴致勃勃。最近他常去园子,对花草树木突然有了浓厚的兴趣,说起来没完没了。 广桥嘴角噙笑,默默地听他说,偶尔应上一两句。家基的目光时不时投向门前,像是有些着急。广桥心里明镜一般,只是不点破。 火钵里的炭噼啪作响,家基俯身去看,一张俊脸被热气烘得通红。 广桥假装不经意地看着他,不禁有些感慨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家基和将军大人长得越来越像了,只是多些英气。将军大人相貌也是好的,只是气质柔和些,可能是母亲的遗传。 “阿种妹妹染了风寒?”家基忍不住开了口。 “正是,可能昨日冻着了,有些鼻塞。奥医师说要静养。”广桥带着笑说。 “我去看看她。”家基丢下手里的火筷子,似乎要起身。 “可不能过了病气,毕竟是风寒。也别吵着种姬大人,要静养。” “在门口远远看一眼。”家基笑得双眼弯弯,这是他有什么要求时特有的表情,从小就这样。 广桥轻轻咳了一声,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家基。她虽是御年寄,毕竟算女中,这样盯着世子大人是大大的失仪。 家基有些尴尬,摸了摸鼻子说:“广桥这样看我,难道脸上脏了?” “家基大人觉得种姬大人怎样?”广桥似笑非笑地问。 “怎样?”这问题太突然,家基有些踌躇了。 “家基大人作为兄长,觉得种姬大人怎样?”广桥故意在“兄长”上加重了语气。 “唔……很好。”家基含糊地说。 “怎么个好法?”广桥穷追不舍。 “广桥今日有些古怪。”家基有些窘了,故意大笑着说。 “请恕广桥无礼——种姬大人似乎对家基大人有些情意,请家基大人以后避嫌才好。” 广桥的话分量极重,活像一块大石重重砸在家基心上,偏偏她语气平静,似乎在说最寻常不过的事。 家基眼里有火苗一跳,脸上掠过一个复杂的表情,像是惊讶,又像是欢喜。 “避嫌?”家基喃喃地重复广桥的话。 “虽然种姬大人是养女,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妹。大奥人多嘴杂,怕有风言风语出来。” “我不怕什么风言风语。”家基突然提高了嗓门,脸也涨得通红。 广桥猛地抬头,目光灼灼地盯着家基看,缓缓地说:“家基大人难道也动了情?” 家基皱起眉,表情有些痛苦,像是心头伤疤被人揭开。他轻声说:“我也不知道……真的不知道。” 广桥心里突然起了怜悯。他自小稳重,性子也平和,但论年纪还是少年,如今可能是初尝情滋味,哪里弄得清楚。 “家基大人……”广桥把话声放得缓和些,“大人有什么难过的,尽管和广桥说。” “广桥”,家基声音恋恋的,像回到了孩童时代,“阿种表面温柔有礼,可我觉得她其实是个孩子,表面的一切都是伪装。她是脆弱的孩子,偏偏要装大人模样。” 广桥低头想了想,只是有些不信。在她看来种姬举手投足温柔有礼,也会体贴别人,不像家基说的那样。 “家基大人是可怜……同情她?”广桥忽然觉得心定了些。 家基摇了摇头,惘惘地说:“有一点,可似乎又不止可怜……我自己也觉得奇怪。” 广桥正要接口,家基的目光突然尖锐起来,盯着她问:“广桥觉得阿种……对我有些情意?是真心还是假意?” 家基问得古怪,广桥反而疑惑起来,呐呐地问:“广桥不明白家基大人的意思。” “也许是我多疑?我隐隐觉得奇怪,刚开始阿种似乎有意接近我?但我细想想又不像,她是多单纯的女孩儿。”家基犹犹豫豫地说,眉间挤出川字。 广桥也怔住了,把昨日和种姬的对话又从头想了一遍:她说了什么,是什么表情……家基也不做声,房里一片寂静。 良久,广桥坚定地摇了摇头说:“家基大人多心了。广桥觉得种姬大人是真心。” 家基吁了口气,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说:“自小在大奥里呆着,又经历了许多事,人也变得复杂了——总把人往坏处想。” 广桥还是不放心,又追着问:“家基大人疑心假意……种姬大人假意接近,是为了什么?总不会……”广桥急急地把话咽了下去,她知道家基懂的,一直有人想害他。 “广桥也知道,近几十年田安家过得不舒坦,如今又灭了家。若是想岔了,难保不怪在父亲大人身上……”家基字斟句酌地说。 广桥的心猛地一沉,家基的话有道理。种姬入大奥才数月,就和家基之间生了情意,似乎快了些,很像是刻意所为。 不过种姬的神情不像作伪,当真是少女动情的模样。她既对家基有情,总不会害他,也不会害他父亲。 见广桥不说话,家基又接着说:“如果她是真心……我也完全放心了。”说完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。 家基笑得开心,广桥反而心酸起来,垂下头不忍看他。 “家基大人,种姬大人是妹妹。”广桥轻声说。 “我明白。我明白。”家基脸上的笑容黯淡下去,嘴角残着笑意,却有些悲哀。 “以后还是少独处吧。”广桥把残茶倒进建水,开始煮新茶。 第131章 两难 将军家治又来了,闲闲地坐在一边,望着花瓶里的菜花出神。金黄花朵配上翠绿茎叶,太鲜艳了,简直不像真的。 “时间过得太快,又是一年春了。”他自言自语似的说。 广桥也笑着点头。人到了一定岁数,会觉得时间流逝的速度越来越快。一天一天像风一般刮过去,耳边似乎能听见呜呜的风声。 “记得吹上御苑种了不少菜花,此时一定金黄一片了。”他的目光望向窗外,似乎有些神往。 “办个赏花会也不错。”广桥虽没什么兴致,也不能不接话。 将军家治忽然笑了,半皱着眉说:“我向来怕麻烦,广桥也一样。去年家基兴致高,提议要赏花,今年也不提了。可能是嫌我们闷,不乐意同我们一处。” 广桥笑着摇头说:“将军大人是多心了,家基大人纯孝,最爱和将军大人在一起。” “当真?”将军家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“最近他似乎静默了许多…当然,原先就是不爱说话的孩子。” 广桥不由自主地低下头,将军说得没错,近来家基大人确实有些萎顿,似乎人也瘦了。原不是活泼孩子,越发安静了,静得让人觉得不安。 也许是种姬大人的缘故。自从和他说要和种姬保持距离,他确实做到了,两人似乎再没独处过。他连广桥这也不常来了,像在避嫌。 种姬也明白,在广桥面前从不提家基。她依然是温柔守礼的模样,只是人也消瘦了。原本脸颊鼓鼓的,有些少女的娇憨,如今也陷了下去,显得一双眼睛越发大。 “阿种似乎也瘦了呢?”像是猜到了广桥的心思,将军家治突然问了一句。 “请将军大人饶恕广桥失职。”她赶紧弯下身行了一礼,她是种姬身边的女官,种姬瘦了,她自然有责任。 将军家治疲倦地摆手,“你快起来,不必那么拘礼。” 广桥有些踌躇,自己和家基、种姬都说了,让他们记住自己身份,不要生了超过兄妹之情的情感。 两个孩子都听话,别说独处,连见面都少了。可她又迟疑起来,不确定自己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—说到底,种姬只是将军大人养女,并不是家基的亲妹妹。 两个孩子如今这般难过,她看着也有些不忍,要不要和将军大人商量呢?她垂下头想了又想,只是拿不定主意。 将军家治微微笑了,轻声说:广桥有什么烦心事吗?” 广桥不禁怔住了,他怎么知道? 将军家治叹气说:“广桥有个习惯:一有拿不定主意的事,眉心就蹙在一起,还会低着头。” 广桥摸了摸自己的眉心,可不是一个川字?她虽然心头沉重,还是笑了出来。 “你来江户许多年了,二十多年了?似乎一直没怎么变,习惯啊,心性啊。”将军家治颇有感触地说。 “广桥没什么长进,自己也羞愧得很。”想起旧事,广桥心头越发沉重了。 “往事已矣,来者可追。”将军家治故意笑了笑,“烦心事是什么呢?” 将军家治在她面前向来没什么架子,态度轻松,语气也和蔼。不像是高高在上的武家领袖,倒像认识多年的老友。 广桥怔怔地看着他,他反而有些窘了,轻轻咳了一声。 “将军大人,有件棘手的事,广桥有些拿不定主意。”她决定说给他听,他是通情达理的人,又最爱家基,必定事事以家基为先,不必瞒他。 “你说,我听着。”将军家治的表情严肃起来。 “关于种姬和家基…” 将军家治的眼睛猛地张大了,额上也起了几条纹路,似乎不明白她要说什么。 “是闹了别扭?”将军家治勉强笑着说。 广桥摇了摇头,悄声说:“将军大人还当他们是孩子?家基大人早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。” 将军家治脸上的血色猛然褪去,喃喃地说:“难道…” “彼此有些好感。毕竟年纪相当,说话也投机。” “广桥什么时候发觉的?”将军家治的眉头拧成一个结。 “不敢欺瞒将军大人,大约两个月前。” “你并没有和我说。” “已经和两位大人谈了谈,劝他们牢记自己的身份。两位大人聪明智慧,都是一点就透。” 将军家治长长地吁了口气,哑声说:“哪个少年不多情…家基虽然老成,毕竟是少年心性。” “家基大人身边颇有几位俊俏女中,不过似乎没受过宠爱。” 将军家治虚弱地笑了,“我那位父亲十三岁就有了宠爱的女中…幸好家基不像他。” “家基大人立身谨然。”广桥也叹了声。 “所以才精神萎顿?那是动了真情呢。”将军家治按了按太阳穴,一副头痛万分的模样。 “广桥有些犹豫”,她把语气放缓和些,“两位大人若有情,也不是一件坏事…” 将军家治望了她一眼,低声说:“阿种毕竟是我的养女,说出去影响家基的声誉…他可是未来的将军呢。” “广桥原先也是这样想,后来觉得两位大人有些辛苦。将军大人也看到了。” “我知道你为他们着想…不过人言可畏。”将军家治苦涩地说。 广桥低着头不作声,御台所在世时多希望家基大人在婚姻上如意些,难道他也要走父亲的老路? “一个月前朝廷御史来了,我想你也知道。”将军家治顿了顿,显然想起了千种有补带信来的事。他不知内容,但也隐约猜得到千种与她关系不一般。 广桥有些尴尬,只默默点了点头。 “朝廷没明说,但有意让家基迎娶皇族女子。上一任天皇与幕府关系紧张,朝廷有意修复。” 广桥的心顿时沉了下去,一颗心像灌了铅,重重地向下坠。 “将军大人已经答应了?”她黯然望着窗外,明明是花红柳绿的明媚春景,不知不觉间也褪了色,灰扑扑的,像被蒙上一层土。 “没有明确说,但朝廷既然有意,拒绝也很难。”将军家治的薄唇抿成一条线。 “如果…如果不是要迎娶皇族,将军大人会同意让种姬大人做御帘中吗?”广桥鼓气勇气问。 将军家治古怪地望了望她,似乎在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。 “将军大人对田安家当真没有心结吗?”广桥静静地问。 将军家治眨了眨眼,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。 “若说毫无心结也是假话,但田安家已落到这步田地,局面已经是再坏不过了,我还会对他们如何?阿种是个好孩子,就算她流着田安家的血,我也喜欢她。” “将军大人喜欢种姬大人,只是因为万寿姬大人的关系,并不为她本人。”广桥故意不说下去,种姬在将军家治心里,不过是万寿姬的影子罢了。所以,若将种姬嫁给家基,他也许并不高兴。 将军家治垂下头想了想,缓缓地点头。 “将军大人觉得种姬不是好人选?”广桥穷追不舍。 “为了家基…迎娶皇族女子更好些。” “家基大人可能会难过…将军大人难道不懂那滋味?”广桥急切地说。 将军家治不说话,只是默默看着她,眼中有怜悯,也有悲伤。 “听说一桥家的侧室又怀妊了,就是大奥出去那位。治济比家基大不了几岁,早做了父亲。家基的婚事也要抓紧了。”将军家治淡淡地说。 广桥心头涌起一阵悲凉,她明白,将军大人已不预备再谈下去了。家基和种姬的悲剧已然注定。 作者有话要说: 人必须时时抱有一期一会的意识—昨天关上电脑,今天就不一定打得开了,比如我。这一章是PAD打出来的,我的手要断了。 第132章 逼迫 樱花开了又落,杜鹃又开得热烈,等梅雨季终于过去,江户又到了最热的时候。种姬住在大奥的御殿一带,房舍宽敞。虽然夏天暑热,只需打开门窗透气,穿堂风一阵阵刮过,房里人也一身清凉。 转眼种姬入大奥快一年了,性子越发沉静,连相貌似乎都变了些。原是鼓鼓的小脸,上面嵌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,如今两腮陷了下去,眼里的光芒也少了些似的。菱角形的小嘴微微抿着,带着若有若无的哀愁。 过两日是种姬的生辰,将军家治喜欢她,御年寄高岳最精明,早准备好好庆贺。御三家、御三卿也都送来礼物庆祝,说是御三卿,田安家当主亡了,如今只勉强算半个。不过种姬原是田安家女儿,送的礼自然要厚些。宝莲院还亲自来大奥看望,说是提前给姬君大人贺芳辰。 宝莲院原在大奥住过几年,对各处的布局都一清二楚。御年寄高岳满脸带笑地引她进来,她看着心情极好,同高岳笑着聊了几句,无非是些闲话。 快到御殿时,广桥也迎了出去,御年寄身份等同于幕府老中,原也是一等一的身份了。但宝莲院是御三卿正室,地位崇高,而且又有种姬大人这层关系。她虽不是种姬大人的生母,也是嫡母,看在种姬面子上,也得对她客气。 宝莲院低头进了御殿,眼光锐利地扫了扫房内陈设,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。大奥女中都是人精,见将军家治喜欢种姬,哪有不努力巴结的道理。别说吃的用的,连房里的一丝一线都是最好的,连装果子的食碟都嵌了螺钿,发出幽幽的淡青色光芒。 种姬坐在上首,表情有些尴尬,如今她是将军姬君,嫡母也得向她行礼。礼毕,广桥亲自招呼人上茶,宝莲院向她笑了笑,有些不耐烦似的。广桥心里一动,宝莲院是嫌自己碍事?她与种姬大人许久不见,可能有许多体己话要说。 宝莲院再着急,面儿上的礼节还是得准守,带笑问了种姬大人起居,又特意向广桥点头,感谢她对种姬大人无微不至的照顾。这都是套话,广桥也答得熟极而流。渐渐的套话都说完了,房里有尴尬的空气在流动。 广桥向种姬看了一眼,那女孩儿坐在织锦垫上,两手安稳地交叠在膝上。脸上带着微笑,眼里却没什么笑意,反而有些焦躁似的。她娘家来了亲人,本该觉得高兴吧?虽然宝莲院只是嫡母,毕竟是从小在身边的人。可她似乎并不开心,眼睛略下垂,愁思简直要滴出来,双唇抿成一条线,像被一种惘惘的恐惧包裹住了。 这是怎么回事?广桥有些莫名其妙,忍不住望了宝莲院一眼。那中年女子尼装打扮,雪白头巾柔柔地覆在头上,没有一丝皱褶。脸上带着好整以暇的笑容,和上首的种姬大人形成鲜明的对比。 种姬本来话少,都是广桥和宝莲院一来一去地寒暄。套话快说尽了,宝莲院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,又笑着看了广桥一眼。广桥表面不动声色,其实早已懂了:宝莲院想和种姬大人说说私房话,她在这里碍事。 广桥用探询的目光望了种姬一眼,种姬呆着脸儿,有些不情不愿似的。广桥顿时心软了,这孩子不想让自己走?那她就陪着好了。 宝莲院见广桥若无其事地坐着,微微撇了撇嘴,旋即带笑对种姬说:“香诠院有些话托我带给种姬大人呢。” 广桥心中警铃大作,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漫了上来:香诠院是种姬的生母,宝莲院特地提起她来,是给种姬施加压力吗?毕竟宝莲院是田安家的主母,香诠院在她手下讨饭吃。 种姬微微一抖,双手握得更紧了。广桥不错眼珠地望着宝莲院,想说句重话让她安分些,只听种姬低声说:“广桥先出去吧,留我和宝莲院聊聊过去的旧事。” 宝莲院脸上浮起胜利的微笑,斜眼瞥了广桥一眼,慢慢捧起茶碗抿了一口。种姬如此说,广桥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,也不得不起身告辞。 突然有风从敞开的拉门吹入,种姬微微眯了眯眼,宝莲院的头巾也被吹得一抖。广桥走到门前,听宝莲院含笑说:“这风吹得十分讨厌,还是把门窗关牢得好。种姬大人以为呢?” 广桥刚出门,宝莲院起身拉上了门,回身向种姬一笑。 “你似乎瘦了呢?大奥的饮食应该比田安家还好,那就是因为其他的事了。” 种姬轻轻咳了一声,摸出手巾按了按嘴角,低声说:“母亲大人身体都好?家里一切都好?” 宝莲院摇了摇手说:“种姬大人如今是将军家的姬君,母亲大人可不能再喊了,实在承受不起。” 种姬点了点头,有些无奈似的。 “今天来是提前向种姬大人庆祝,也想问问事情进展得如何。”宝莲院敛了笑意,突然严肃起来。 种姬的脸猛地褪了血色,白得像张纸,眼睛垂了下来,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。 “看种姬大人的神情,似乎是不太顺利……”宝莲院叹着气说。 种姬的头垂得更低,她梳着整齐的发髻,露在外面的一截颈项白得耀眼。天气暑热,门窗又关得紧紧的,她颈上浮起薄薄的汗,几缕碎发黏在上面。 “我田安家难道就这样一蹶不振了?你故去的父亲也一定不服气……他处处都比他那个哥哥强,偏偏一辈子憋屈。”宝莲院鉴貌辨色,换了悲伤的语气。 “时间过得太快,治察似乎也殁了许久了。”她又长长叹了一声。 “治察哥哥……”种姬模糊地喊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沿着脸颊向下淌,扑簌簌地打在绢衣胸口。 “治察哥哥早在另一个世界了。你如今有个新哥哥,听说要娶亲了。”宝莲院冷冷地说。 种姬猛地睁开眼,形状姣好的眼里盛满了痛苦和忧伤。宝莲院定定地望着她,脸上表情换了几换:先是震惊与不信,后来慢慢变得确定,还带了点嘲笑和鄙夷。 “我当真没想到”,宝莲院抿着嘴笑了,“原想要钓鱼,没想到鱼儿没钓着,反而差点折了鱼饵。” “母亲大人……宝莲院说什么?”种姬迷迷糊糊地接了一句。 “你自己不清楚?”宝莲院尖刻地说。 “清楚?我什么都不清楚……”种姬脸上带着惨淡的笑容,“活着真是辛苦,真想和治察哥哥一起去了。” “这话实在混账!”宝莲院勃然大怒了,“你竟那么没出息!老天为什么让我的治察死了?你若和他换一换多好?你活着有什么用?” 种姬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,宝莲院恨恨地看着她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。 “不要哭了!”宝莲院低喊,“我难得进大奥一趟,你偏只哭,白白浪费了宝贵时间。” “你让我怎样?我又能怎样?我是将军大人的养女,是家基哥哥的妹妹……我们是兄妹啊,别人坚决反对,我又能怎么样?”种姬满脸是泪,哭得嗓子都哑了。 “别人坚决反对?谁反对?”宝莲院皱起眉头问。 “广桥……将军大人可能也知道了……”想起这几个月的煎熬,种姬哭得更厉害了。 “等等”,宝莲院向她摇了摇头,“他们反对?反对什么?家基喜欢上你了?” “我不知道……家基哥哥对我很好。”种姬的眼里突然多了光彩,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。 “那还不算最坏。”宝莲院的心情忽然好起来,忍不住抿嘴一笑。 “阿种不懂。”种姬轻声说,双唇微张,像个不明所以的孩子。 “我原以为你一厢情愿爱上家基,家基却对你无所谓。家基可能喜欢上了你啊……不然广桥为何要反对?所以幕府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家基的婚事……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啊。”宝莲院喃喃自语,听得种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。 “阿种,我看家基也是喜欢你的。”宝莲院斩钉截铁般地说。 “家基哥哥已选定了御帘中吧?不管他对我是否有意,一切都晚了。”种姬脸上露出凄苦的笑。 “你懂什么?只要他喜欢你,你还有机会。”宝莲院低声说,“实在不行,做侧室也是可以的,只要抢在正室前面生个男子,未来这天下就是田安家的了。”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宝莲院眼里掠过警惕的光,匆匆住了嘴。 广桥的声音在门前响起,“家基大人听说宝莲院大人来了,特意遣人送了两碗刨冰来。” 刨冰是难得的吃食。幕府夏天用的冰都是加贺前田家献上的,一路快马加鞭运到江户,一车冰早化了大半,块块都十分宝贵。 宝莲院脸上露出得意的笑,瞥了种姬一眼说:“你那家基哥哥还是在意你的,所以爱屋及乌,我也有幸尝一尝刨冰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电脑木有修好… 第133章 误解 雪白刨冰上浇着金木樨花熬成的浅金色糖浆,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。宝莲院笑吟吟地吃了两口,轻轻地放下了银匙。她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,什么贵重吃食也只是寻常。 “谢家基大人美意。”她对广桥点了点头,又有意无意看了种姬一眼。种姬捏着银匙,怔怔地望着碗里的晶莹冰屑,似乎一口也没吃。她也是爱甜食的,如今却没了胃口。 广桥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,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。宝莲院方才特意关上了门窗,可隔着拉门,她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只字片语,什么田安家,什么鱼饵…联系到种姬的表情神态,她也有二三分明白了。 宝莲院哪里是来探望种姬?分明是债主上门讨债的模样。 难道真如家基和将军家治疑心过的那样,种姬入大奥别有用心?目标是家基?所以来了数月就和家基彼此有了情意。说是彼此有情,只怕家基是真情,种姬只是假意吧。 想到这里,广桥心里猛地涌起愤懑:家基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,那么好的孩子,居然有人要欺骗他…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,怎么能允许? 宝莲院又闲闲地说了两句家常,种姬无情无绪地应付着。广桥在一边冷眼瞧着,怒火越烧越旺。她努力保持住若无其事的神态,嘴角噙笑坐在一旁,只盼着宝莲院赶紧走,她有许多话要问种姬。 门窗全打开了,凉风穿过,吹散了房里积攒的郁气。广桥送了宝莲院回来,见种姬还是呆呆地坐在上首,只盯着果盘上的螺钿出神。 广桥行了礼,种姬如梦初醒般地向她一笑,眼里空落落的,没一点神采,像是劳累了一天。 “种姬大人对螺钿感兴趣?这是唐国来的食器,御台所大人很喜欢。”广桥笑着说。 “青贝削得那么薄,一点点嵌出那么富丽的牡丹,匠人的耐心真了不起。” “只要功夫深,铁杵磨成针,只要用心,什么大事都做得了。”广桥淡淡地说,双眼灼灼地望向种姬,想看她表情有无变化。 种姬的脸突然红了,像是全身血液都涌到头脸,广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,她也发觉了,眼里慢慢带了绝望和无助。 “大事?古往今来有那么多成大事的人,旁人只羡慕他们的成就,谁知道他们内心是不是积满了苦楚?”种姬喃喃地说,脸上带着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。 “种姬大人也有意做大事吗?”广桥单刀直入地问。 种姬的目光原是惘惘的,听了广桥的话,忽然闪出几点光芒,广桥忍不住生了一丝惧意。 “广桥想说什么?”种姬微笑着问。人被一路追赶,直追到悬崖边,知道再无退路,反而镇定下来。横竖不过一死,也就听天由命了。 “广桥罪该万死,方才听见了几句话。种姬大人是身兼重任的吧?”广桥冷冷地看着那女孩儿,原以为她斯文可亲,没想到是诡计多端的人。 种姬依然笑着,只是嘴唇发了白,顿了一顿说:“没错,我入大奥前宝莲院反复说过,能否重兴田安家,只在我的表现。” “重兴田安家,所以要蓄意接近家基大人?他是温柔善良的人,种姬大人忍心欺骗他?”广桥咄咄逼人地问。 “欺骗?”种姬轻声重复一句,嘴角微撇,眼睛也眯了起来,像是听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。 “难道不是吗?如果不是你处心积虑,千方百计找机会和家基大人独处,他又怎么会……着了迷?”广桥以为种姬装腔作势,气得也忘了自己身份,语气极重。 “着迷……我才是着了迷吧……”种姬慢慢笑了,笑声越来越响。她自从进大奥,一直温柔静默,行为举止十分守礼,广桥从未见她这个样子,不禁目瞪口呆。 种姬仍然在笑,眼里渐渐带了泪水,泪水盈满眼眶,又缓慢地滑过脸颊。广桥突然心软了,这女孩子似乎经受着巨大的痛苦。 “将军大人将田安家害成这个样子,我原是恨他的。可因为家基哥哥,我谁也不恨了,我只恨自己,恨自己没勇气一死了之。”种姬摸出手巾细心地擦干眼泪,对着广桥一笑说:“活着实在辛苦。” 只是十多岁的少女啊,话里却带着深刻的绝望。广桥忍不住问:“种姬大人对家基大人是真心?不是欺瞒?” 种姬轻轻摇头说:“我原本……存了接近他的心,可一旦和他熟了,不知不觉被他吸引……原本是假意,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真心。这是报应吧?我原想欺骗他,反而对他生了情意。” 广桥暗暗点头——自己也是在情网里挣扎过的人,鉴貌辨色,觉得种姬说的不是假话。那样悲哀的眼神,不是情意能装出来的,更别说只是十多岁的少女了。 “我真不知该怎么办……宝莲院方才责备我不顾田安家死活,我又能怎么样?她想让我和家基哥哥成婚,以后再兴田安家,可广桥也说了,那是不可能的,我们只是兄妹。”种姬的眼泪又涌了出来,她用手背抹了又抹,只是抹不完。 “我也和将军大人说了,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兄妹……不过……”广桥低声说,和将军家治交谈的情景又在眼前重现,她忍不住又叹气。 种姬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,喃喃地说:“将军大人果然知道了啊。他也不同意吧……” 广桥点头说:“朝廷有意让家基大人迎娶皇族,似乎是哪个宫家的女王。毕竟家基大人是下一任将军,历代御台所大多是京都来的。” “婚事已开始准备了么?”种姬怔怔地问。 “似乎将军大人已与幕府老中们讨论人选,不久就要结纳了吧。”广桥狠着心说,早早断了她的念头好。 “家基哥哥曾经是念着我的,这也就够了。本来我就不该入大奥,一切都是阴差阳错。”种姬低着头,像在自言自语。 “家基大人是难得的好男子。不过是要做将军的,儿女私情只能摆在其次了。” “都是怪我。一开始存了不纯的心思,所以才结出如今的苦果。只希望家基哥哥不要怪我。”种姬默默地看着瓶中的桔梗花,一时看出了神,广桥心里又酸又苦,什么话都说不出,便也跟着看。 她听说桔梗是武家女子的象征:笔直的花梗配着淡蓝花瓣,清淡又洁净,酷暑天也如常绽放,像无论什么逆境都保持淡定从容的女子。 多难过都要保持淡定从容,这样的女子太苦了,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场。看着种姬平静的面容,广桥忍不住想。 八月初秋风刚起,江户还是烈日炎炎,看不出一点秋意。将军家治和幕府老中选了一位御帘中人选,比世子家基小三岁,出身高贵,再合适不过了。 消息早传开了,女中们也不时闲聊,说家基大人娶了亲,就该搬到千代田城西之丸居住,女中们也要分一拨人去。人人都说家基大人脾气和蔼,只希望未来的御帘中大人也是好相处的人。 种姬早恢复了常态,按时吃饭,按时就寝,看着也平静安详,只是眼里没了光彩。像是魂魄早飘去了别处,只留一个躯壳在大奥里。广桥有些焦心,可人最难胜过一个情字。她自己糊涂了一生,也没什么信心去劝说别人。 还是热,可花木敏锐,早知秋来。园子里的金木樨打了密密的花苞,还没绽放,远远能嗅见甜蜜的香气。种姬特别爱这花,时时去园子里看,广桥也跟着去。她立在木樨树前,一看就是半晌,悄无声息的,不知在看什么。 “种姬大人很喜欢金木樨。”广桥忍不住说了一句。 “田安家园子里有许多……广桥,看到它,我就想起自己做过的错事。”种姬垂下头,望着自己穿着雪白足袋的足尖。 广桥正想劝她看开些,她又接着说:“我曾和治察哥哥一起夜访金木樨,结果治察哥哥的风寒变重了。要是没有我,也许他还活得好好的。” “人的寿数都是注定的,想这些只是徒然自苦罢了。”广桥柔声说。 种姬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,很快爬满了两腮。她定定地望着木樨浅黄色的花苞,脸色越来越白,看不出一点血色。 “早膳也没怎么用,又在毒日头下晒了那么久……种姬大人,该回去了。”广桥突然担心起来,近来种姬在饮食上十分敷衍,撤下去的膳食往往剩下大半。她以为会慢慢好起来,也许是她太乐观了。 广桥手臂上一紧,抬头看见种姬雪白的脸,右手握住她的手臂,身子摇摇欲坠,似乎马上要倒下来。广桥唬得心都凉了,也顾不得上下之别,伸出双手环住种姬的腰。种姬已经意识模糊了,沉沉地往下倒,把广桥也扯得倒在地上。 女中都在不远处候着,广桥也顾不得狼狈,倚在草地上大声喊:“快叫奥医师来,种姬大人晕倒了!” 第134章 悔婚 种姬安静地坐在房里,手边放着浓黑的汉方药,正袅袅地冒着白气。清苦的药气不时钻进鼻孔,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。 “种姬大人,药还是趁热喝效果好。”广桥不动声色地催促。 种姬漠然地应了一声,伸手去取瓷碗,手背看上去比白瓷还白一些,不带一点血色。广桥默默看着,在心里叹了口气。昨日种姬在园子里突然晕倒,几名女中七手八脚把她架了回去,广桥唬得不轻,以为得了什么急病。 奥医师来诊断了,号脉号了良久,只说没有大碍,只是饮食不调,善加保养即可。广桥松了口气,旋即更觉得为难了,身体无碍,那就是心病。心病最是难治,哪有什么良药? 昨晚家基大人闻讯来看,苍白的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,浑不像那个素日镇定自若的人了。种姬刚喝了药睡下,广桥顺势把他劝走了。种姬得的是心病,见他只是有害无益。 也许…最后和万寿姬一样,送出大奥才能好起来。想起御台所过世后的那段日子,广桥的眉头不经意地拧在一起。大奥不是个好地方,像受了诅咒似的,里面的女子都有受不完的苦。 种姬轻轻咳了一声,广桥从思绪中醒来,那女孩儿放下药碗,用手巾捂着嘴,一副苦到心底的模样。广桥连忙把一小碟羊羹放在她面前,上等的小仓羊羹,喝了药过口最好的。 暗红色的羊羹盛在黑漆碟里,越发显得晶莹剔透。种姬怔怔地瞧着,并没有吃的意思。 广桥正要劝她,有女中怯生生地来了,说御年寄高岳大人有请,想和广桥大人讨论重阳节庆的事宜。如今中秋还未过,说什么重阳?广桥本来满心烦恼,不禁撇了撇嘴。随后悟到是自己糊涂了,重阳是大节日,御三家御三卿都要入城同贺,自然要提前准备着。 御年寄商谈得去千鸟之间。广桥和高岳并不熟,还得补补妆,换件衣裳,仪容要小心,免得失了礼数。实在是麻烦…广桥向种姬望了一眼,她身子不好,应该在这儿陪她的。 像是看透了广桥的心事,种姬主动开了口,声音低低的,倒十分温柔。 “广桥尽管去忙,不用担心我。医师也说没事,多养养就好。” “园子里花木繁茂,阴气也重,最好这两日不要去了,尤其是今天。”广桥叮嘱了一句。 种姬点了点头,似乎并不觉得为难。广桥依依不舍地望了她一眼,告辞出去。 快到中秋了,风里带了些隐约的秋意,窗外的树叶被吹得沙拉沙拉响,像是人不知疲倦地吹着乐器。种姬让女中都退下了,一个人坐在窗下。在秋阳的映射下,憔悴的脸上也多了些光彩。 安静极了,隐隐能听见鸟儿的啼叫声,闭上眼,能闻见秋日草木特有的芳香。种姬忽然感到种奇异的平静,自从父亲亡故,她很久没这么安静过了。 榻榻米上出现一条人影,瘦瘦长长的,一动不动。有人立在门前。种姬没有抬眼看,不用看,她知道是谁。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滚下,种姬垂着头,怎么也不愿抬起来。方才的平静像个笑话,她的心乱极了,有成百上千个念头来来去去。 有淡淡的伽罗香气,那人走到她跟前来了,并不作声,只是居高临下看着她。她越发不知该怎么办,只得顽固地垂着头,雪白的颈项露在外面,像一截白生生的藕。 “你身体好些了吗?”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。 只是句寻常问话,种姬突然悲上心头,越发哭得厉害了。 “你不要哭了”,家基顿了一顿,又平静地说:“我已拒绝了亲事,就在今天。” 种姬猛地抬头看他,他脸色苍白,带着疲倦的笑容。她细细打量他,身上衣饰雅洁,一点皱纹也没有,不知怎么的,她起了一种错觉:他分明经过了一场恶战,只是刚从战场下来。 “你不用担心。”家基又没头没脑地说,不用解释,他知道她懂。 “父亲大人不会生气吗?”种姬嗓子里还余有一丝哭腔,听起来有种动人的韵致。 “会生气吧?不过我也顾不得了。若不直言拒绝,只怕很快要结纳了。那就再没有转圜余地了。”家基不动声色地说,神情却掩不住一份悲壮。 种姬点了点头说:“我也听说要结纳了。” 家基的眼里掠过一道喜悦的光芒,低声说:“这场病是因为我?” 种姬的脸涨得通红,羞答答地低下头,再不敢看他。 “你放心吧,赶紧好起来。”家基开心地笑了,雪白的牙齿闪了一闪。 种姬脸上的红潮慢慢褪去,愁思又渗入眼里,喃喃地说:“好起来又有什么用呢?家基哥哥拒绝了这位宫家女王,不久还会有下一位,怎么能一直拒绝下去呢?” “那就一直拒绝下去。”家基斩钉截铁地说。 种姬缓缓摇头说:“家基哥哥是安慰阿种,阿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。” “先拒绝几次,再和父亲大人和盘托出—我只要你这个御帘中,除了你谁也不要。” “家基哥哥,只怕我是不成的。你以后要做将军,宫家女王和你更相配些”,种姬凄切地说,“况且…抛开身份看,我也觉得自己不配。” “阿种为什么会这样想?有什么不配?”家基的眉头皱得紧紧的,脸上有焦躁的神气。 “家基哥哥,我入大奥前存了不好的用心,试图接近你,博取你的好感。”种姬平静地说,双目直视他,再不躲避他的眼睛。 “可是阿种是真心喜欢我的,不是吗?”家基一点也不吃惊,反而笑了出来。 他竟不生气?种姬大惑不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,乌浓的眼里带着笑意,似乎还有些得意洋洋。 “是喜欢我的吧?”家基又追问了一句。 他问得直白,种姬糊里糊涂地点头,他笑得更开心了。 “只要阿种对我是真心,以前发生过什么有什么关系?以前想过什么有什么关系?我和阿种对彼此都是真心,那就足够了。”家基敛了笑容,一本正经地说。 种姬呆呆地看着他,心里涌起海浪般的柔情,眼里又滚下泪来,喜悦的泪水。 “怎么又哭了呢?”家基手足无措地看着她,小声嘟哝着。 江户幕府的首代将军德川家康最爱放鹰狩猎,退休做了大御所后也时常在骏府一带狩猎,寒冬腊月也不例外。家康殁后成了东照权现,进了日光东照宫,成了至高无上的神灵。他的爱好也成为历代将军必练的技艺,据说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更是放鹰的好手,每次出城打猎都有不少猎物。 入了秋,野兔野鸡都到了最肥美的时候,将军家治也按规矩组织御三卿一起去品川一带捕猎。将军家治爱静,对打猎只是寻常。不过世子家基的骑术练得极佳,将军家治心里得意,也让鹰匠们带了最好的鹰去,好让儿子大显身手。 家基果然不负众望,骑在马上英勇神气,猎鹰也对他十分驯服,短短功夫就捕了不少猎物。他坐骑上的竹笼里塞满了野兔,还有一只野鸡的尾巴耷拉在外面,五彩缤纷的,十分惹眼。 随从们都围着家基七嘴八舌,一桥家的德川治济骑着马闲闲地跟在后面,竹笼里遵规蹈矩地装了两只野兔。他转头对清水家的德川重好说:“咱们这位世子大人当真了不起。” 德川重好向不远处的家基望了一眼,勉强笑了笑。他和父亲惇信院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最讨厌打猎骑马等户外活动。 “听说世子的好事要近了?似乎是伏见宫家的女王,那和你就是连襟了,亲上加亲啊。”德川治济笑吟吟地说。 德川重好低低地咳了一声,向他使了个眼色。德川治济抖了抖缰绳,催坐骑靠得更近些。 “世子不同意,婚约取消了。听贞子说,伏见宫家气得要死。”贞子是清水家御帘中的名字,原来是伏见宫家贞子女王。 德川治济的眼睛闪出了光,似笑非笑地问:“是为什么呢?” 德川重好摇头说:“谁知道?那家伙向来古怪,谁知他心里想什么?” “世子大人少年老成,从没忤逆过将军大人吧?这婚事将军和老中们早商议好了,已是板上钉钉的事…谁能想到世子竟会反对?伏见宫家颜面扫地,将军也很为难啊。”德川治济饶有兴味地说。 “确实。做儿女的,哪有在婚事上置喙的道理?世子这次也奇了。因为说出去影响不好,幕府也秘不外宣,我也是听贞子抱怨才知道。”德川重好一脸不以为然。 “世子是个聪明人,不会做鲁莽的事。他既敢冒众怒悔婚,自然有非悔婚不可的道理。”德川治济低声说,像在自言自语。 “你说得没错,因为什么呢?” “谁知道呢?也许很快就会知道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有时候 念旧情不是好事,电脑修了3天还没好,买新的都已经送到了吧! 第135章 露呈 重阳是大节日,御三家御三卿都要入千代田城与将军大人同庆。 御三家倒也罢了,御三卿里的一桥家和清水家都是将军大人的至亲,德川治济是堂弟,德川重好更是同父异母的亲弟弟。因为都是亲眷,种姬也被叫了出来。往日大家也见过,不过如今是将军大人的姬君了,得分外客气些。 偌大的房间里摆着若干个食台,上面满满放着菜肴,无非是鱼虾贝类。将军家治坐在上首,含笑向众人招了招手,招呼入席。 德川治济和德川重好互相谦让了一番,瞥见种姬有些害羞似的,治济故意对她一笑。她越发局促了,跟在世子家基后面,家基指了指身边的位置,让她在那坐下。 德川治济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,眼睛时不时望向世子家基的方向。家基似乎瘦了些,但精神极好,眼里带着笑意,像是有天大的喜事。 德川治济有些不可思议,心里默默盘算着:家基向来少年老成,如今喜形于色的,简直像换了个人,到底是为什么呢? 将军家治举起酒杯,示意重阳家宴开始。众人一起举杯,连种姬也得抿一口做样子。世子家基有些担忧地望着她,她浑然不觉,若无其事地饮了一杯。家基眉头微蹙,有些惊讶似的,种姬微微抬头,恰巧对上了家基的目光,顿时飞红了脸。 这一切都被德川治济看在眼里,他心里一动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家基近来有些异常,一点一点的异状像是散落在地上的珍珠,如果他想的没错,珠子能一下串起来了。 不过还得继续观察。都说世子家基是温柔的性子,也许有意照顾这个新来的妹妹?单凭刚才的眼神交流还不够,必须接着再看。德川治济似笑非笑地拈起酒杯,浅浅地抿了一口,菊花浸的酒,有些特殊的清苦香气。 坐在一边的德川重好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菜肴,一副毫无胃口的模样。德川治济知道他想什么:千代田城御膳所的人最谨慎,永远只用那几种食材,做出的菜肴也千篇一律。说是金尊玉贵的将军大人,饮食上还没御三卿自在。 “将军大人有些心事呢。”德川治济低声说,重好撇了撇嘴,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。 “也许是我多心?只觉得脸上笑容少了。”德川治济继续说,语气平常,像无聊时说家常。 “因为世子的婚事吧?”德川重好言简意赅地答,“拒绝了伏见宫家,闲院宫家也看不中。” “闲院宫家的事我也听说了——我家的在子接到了京都送来的信,天皇都有些不快了。虽说这天下由将军代管,毕竟还是天皇的,宫家都是天皇的手足,多少也要颜面。”德川治济有些担忧地说。 德川重好斜斜地瞥了他一眼,悄声说:“为何要操这些心?既然幕府让我们做富贵闲人,那就做闲人吧。” “还是重好哥哥活得明白。我也不是操心——这可不是无事可做吗?只想赶紧结束了回去。” “听说你又要添丁进口了?”德川重好懒洋洋地问,略带些羡慕。 “快了快了,大约还有两个月。” “一桥家向来子孙繁盛,真叫人羡慕啊。”德川重好怅怅地叹了口气。 德川治济表面不动声色,肚子里暗暗笑了一声,重好好男风,这辈子也别想有后代了。 德川治济闲闲地说着话,不时望向世子家基的方向,想看看有什么异常。盯着看太过显眼,只能漫不经心地瞥上一两眼,那少年面前的菜肴大都未动,只是低着头想着心事,唇上还蕴着笑意。 ……这绝对有问题。德川治济挑了挑眉,心中越来越笃定了。他也曾经是单纯的少年,也有疯狂迷恋一个女子的时候,家基这表现分明是坠入情网。那么是谁?是哪位女中?或者……像他刚才想的那样,是将军的新姬君? 种姬是收养的姬君,和家基是兄妹。难道家基对种姬动了情?这有些……不像家基的作风。德川治济不自觉地咬着下唇,这个推论有些大胆了,他必须好好想想,以免做出错误的判断。 种姬莫名其妙进了大奥。家基拒绝了婚事。将军家治兴致不高。这些怪事只有一个原因——世子家基喜欢上了种姬,将军家治也知道。 德川治济低下头慢慢地笑了,这是田安家的绝地反击?想让种姬做了御帘中,未来再做御台所?种姬还是小姑娘呢,能有这样的本事?德川治济微微摇头,情不自禁地向种姬看了一眼。那女孩端正地坐在食台前,梳着中规中矩的发髻,脸上的妆容也薄,似乎下定了决心,绝不引起他人注意。 德川治济用品评的眼光扫了她两眼:无疑是美人,尤其那双乌沉沉的眼,顾盼之间有光芒闪动,活像是夜幕下的大海。不过,美是美的,只是少了些魅力,很可惜。德川治济叹了口气,随后哑然失笑了:他是看惯美人的,阿富又是美人里的美人,从小训练出的风致,天下谁能比?曾经沧海难为水。吃惯了山珍海味,再吃别的都索然无味。 种姬只是未成熟的果子,看起来娇嫩鲜艳,吃起来会觉得少了些滋味。不过,也许正合少不更事的少年胃口吧。德川治济又向家基看了一眼,唔,年纪相貌都般配,倒是一对璧人。再相配也没有用,将军家治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。将军家与田安家的心结,生生世世都是解不开的。 鬼使神差地,德川治济忽然想起自家的丰千代。时间过得太快,如今还是孩子,再过几年也是挺拔少年。如果丰千代爱上了不该爱的人,他自然也和将军做一样的事,孩子的前途最重要,情啊爱啊都是次要的。本来情爱就是麻烦事,人长了一颗心,只添了许多烦恼,不如没有心的好。 女中川流不息地上菜,撤下旧食台,换上新食台。新食台上盛着果子,德川治济分明听见一边的德川重好叹了口气,是啊,家宴快结束了,快能回去了。说是血浓于水的本家,和德川家的人在一起真让人疲倦,德川治济从前也这样想。不过这次是例外,他得到了太宝贵的线索。 德川治济的眼睛突然定住了,种姬悄悄把碟子里的白雪糕倒给了家基,姬君身上披的外褂长,若不是仔细看,只感到她右肩微微动了动。德川治济低下头笑了,这就叫郎情妾意,原来不光是家基动了情,这两人是情投意合。 白雪糕是八代将军有德院爱吃的点心,将军家治尊崇有德院,常命御膳所制来吃,世子家基从小就喜欢。原来种姬也知道。这两人交情不浅。 白雪糕。德川治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。 从千代田城出来,德川治济直接去了赤坂宅邸。丰千代迎上来行礼,他笑吟吟地点头,眼睛忙着寻找阿富。 女中头儿大崎最是机敏,赶忙笑着说:“阿富夫人午膳没怎么用,说有些头晕,大崎让夫人先歇着了。” “已经睡着了?”德川治济微微皱了皱眉。 “只是静卧,没睡着。阿富夫人说白天睡不着。”大崎招手示意丰千代到身边来,主君急着找阿富夫人,一定有重要事宜商议。 “先不要茶,过会再送来。”德川治济丢下一句话,匆匆进了内室。 阿富果然没睡着,只是斜斜地倚在肘枕上,身上覆了床薄被。不久就要生产了,她看上去并不臃肿,只是腹部隆起,手脚还是纤细。 “大人来了。”阿富掀开被子,似乎要向他行礼。 德川治济轻轻按住她的手,在她身侧坐了下来。 “大人在千代田城饮了酒?”阿富轻声问,她鼻子最灵敏,闻见他呼吸里有淡淡的酒气。 “菊花浸的酒,老规矩了。”德川治济笑着说,“酒倒寻常,不过见了好玩的事,值得喝一坛子酒。” “千代田城有什么好玩事?”阿富懒懒地问,脸上表情不变,眼里却发出了光。 “哪个少年不多情?哪个少女不怀春?我如今是信了。自从发现后一直心急如焚,想早点告诉你。”德川治济没头没脑地说。 “少年多情?千代田城里的少年只有家基了。家基爱上了谁啊,女中?倒和他那父亲不一样。”阿富撇着嘴说。 “前些日子咱们一直觉得怪,家基为什么要拒绝婚事。今日终于明白了。” “为了女中拒绝婚事?那就不对了。家基到底爱上了谁?”阿富一只手指按在嘴角,有些疑惑地问。 “阿富夫人冰雪聪明,不妨猜一猜。”德川治济拉过她的手,轻轻捏了捏。 “偏偏要卖关子”,阿富抱怨地嘟哝一声,低下头想了想,眼里突然放出明亮的光彩。 “猜到了?”德川治济慢悠悠地问。 “难道是田安家的小丫头?”阿富试探地问。 德川治济哈哈笑了,大声说:“咱们阿富夫人果然不一般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电脑修好了哈哈哈哈…… 第136章 隔绝 不知不觉间,千代田城里的树叶黄了大半,江户秋已深了。 将军家治坐在窗前向外看,密密的雨丝织成朦胧的雨帘,遮住了视线。远处的树木变得迷迷离离,苍绿里带着片片黄,倒像开了一树花朵。 这场雨三日前开始下,一直淅淅沥沥不停。天是淡淡的铅灰色,雨云密布,时不时有秋风拂过,太阳早不知去了哪里。 广桥给将军家治斟上一杯茶。将军尊贵,饮的都是宇治献上的碾茶。拈一撮碧绿碾茶放进石臼,一点点磨成淡绿粉末,那就是抹茶。将军家治向来喝抹茶,广桥偏给他一杯煎茶,抹茶味苦而浓,不适合他当下的萧瑟心境。 粉引杯子颜色柔和,衬得浅碧煎茶更绿了些。将军家治捧着杯子看,喃喃地说:“近来诸事不顺,没想到家基这孩子也给我出了难题。” 广桥跟着叹气,心思也转到家基身上。他从小稳重,和活泼娇蛮的万寿姬比起来像个小大人。对父母也体贴孝顺,御台所在世时常常赞他细心。天资也好,学什么都一点就透。如今骑射不说,书道汉学也是不错了,算文武两道皆通。 他一直是将军家治的骄傲,将军家治常感叹,自己没有好父亲,好在有个优秀的儿子。未曾想在婚姻大事上却使了顽固性子,闹得幕府在天皇面前灰头土脸。 “伏见宫家也不行,闲院宫家也不行。闲院宫可是御台所的母家……我以为他多少会念些旧情。”将军家治有些不满地说。 广桥只默默听着,不敢接口。父亲抱怨儿子不算什么,可眼前这位父亲是将军大人,被埋怨的是世子大人,她只是女中,没她插嘴的份儿。 风卷着雨丝吹进来,落在将军家治的浅灰肩衣上,光亮的绢衣不吸水,小小的雨滴亮晶晶地停在上面,广桥看得出了神。 “想起御台所也有些惭愧,本来把她侄女许给家基,也算亲上加亲了……可惜。”将军家治又叹了口气。 “情之所钟,有时候由不得人的。将军大人比谁都明白。”广桥从心底可怜家基。生在将军家,又是独子,将来要承担幕府重任,正因为此,婚姻大事也不能自己做主。 “我没和他谈过这事,但不是不懂他的心。我明白……他念着阿种那孩子……” “都是广桥的过失,没能及早发现苗头。”广桥伏下身请罪,心里酸酸的,确实有些自责。 如果早早存了防备心,时时提防着,也许就不会到这样尴尬的境地?也许不会,也许依然会。男女之间的感情实在微妙,所谓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该来的终究会来,什么也挡不住,谁也挡不住。 将军家治疲倦地摆手,示意她起来。“这也是注定的事。若我没把阿种收为养女,她也不会来大奥,更不会有这样的麻烦。” “将军大人怀念万寿姬大人,广桥知道。” “可她终究不是万寿。”将军家治望着窗外,落叶聚在树下,被雨打湿了,一团一团地粘在一起,像不忍分开的爱人。 “如果家基一直固执下去,只有先把阿种许了人家,让他死了心。”将军家治饮尽了杯中残茶,似乎下了决心。 广桥眉头微蹙,轻轻摇了摇头。“世子大人未定亲,姬君妹妹倒抢先了,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?” “先在大奥把风声放出去,家基看看无望,也许就不会那么执着了。”将军家治苦笑一声。 “还在御三家择婿?尾张家的不说了,水户没合适的人选,纪州家的世子似乎年纪小了一些,不太般配。”广桥有些为难地说。 “这个我再想想。还有,我想着把他们先隔开,让家基搬到西之丸去住。”将军家治眼里闪过一道光,嘴唇紧抿,嘴边显出深深的皱纹。 “突然搬去西之丸?先和知保夫人知会一声吧?况且世子大人移驾,要把西之丸彻底打扫一遍,毕竟许多年空关着了。” “不妨事,我会交代高岳去办。先打扫一下就行,等家基的婚事定下来,再重新整修。”将军家治忙忙地说,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。 虽然都在千代田城内,西之丸和本丸是互相独立的两块区域。家基被挪到西之丸,来本丸也不方便了,至少要步行半刻时候。将军大人这是调虎离山之计,先放出给种姬择婿的风声,再把两人分隔两地,感情会不会慢慢淡了呢? 会吗?广桥暗暗摇头,越是性情和顺的孩子,闹起别扭来就越顽固。除非当真把种姬嫁出去,不然还是夜长梦多吧。 将军大人有命,一切都雷厉风行地办起来了。三日内西之丸的所有房舍都被收拾了出来,世子家基静悄悄地挪了过去。 家基早已成年,搬去西之丸也不奇怪。不过搬家向来有个由头,或是行了元服礼,或是要迎娶御帘中。大奥诸女们知道世子大人挑剔,前两位候选者都入不了他的眼。眼下突然搬家,女中们议论纷纷,都说世子大人可能答应了婚事,只不知那女子是谁呢? 世子大人是人中龙凤,地位自不必说,未来的将军大人。有长着好相貌,脾气也极温柔平和。这样的好男子不知会娶什么样的人呢? 御年寄高岳为搬家的事忙得人仰马翻,好容易按期完成了。坐在千鸟之间,将赤金烟嘴在朱漆莳绘烟草盆上轻轻敲一敲,高岳对广桥露出个苦笑。 “世子大人移驾的事办得仓促,若有什么不周不备,还请广桥大人在将军大人面前分说才是。” 这话说得玄妙,广桥怔了怔,有些不好接口。她与高岳都是御年寄,高岳地位还高一些。有什么话直接禀告将军大人便是,为何让她分说?分明有些皮里阳秋的意味了。 广桥的脸慢慢红了,很想反唇相讥一番。大奥总有些闲言碎语,说将军大人时不时去她那,一坐就是半日,不知说些什么。高岳自然也听在耳里。话说得客气,不经意露出一丝恶意,像是唐织锦垫里的一根针,扎在身上格外疼。 高岳若无其事地换上新烟草,深深吸了一口,吐出淡青烟雾。 “高岳大人做事最妥贴的,哪有什么不周不备?”广桥装作不懂,大奥里是非最多,逞一时口舌之快,也许会祸患无穷。 “这次确实仓促了,时间太紧。不知为何忙着移驾?难道真要有喜事了?”高岳放下烟管,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。 “广桥哪知道这些?还想请教高岳大人呢。” 高岳微微笑了,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。“看着家基大人长大的也不是高岳啊。有时候真羡慕广桥大人。一直受将军大人信任,和家基大人又如此亲近。” “亲近不敢当,家基大人是主君。广桥愚钝,只是尽心侍奉罢了。” “所以说——广桥大人令人羡慕。我们都如坠五里云雾,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。想必广桥大人早知道了,所以如此笃定。” “知道什么?”广桥的心猛地缩成一团,难道家基和种姬的事被她们瞧了出来?不可能,近来两人极少见面,即使见面,她也在一边守着,旁人看不出什么破绽。 “将军大人是不是有亲上做亲的打算?”高岳的手向南边一指,南边是御殿方向,种姬正住在那。 高岳确实疑心了,广桥的脑子转得飞快,必须好好应付过去,不能让这闲话传出去。 “正是”,广桥脸上带了笑,“什么都瞒不过高岳大人的一双眼。” 高岳有些诧异,手指捏着烟管,只不往口中放。烟草静静地燃着,房里弥漫着奇异香气,甜香里带着一丝苦味。 似乎是南蛮来的烟草。广桥模模糊糊地想着无关紧要的事。 “难道真和西之丸的大人?”高岳见广桥坦然相告,反而不确定起来,试探地问了一声。 “西之丸的大人?”广桥挑起眉,像是听了天下最滑稽的事。 高岳越发迷惑了,顺手将烟管抛下,拿起手边的茶碗抿了一口。一双眼盯在广桥脸上,久久不移开。 广桥表情不变,弯下腰凑近高岳说:“将军大人有和御三家结亲的意思,只是未定到底哪位。” “御三家……”高岳缓缓点头,有些心神不属的样子,忘记了手里捧着茶碗,身体一侧,茶水淋淋漓漓地落在外褂衣摆上。 “哎呀。”广桥轻轻叫了一声,高岳的脸腾地红了,大奥女中最忌讳举止失仪,她是犯了大忌。 高岳忙拿手巾去擦,狠狠地抹了又抹,带着恨意似的。 “不能用力擦呢,茶渍会沁进料子里,可惜了最新花样的料子。”广桥淡淡地说,高岳的脸更红了。 这样最好。又打消了高岳的疑心,又把种姬要择婿的事传出去。世子家基的声誉最重要,绝不能有一点玷污。 第137章 险招 本丸的庭园富丽齐整,西之丸庭园虽然小些,胜在风流雅致。建园人胸中有沟壑,引来吹上御苑的活水,在庭园造出一片瀑布。又按地形植上四季花木,配上爬满青苔的各色石灯笼,颇有几分野趣。 春风刚起,庭园已开了许多花朵。天慢慢暗了下来,女中提着绘有葵纹的提灯引路,世子家基跟在后面边走边看。 不远处立着春日石灯笼,边上两棵大树高耸入云。红豆杉和香榧,似乎已有百余年了。听到脚步声,歇在树上的夜鸟振翅飞起,呱呱地叫了两声,女中吓得缩了缩头。 “提灯留下。你先回去。”他心里乱哄哄的,只想独处,正好有了借口。 女中膝盖一软,跪在地上。 “世子大人恕罪……”她以为他生气了,突然抖得厉害,声音也带了哭腔。 家基暗暗叹了口气,温和地说:“只是想一个人四处看看,你不用怕。” 三三两两的庭石,杂着早开的李树杏树,看上去错落有致。庭石在月光下现出暗红色,是佐渡岛运来的的赤玉石,价值千金。 左手是揽月池,养着不少锦鲤。杏花花瓣落在水里,夜静得很,能听到鱼儿浮上来的接喋声。月亮在水面映出倒影,金黄的一轮满月,圆得没一点缺憾。 家基对着水中月亮发呆,眼睛怔怔地看着,水中月逐渐模糊了,似乎变成了一张熟悉的脸。小小的脸,偏嵌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,原先是安静平和的,近些日子带了哀愁。那是阿种,他父亲收的养女,可他偏偏爱上了她。 恋恋地把她的样子在心里过了遍,家基忍不住微笑了。想想他和那女孩也才认识没多久,竟然像是相处了半辈子。这感觉实在奇妙,正像古人说的——白首如新,倾盖如故。 自从搬来西之丸,已有数月不见她了,她的模样仍然刻在心里,一点也没褪色。家基倚在庭石上,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下名字。阿种不算好名字,似乎烟火气太强了些,在他看来刚刚好,念在嘴里别有种沉甸甸的踏实。 父亲突然让他搬到西之丸,他不是不明白原因。连拒绝了两位宫家女王,父亲虽未发怒,自然也是不快的。宫家是天皇亲眷,为了朝廷和幕府的和睦,他必须做出牺牲。他不是不懂其中的道理,只是不愿放弃阿种。 西之丸虽与本丸隔开,女中们常常来往,谣言也传得风一样快。说将军大人有意为阿种择婿,暂定为“御三家”的人。他假装不以为意,心里当真焦灼,暗地里寻思,觉得消息不一定可靠——御三家只有纪州的世子治宝未定亲,只是治宝比阿种年纪还小些,怎么看也不大般配。 白天有许多事忙着,练书道、学汉学,背诵四书五经,当然还要练习骑射。他骑马功夫已经极好,什么样的马都能驾驭,驰马的魅力也小了许多。不过有些事做,反而会觉得轻松。一到晚上,他闲下来,便有无限的苦楚。把各大名家的世子都在心头过了一遍又一遍,心里有惘惘的威胁。 夜风拂过,赤松的针叶沙沙作响。家基猛然从思绪惊醒,熟悉的焦虑又袭上心头:父亲大人可能真会把阿种嫁给治宝,而且可能很快,也许就在一两个月后!当时万寿姐姐出嫁时也仓促,连嫁妆都是广桥匆忙准备的,只为让她早日离开。 阿种也要离开,要嫁给素不相识的男子……想到这里,家基心里一阵剧痛,一颗心像被人攥在手里。他能怎么办?自从被发配到西之丸,他与阿种许久不见了。他日夜煎熬,阿种的日子只会比他更难过,毕竟她孤身一人来到大奥,孤立无援。 广桥是个好人,但广桥也不能帮她,家基叹了口气。广桥反对他和阿种的事,他并不怪她。说到底,这段感情本就是不该有的。她只是他的妹妹,他注定要娶个出身煊赫的正室妆点门面,不管他喜不喜欢。 注定……他偏不信这些。家基握紧了拳头,关节处挣得发了白。四周陡然暗了下去,抬头一看,月亮不知去了哪里,半面天空都乌云遮盖了。风里带着浓浓的湿气,似乎要下雨了。初春的天气真是易变,方才还是宁静和煦的春夜呢。 家基提起葵纹提灯,慢慢地向回走。西之丸只住着他一位主君,余下数十名女中。女子胆子小,晚上一向不敢出门。若是落了雨,更蜷在房里不出去了。 家基心里升起个模模糊糊的念头——也许,也许今晚是个好机会。他在大奥呆了十几年,所有的小路都一清二楚。只需要等到深夜,等所有人入了梦乡,从大奥园子绕进去,拣草木葱茏的小道走,路上不会遇见人。 他抬头看天,有微凉的雨滴落在脸上,心里灼热,只觉得一阵痛快。他也不去擦,喃喃地说:“再下大些吧,雨幕是最好的隐身术。” 种姬自小胆气壮,不喜欢女中在房里陪寝。广桥尊重她的习惯,只让女中们在隔壁房间歇着,不得种姬大人召唤,绝不能擅自拉门进房。 静静的春夜,早开的杏花怡然自得地开放着,映着月光,显得更白了,活像枝头的积雪。杏花没什么香气,只有淡淡的类似脂粉的气息,混着草木馨香一阵阵飘进来。 种姬深深地吸了口气,这是春天特有的味道。春天是万物新生的季节,可惜与她没什么关系了。 女中铺好了被褥,小心翼翼地走了。近来种姬越发沉默了,她还是彬彬有礼,从未发过脾气,女中们也觉得危险。见广桥对她的态度越发客气,女中们也有样学样起来。 窗户开了一半,行灯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摆摆。她苗条的身影映在墙壁上,拖得长长的,猛一看有些怕人,像是硕大无朋的怪物。 种姬呆呆地望着火苗,忽然觉得吹进房内的风带了些潮湿,下起雨来了。侧耳去听,有沙沙的雨声。春夜的春雨,杏花花瓣要被打湿了。 早该歇息了。女中怯怯地敲了敲门,似乎提醒她时候不早。种姬应了一声,把被褥盖在身上,做出睡下的样子。女中轻轻灭了行灯,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。 种姬在黑暗中睁开了眼。最初漆黑一片,不久习惯了,也能看见房中器物的轮廓。漏进来的月光格外明亮,照在榻榻米上,是一片银色的方块。 她试着把手放在月光下,皮肤白得耀眼,微微泛着青。心头忽然涌上不吉的预感,她把手收了回去,默默地盯着月光看。 时间一点点流走,她没有一点睡意。最近一直是这样,怎么也睡不着,只有快天明时才能朦胧睡一会。 隔壁的女中早已睡着了吧。万籁俱静,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,隐隐听见庭园里野鸟朦胧的啼叫声,像是被什么惊醒了。种姬侧耳去听,似乎还有轻轻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。这么晚还有人醒着?也许是去方便的女中。 雨下得更急,噼噼啪啪地打在屋檐上。种姬从被褥坐起身来,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杏花,花瓣会被打落吧。她好想给它们撑上一把伞,可这行动会被女中笑话。毕竟她是寄人篱下。虽说是将军大人的养女,和正经姬君仍是不同的。 拉门传来一声轻响,似乎有人在外面。种姬以为听错了,门外人又迟疑地敲了一下。声音很轻,像是怕人听见。 “有什么事?”她以为是女中,不禁有些奇怪。广桥叮嘱过的,女中从不敢打扰她。这夜半时分,难道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? 门外的人没有做声。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,不知从哪里得了勇气,她赤脚跑过去,一下拉开门。 走廊里有浓重的湿气,黄铜行灯发出黯淡的金色光芒。种姬一只手紧紧地按住门框,似乎全身力气都不见了,眼泪滔滔地涌出来,在脸上划出道道湿迹。 一个全身湿透的男子站在门前,火光在他瞳仁里闪动。种姬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,明明是短短的一瞬,只觉得格外长。 他也只是望着她,雨水从他发髻、衣裤中流下,在脚下汇成两块水洼。 “阿种。”声音粗粝沙哑,像是受着酷刑。 家基哥哥半夜来找她了。她脑子里一片空白,耳边只听见雨声,雨下得更急了。 不能让旁人看见,她的名声不要紧,只是不能害了他。种姬伸手把他拉进门,轻轻关上了拉门。 “阿种,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。”他并不抬头,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。 种姬的眼泪又汹涌地流了出来。喜悦的泪水。 第138章 狩猎 樱花开了又谢,江户春已深了。 江户品川一带有个猎场,历代将军常去那放鹰狩猎。暮春时节,山鸡野兔吃饱了饵食,长得肥肥壮壮,正是打猎的好时候。将军家治懒懒的,提不起精神去,世子家基偏偏兴致高。 “儿子还没去过品川,听说在海边,景致也好。” 将军家治侧头看他,近来这孩子突然开朗起来,眼睛亮晶晶的,嘴角常带笑容,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。莫非他听说阿种要出嫁,果然死了心?所以安下心来。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。将军家治长长地叹了口气。 “品川那很荒僻,没什么好看。只有座东海寺,和德川家有些渊源。” “听说了,是三代大猷院命人建的,住持是泽庵宗彭。”家基兴致勃勃地说。 “大猷院常去东海寺,大猷院殁了,东海寺也闲静下来。我去过一两次,倒是安静地方,园子也建得不错。” 家基笑着说:“既然父亲大人特意提了,应该是了不起的。儿子记下了。” 将军家治摇了摇手,脸上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。 “放鹰狩猎辛苦,在东海寺歇歇脚也好。” 家基点了点头,有些心驰神往的样子。 毕竟还是少年,对一切都好奇。将军家治看着儿子,心中涌上一阵柔情。他已经老了,对什么都失了兴趣。催人老的不是岁月,分明是膝下的儿女啊。 不会熬太久了。再过一年就把将军之位让给家基,自己搬去西之丸,安安稳稳去做大御所。不用每日按时起床,按时处理政务,按时就寝……什么都不用管。 将军家治对家基笑了笑,笑里带着欣慰,也有一丝软弱。幸亏他有家基,很快就能把重担交给他了。 他会是个好将军,一定会比自己强。 想着想着,将军家治的嗓子哽住了,眼中酸涩,似乎要滴下泪来。这是怎么了?他有些哑然失笑。匆匆向家基挥挥手,让他回自己的西之丸去。 家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,慢慢退到门前。将军家治忽然心中一动,沉声说:“打猎时自带膳食,吃之前也要两次试毒。茶水也一样。” 家基脸上一僵,立刻明白了父亲的用意,沉重地点了点头。 “一切小心,不要逞强。你是未来的将军,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你明白其中的道理。”将军家治又叮嘱了一句。 家基郑重地答应了一声。 世子大人外出狩猎,排场是极盛大的。家基稳稳地坐在金梨子地马鞍上,坐骑雄骏,马具也金碧辉煌。他头戴黑漆葵纹战笠,还特地换上了骑马用的野绔,小腿上缠着脚绊,看上去英姿飒爽。身前身后大约有三十名随从,看着都精明强干。 世子大人出城狩猎,御年寄等人出来相送,广桥也来了。家基特意对她一笑,笑里带着满满的欢悦。广桥心里疑惑——他与种姬该有数月不见了吧?非但看不出憔悴之色,反而精神多了。 种姬近来似乎也开朗多了,眼里的愁思忽然不见了,像被春风吹散了一般。乌沉沉的大眼睛带着笑意,连饭量都增加了。 这是怎么回事?难道当真是少年男女心性不定?分开一段时间,感情也自自然然地淡了? 广桥低下头寻思,想得太出神,周围的声音一概入不了耳了。有人轻轻扯了她的衣袖,广桥转头一看,是立在身边的御年寄高岳。她迷惑不解地看了看,高岳向家基的方向努了努嘴。 世子大人要出发了。广桥赶紧低头行礼,恭送家基大人出城。家基用鞭柄轻触马臀,坐骑轻盈地迈开步伐。 品川果然是好地方。短短半日,不光是世子家基,随从都打到不少猎物。 “这几只山鸡看着漂亮,回去献给父亲大人。”家基指了指脚边的竹笼,山鸡挤在里面,羽毛色彩斑斓,乍一看像是上好的绣花缎子。 随从笑着答应,把山鸡提了出来,单独放在一边。 “已过了午膳时候了,世子大人是不是要用膳?”另一名随从轻声问。 “野兔太多,一直追到现在,连鹰也累了吧。”家基伸出手臂,盘旋在天空的猎鹰直直地降下,驯服地落在他手臂上。 鹰匠用小刀割下兔肉,托在手掌里喂它。 “今日就到此为止吧,猎物也不少了。”家基若有所思地看着鹰匠,“这只鹰你驯得很好。” 鹰匠赶紧伏下身行礼,随从怯怯地问:“世子大人若在此处用膳,请稍候片刻,马上准备起来。” 两名随从捧着朱漆樱吹雪莳绘食盒,一声不响地立在一边。 家基摇了摇头说:“此处离东海寺不远吧?我们一鼓作气赶过去,在那用膳。” 随从笑着说:“东海寺的泽庵渍有名呢,下饭是最好的。”泽庵渍是米糠腌的萝卜,据说是深受将军家光宠幸的泽庵宗彭发明的下饭小菜。 家基瞥了他一眼。“泽庵渍倒罢了。不知怎么的,只想喝杯热乎乎的茶。” “时候还早。用了午膳,让东海寺和尚找间净室,世子大人安安闲闲地喝茶休憩,歇到傍晚再回城。” 家基忍不住笑,喃喃地说:“是你们想休息吧?” 随从苦着脸说:“被世子大人看出来了。世子大人精力好,一点疲态也没有……” “罢了罢了,听说东海寺园子不错,让和尚们找间对着庭园的房间,好好赏赏春景。” 随从大喜过望,立刻传讯去了。 东海寺的僧人早得到信息,寺内寺外收拾得一尘不染。 世子家基带着随从拜了佛,进了一间洁净禅房。随从取出携带的杯碗,侍候家基用膳。 家基只匆匆吃了几口,向他们挥手说:“也去吃饭吧,辛苦半日了。” “世子大人体贴臣下。”随从们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,去隔壁房间用膳。 对着庭园的拉门打开着,家基捧着杯热茶,看着园子里的大丛杜鹃出了神。 这茶也经过试毒了。随从退出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。 僧人们送上精致果子,说是特意为世子大人备下的。家基瞥了一眼,落雁和羊羹整整齐齐地排在碟子里,做得齐整,确实是好果子店的吃食。家基点了点头,笑得亲切,只没有要吃的意思。 病从口入,毒也从口入。他从小经过多少风险?有人要害他,只不知是谁。 这茶也是从千代田城带出来的,只是借了东海寺的热水。家基轻轻吹了吹,闭上眼,安静地感受茶香。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,家基睁开眼,随从站在门前,低头行了一礼。 “打扰世子大人,罪该万死。” “什么事?”家基放下手中茶杯,懒洋洋地问。 “千代田城派了人来。伊贺者首领藤林。”随从悄声说。 “哦?能劳动藤林亲自跑一趟,也是难得了。什么事?”家基皱起眉,心里起了不祥的预感。 “说是送了东西来。藤林不肯细说。”随从紧紧抿着嘴,似乎有些不以为然。 家基坐正了身子,有些不耐烦。“既然他不愿和你说,那让他进来。” 藤林弓着腰进了房间,伏在榻榻米上行了一礼。家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,瘦瘦的男子,脸色黝黑,五官没一点特征,混在人堆里再寻不出。也许伊贺者都这样,毕竟从前做的是刺探情报的活儿。 藤林手边放着只朱漆小匣,家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,微微张开了嘴。那小匣做得精致,朱漆涂得光亮如镜,上面用金砂洒出繁复图案。似乎是蝶恋花?家基眯起眼看了看,似乎不是,是游弋在湖中的一对鸳鸯。 中奥也有许多精巧食器,但不会描这样旖旎的图案。西之丸有,但女中也遣不动藤林来。难道是……大奥的人送来的? 家基的心怦怦地跳着,血液直往脸上涌。他告诫自己要冷静,就算是大奥送来,也许是御年寄高岳,也许是广桥?一定是广桥,她心疼他,给他送了吃食来。是羊羹还是樱饼?樱花虽谢了,吃樱饼也不算过时。家基心慌意乱地想着,一时忘了藤林还在面前。 随从轻轻咳了一声,似乎在提醒他。家基猛地醒悟,沉声说:“藤林,有什么事?” 藤林顺势直起腰,将朱漆小匣捧在手里,高声说:“种姬大人遣藤林送来这个。” 种姬。家基心头涌上巨大的喜悦,脸也腾地红了。他匆匆地看了眼随从,像是怕心事被他看穿。随从眼观鼻鼻观心,脸上毫无表情,是怕他尴尬吧,故意做出不相干的样子。 家基有些六神无主了,低头拼命思索:妹妹给哥哥送吃食,应该如何表现?他心里欢喜极了,好想把房里的人都赶出去。他想抱着盒子高声笑,他恨不得在地上翻两个跟头。 随从见家基不做声,从藤林手上接过小匣,递到家基面前。家基拼命做出习以为常的表情,伸手揭开了匣盖。 雪白的方形果子整整齐齐摆在匣里,白雪糕。阿种知道他爱吃。 家基怔怔地望着白雪糕,一颗心被喜悦填得满满的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 第139章 醉酒 田沼意次接到一桥家递来的帖子,德川治济亲笔,贵重的越前纸上是流丽的字迹。田沼意次写得一手好字,也不禁看出了神。 说一桥家的赤坂宅子杜鹃花开得正好,请他去饮酒做歌。田沼意次微微皱眉,有些纳闷:听说赤坂是德川治济的妾宅,住着大奥出来的那位夫人,似乎叫阿富?两个月前刚产下一名男婴。赏花会不少见,但在妾宅举行有些尴尬——毕竟,他和德川治济并不算熟。 可是,德川治济是金枝玉叶的出身,巴巴下帖子来请,总没有拒绝的道理。一桥家的家臣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,田沼意次轻声问:“民部大人还请了其他客人吗?” 家臣仍不抬头,恭谨地答:“只听主君说请主殿头大人一位客人,要饮个尽兴。” 田沼意次越发纳闷了,油然而生一丝不安。单独约他饮酒,难道有要事要谈?他也是千代田城里呆了半辈子的人,不知怎么的,和德川治济一起总觉得怪怪的。那青年态度也和蔼,说话也漂亮,田沼意次却老是放心不下,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。 况且,明日他休息,不用去千代田城侍候,德川治济怎么知道?莫非他太有心,早已摸清了他登城与假日的频率?田沼意次低着头寻思,忽然想起一桥家臣还等着回话,猛地醒悟过来,笑着说:“感谢民部大人好意,明日一早赴会。” 早起是个好天气。天空万里无云,蓝得澄净。田沼意次又把帖子寻出来看了一遍,有些懒洋洋的,只不想动身。 一桥家向来风雅,那赤坂宅子是上一辈的宗尹亲自设计,一石一木都极尽巧思,想来景致是好的。当下正是杜鹃含苞待放的时候,田沼意次瞥了一眼窗外的大丛杜鹃,虾红色的花苞藏在密密的绿叶里,赏花似乎还早了些。 既然答应了,过会也该动身了。午膳可能在一桥家用,下午早些回来。难得一日休假,田沼意次只想呆在家里,什么也不做,就在榻榻米上躺着。 也许是老了,他无声地苦笑了。今日世子家基要去品川放鹰狩猎,前两日就跃跃欲试,等不及似的。那少年倒有些有德院的影子,骑术好,也喜欢在野外打猎。 将军大人近来越发瘦削了,老是一脸疲态,话里话外也有退隐的意思。长则两年,短则一年,将军之位就要让给家基了。田沼意次皱了皱眉,那少年聪敏,从不说政事,没人知道他到底想什么?若是换了将军,田沼家会不会受影响? 女中不出声,只是悄然等在一边。田沼意次垂下眼睛看她,手里捧着男子的宽裤——对了,他要换衣出门。他张了张嘴,觉得有些窘:今日有些怪,老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。 轿辇一直抬进赤坂宅子里,在玄关前落了下来。田沼意次忙忙地钻了出来,这虽不是一桥家的大宅,毕竟是御三卿家的。德川治济虽礼下于人,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。 德川治济已在房里等着了。一名家臣引路,田沼意次跟在后面走。赤褐色桧木地板明亮如镜,看不出一点灰尘。走廊尽头有位女中笑吟吟地迎接,年纪大概四十左右,衣饰雅洁,容貌异常端丽。 一桥家……连女中都是精挑细选的。田沼意次暗想。 “主殿头大人请进。”女中向他一笑,轻轻拉开了门。 田沼意次低头进门,德川治济果然已在里面了。房间一边对着庭院,拉门已取走,一泓碧水近在眼前。池边种着大丛杜鹃,倒已开了,深紫花朵配上碧绿叶子,虽不娇艳,有些高雅的气质。 “民部大人是雅人,连杜鹃都偏心,开得格外早些。”田沼意次笑着说。 “赤坂地气暖些,催得花先开了。”德川治济笑容可掬,挥手让女中上茶。茶和果子早准备好了,放在朱漆碟里,摆在田沼意次面前。 “一桥门的大宅去过数次,此处倒第一次拜访。”田沼意次向女中点头致意,捧起茶碗抿了一口。 “此处房舍小些,庭园也小,当初建的时候很费了点心。”德川治济笑着说,“这杜鹃是从向岛移来的。有人说颜色浓了些,我倒觉得刚刚好。” “民部大人的眼光了不起。这浓紫杜鹃看起来雅致,和寻常虾红色大不相同。” “所以说——主殿头是雅人,今日赏花会有主殿头足矣。”德川治济转头对女中吩咐两句,女中点头去了。 田沼意次低头喝茶,心里依然绷着根弦。德川治济叫他来,自然不为说些不疼不痒的话。到底要说什么? “愚妾住在此处,久闻主殿头大名,今日闹着要见一面。”德川治济半皱着眉,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。 “是大奥出来的阿富夫人?”田沼意次有些意外,彼此不相识,有什么可见。 门前传来脚步声,德川治济笑了笑,低声说:“来了。” 田沼意次忙着站起,德川治济冲他摇了摇手,“不用那么生分。” 他如此说,田沼意次反而尴尬起来,只得在脸上堆了笑,想了想寒暄的套话。 房里走进一位年轻女子,行了礼,对田沼意次一笑。他反而不确定起来,眼前这女子纤细苗条,眉弯嘴小,是无可挑剔的美人。可头上戴的,身上穿的都简素,哪里像是御三卿的宠姬?更别说还是大奥出去的。 见田沼意次有些惊讶,德川治济笑着说:“阿富喜欢素净物事,我也拿她没法子。只好藏在赤坂了,免得让我失了颜面。” 田沼意次喃喃地说:“民部大人实在过谦了……这气韵,放在大奥也出色。” “主殿头夸她,她今晚可睡不着了。”德川治济使了个眼色,阿富行了一礼,悄悄退了出去。 “不光对穿衣打扮没兴趣,自从来到赤坂,似乎再没出去过——对看戏听曲也没兴趣。”德川治济懒洋洋地说。 田沼意次有些窘,不知他为何与自己谈论起妾侍来,只好假借饮茶,把目光投向茶碗。 午膳的菜种类不多,只是疏疏朗朗几个碟子。田沼意次扫了一眼,指头粗的嫩茄子,樱鲷刺身整齐地摆在茗荷丝上,还有味刚烤的竹轮虾,都是当季食材,是用了心的。 德川治济似乎心情不错,频频劝酒。田沼意次连饮了几杯,只觉得酒味奇异,甘甜里带着辣意,还有些芳香。一杯下肚,胸中热腾腾的,像是着了火。 “这似乎不是上方来的酒?”田沼意次忍不住问。 德川治济又给他斟满一杯。“这是纪州来的,前两日刚得了一坛。” 田沼意次算了算,纪州藩主德川治贞刚到江户,因为参勤,那就是治贞遣人送过来的。 “有些花草香气?”田沼意次含在嘴里品了品。 “这是忍冬花蕾浸的酒,忍冬冬来不凋,对身体最有益。”德川治济向他挤了挤眼,“喝了大有好处。” 田沼意次无奈,又干了一杯,德川治济又给他满上,他猛地有些头晕目眩,赶紧定了定神——似乎有些醉了。 自己虽不好酒,也是能饮的人。今日德川治济频频劝酒,前后也只饮了数杯,怎么就有些醉了? 田沼意次有些疑惑。这纪州酒烈度太高?也许吧,虽然调了水饴,还是掩不住辣。 阿富轻盈地来了,身后女中捧着菜肴,装在黑漆莳绘碗里,袅袅地冒着热气。 “这是一早捕到的鰹鱼,如今虽不是吃初鰹的时候了,做甘露煮还是好的。听说主殿头来,阿富下厨做的,实在献丑。” 田沼意次赶紧低头,喃喃地道谢。 阿富接过银铫子,给自己斟了一杯,轻声说:“阿富敬主殿头大人。” 田沼意次有些穷途末路了——他确实有些醉了,别说饮一杯,一滴也饮不下。 “这是最后一杯,主殿头不用踌躇,待会还有事和主殿头商量。”德川治济在一边笑着说。 “那就一言为定。”田沼意次横下一条心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 阿富唇上浮出一丝微笑,不动声色地看了德川治济一眼,田沼意次只觉得奇怪,想要接着想,却怎么也提不起神。脑袋里似乎有雾气浮起,眼前也飘来浓浓的雾,他被雾气包围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 “主殿头似乎醉了?”朦胧中他听见德川治济带着笑意的声音,他想点头,却没一点力气。他慢慢向一旁歪倒,沉沉地睡了过去。 田沼家乱成一团,将军大人派随从急召,让田沼意次即刻入千代田城议事。 田沼家臣忙忙地去了一桥家,又被指去了赤坂宅。好不容易到了赤坂宅,接待的女中头儿让他在玄关等了好久。 家臣急急地催,女中头儿终于出来了,一脸无奈,说田沼大人醉了,睡得正香。 家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忙着说要叫醒自家主君。女中头儿推三阻四,最终带他入了内室。果然睡得真香,还响亮地打着鼾。 “醉里强行叫醒,对身子有害无益。”女中淡淡地说。 家臣左右为难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 第140章 中毒 世子一行欢欢喜喜出了城,却无比狼狈地回来了。 家基躺在轿辇里,随从半扶半抱地把他挪出来。他脸色惨白,额上还有擦破的痕迹。 “这是怎么了?”御年寄高岳惊讶地捂住嘴巴。 “世子在回城途中突然坠马,之后人事不知……”随从首领垂着头说。 “已经让医师诊断了吗?” “随侍的医师已诊了脉,说没什么大碍。只是头受了些震荡,所以一直没醒来。” “这还不是大碍?”高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“事出紧急,别去西之丸了,直接送到大奥去歇着,所有的医师都叫来。” 将军家治也急急地来了。他环视房间,广桥也在,种姬也在,都安静地坐在一边。几名医师低声商议些什么,脸色倒不沉重。将军家治先松了口气。 “怎么回事?”他低声问。 “世子大人坠马。”广桥迟疑地回答。 “坠马?”将军家治的眼猛地瞪大了,正巧与广桥的目光相遇,两人眼里都是一样的惊疑。 家基少时学驰马,已是一等一的骑手。怎么会坠马? “当时什么情景?有没有细问随从?” “家基大人在东海寺歇脚,过了好一会,说要启程回去。一切都正常,行到半路突然从马上掉了下来。幸好随从接住,只是额头擦破了。”广桥把听到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。 “这不对……”将军家治的眉头越皱越紧,“医师怎么说?” 奥医师的头儿赶紧伏地说:“伤口已处理了,正在斟酌药方。” “没有其他伤痕?”将军家治古怪地问了一句,“身上,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。” 广桥心里一震,忙抬头看他。他脸色铁青,双手握拳,紧紧贴在身侧,似乎紧张极了。 不引人注意的地方……难道将军大人怀疑中了暗器? 广桥痛苦地阖上眼,不忍再想下去,家基大人骑术精湛,坠马确实可疑。随从里三层外三层守着,众目睽睽之下再大胆的贼子也不敢强攻,发射暗器是唯一的办法。 如果是暗器,是什么?细如牛毛的毒针?广桥拼命想象,只是对武器实在生疏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 转头望见种姬面色惨白,眼睛瞪得大大的,却没一滴眼泪,灼灼的,像有野火在烧。 “世子大人尊贵,没有解衣检视。”奥医师头儿讪讪地说。 “现在就看!”将军家治走到窗边坐下,侧头望着窗外,表情呆板,看不出一点情绪。 “世子大人身上并无伤痕。”奥医师如释重负般地说。 “看清楚了?”将军家治盯着他说。 “所有部分都细看了。” “那怎么还不醒?” “正在议论方子,若服了药可能很快醒来。” 将军家治的手颤抖起来,双眼望向广桥,广桥顿时明白了——几年前也是一样……御台所昏迷不醒,医师只说无妨。等田沼意次找了兰医来,一切都晚了。御台所再也没醒来。 “不能再等。”广桥突兀地说。房里一片寂静,所有目光都聚在她脸上。 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低声说:“让中奥的人去找田沼意次,今日他不当值,应该在家里。” 时间一点点流逝,家基睡得安详,将军家治的脸越绷越紧。 “田沼怎么还不来?” 传讯的女中怯怯地说:“田沼大人出门赴宴,一直未归。” “混账东西!”将军家治勃然大怒了,“不管他赴谁的宴,告诉他,立刻把上次那兰医平贺源内叫来,立刻!” 田沼意次没有来,天色渐渐暗下去,暮色从窗外涌进来,慢慢笼罩了房间。 “去告诉南北两町的奉行,把全江户有些名气的兰医都叫来。”将军家治咆哮着说。 女中立在门外,颤颤巍巍地端着手烛,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。广桥向她点了点头,她如释重负地走进来,点亮了屋角的行灯。 将军家治像被灯光烫到了,猛地向后一仰,喃喃地说:“已到了点灯的时候了?” 广桥走到他身边,柔声说:“将军大人下令,很快兰医都会来了。” “我怕来不及……怕来不及。”将军家治空洞地说。 “将军大人不用在这等,先回去歇息吧。这里有广桥。” 将军家治摇了摇头,咬牙说:“把跟家基的随从首领叫到中奥去,我要亲自问他,一路上到底有什么异常。” 南北町奉行送来了十名兰医,七手八脚地给家基诊断了,论调不一。有说惊吓过度,有说头受了撞击,只有一名年轻兰医神情有异。广桥招手让他出去,轻声问:“世子大人是怎么了?” “不敢断言,只是有些疑心。”年轻男子谨慎地答。 “你说。” “像是中了毒的样子。若是师傅在,可能会看得真切些。” 果然是中毒。广桥的心顿时沉了下去,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。 “你师傅现在何处?”她定了定神,焦急地问。 “家师数月前去了京都,之后音讯不通,想必还在京阪之间。” 广桥叹了口气,喃喃地说:“虽有兰医,医术好的还是少……若那平贺源内在……” 年轻男子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,忍不住说:“家师正是平贺源内。可惜没学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。” 广桥尖利地瞥了他一眼。“你可否一试?” 年轻男子打了个突,悄声说:“世子大人千金贵体……” “再等等,若是没更好的法子,也只有让你试一试了。” 家基被灌下数碗药,还是没苏醒过来的迹象。广桥的眉头越皱越紧,种姬呆若木鸡地坐在一边,不但面无表情,身体从下到下没一丝波动,活像木雕泥塑。 “种姬大人的脸色很不好。”广桥冲她看了看,她勉强一笑,似乎在说不妨事。 “你去给种姬大人号脉。”广桥吩咐身边的奥医师,种姬像被火烫到了,忙忙地把手藏在身后。 “只是诊脉。”广桥低声安慰她。 种姬连连摇头,脸上有惊惶的神色,连嘴唇都发了白。 广桥疑惑地瞥了她一眼,随即心思又回到家基身上来。 将军大人去审问随从首领了,已经去了一段时候,怎么还没回来呢。 广桥正着急,将军家治回来了,脸上有若有所思的神气。广桥正要问他,他抬了抬手,让她去隔壁说话。 “有兰医说可能中了毒,已给家基大人服下了各种解□□,只能试一试。”广桥吞吞吐吐地说。 将军家治沉重地点头。“我也猜是中了毒。寻常解□□只怕无效,必须找到下毒人,逼他交出解药。” “家基大人带的午膳,应该都试了毒的。怎么会?”广桥狠狠咬住下唇。 “只怕毒不在午膳里,在白雪糕里。”将军家治沉痛地说。 广桥不懂他的话,只是茫然地望着他。 “伊贺者首领送了白雪糕去东海寺,说是大奥送出来的。” “大奥?是高岳送的?吃之前没有试毒?”广桥如坠五里云雾,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问题。 将军家治低了低头,悄声说:“随从……说是阿种让送的……” 广桥怔怔地望着将军家治,像是听不懂他说什么。慢慢的她眼里多了了解,也多了恐惧。 “因为是种姬大人送的……没有试毒?” 将军家治不说话,广桥知道自己猜对了。 “不会的。种姬大人不会下毒。”广桥突然口若悬河地说起来,这一切太可怕了,她不敢往下想。 “我也不信,去叫伊贺者首领藤林了。”将军家治疲倦地说。 “伊贺者应该在大奥外值班。” “出城了,也未归家,似乎去哪里用晚饭,说是和人有约,不得不去。” 广桥心里起了不祥的预感。伊贺者负责镇守大奥外围,规矩最严。伊贺者首领责任重大,他送白雪糕给家基大人,自然不会被怀疑。 “也许……白雪糕根本不是种姬大人送的……”广桥忽然说了一句。 将军家治垂下头看她,眼里有深重的痛楚。 “所以我不敢问阿种。若当真有人假冒阿种之名送糕,那是多么可怕的人?不说别人,偏说阿种,说明那人已看出家基和阿种的关系。” “猜准了家基大人不会让人试毒,因为是种姬大人送的。”广桥脸上爬满了惧意。 将军家治闭上眼,脸上没一点血色,像是随时会晕过去。 “把所有能解毒的药物都给家基服下。” 广桥点了点头,犹豫着问:“知保夫人那里要不要遣人通告一声?之前只说是染了风寒,医师在诊脉。” 将军家治缓缓摇头。“再等等,毕竟未到最后时候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带了哭音。广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,只是半日功夫,他似乎老了许多,看上去像个瘦削的老人。 “将军大人不用太灰心。家基大人毕竟年轻,想必能化险为夷。”广桥喃喃地安慰他,也在安慰自己。 第141章 后嗣 田沼意次从梦里醒来,只觉得头痛欲裂。他酒量不错,从没醉过,没想到醉酒那么难过。 德川治济坐在一边,脸上带着歉意,阿富捧着碗热气腾腾的汤饮,似乎是梅干做的醒酒汤。田沼意次乖乖地接过喝下。 又咸又酸,田沼意次忍不住皱了皱眉。阿富忙递过来一碟过口的果子,他喃喃地道着谢。忽然觉得有些不对:阿富看上去脸色苍白,有些疲倦似的。 他是睡了多久?窗外雾霭沉沉,房内已经燃灯了。 “都是治济的过失,劝主殿头多饮了几杯。”德川治济低头说。 田沼意次连连摇手,做出不以为意的表情。 “还请主殿头赶紧动身。将军大人召见,家臣已在外等着了。”阿富有些焦虑地说。 田沼意次的酒全醒了,失声说:“什么时候的事,怎么不叫醒我?” “反复唤了几声,主殿头只是不醒。治济误事了,会向将军大人说明。”德川治济低声说,话音里带着深深的歉疚。 田沼意次匆忙摇手,赶紧跳了起来,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。一眼看见自家家臣,没精打采地候在玄关处,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。 “快走,现在入城。”田沼意次沉声说。 将军家治坐在御座间,脸上没一点表情。 “田沼是将军大人家臣,将军大人召唤,应立刻入城。田沼死罪。”田沼意次伏在地上说。 “平贺源内不在江户了。你知道他在哪?” “平贺去了京都,走之前还和田沼辞过行。将军大人召唤他?” 将军家治垂下眼,喃喃地说:“家基可能不行了。” 田沼意次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,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。 “坠马。应该是中了毒。” “世子大人的一应饮食都会试毒……”田沼意次忍不住插嘴。 “是。有人送了白雪糕,说是大奥递出来的。”将军家治的声音轻飘飘的,感情似乎都耗光了。 “谁送的?使者是谁?”田沼意次连珠炮似的问。 “使者是伊贺者首领藤林,假托是……。”将军家治张了张嘴,终究还是没说出口。 “藤林大有嫌疑,好好审讯必有线索。”田沼意次松了口气。 “藤林已经死了,淹死在隅田川里,嘴里有酒气,役人说是醉酒落水。” 田沼意次打了个突,吃吃艾艾地说:“伊贺者怎么会饮酒?忍者代代传下的规矩——滴酒不能沾唇。” “可能有人认为他还是死了好。”将军家治闷闷地说。 “能害了伊贺者的首领……该是什么样的人?”田沼意次眼里浮起恐惧。 “这些年,有太多人莫名其妙死了。我防着防着,最后还是疏忽了。家基……”将军家治垂下头,哽咽地说。 “世子大人真的……非常严重了吗?” “奥医师束手无策,兰医的药也服了,没有明显的效果。家基一直睡着,不知何时就会去了。我没任何法子,只能眼睁睁看着。自己孩子的生命一点点流逝,我实在看不得了,便回到中奥来。” 田沼意次默默地听着,心头也悲伤起来。将军大人也是父亲,和自己一样的父亲。若是自家孩子中了剧毒,躺在家里生死未卜,自己会是什么反应?也许会崩溃了吧。 家基依然静静地躺着,广桥守在一边,种姬也在。广桥时不时望望她,她的脸越来越白,快接近透明了。一夜没睡,大眼睛下有了一块青晕,眼睛依然明亮,像点燃的火把。 奥医师又诊了一次脉,轻轻摇了摇头。 “如何了?”门口响起一个疲倦的声音,将军家治又来了。广桥瞥了他一眼,也是一夜未眠的样子。 “世子大人已经……。”奥医师颤声说。 将军家治缓缓坐倒,像是再也支撑不住。广桥正要冲过去扶他,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臂,她转头一看,是面色惨白的种姬,眼睛睁得大大的,整个人摇摇欲坠。 “别动……”种姬沙哑地说,“你一动我就站不住了,我不能晕过去。” 广桥怔怔地看着她,似乎听不懂她的话。猛地想起家基已亡故,一阵悲痛涌上心头,她再想不到别的,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。 “他怎么死了呢。先是父亲,后来是治察哥哥,如今又是他……我孤零零在世上活着,只是受罪罢了。”种姬轻声说,广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。 将军家治呆呆地坐在地上,初夏的风一阵阵吹进来,带着花木的清香。他心底一片冰凉,和这和煦的夏日没一点关系。 “御台所。万寿。家基。一个个都走了。”他嘴角带着惨淡的笑意,“老天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?” 房间里一片寂静,众人都不敢作声,只见将军家治缓缓倒了下去,像是失去了知觉。 将军家治病倒了,病得很重。说不上什么病,只是心力交瘁。 昏迷了一日一夜,好容易醒来也表情茫然,一句话也不说,似乎丢了魂魄。 他拒绝喝药,连日常饮食也拒绝。一托盘食物送进去,再原封不动端出来。随从都摇头叹息,千代田城笼在愁云惨雾里。 将军家治被送回大奥养病,御年寄高岳实在穷途末路,请广桥去劝将军大人。 “我有什么法子?眼下种姬大人也不思饮食,怎么说也没用。”广桥苦笑着说。 “中奥的大人们也着急。听说幕府老中们已经紧急议了几次事。”高岳神神秘秘地说。 广桥对政务毫无兴趣,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。 “世子大人殁了。将军大人御体欠佳。如此幕府根基不稳,天下谣言纷纷,得赶紧想出法子才好。”高岳脸上带了忧愁,“有将军大人,才有幕府,才有大奥,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。” 广桥忍不住皱起眉,不禁有些感叹:人都为自己着想。老中想着如何保幕府平安,御年寄想着如何保住大奥地位。将军只是道具罢了,没人关心道具怎么想,只要道具活着就行。 如今道具拒绝用膳,更拒绝喝药,老中和御年寄着急了。 “高岳大人说得有理。”广桥淡淡地说。 “世子大人殁了,得尽快选新的才行。我听说老中们已有意向了。” 旧道具还活着,为保万一,得赶紧选新道具。广桥又好气又好笑。 “你我都是要一辈子在大奥的。世子就是下一任将军,与我们息息相关。”高岳压低嗓门说。 “老中们中意哪位大人呢?”广桥忍不住问。 “一桥家的治济大人。” “治济大人是将军大人的堂弟,收做养子是不是年纪大了些?” 高岳点头说:“你说得也是。不过治济大人虽和将军大人同辈,论岁数只是二十出头。” 广桥眼前浮现出德川治济的模样,长眉俊目的美男子,嘴角常带微笑,容貌风采都无可挑剔。可她对他并无好感,不知为什么,总觉得他的笑容下藏着不少秘密。 高岳又叹了口气说:“将军大人拒绝用膳。晚膳时分广桥大人能来劝说吗?我等已说破了嘴,没一点用处。” 将军大人已四日水米不进了。广桥心里涌起怜悯,轻轻点了点头。 高岳走了,广桥又回去看种姬。种姬苍白着脸,默默地坐在锦垫上出神。 “将军大人也拒绝用膳,种姬大人也拒绝,御体怎么撑得住?”看着食台上一点未动的菜肴,广桥忍不住叹气。 “是不是让奥医师来诊断一下?种姬大人的脸色越来越差了。” 种姬猛地摇头,广桥不解地望着她。她躲开广桥的目光,喃喃地说:“我现在的身体,不知该怎么办才好。” “种姬大人伤心过度了,好好养养就行。”广桥柔声安慰她。 “广桥,我现在很怕。”种姬的声音越发低了。 “怕?”广桥越发糊涂了。 “我也许还是死了好。不然也瞒不了多久,一旦被人知道,就是大丑闻。将军家蒙羞,田安家蒙羞,连他——连家基哥哥的名声也受损。”种姬愁苦地说,两手绞在一起。 “丑闻?”广桥仔细盯着种姬,那女孩脸上涌起红晕。 “你和家基大人?”广桥捂住嘴,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。她的脑子转得飞快:怨不得,怨不得种姬前些日子心情变好了,家基也精神百倍……原来他们……自己被蒙在鼓里,实在是聋子瞎子。 “我……我没想到会这样……我模模糊糊地猜到了,所以不敢让奥医师诊脉。”种姬吞吞吐吐地说。 广桥一句话不说,依旧怔怔地瞪着她。 “广桥看不起我吧?是不是说我轻贱?”种姬呜呜咽咽地哭起来。 广桥按住她的手,苦笑着说:“不管怎么说,将军大人看来会用膳了。” 第142章 软肋 天刚亮,一桥家的赤坂宅忙碌异常。女中们进进出出,捧着各色洗漱器物,世子丰千代大人要随治济大人入城看望卧病的将军大人,必须一早打扮停当。 说是看望,其实也只是在中奥遥致慰问而已。将军大人在大奥养病,不到紧要关头,就算是同气连枝的德川氏亲眷,入大奥也多有不便。 丰千代年纪还小,继承了一桥家的好相貌,是个眉目俊秀的漂亮孩童。穿上板正正的公服,脸上多了些凝重的神气,看着有些滑稽。 阿富站在他面前看了又看,一副舍不得让他走的样子。丰千代极少出门,偶尔几次阿富也跟着,有操不完的心。今日入城,阿富恨不得也跟了去。 女中首领大崎在一边抿着嘴笑,只是不做声。 轿辇已在外面备好,丰千代直接去千代田城门外,与父亲德川治济汇合。 “阿富夫人,时候差不多了。”大崎静静地提醒。 阿富猛地省悟过来,又和丰千代嘱咐了两句,转头对大崎说:“你跟着到城门外,不然我还是不放心。” 大崎笑着说:“阿富夫人考虑周到。大崎也有这个意思。” “你做事妥当,丰千代也喜欢你。别人我再不放心。” 眼见已到了午后,早过了丰千代该回来的时候。阿富在房里坐立不安,也一反常态地叫起人来。她连叫了几声大崎,竟没一个人出现。 赤坂宅子虽然不比一桥家大宅,也有数名女中。她们都去哪了?阿富心底涌上不安,她素来杀伐决断,从没有惊慌失措的时候。一想到丰千代可能有危险,她的聪明智慧全不见了。一颗心怦怦乱跳,预感到大难临头。 走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,阿富猛地站了起来,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。见来人是德川治济,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。 “阿富夫人见到我不高兴?”德川治济闲闲地进了房,拣了个织锦垫坐下。 阿富没心情和他斗嘴,忙忙地问:“大人何时下了城?丰千代怎么没和大人一路?” 德川治济笑吟吟地瞅着她说:“今日并没有入城。我直接从一桥大宅来的。” 阿富眨了眨眼,像是听不懂他的话。德川治济再不看她,只是望着窗外的杜鹃花,神情举止有些成竹在胸的笃定。 阿富慢慢坐了下来,神情倒镇定,嘴唇有轻微的颤动。 初夏的风轻轻吹动树叶,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,显得房里更加安静。 “大人这是设了个局?可以与阿富解释一下吗?”她的声音冷冷的,听不出一点感情。 德川治济把目光移回她脸上,眼里渐渐带了笑意。 “这才是我熟悉的阿富。毕竟不是一般女子,是久经训练的女忍啊,几日前还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伊贺者首领。且不说那藤林的武艺高超,毕竟是你的亲哥哥……这份决绝就让人佩服。”德川治济长长叹了口气,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赞叹。 阿富不做声,只是默默听他说话。她的右肋又隐隐痛了起来,几日前受的伤。藤林用尽全身力气给了她一记手里剑,创口窄,伤口却深。 她忍着痛要了他的命,自己也痛得死去活来,硬撑着回了赤坂。想想都是侥幸,若不是幼时受过那样严酷的训练,只怕会当场晕倒在地。 “大人谬奖了。谈不上干净利落。”阿富喃喃地说。 “……也受了伤,虽然看上去行动如常,但一用力伤口就会崩裂。真让我心疼。”德川治济的目光在她右肋一转,非但没怜惜的神色,反而有些喜气洋洋。 “大人把丰千代带到哪去了?”阿富实在忍不住了,眼里闪出一道尖利的光芒。 德川治济摇了摇手,低声说:“我记得阿富向来脾气好,什么时候成了急性子?今日天气那么好,我让大崎带丰千代去赏赏花,不用急着回来。” 阿富垂下头,心里涌起灰色的绝望。这是个计策——德川治济和大崎,不,和这赤坂宅里的所有人串通好了。骗她说要带丰千代入城探望将军,其实全是骗她的。 她眼睁睁看着丰千代上了轿辇,她为什么不拦住他?她狠狠地咬着下唇,一缕咸味在嘴里散开,嘴唇咬出了血。 德川治济笑着说:“只是赏花,为何那么急躁?都说母子连心,这只是半日功夫,都急成这样?” 阿富努力按捺住心头的慌乱,德川治济心机深沉,必须赶紧猜出他想做什么。他不会无缘无故把丰千代带走,一定有企图。 什么企图?丰千代是他的骨肉,他总不会……?如今家基死了,将军家治无子,老中们已推举他做世子,只等将军许可。多少年的计划快要成功,难道要兔死狗烹了?所以要把丰千代支走,以免他碍手碍脚? 阿富心头一凉,情不自禁地摸向腰带。那里藏着小小的针包,有两枚浸过剧毒的尖针。和藤林生死相搏的时候也亏了它:若不是先刺了藤林一针,让他右臂活动不灵,她不一定能赢。 “阿富夫人想要偷袭我吗?如今身上有伤,发射暗器也不方便吧。”德川治济微笑着说。 阿富心念急转:虽然有伤,也不一定杀不了他……不过……对自家丰千代会不会有影响?德川治济死了,丰千代会取代他做将军养子吗?如今正是选养子的紧要关头。不能出任何漏洞。 “阿富脑子一向灵活,也能掂量出轻重缓急。我十拿九稳要做将军养子,将军活不了多久,之后就是我的天下——等我隐退了,丰千代就是下一任将军。你可不能拖他的后腿。” 德川治济语调闲闲的,阿富心中的怒火猛地燃烧起来。 “拖后腿?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丰千代。为了他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事到如今,你竟然说这样的话?实在毫无心肝。” “毫无心肝?这话听起来真新鲜。阿富夫人,你杀了多少人?害了多少人?最终连自家哥哥也不放过,竟然说我毫无心肝。”德川治济脸上带笑,话里却有深刻的讽刺。 “那是为了除去家基……没有其他办法,也是为了丰千代啊。”阿富喃喃地辩解。 “很好。你是合格的母亲。”德川治济手腕一动,指尖已多了一颗朱红丸药,随手掷入几上的茶碗。 阿富怔怔地看着,那丸药遇见茶汤,发出嗤嗤轻响,很快溶解,再无一点踪迹。碧绿的茶汤掺了点红,成了妩媚的浅粉色。 “请吧,这是萨摩的秘药,饮后会睡着,没一点痛苦。”德川治济向茶碗一指。 阿富一时气急,很想把茶汤泼在他脸上。 “请不要轻举妄动。我已交代过大崎,若是申之刻之前不去找她,那丰千代也要死。” “你拿丰千代要挟我?他是你亲生的儿子!” “谁叫他有你那么有本事的母亲?我实在是怕,怕死在你手里,只能想出这笨主意了。”德川治济笑着说。 阿富狠狠瞪着他,眼里有骇人的光芒闪动。杀了他去找,申之刻之前未必找不到丰千代。若是找到了,大崎根本不值一提。 “丰千代喝了药,睡得正香。他不在一桥大宅,你找不到他的。你难道不懂狡兔三窟的道理?”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,德川治济缓缓地说。 “我死了,你怎么向丰千代交代?” “这个你不用担心。你只是生了病,需要静养,谁也不能打扰。” “这只是权宜之计吧?丰千代不能永远不见我。” “父亲在世时已选好了替身——怎么说,和你有六七分相似,如今终于能派上用场了。静养一年后,她会继续做阿富夫人。” 静养一年……人们对她的样貌记得不真切了,再找人来扮演她?这个计划早已制定好了,自己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。这个计划实在漫长,可又没什么漏洞,阿富惨淡地笑了。 她不该生下孩子,有了孩子就有了软肋。德川治济才有了可乘之机。 “你原先说的,全是在哄我。就算你做了将军,大奥也没我的位置。”阿富悄声说。 “你实在太强。和你在一起,我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。我也一天天老了,怕应付不了你。”德川治济敛了笑容,认真地说。 “明明才二十多岁的人。”阿富笑着说。 德川治济见她又镇定下来,不禁有些佩服。 “这才是我喜欢的阿富。” “既然非死不可,那又能怎么样?”阿富瞥了他一眼,“我第二个孩子已送出去做养子,也没什么好担心的。请好好照顾丰千代。” “你放心。他是一桥家第一个孩子,世子。他不会有任何委屈。”德川治济指了指茶碗,笑着说:“请吧。” 第143章 抽身 御年寄广桥从来都光明磊落,今日有些不一般。高岳立在门前,微微蹙着眉。 晚上时分,广桥按约定时间来了,亲手捧着米粥进房,还轻轻阖上了房门。没过多久,房里侍候的女中们也被遣出来,人人表情有些异样。 和将军大人独处,还关了房门……女中们偷偷看了看守在门前的高岳,眼神里有些暧昧的光。 “都先下去。”高岳清了清嗓子,装作不在意的样子。 门前能依稀听见语声,高岳很想凝神静听,门忽然开了,广桥一脸严肃地立在眼前。 高岳毫无防备,张了张嘴要辩解,却不知说什么。 “有要事向将军大人禀告,还请高岳大人回避。”广桥勉强笑着说。 高岳的脸腾地红了,讪讪地走开。 白粥袅袅地冒着热气,将军家治看都不看一眼,躺在床上的他瘦了许多,额上束着绢带,更显得神色憔悴。 “旁人也说了不少宽心话,似乎没什么用处。”广桥轻声说。 “遇见的全是坏事,怎么能宽心呢?”将军家治喃喃地说。 “种姬大人可能有喜了,八九不离十。”广桥直截了当地说。 将军家治的表情怔怔的,像被雷惊了的孩子,一时弄不懂她话里的意思。 “如今谁也不知道。广桥来请示将军大人,该如何处理才好?” 广桥在将军家治被褥边坐下,垂着头再不说话。 “阿种与家基……什么时候的事?”将军家治声音沙哑,里面有复杂的情感。 “似乎已有2个月。夜会。没人看见,没人知道。” 将军家治凄怆地笑了起来,哑声说:“我的孩子……比我大胆得多,不像我这般瞻前顾后。可惜他死了……死了。” “家基大人虽然殁了,好在留下了骨血。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孩子会生出来,转眼会长大。”广桥重新端起托盘,向将军家治笑了笑。 “广桥,你不是在哄我吧?为了让我用膳?”将军家治忽然起了疑心。 “将军大人,这是棘手事。种姬大人是未嫁的姬君,却怀了身孕。若家基大人还在,赶紧成了婚,也勉强对付得过去。可家基大人又殁了。广桥会编这样的事吗?” 将军家治苦笑着说:“没错。就算家基活着,处理起来也如履薄冰,稍有泄露就是大丑闻。更别说家基已经殁了……” “该怎么办呢?”广桥把粥碗放在将军家治手里,他摇了摇头说:“我没事,先放一边。” 广桥只好又放下来,默默地看着他。说来也怪,他脸色忽然明亮了一些,虽然皱着眉,眼里像有了生气。 “阿种不能留在大奥了。”他低声说。 “大奥人多眼杂。” “一来消息容易泄露;二来……我怕那孩子有危险。” 广桥猛然一惊:她真的糊涂了。闲话是小事,若有人知道家基大人留下了血脉,一定要起杀心。 她用颤巍巍的声音问:“家基大人……到底是谁害的?” 将军家治痛苦地闭上眼说:“伊贺者首领藤林死了。昨日御庭番来报,说跟家基出去的随从首领也吊死在家里……如今所有线索都断了。” “将军大人没有疑心的人吗?”广桥静静地问。 “不是没有”,将军家治迟疑地说,“家基是独子,家基殁了,谁会做将军世子呢?” “御三卿……御三家。”广桥喃喃地吐出几个字。 “我猜害家基的就在这些人里。都是德川家的人啊,身上流着德川家的血。”将军家治笑了,眼里有尖锐的恨意。 “让御庭番查呢?一年查不出,还有第二年、第三年,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。”广桥愤怒地说,双手握成拳头,像要与人搏斗。 “御三家御三卿都是德川家的人,为了维护德川氏的声誉,不能光明正大地查,只能悄悄查。没一点线索,有关系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了……” “听说南北町奉行手下都有精明强干的人,未必查不出头绪。”广桥加重语气说。 “这是将军家的事,不能通过幕府,以免泄露了消息……况且幕府……也并不关心这些。我们还凄凄惨惨,只怕老中们已开始讨论新的世子人选了吧?” 广桥怔了一怔,不知该怎么回答。老中们不仅讨论了数轮,人选都拟出来了。高岳下午刚说过。 “怎么?被我猜着了?”将军家治讽刺地笑了,“家基死了,我的天都塌了,可对旁人来说算什么?只是件麻烦事罢了——得再立一位世子。也许不是麻烦事,可以立一位与自己关系亲厚的人。” 广桥闭着嘴不出声。将军家治瞥了她一眼说:“怎么?连广桥都听到风声了?” 她只得点点头,低声说:“只是偶尔听了一些。” “老中们选了谁?估计明后天就会来禀报,请将军大人裁决了——说来好笑,一切他们都讨论好了,只是等我许可而已。” “听说是一桥家的治济大人。”将军家治话里带着厌倦,广桥也有些尴尬。 “一桥家的治济?”将军家治的脸色突然变了,神情也复杂起来。 “将军大人有异议?”见将军家治似乎不赞同,不知怎么的,广桥竟有些高兴。 “治济……我总觉得他心机深沉,表面看上去仁善,私下像是有另一张面孔。”将军家治闷闷地说。 “治济大人的声望很高。据说萨摩、越前福井等藩主都举荐了他,老中们也赞不绝口,说是众望所归。” “一桥家……”将军家治默念了一遍,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。 “广桥”,将军家治惘惘地望着她,“众望所归这种事,从来不会发生在幕府里。因为人都要拉帮结派,管他是贤是愚?只要跟自己一个派别就成。” “所以……治济大人与诸位大人都交好?” “看样子是志在必得。这样野心勃勃的人,我偏不能让他如意。” 广桥有些糊涂了,吃吃艾艾地说:“将军大人……种姬大人腹中的孩子,也许是男子。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将军家后人。” “广桥,你怎么看不透?就算是男子又怎么样?做了将军又怎么样?我这将军做得开心吗?” “广桥不懂将军大人的意思。” “家基留下了一点骨血,不管是男是女,我只想让他/她好好活着。不用一生圈在千代田城,不用整日提心吊胆,疑心有人来谋害。” 广桥忍不住摇头说:“明明是家基大人的后人,却不得不掩盖身份,这实在不公平。” “过得自在如意才是好的。若留在千代田城里,依旧是悲剧罢了,像家基,像我。”将军家治唇上浮起一丝笑意,“广桥,你愿意陪阿种一起出去吗?” 广桥慢慢省悟了:将军大人想让种姬出大奥生产,若留在大奥,总会被人知道。 “哪有合适的处所呢?广桥在江户并无亲眷,若把种姬大人带回京都,只是路途劳顿。” “她是将军姬君,怎能随意去京都呢?阿种今年流年不利,又要为殁了的兄长祝祷,要暂往佛寺一段时间,不久就要动身出大奥。”将军家治一字一顿地说。 “这倒是好理由”,广桥赞同地说,“宽永寺还是增上寺?” “都不行。这两个寺和将军家关联太深,容易走漏风声。野州有个般若寺,住持惠乘是靠得住的人,曾做过我的师傅。” “必须是稳妥的人才行。不然害了种姬大人,更害了腹中的孩子。”广桥有些忧虑。 “你放心,我会立即立新世子,别人再不会注意一位姬君的行踪。” “有德院曾订了规矩:将军若无子嗣,由御三卿替补,如今田安家无后,将军大人不喜一桥家的治济大人,只有清水家的重好大人了。” “重好……也是没儿子的。我要立治济家的丰千代。”将军家治意味深长地说。 “丰千代大人年纪还小吧?”广桥有些不解。 “治济处心积虑要做将军……暗中不知使了多少手段……我偏收他儿子做养子。” 广桥有些疑惑地问:“父子连心,丰千代大人做了世子,就是未来的将军。治济大人也会高兴吧?” “将军和将军父亲毕竟是不一样的。我也想看看……治济的儿子做了世子,会不会也有人要害他。” 广桥心底涌上一阵寒意,将军大人是拿丰千代做试验品吗? 老中们在将军家治病榻前请示世子人选,他却出人意料地选了一桥家的丰千代。老中们有些纳闷,可将军家治态度坚决,他们也一头雾水地告辞了。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。不少大名早选好了奇珍异宝,恭恭敬敬地送去一桥家大宅。 御帘中在子倒是喜欢的,自家出了将军继嗣,是再荣耀不过的事。等将军家治百年之后,丰千代就是将军,到时候一桥家只会更好。 至于丰千代要被接到大奥,在子也没什么不舍得——本来不是自己肚里出来的,又一直养在赤坂,哪有什么情分? “阿富如今生了病,知道这消息,又得难过呢。”在子努力压住心底涌上来的笑意。 德川治济脸上阴云密布,似乎有天大的烦心事。在子有些疑惑,自家儿子要做将军养子,这明明是好事。 难道是担心阿富?在子心里酸酸的。说那女子得了病,虽不严重,得静养许久,谁都不能打扰。德川治济对自己虽也不错,但对阿富的感情更不同些。 阿富真是好命的女子。虽然是侧室,得夫君宠爱,生下的孩儿又要做将军世子……在子咬了咬唇,强迫自己不要想不愉快的事。 难道是舍不得丰千代?也许,毕竟是头胎,养在身边几年,感情自然深厚。 “虽然要入大奥,血浓于水,丰千代永远都是一桥家的孩子。”在子轻声安慰他。 德川治济猛地侧头看她,脸上有些狰狞的神情。在子吓得一缩,他又换了满不在乎的神气,在子直以为自己看错了。 “谁说不是呢?”德川治济慢悠悠地说。 第144章 家齐 种姬大人要出城,去野州的佛寺暂住,为父亲大人祈福,也为殁了的家基大人祝祷。 听了将军家治的指示,御年寄高岳恭敬地应了一声。 “广桥也跟着去。”将军家治又补了一句。 “多带些女中吧,佛寺生活艰苦些。”高岳轻声说。 “不用”,将军家治摇了摇手,“去祝祷,又不是享福。” 高岳点头称是,心里有些感慨。种姬毕竟只是将军大人的养女,对她的怜惜劲儿少一些。若是万寿姬大人,怎么也不会让她受这样的罪。 种姬的祝祷也没起什么作用,将军家治的身体依然渐渐衰弱下去。 自从醉酒逢召不至,田沼意次有些自责,将军家治虽未怪罪,与他的关系生疏了许多。 将军家治卧病,他只在一边默默守着,房里异常安静,像千里也没有人烟的旷野。 一桥家的丰千代已接入西之丸居住,新得了个“家齐”的名字。“家”是将军本家专用的名字,一般人用都是僭越。 家齐是个安静的孩子,只有7岁,举止如大人般沉静。他生母阿富卧病,一直在一桥赤坂邸养着。他孤身入了西之丸,只有一名叫大崎的乳母陪着。 每日一早,家齐都要来将军家治处问安。也没什么好说,只是简单寒暄。将军家治看着他的小脸,不由得有些感慨——这是个俊俏孩子,只是看起来不太快乐。 “听说你的生母还病着?”将军家治柔声问。 家齐脸上添了忧愁,低声说:“突然生了病,病得很凶。” 将军家治皱了皱眉,有些同情似的说:“你到了西之丸,也不能亲自照顾她。” “父亲……治济叔叔说不可探视,便是在赤坂宅,也见不到她。” 田沼意次垂下眼,心里起了疑窦:什么病如此凶险?他忽然起了个模模糊糊的念头——还是从前的事,一桥家的宗尹死得蹊跷,也说是得了重病。 难道阿富也死了?田沼意次努力回忆那日阿富的样子,看上去一切正常,只是他酒醒时她添了些疲倦,像是忙碌了一下午。那日——家基大人也在那日遇袭。 田沼意次沉浸在思绪里,猛然发觉将军家治奇怪地望着他。 “送世子出去吧。” 田沼意次赶忙应了一声。 将军家治卧病,中奥政务全交给老中们代理。他日日躺在房里,看日影从窗外慢慢移入身前,没多久暮色慢慢笼罩,又一天结束了。 田沼意次守在一边,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。往日许多事一点点串在一起,他忍不住发起抖来。如果他猜得不错,德川治济可能做了许多事,许多可怕之极的事。 将军家治喃喃地说:“田沼,你觉得一桥家的治济如何?” 田沼意次几乎要叫出来,将军家治是看穿了他的心思?他只好勉强笑着说:“将军大人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 “我躺在这里,心里没片刻平静。贞次郎。御台所。万寿。家基。他们的面影在眼前来来去去。我对不起他们。” 田沼意次不敢作声。难道将军大人也在疑心德川治济?可是没有证据,就算一切都是他做的,也是天衣无缝。如今他又是世子大人的生父,若动了他,幕府的根基都受损。 “你那日去饮酒,正是去治济那里吧?家齐的生母又突然生了病。他生母从前在大奥呆过的,许多人认得她。这病也病得太巧。” “将军大人的意思?”田沼意次试探地问。 将军家治摇了摇头,低声说:“我只是猜测,只不敢肯定。若是真的,这德川治济多么可怕?他只有二十多岁啊。” “如今他也会罢手了吧?毕竟有了家齐大人。”田沼意次蹙眉说。 “不会”,将军家治缓缓摇头,“西之丸所有饮食要试三遍毒,尤其是一桥宅送来给家齐的。” 田沼意次睁大了眼,呐呐地说:“难道……会对家齐大人下手?” “如果一切都是德川治济策划,家齐也危险。毕竟……德川治济要做将军,而不是将军父亲。”他叹了口气说:“能救一个是一个吧。” 田沼意次怔怔的,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。 “我有个事要嘱咐你”,将军家治微笑着说,“我不想让广桥回大奥了。” “广桥哪里做错了事?”田沼意次有些意外。 将军家治摇了摇头,“你跟我许多年,很多事你也明白。我想让她过得好一些。” 田沼意次低头不语,将军大人是在交代后事? “你保她衣食无忧。银钱的事不用管,我自会安排,你负责买地建宅,一切都要做得秘密。” “田沼明白。” “不光是她,她若收了养子,也得让她的后代都过得无忧无虑才行。” 田沼意次点了点头,养子?将军家治想得太周到。 “等我死了,无论遇见什么,你都不要抵抗。顶多是夺官削爵,性命是无妨的。”将军家治缓缓地说。 德川家齐战战兢兢地立在将军家治面前,望着黑漆食盒里的红梅果子,脸色惨白如纸。 “父亲大人在说什么?”他的嗓音含着巨大的恐惧。 “你也看见了”,将军家治下巴向几边点了点,“那黄鹂已死了。” “果子有毒?” “黄鹂不会没来由死了。” “儿子一无所知,请父亲大人明鉴。”家齐急得要哭出来。 将军家治点了点头,“我明白。这果子是一桥家做的吧。” “大崎回去了一趟,特地带来了几盒新鲜果子。儿子挑了一盒。”家齐有些混乱地说。 “这是给你吃的。你顺手送来给我,大崎不知道吧?” 家齐摇了摇头。 “所以……这果子本来该你吃。”将军家治笑着说,“从去年起,你的饮食要试毒三次。所以大崎要回一桥宅,她是世子乳母,她带来的吃食自然没人想着试毒。” 家齐的眼睛越睁越大,几乎要夺眶而出了。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家齐低声喊。 “现在我终于确定了。你的父亲大人……实在……”将军家治叹了口气说。 家齐默默不语,一双眼直瞪瞪地看着他。 “你把门关了吧,我有话和你说。我也活不了多久了,也到了该说的时候。”将军家治换了温柔的语气。 暮色渐渐浓了,将军病室的房门依然关得紧紧的。 女中们等在门前,想进去点灯,只是不敢造次。 门猛地开了,世子家齐立在门前,脸上有复杂的神气。 “我交代你的,希望你别忘记。”将军家治的声音追了出来。 家齐狠狠地瞪了女中们一眼,她们立刻作鸟兽散。 “是善是恶你自有判断,我并不强求什么。只有一点,请善待大奥出去的广桥,她侍候我一辈子,你要保她平安无事。” 家齐回头,脸上泪痕交错。 “父亲大人请放心。” “田沼意次……无论你父亲说什么,请留田沼一条性命。” 家齐有些惊讶,随后又点了点头。 “做将军实在辛苦。”将军家治长长叹了口气,“家齐,你的路还很长。” 家齐久久立在门前,心里似有万种情绪来来去去。 暮色越来越浓,不远处的西之丸被夜色笼罩,看上去像伏在黑影里的巨兽,随时会跃起伤人。 他还不到十岁。短短的半日,他的世界崩塌了。 他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?他的母亲到底怎么了?那红梅果子,到底是谁要给他吃的? 他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不敢想。 将军家治活不久了,他很快是新的将军。他只觉得怕,他想回到那熟悉的赤坂宅去。 可他母亲在哪里?如果将军家治说得没错,他已无家可归。 他已是孤家寡人,一辈子生活在这可怕的地方。 身后寂静无声,将军家治似乎已没什么想说。他低头行礼,慢悠悠地向前走。 他心里又酸又苦,像刚在□□罐里泡过,举目所见也一片漆黑。他该去哪里?他该做什么? 作者有话要说: 终于完结了。再见朋友们。尤其是几位一直陪着我的朋友,谢谢你们。 暂时不会再写长文了。会在微信订阅号上写写日本历史相关,轻松的为主,欢迎来玩。 微信号:lilyland2015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bbs.bookben.net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不得做商业用途!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